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民间秘密语语源探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源论文,汉语论文,探析论文,民间论文,秘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民间秘密语语词“字无意义”辨正
清光绪年间苏州桃花仙馆石印本唐再丰编的《鹅幻汇编》卷一二,录有佚名氏所辑《江湖通用切口摘要》,尽管收在坊间杂著之中(通常大都如此),却是研究汉语民间秘密语的一篇重要语料文献。其所谓“切口”,即民间秘密语,或谓隐语行话。《江湖通用切口摘要》卷首“解语”称:“湖湖各行各道,纷纷不一。切口,即隐语也,名曰春点。字无意义,姑从吴下俗音而译之,阅者原谅焉。……今所记皆各道相通用者,至于各行各道另有隐切口,乃避同类而用,隐中又隐,愈变愈诡矣。其类既多,其语可知也。”所言多有道理,然而所谓“字无意义,姑从吴下俗音而译之”之说,却未必尽然,需要进一步辨析讨论。
具体言之,由于民间秘密语系有关社会群体口耳相传的社会方言语类,加之受使用者地域方言方音的影响,流传中在所难免要发生变异,尤其是以文字符号记录跨地域、跨职事行当群体即所谓“各行各道”的“各道相通用”的“江湖通用切口”,必然受到记录者本身语言文化修养和方言方音等条件的限制。因而,《江湖通用切口摘要》的辑录者,在当时条件下“姑从吴下俗音而译之”,是可以理解的,非但无可厚非,尚应铭记这位未留下姓名者的辑录功绩,为后世的隐语行话研究园地留存了一篇珍贵文献。不过,“字无意义”之说,则有失于以偏概全,过于武断。汉语文化的民间秘密语,总分五种形态类型,一是语词形态,二为话语形态,三即谣诀形态,四乃非言语形式的副语言习语形态,其五则是以反切为主的其他语音学构造的形态。“切口”作为民间秘密语的通泛俗称之一,系就反切式隐语行话而言。反切式隐语行话用汉字符号按语音进行记录,其所用之“切字”为记音字符,当然“字无意义”,而是要依切拼的语音译解语义。例如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委巷丛谈》所记,“杭人有以二字反切一字以成声者,如以‘秀’为‘鲫溜’,以‘团’为‘突栾’,以‘精’为‘鲫令’”之类,其“鲫溜”二字相对语义“秀”而言,显然并无意义,仅记音字符而已。又如旧时沪上反切式民间秘密语谓“中”为“糟仲”、“登”为“刀伦”、“台”为“桃来”等,亦然。当然,有些反切式民间秘密语字词的记音组合字符经约定俗成也会成为语词形态民间秘密语的特定语汇,用作隐指特定语义的语词符号,如明风月友辑《金陵六院市语》中的谓“头”为“撒楼”、“(老)妈儿”为“波么”、“呆(子)”为“歹该”等,亦属“字无意义”之类。不过,就目前所见语词形态的汉语民间秘密语总体而言,其所占比例较少,只是诸语源类型中比较特别的一种(详后)。况且,《江湖通用切口摘要》所辑,皆属语词形态的民间秘密语。反之,“字有其义”,则使考察众多语词形态的汉语民间秘密语语词的语源,具备了必要的基本条件。
罗常培先生在《语言与文化》中曾谈到,“在各国语言里有许多语词现在通行的涵义和他们最初的语源迥不相同”,“你若知道他们的历史,那就不单可以发现很有趣的语义演变,而且对于文化进展的阶段也可以反映出一个很清晰的片影来”(注:罗常培《语言与文化》第3页,语文出版社1989。)。语源亦谓词源,是词源学的主要研究对象。词源学研究范围所及当然也应包括社会方言和地域方言语汇的语源。对于作为一种特定社会群体或职事集团的社会方言的隐语行话来讲,以往进入词源学研究视野的大都是其被吸收到通用语汇之中的那部分语词,而且通常将其语源探溯至“出自某某群体或职事集团的民间秘密语”这一层面辄止,除非特别需要,通常很少再进一步考溯其原本作为民间秘密语语汇的语源。至于古往今来诸行各业流行的更多的民间秘密语的语源,则极少为语言学家注意和顾及。民间秘密语不是独立的语言,是某些社会群体或职事集团使用的,以回避外部人知晓其交际信息为功利使用的用以部分替代相应语义符号的特定语汇符号体系,是基于使用者母语共同语创造的部分诡譬指事符号。这一性质,即如陈原先生所言,“特定的社会集团所制定的符号,往往不是语言文字,而是一些记号、信号或者隐语。这些特约符号是为这个集团的成员之间特殊交际活动所使用的,带有一定的秘密性,大都是这个集团以外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注:陈原《社会语言学》第163页,学林出版社1983。)。
