新蔡葛陵楚墓竹简中的繇辞，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新蔡论文,竹简论文,葛陵楚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94年出土的新蔡葛陵楚墓竹简于2003年10月刊布（注：《新蔡葛陵楚墓》，大象出版社，2003年。）。这批竹简包括零简在内，总计1571枚。整理者把竹简内容大致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卜筮祭祷记录，第二类是遣册。每支竹简标有出土编号，并且做了初步缀合和断句，这为进一步研究这批竹简提供了便利。
在这批竹简中，编号为甲三31号简的内容是一首繇辞，很是特别。整理者的释文是：
亓（其）
（谣）曰：氏（是）日未兑大言，啰=（
言）□言，惙=（惙惙）若组若结，欠（终）
（以）□
整理者用□代表无法辨认的字，用表示竹简残断。，整理者释为“谣”，于义未妥。《说文》“”下大徐注云：“今俗从
。”，就是今“繇”字，左下所从“言”符，已讹变为“缶”。《说文》：“
，徒歌。”又，“繇，随从。”可是，在文献中，“繇”的一个义项是指龟卜的兆辞。《左传》闵公二年有“成风闻成季之繇”。杜注：“繇，卦兆之占辞。”甲三31号简的“繇”，正是龟卜的繇辞。因此，整理者以“谣”释“”是不准确的。“谣”为徒歌，其所指与繇辞不同。
“兑”，可读为“悦”，亦可读为“说”。此处应读为“说”。“ 
=”，整理者隶定为“言”二字，未释。“”，即“绝”字，“=”，应是“绝”的重文，“绝绝”与“惙惙”相对成文。“绝绝”当是弃绝之义，“大言绝绝”的意思是大言弃绝语言。
“惙惙”，应读为“缀缀”，又《类篇》：“諁，多言不止谓之諁。”“缀缀”，应是多言不止之义。下言“若组若结”正是形容多言不止。
“=”下面一字的墨迹已经脱落，仅存一小撇，整理者未作补释。此字应当是“少”字，读为“小”，“小言”与上句“大言”相对成文。此批竹简中的“少”字，下面一撇撇向右（如甲三16号简的“少臣”），从此字所仅存的一小撇来看，正与“少”字下面向右的一撇相合。所以，此字补释为“少”，读为“小”，当不会有问题。
《周礼·大卜》：“大卜掌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其经兆之体，皆百有二十，其颂皆千有二百。”郑注：“颂谓繇也。”孙诒让正义：“卜繇之文皆为韵语，与诗相类，故亦谓之颂。”如果繇辞是韵语，那么整理者的断句也有问题。此繇辞当是四言为句，而且“兑”“绝”“惙”押月部韵，“结”为质部字，月质二部合韵，可断句为：
其繇曰：是日未兑，大言绝绝，小言惙惙，若组若结，终以□
“终以”下残，在整理者尚未缀合的零简中，标号为“零232”的断简与此繇辞有关，其释文为：
□是以谓之有言。其兆亡咎
零232简的字体、字间距及竹简的宽度与甲三31号繇辞简相合，因此，零232简应与甲三31号繇辞简缀合，不过，两简之间残断部分无法补出。
在此批竹简中，甲三15号简，也出现了“繇”字，整理者把甲三15号简与甲三60号简缀合，其缀合后的释文如次：
隹潒栗恐懼，甬（用）受繇元龟，巫筮曰：
“隹”，应读为“唯”，“潒栗”，应读为“战栗”。“潒”，定母阳部字，“战”，章母元部字，元阳通转，章母与定母准旁纽。
“受繇元龟”，即“受繇于元龟”，受，训为“接受”，“受繇元龟”的意思是从元龟那里接受繇辞。“用”，此处表示原因，因为恐惧，所以要从元龟那里接受繇辞，以断吉凶。如此，写有繇辞的甲三31号简应该与此简缀合。
下面就按照以上思路，把这几支简（甲三15、60＋甲三31＋零232）试作缀合：
隹潒栗恐懼，用受繇元龟，巫筮曰：其繇曰：是日未兑，大言绝绝，小言惙惙，若组若结，终以□□是以谓之有言。其兆亡咎
这几支简缀合后，有五个问题值得讨论。
一、关于“受繇”。繇辞见于《左传》、《国语》等文献。《左传》载有“问繇”之例。《左传》襄公十年云：“卫侯救宋，师于襄牛。郑子展曰：‘必伐卫。不然，是不与楚也。得罪于晋，又得罪于楚，国将若之何？’子驷曰：‘国病矣。’子展曰：‘得罪于二大国，必亡。病，不犹愈于亡乎？’诸大夫皆以为然。故郑皇耳帅师侵卫，楚令也。孙文子卜追之，献兆于定姜。姜氏问繇。曰：‘兆如山陵，有夫出征，而丧其雄。’姜氏曰：‘征者丧雄，御寇之利也。大夫图之！’卫人追之，孙蒯获郑皇耳于犬丘。”此段话讲到孙文子以龟占卜，然后献兆于定姜，兆就是龟甲被灼后所出现的裂纹。按照《周礼·大卜》的记载，每种兆都有与之相对应的繇辞。“姜氏问繇”就是向孙文子询问与其所献兆象相对应的繇辞。甲三31号简繇辞中的“受繇”，就是要得到与兆象相对应的繇辞，与《左传》问繇之例相仿。
二、关于卜筮关系。甲三15、60简云：“唯潒栗恐惧，用受繇元龟。巫筮曰”，如上所述，“受繇元龟”的意思是从“元龟”那里接受“繇辞”，这是指要进行龟卜，可是，接下来却说“巫筮曰”，“巫筮曰”应该是指筮占。在“受繇元龟”后面，并没有承接繇辞，而是进行了筮占。这看上去有些奇怪，但这也为我们认识卜筮关系提供了材料。《周礼·春宫·占人》云：“占人掌占龟，以八筮占八颂，以八卦占筮之八故，以视吉凶。”郑注：“占人亦占筮，言掌占龟者，筮短龟长，主于长者。以八筮占八颂，谓将卜八事，先以筮筮之。言颂者，同于龟占也。以八卦占筮之八故，谓八事不卜而徒筮之也。其非八事，则用九筮，占人亦占焉。”按郑注，“以八筮占八颂”，是指在龟卜之前，先要进行筮占。《周礼·春官·筮人》亦云：“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郑注：“当用卜者，先筮之，即事渐也。于筮之凶，则止不卜。”
