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与周道通答问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周道论文,王阳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张立文按:日本天理图书馆藏《王阳明先生小像附尺牍》一卷,纸墨较好。卷首有“阳明教言”四字和阳明遗像写真,为明代文徵明(公元1470—1559年)所书画。次为《与周道通答问书》〔1〕, 又次为《与道通书(五通)》,再次为吴昌硕(公元1844—1927年)八十一岁时所写的《跋》〔2〕。 除《与道通书(五通)》已刊于台湾《大陆杂志》第47卷第2期, 收录于吴光等编校之《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的卷三十二《补录》中外〔3〕,余均未刊出。 现将王阳明《与周道通答问书》及吴昌硕的《跋》予以整理标点,它对于研究王阳明晚年思想有一定价值。
问:为今日之学者,须务变化气习,而达之夫妇、父子、兄弟之间,以身修、家齐为极,则庶有巴揽以验其进,且为实学。不然则恐存心稍宽,茫无涯岸,未易成立。况圣贤体用之学,不由齐家,虽于治国平天下,或有得力处,毕竟于天德王道未尽。但齐家一关,盘诘甚大。苟非内有至健之志,而外有至顺之容,恐未可以一二言也。如何?如何?
此段亦是好说话,只是欠下落。
问:先生尝答问性云:“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则闻命矣。
此言是解说“生之谓性”一句。
然其间亦有难言者焉,佛氏明心见性之说,谓佛氏之所谓心性,非心性也,恐亦不可。然而所见疑有犯于程子论气不论性之戒,为吾儒之言者,往往又若专泥夫意之动为心,而以知觉运动属气,必欲于心气之外,别求见夫所谓理与性者,不又犯于程子论性不论气之戒乎!二者疑皆失之,不能无问。
此段不消如此说得。
窍□□受天地之中以生,而是中之属于人身言乎?其初禀此□□□性言乎?其主于身则谓之心,就心之条理而言则谓之理。忘理与心,忘心与性,忘性与身,浑沦而言之则通谓之气。抑就气而论其根源之地,灵明知觉吾其体,神妙不测吾其用。先民以其本来如是,此性之所由命名也;以一身之动,万感之应,必枢机于是,此心之所由命名也。又就其心性自然明觉,无所不知者名之为智;就其本然自有权度,无所不宜者名□□□〔4〕;就其凡皆有节、有文,粲然条理者名之为礼; 就其□□生生不息,无物不体,无息不存者名之为仁,此又理之所由命名也,而其实均是一气而已尔。
佛氏但窥见吾心、吾性灵明知觉之旁烛者,而失究于本原之地,则不知有生生不息之体矣。故其为道枢机不属于已,又安知有应变无穷、神妙不测之用乎?正如日月有明,佛氏止认夫容光之照,无微不□□以谓是日月也,而其堕于空寂之境也,又何疑□□□□□足以周万物,而道实不足以济天下,岂知者过之之徒与!故吾圣人之学,曰执中,曰建极,曰不踰矩,皆指是枢机而言也;其所以恒是道者,曰思,曰兢兢业业,曰小心翼翼;而其示人求之之地,则曰独,曰良知,曰不睹不闻;其工夫则曰诚,曰敬,曰戒慎恐惧,曰不愧于屋漏,皆今就本原体认以求自得□,无所容私于其间。然则在今日正不必论性,亦□□□□□,须得枢机在手,而不失其中正焉,自可弗畔于道矣。□否?然否?〔5〕
只消说此两句,即前面许多话说皆□□说。
致良知便是。
此段所论,大略多有是处。只因致知工夫未得精明,是以多有夹杂。
儒者有言:圣人之学,乾道也;贤人之学,坤道也,冲疑之。《易》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又曰:“知至至之,知终终之。”乾道坤道,恐不可析。但圣人工夫用得熟,便觉自然,无所容心。若贤人工夫,尚须强勉,有类“坤作成物”耳!然非知为之主,则□□□□□事,故乾道坤道,虽就贤人之学看,亦不可缺一。是否?
此说亦是正,不必如此分疏。
闲居中静观,时物生息流行之意,以融会吾志趣,最有益于良知。昔今康节、白沙二先生,故皆留情于此。但二先生又似躭着,有不欲舍之意,故卒成隐逸,恐于吾孔子用行舍藏之道,有未尽合。
静观物理,莫非良知发见流行处,不可又作两事看。
白沙先生云:“学以自然为宗。”又云:“为学须从静中养□□□□有商量处,此盖就涵养说,固是有理。但恐初学未从□□用工来辄令知此涵养,譬诸行路之人,未尝涉历险阻,一旦遇险便怯,能保其不回首乎?窃记明道先生有言:造诣得极,更说甚涵养。云造诣,则克己在其中矣。须尝克己造诣上用工过来,然后志意坚忍,久而不变,此意如何?