二 考释民间秘密语语源的意义及其类型
一如对于汉语外来语语汇,不仅可以考知其来自某种语言,还可考溯其在原有语言中的语源、本义。尽管民间秘密语不是独立的语言,是母语共同语的替代符号,亦可根据其音形义等要素考溯其语汇相应的语源。考溯一种语言语汇的语源,尽管不是轻易之事,却有着远远超出语言科学领域的多种意义。考察那些往往“隐中又隐,愈变愈诡”的语源,虽然更为困难,但对语言学和相关的许多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而言,亦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20世纪出版的10数种汉语民间秘密语辞书中,词目释文注意考溯语源者甚少,考释语源条目亦极为有限。在迄今大约70年的汉语隐语行话研究史上,有关研究的几部学术专著和数十篇学术论文中(注:详参拙文《中国民间秘密语(隐语行话)研究概说》,《社会科学辑刊》1997年第1期。), 几乎没有关于汉语民间秘密语语源研究的专论。因而,至少在汉语民间秘密语这一科学研究领域中,其语源研究尚属有待填补的空白。
那么,研究民间秘密语语源的意义何在呢?我认为至少有这么六个方面的科学意义和实际价值。首先,在于考溯其语汇音形义的形成由来和流传变异,辨析确认其实际应用中的语义,进而确定文字记录时所应采用的本字等规范用字。其次,规范汉语民间秘密语专门辞书中的词目设定、准确释义,增强同语源有关的历史文化背景的信息量。第三,面对有些民间秘密语语汇先后被吸收为民族共同语或一些地区的方言语汇而“解密”的语言事实,规范有关汉语语文或专门辞书的词目设定、语义阐释及语源的说明。(注:例如,《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简明吴方言词典》、《北京土语辞典》,以及《宋元语言词典》、《元曲释词》、《小说词语汇释》、《戏曲词语汇释》、《金瓶梅词典》、《上海话流行语辞典》、《北京现代流行语》等语文辞书,均数量不等地收录辑释有民间秘密语语词。并且,有的词典在编纂体例说明中,明确将有关民间秘密语列入选收词条范围。)第四,唐宋以来流传至今的民间秘密语文献较少,而且由于流传变异、方言差别、群体差别以及使用辑录者大都文化程度较低等因素和影响,这些文献的语言文字大都不很规范,方言字、俗体字、别字、错字及语病较多。因而,有关的语源研究则有助于科学地整理、解读和使用这些历史文献,以及正确解读历代含有这种语词的包括笔记杂著、戏曲、小说等各类文献。明末清初坊间刻本《江湖切要》的序言,夹杂大量民间秘密语语汇,只有逐一译解才能解读通篇内容。第五,古今各地流行的民间秘密语语汇,虽有流变和差异,但基本语汇大致相同,在辨析语义方面有一定规律可循。规范解读其语义、用字,亦有助于根据有关语料通过正确识别、鉴定、破译来防止和惩治社会犯罪活动。清末民初活动于广东、香港地区一个名为“江相派”的迷信诈财集团,其内部口头传授的“师传法术”秘本,同联络用语一样,几乎全由秘密语连缀成篇。当代许多黑社会性质的犯罪集团,亦不例外。为依法防止和惩治这些犯罪,准确地破解其当行秘密语,是科学性很强的技术工作。第六,通过考释民间秘密语的语源与流变,可以透视一些相关社会群体或职事集团的当行行事、习俗惯制、社会心理等历史文化背景,为研究社会史和民俗提供一些来自特殊层面的线索、资料或印证。