在殷商和西周，卜筮是并用的，这已经被小屯南地甲骨、河南安阳四盘磨甲骨、周原甲骨等刻有的数字卦所证实。先筮后卜之说见于《周礼》，甲骨等刻有的数字卦，也只能说明卜筮并用，新蔡简的这首繇辞，则为我们证明《周礼》先筮后卜之说提供了证据。
三、关于“巫筮”之“巫”。我们发现新蔡简与此前的包山简一样，每条卜筮记录中有具体的贞人名，如雁寅、彭定等。但是，甲三60号简“巫筮曰”却是一个例外。“巫”显然不是一个具体的贞人名。《周礼·春官·筮人》云：“筮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九筮之名，一曰巫更，二曰巫咸，三曰巫式，四曰巫目，五曰巫易，六曰巫比，七曰巫祠，八曰巫参，九曰巫环，以辨吉凶。”郑注：“此九巫读皆当为筮，字之误也。更，谓筮迁都邑也。咸犹佥也，谓筮众心欢不也。式，谓筮制作法式也。目，谓事众筮其要所当也。易，谓民众不说，筮所改易也。比，谓筮与民和比也。祠，谓筮牲与日也。参，谓筮御与右也。环，谓筮可致师不也。”孙诒让正义在肯定郑注所谓巫为筮之误字后，又转述了刘敞等人的不同观点，以备一说，“刘敞、陈祥道、薛季宣并读九巫如字，谓巫更等为古精筮者九人，巫咸即《世本》作筮之巫咸，巫易，易当为昜，即《楚辞·招魂》之巫阳。庄存與说同。其说与郑异，而略有根据，附著之以备一读”。从新蔡甲三60号简“巫筮曰”之“巫”不是一个具体的贞人名来看，“巫”与“筮”确有某种联系。
四、关于“大言”、“小言”、“有言”。《庄子·齐物论》云：“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淡淡（注：郭象注本“淡淡”作“炎炎”，陆德明 《典释文》炎“李作淡”。应以作”淡”为是。），小言詹詹。”“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大言淡淡，小言詹詹”，意思是大言平淡简约，小言啰嗦不止。这与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思想一脉相承。《庄子·齐物论》主张万物平等，从中阐述了“齐是非”、“齐生死”的哲学观念。在庄子看来，所有的是非之辨，只不过是人的一偏之见，而“大道不称，大辨不言”。甲三31号简的繇辞所云“大言绝绝”、“小言惙惙”，正与庄子思想相合。如此，这首繇辞的大致意思应是：这一天未说话，大言就是弃绝语言不说话，小言却啰嗦不止，像织“组”像打“结”，终以（下残），因此说这天不说话也是有言。其兆没有咎祸。这首繇辞的内在逻辑是，因为大言绝言，所以尽管未说话，也可以谓之有言，并进而占断没有咎祸。
庄子生于公元前369年，卒于公元前286年或289年。据《新蔡葛陵楚墓》结语，葛陵楚墓的绝对年代约为公元前340年左右。这就是说，葛陵楚墓下葬时，庄子30岁左右。《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楚威王闻庄周贤，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据此，庄子与楚威王同时，楚威王在位11年，即公元前339年至公元前329年。也就是说，楚威王在位的11年期间，庄子在30岁至40岁之间。葛陵楚墓的墓主人平夜君成是楚国封君，庄子思想影响到平夜君成及其身边的职业卜人是完全可能的。
五、关于繇辞的制作。作为筮占的易卦，有《周易》卦爻辞传世，而龟卜的繇辞绝大部分没能传世，今天能够见到的只是《左传》、《国语》等文献中极少的几首。据《周礼·大卜》记载，龟卜的繇辞收集在《玉兆》、《瓦兆》和《原兆》三部卜书中，每种卜书收有1200首繇辞，《玉兆》、《瓦兆》和《原兆》三部卜书5总计收有3600首繇辞（注：《周礼·大卜》云：“大卜掌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其经兆之体，皆百有二十，其颂皆千有二百。”）。从《周礼·大卜》所言来看，龟卜的繇辞是对应不同兆象而作，用来传达不同兆象所预示的吉凶祸福。这些繇辞应当是成文的固定的。
其实，从《左传》所记载的繇辞来看，职业卜人在龟卜过程中，有时也当场针对卜问之事随机制作繇辞。《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杨伯峻先生认为“‘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两句是卜书之辞，‘有妫之后’以下数句，则为占者之辞”（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第2版，第222页。）。
新蔡简的这首繇辞，涉及庄子思想，肯定不会是殷周卜书中已有的成文的繇辞，而是墓主人子夜君成身边卜师针对当时的某种情况而作。从这首繇辞的内容来看，当时平夜君成很可能是由于病情加重，说话很少，所以，他身边的人“战栗恐惧”，“受繇元龟”。卜师运用庄子的思想，得出“其兆无咎”的占断结论，可能是为了缓解当时恐惧气氛。
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傅道彬、黄天树二位导师指导，在此致以衷心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