知得致良知工夫,此等议论自然见得他有未尽处。
古圣相传心法之要,不过曰“执中”。然中无定体,难以□□□□,凭吾良知点检日用工夫,颇亦觉得稳当处,多□□□□□,非过即又不及,不能得常常恰好,诚欲择乎中庸,而固执之,如之何则可?
致良知便是择乎中庸的工夫,倏忽之间有过不及,即是不致良知。
世儒论学,才见人说就心性上用功,辄拒而不听,以其流为禅也。故其为学,必须寻几句书来衬贴此心。庶有依靠,此殆不能自立而然耳。先儒言心中不可有一物,若依靠□□□□有物矣。安得此心虚明而应物无滞耶。盖能□□□□□□书,一一凭我驱使,不能自立。虽读圣人之书,终身只服事得书。
此等意思,只晓得便了。
儒者论佛,往往不诛其立心之差,而反咎其用功之错,以谓不宜专求本心,而遂遗弃物理也。不知遗弃物理,正由其初立心上生起此病,不干其专求于心也。夫吾孔子□□□□□,为得其宗,传之思孟而止。然曾子之学,专用□□□□□□尾,只说得慎独。至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故其论王道,一则曰心,二则曰心。佛氏之求心,夫何过哉!若吾儒之志于学,不于其初严审夫善利之间,徒欲矫佛而重于求物,轻于信心,则恐得罪于圣人之门,与佛氏公案虽不同,而同归于律,恶得以五十步笑百步也!
佛氏不累于物,与吾儒同,但吾儒不离于物,而能不累于物。若使佛氏不离于物,则不能不累于物矣。吾儒知所容心,而又知无所容其心。佛氏则欲尽归于无所容心而已矣。佛氏之明,如生铜开镜,乃用私智凿出,吾儒则如日月有明,一本其自然,故镜怕物障,日月不怕物障。
曾作《山阴县学记》〔6〕,其间颇论儒释之同异, 只孰其中细细□□□□□。
尝读濂溪传,至以名节自砥砺,妄疑其容心□□□□□□,所系亦甚大,真吾□之藩篱也。冲自得五月十二日手教,遂自书慎行惜名为今日第一义数字,贴之坐处,自是志向渐觉专一,工夫渐觉勇猛,戒谨恐惧之意常若不离于心目之间,两胸中亦自洒落,则是向里之学,亦有资于外者然也。只孤立无助,恐中道作辍靡常,不能进步,以达天德,更□老先生一接引之。
致良知是今日第一□□□□□□,则所谓慎行惜名□□□□□□。
凡事有感斯应,其感自外至者,不必论也。澄心静虑之□无思无为,而有突然之感者何欤?夫正感正应,邪感亦正应之,宜也。然有时乎正感而应之,忽入于邪者,岂其有所感而然耶,抑或涉于气欤?必欲吾心之神,常为万感之主,无动静而能定焉,当有何道?其道只是致良知,感应皆起于无□,无有自外至者,心无□□□□□□□。
良知真无待于一字加添,已自信得及,冲非□□□□□□□得如此,只如今一会客之间,惟尽吾心之诚,当揖而揖,当拜而拜,当言而言,当让而让,已是多少利便,多少自在。若入以一毫打点安排意思,便觉劳扰多事,反不自在,反而错缪,失东忘西,安能动容周旋中礼?又如凡作文字,才起思议,便走笔不动,每事体验得如此,信不容纤毫□□□□□□□□用智之病,尚未能沙汰得尽,欲专留神于此沙汰如何?
□心一了百当,□有何疑。
今日致知之学,更无可疑。但这件工夫,固宜自力,还须常亲师友,讲得圆活通遍,到那耳顺处,方能触处洞然,周流无滞。不然则恐固执太早,未免有滞心。以有滞之心而欲应无穷之变,其能事皆当理乎?良知即是天理,致良知即是当理,亲师友讲贯□□□□□□,可别作一事□□□□。
冲近今日用工夫,大率要在涤磨心病,使□□□□□□□□江汉暴之以秋阳,乾乾净净,一似秋空明月,方始快乐。但恨体弱多病,精神不足,正好用功之候,而四体又觉疲倦思卧矣。虽事亲从兄之事,亦竟不能尽如其愿,奈何?奈何?今必不得已只凭良知爱养精神,既养得精神,都只将来供应良知之用,是或处病之一道欤!