例如,清末的一部传写本《江湖走镖隐语行话谱》,是迄今研究中国传统保安业史的颇为稀见的珍贵文献;有幸收录于《永乐大典》得以留存下来的《剃发须知》记述中夹杂有许多当行隐语行话,是研究中国理发业史和发饰民俗不可多得的重要资料。总而言之,研究民间秘密语源的必要性,即在于上述科学意义和应用价值,其根本的基点则在于科学、规范而准确地译解和利用这种特殊民俗语言语类。这一点,也印证了有些语言学者关于词源学研究的评论,“词源研究不仅是语言学中一个重要的部门(历史比较词汇学的一部分),它对于许多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都具有重大的意义。”(注:岑麒祥《历比较语言学讲话》第91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
社会变迁等复杂的历史原因,给语源研究造成许多障碍和困难,使众多语汇的语源难以获得可信的阐释甚至失考。岑麒祥先生认为:“词源学不仅是词的科学,同时也是词所表现的现实的科学。所以,认真严肃的词源研究者应该具有各种各样有关历史、文化、人种学、民俗学、考古学等等的知识。”(注:岑麒祥《历比较语言学讲话》第103-104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实践证明,对词源学者的这种要求并不为过。至于以母语共同语及其语源作为比较参照系来研究民间秘密语语源,由于以口耳相传为主要传承扩布方式,其难度会更大,语源失考率也会更高,这是不可避免的。不过,虽然其“隐中有隐”,终有规律可循。根据汉语民间秘密语生成、发展及流变的历史,通过对唐宋以来10余种语料文本的考察研究分析(注:这些主要语料文本为:《绮谈市语》,宋陈元靓《事林广记》续集卷八;宋汪云程《蹴踘谱·圆社锦语》,《玄览堂丛书》第三集影印旧抄本;明风月友《金陵六院市语》,清光绪十年吟杏山馆《新刻江湖切要》附录;《六院汇选江湖方语》,明程万里《鼎锲徽池雅调南北官腔乐府点板曲响大明春》卷一,明闽建书林刻本;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五《委巷丛谈》,《武林掌故丛编》本;《行院声嗽》,《墨娥小录》卷一四,明隆庆五年吴氏聚好堂刻本;清卓亭子增删《新刻江湖切要》,清光绪十年银杏山馆刻本;清翟灏《通俗编》卷三八《识余·市语》,商务印书馆1958年排印本;《江湖通用切口摘要》,清唐再丰《鹅幻汇编》卷一二,清光绪苏州桃花仙馆石印本;清佚名辑《江湖行话谱》,北京打磨厂学古堂排印本;清佚名手录《江湖走镖隐语行话谱》,曲彦斌校点,附录于《中国民间隐语行话》,新华出版社1991年出版;清傅崇矩《成都通览》,成都通俗报社1909-1910年出版;李子峰编《海底》,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云游客《江湖丛谈》,北平时言报社1936年出版;吴汉痴《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上海东陆图书公司1924年出版,等等,其余不一一赘载。),我们发现汉语民间秘密语语源通常主要由八个方面构成,即八种类型:历史典故当行事物、民俗事物、语言文字游戏、民间流行市语、自身衍生拼合反切语及外来语等。这些语源类型,也正是考溯汉语民间秘密语语源所应把握的基本视点和方法。
三 汉语民间秘密语语源类型略析
现将汉语民间秘密语语源的八种基本类型简要分析如下。
1.源于历史典故的民间秘密语
词源学的通常方法是根据文字资料从音形义推究语源,重在以文献佐证其由来所本。因而在探求民间俗语语源时也往往看重从古籍或经典文献中寻求书证。清代训诂学家钱大昭“类次俗语俗事之见于经史子集者,为《迩言》六卷”,推崇的是“务使巷中只语片解,俱合于古”、“以见一话一言,亦不可无所根据焉”(注:清钱大昭《迩言》自序,清咸丰元年葛氏啸园刊巾箱本。)。对于民间秘密语来说,如此求源则未免近于苛求了。不过,尽管民间秘密语的创制、使用者多属缺少文墨修养的下层社会者流,亦有许多语词的创制是采取用典的结果,即出自历史典故。例如:《绮谈市语·人物门》谓媒人为“伐者”或“执柯”,其典出《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新刻江湖切要·人物类》谓歹人为“汉忌韩彭”,此说至民初仍流行于医药行业,为《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所收录,其语源典出汉高祖刘邦时的人物故实。韩信、彭越二人均系刘邦属下部将,韩因被控谋叛而杀,彭乃叛楚归汉之将,皆为汉高祖心存戒备者,因而籍以代指歹人。《江湖通用切口摘要》谓“犯大快”要“开堂食”包赔众人膳食,其“堂食”一语典出唐代政事堂公膳。据唐李肇《国史补》卷下载,每朝会罢,宰相百僚会食都堂,故名之。《新刻江湖切要·天文类》谓日(太阳)为“出扶桑”,典出古代神话。《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楚辞·九歌·东君》中即用以代指太阳:“暾将出兮东方,照我槛兮扶桑。”又谓日为“丙丁”,至民初亦然,典出古代以十干配五行纪日而丙丁属火。《吕氏春秋·孟夏》“其日丙丁”汉高诱注云,“丙丁,火日也”,因以丙丁隐指太阳。采用历史典故比较多的是民间流传较广的喜闻乐见耳熟能详的典故,如星相业谓初出江湖为“隆中”,应聘为“才出茅庐”,皆出典刘玄德三顾茅庐及与诸葛亮隆中对三国故事。谓舅父为“曹国”,典出《列仙全传》等所载八仙传说之一“曹国舅”的歇后藏词;谓驴为“果老”,亦典出八仙传说,《东游记》描写“张果老常乘一白驴,每倒骑之。”以典故为语源的秘密语别有情趣而又易于记忆,进行文字记录时还便于直接采用正字、本字避免歧义或错误解读;在丰富民间秘密语语汇的同时,也为之注入了主流文化层面的历史文化内涵。
2.源于有关社会群体当行行事和事物的民间秘密语
群体性、行业性是民间秘密语的一个重要特点,这一特点即出自同其群体的当行行事密切相关的事物和活动。除一般诸行通用者外,许多民间秘密语语汇直接源出于当行行事或事物。宋代蹴踘游艺颇为盛行,据当时辑释该行当隐语行话的《圆社锦语》所载,谓添物为“穿场”、得为“上手”、不得为“下手”、好为“圆”、左边为“左拐”、右边为“右拐”,以及谓数1至7为“解数、勘赚、转花枝、火下、小出尖、大出尖、落花流水”等,大都原本蹴踘艺用语。又据清《通俗编·市语》所载,明清时期杭州药业以10种中草药名简称羌(羌活)、独(独活)、前(车前子)、柴(柴胡)、梗(桔梗)、参(人参)、苓(茯苓)、壳(枳壳)、草(甘草)和芎(川芎),作为1至10 的秘密语数码;梨园(戏曲)行业则以10个曲牌名或戏曲掌故作为1至10的代码,即“一江风,二郎神,三学士,四朝元,五供养,六幺令,七娘子,八甘州,九菊花,十段锦”,构思巧妙,别开生面。清末民初沪上赌博娱乐业,则以牌技牌事用语名之,如项张、子张、吃张、出牌、对煞、成功、清一式、砌牌、抓牌,即依次为1至9的秘密语数码名称。常言道,“隔行如隔山”,这类民间秘密语语汇显示了较强的群体性和行业性,同时也增强了对外的封闭性和隐秘性。
3.源于社会民俗事物的民间秘密语
崇雅抑俗意识一向是社会生活中居主导地位的价值取向,身处中下层的非主流社会层面的社会群体的这种意识尤其突出。清末民初非但以看相算命占卜为业的广东“江相派”集团从业者,以“将相”之“相”自诩,各地操此业的“巾行”亦自称“相夫”、“当相者”。然而,仅为求得心理平衡而已,仍然不能免俗。尤其社会民俗作为一种不成文法的社会制度和文化现象,无论雅士俗人都要自觉或不自觉地毕生受其制约和影响。主流社会的典章制度摆脱不掉民俗影响,非主流社会的民间秘密语有许多便源于民俗,亦即出自民俗语源。从民俗形态、民俗事象或民俗要素考释其语义衍生流变、文化内涵或社会背景的结果,即民俗语源,是民俗语言学与词源学相联系的一种探求语源方法。(注:参见拙文《民俗语源探解》,《中国民间文化》1995年第1集,学林出版社。)