良知自能分别调停,只要□□□□□。良知知得当爱养精神即爱养精神,便是致知;知得当涤磨心病即涤磨心病,便是致知。养俭养方,只是一道,不可分作两事。
问:古者宗子之法,有百世不迁之宗,是为大宗。其□□祖□祭也,不嫌于褅欤!大宗子死,族人虽已服尽,犹为服齐哀三月,其礼不已重欤!夫谓宗法宜若是重也,记何以孔子曰:宗子为殇而死,庶子弗为后也。听宗法之废欤,若谓庶子弗后,小宗言也。大宗而在犹之可也,使大宗有绝其□□□□□□可继以为后否欤!否则疏远之族,谁其为□□□□□□□之法后世士庶人亦有可以义比附而立欤,如或以为僭也。君子而有尊祖重本之心者,得无有未尽欤。
问:古者立庙之制,天子七,诸候五,大夫三,适士二,官师一。诚以庙宇之多寡为制欤!抑祖考之祭,祝庙数而杀欤!如祖考之祭,视庙而杀,说礼者何以谓官师,得祭祖□□□□□□□是则适士亦得祭曾祖。同是二庙,大夫亦得□□□,同是三庙矣然欤。说者又谓庶人祭祢于寝,然则汉以后,庶人得祭三代,而今或祭及高祖者,僭而当革欤!昔人有祭先祖者,以为似袷而不敢祭,则古者大宗子之祭始祖,似褅亦在所废欤!父母之丧,达于天子,无贵贱一也。尊祖报本亦□天理民彝之不可泯灭者,而独于贵贱拘焉,无□□□□□□□义固有可推者欤!君子无意于尊祖报本,则已使其有尊祖报本之心,则是恐不可以不之讲也。
宗法庙制,其说甚长,后世亦自有难行处。学者只是致其良知,以行其尊祖报本之诚,则所谓虽不中不远矣。□中不及细讲说,然虽细讲说,亦空谈无益。
右冲病耳艰于听。
教且承
老先生远别,恐路阻,日修就正益难来途,谨述所□□事录□批斥是否,并求警发之言,以辟升堂入室之□□,得以循级而进,感恩何既!
大□道通所问良知信得及处,更自说得分晓,于良知信未及□□□□得支离,良知一也。有信得及处、信未民处,皆由致知之功未能精纯之故。今请只于此处用力,不必多设方略,别寻道路,枉费心力,终无益也。冗次言不能尽。
八月卅一日守仁上
道通国相道契
跋
吴昌硕
此卷为阳明先生与宜兴周道通讲学书及其答问。纸墨完好,诚瑰宝也。按周名冲,一字静庵。当为王门著籍弟子,乃佚其名。兹据儒宗派掸考得之。当先生讲学天下,靡然从之。所谓致良知,所谓知行合一,确为救时之笃论,而其流风传衍至于后世。乃有诋为禅学者,今按先生答周书所云:“良知即孟子所谓是非之心。”又云:“即知即行为补偏救弊之法”,则先生之学说非从禅悦得来,可大白于天下。而此数书,先生今集未经编刻,则此为集外之文,尤可重视。
其答问语,鞭辟入里,精粗具备。先生循循善诱之心,浮溢于楮墨之外,此千秋万世所当忾慕焉。
卷端有先生遗像,必为当时所写之真,以视近今传慕之峨冠秉笏者,神采殊异,道味湛然,薰盥敬观,弥叹仰止。甲子春仲,获观于海上去驻随缘室,谨书于后。
安吉 吴昌硕 时年八十又一
注释:
〔1〕原无标题,此题为笔者所加。
〔2〕原无标题,《跋》为笔者所加。
〔3〕《与道通书(五通)》说明:“本篇原件藏日本天理大学中央图书馆”(《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08页)。按:实为日本天理图书馆。
〔4〕此三字缺,按上下文来看,系“之为义”三字。
〔5〕按:阳明先生用墨笔删去从“得枢机在手”至“然否”一句。
〔6〕《山阴县学记》即《王文成公全书》卷七所载之《重修山阴县学记》,作了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