《新刻江湖切要·亲戚类》载,谓继父为“莫顾,取《诗》谓他人父之意”;谓继子(养子)为“赢负,谓螟蛉子也”;谓续娶之妻为“接辫,取续发之意”,源于谓原配夫妻为“结发夫妻”之俗;谓晚子为“油欠、瓶欠”及晚女为“油斗”,注称“凡晚醮挈子女者,余名之倒藤瓜,谓连子去也”;凡此均源自旧时有关再婚民俗。禁忌避讳是社会生活中重要的民俗事象,各类职事群体也多有其行业禁忌民俗,因而也自然形成一些源自行业禁忌民俗的秘密语。《江湖通用切口摘要》载:“凡当相者,忌字甚多,不能尽载。其中有八欸最忌者,名曰八大快,今录于左,快者即忌也。梦曰混老;虎曰巴山子(火字同音,亦忌火,曰三光);猢狲曰根斗子;蛇曰柳子(茶字同音,亦忌茶,曰青);龙曰海柳子;牙曰瑞条;桥曰张飞子;伞曰开花子;塔曰钻天子;伙食曰堂食。……同寓诸人,清晨各不搭话,盖恐开大快(开大快者,即犯大忌也)。如犯之此人是日之用费,皆要赔偿,名曰开堂食(即伙食也)。清晨取火,须自于石中取之,或隔夜留一火种,切不可向人乞取。若犯之,罚同前。到黄昏时,终皆归寓,则尽可纵谈,无所顾忌矣。”此类源于禁忌民俗的秘密语语汇,在各行业中流行甚广而大同小异,是考察社会文化史的特殊语言化石。
4.源于语言文字游戏的民间秘密语
这里所谓语言文字游戏,主要是指利用汉语字词结构特点加以拆合寓义的方式,修辞学称之为“析字格”,有些民间秘密语语汇即源出于此。例如《新刻江湖切要》所载谓天为“一大”、末为“一木”,《通俗编·市语》载二为“空工”、五为“缺丑”、六为“断大”、七为“皂底”、八为“分头”、九为“未丸”之类,又如《绮谈市语》1 至10数为“丁不勾、示不小、王不直、罪不非、吾不口、交不乂、皂不白、分不刀、馗不首、针不金”等。有的采用词语首字谐音称之,如《西湖游览志余》所载“四平市语”,一为“忆多娇”,二为“耳边风”,三为“散秋香”,四为“思乡马”,五为“误佳期”,六为“柳摇金”,七为“砌花台”,八为“霸陵桥”,九为“救情郎”,十为“舍利子”。也有的源于“藏词”式析字法,如《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辑录的清末民初挑夫、轿夫行业隐语行话数码,一为“挖”(字中含“乙”,谐和音一),二为“竺”(字中含“二”),三为春(字中含“三”),四为“罗”(字中含“四”),五为“悟”(字中含“五”),六为“交”(字中含“六”),等等。这类秘密语语汇,显然不会出自目不识丁者之手,但一经约定俗成便流行使用开来。这类秘密语直接以母语书写符号为本,化雅为俗,雅为俗用,类似字谜,别有情趣。
5.源于流行市语的民间秘密语
宋人陈元靓辑《事林广记》续集卷八收录有《绮谈市语》一卷。所谓“绮谈”,亦即“绮语”,在佛教看来是泛指市井流行的纤婉言情或俚杂俗秽习用言辞,非雅言之属,如《法苑珠林》卷八八引《成实论》云:“虽是实语,以非时故,即名绮语。或是时以随顺衰恼无利益故,或虽利益以言无本,义理不次,恼心说故,皆名绮语。”至于“市语”之说,在宋代兼有二义,一指市井俗语俚言,如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卷三引苏轼语道,“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同时又用于指隐语行话,如宋陶谷《清异录·百八丸》云,“和尚市语以念珠为百八丸”(系因念珠通常为108颗而言)。而用于指隐语行话, 始自唐代,如宋曾慥《类说》卷四引唐佚名(一说为元澄)《秦京(内外)杂记》云:“长安市人语各不同,有葫芦语、锁子语、纽语、练语、三摺语,通名市语。”《绮谈市语》所辑19门类360 余目“绮谈市语”,大都属隐语行话,亦杂有流行讳语、俚称之类流行市语,如谓老为“耄”或“桑榆”、入厕为“如厕”、牙人为“牙郎”、讼胜为“得理”等。这一事实显示了有些隐语行话源于流行市语的轨迹。
历来既不乏民间秘密语进入流行市语之例,亦有出自流行市语之例。例如,谓媒人为“撮合山”,本即宋元市井流行市语。《京本通俗小说·西山一窟鬼》:“元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专靠做媒为生。”又元乔吉《扬州梦》剧第三折:“则今日一言定,便休作两家事,将你个撮合山慢慢酬答。”至明清,则成为江湖社会隐语行话语词,如《新刻江湖切要·人物类》载:“媒婆:潘细;改撮合山。”至民初犹然,如《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媒婆》:“撮合山,做媒也。”又例如谓败兴为“杀风景”,《委巷丛谈》载:“言涉败兴曰‘煞风景’……则出自宋时梨园市语之遗,未之改也。”又《金陵六院市语》亦载:“涉败兴者为杀风景。”考之“杀风景”,一作“煞风景”,本为唐代市井流行市语,唐李义山《杂纂·煞风景》辑载“煞风景”诸事有“花间喝道、看花泪下、苔上铺席”等10余事。一般说,流行市语的时代性、地域性较强,当其终未能被吸收为共同语语汇便随时间的流逝自然消亡。被用作隐语行话的流行市语,显然大都时过境迁并缩小了使用的范围限定于某一社会群体。
6.源于自身衍生拼合的民间秘密语
汉语构词法主要为词根复合和词根加词缀两种方法,汉语民间秘密语语汇的构词法即以此为法则,通过自身已有语汇的衍生拼合创制扩大词汇量以适应特定交际的要求。其一是利用已有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秘密语语汇或单纯词作为词根拼合为新的复合词。例如,《新刻江湖切要·亲戚类》载,谓子为“欠”,妻为“才”,儿媳则谓“欠才”;继者为“奖”,父为“日官”,母为“月官”,继父母分别谓为“奖日”、“奖月”;鞋为“踢土”,店铺为“朝阳”,鞋铺则为“踢土朝阳”。又如《江湖通用切口摘要》所载数目,一为“留”,二为“越”,百为“配”,千为“粳”,则“一百曰留本鼠,二百曰越配鼠,一千曰留粳鼠”。凡此,可谓“隐加隐”或“暗加暗”式。二是利用已有秘密语词汇作为词根加通语一般词汇或词缀拼合为新的秘密语复合词。例如,明清江湖社会分钱谓“均杵”,分银谓“劈恳子”,其中“杵”为钱、“恳子”为银子的秘密语。“老”为宋代至明清民间秘密语中常用词缀,配以自身已有的有关词汇作为词根则构成许多用语,如谓夫为“盖老”、妻为“底老”、官员为“孤老”、小孩为“顶老”、儿为“抱老”、茶为“表老”、面为“元老”或“盘老”、教书人为“巾老”,等等。明李开先《词谑》之六所谓“掉佩”(即隐语行话)所录《醉太平》带《莲花落》曲词中,连续有数个这类语词:“嗑着齿老(牙),剪着稍老(烟熏子),睁着睩老(眼),侧着听老(耳),耸着训老(鼻),摸着乳老(乳),舒着爪老(手),执着磁老(碗碟),就着盏老(杯),饮着海老(酒),吃着气老(饭)。”皆梨园业隐语行话。这类民间秘密语采用自身语汇材料加以变化衍生而成,隐中生陷,特别强化了其封闭性和防范破解的功能。同时,也从特定的非主流语言文化层面印证了汉语语汇自身较强的生成能力。
7.源于反切语的民间秘密语
反切是汉语的一种古老的注音方法,利用反切原理创制的民间秘密语谓反切秘密语或切口。根据古代、近代汉语单音节词汇较多的特点,用某一词(字)的反切注音用字作为该词的秘密语符号形式,一经约定俗成则成为“字无意义”、“隐中有隐”的语词形态的民间秘密语。例如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委巷丛谈》所记杭州梨园市语,“有以二字反切一字以成声音,如以秀为‘鲫溜’,以团为‘突栾’”,还有“以双声而包一字,易为隐语以欺人者,如好为‘现萨’,丑为‘怀五’”等,即属此类。清末扬州钱庄业流行的所谓“老鸦语”中,亦可见此类语汇,如谓手为“寿州”,你为“泥笔”,我为“鹅黄”,要为“腰刀”等。(注: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册第189页, 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是书原由上海广益书局于1923年出版。)这类民间秘密语语汇源远而未必流长,很可能由于反切式使用的逐渐稀少而锐减乃至绝迹。既有者,将保存在有关历史文献之中成为“历史上的语汇”并完全“解密”。
8.源于外来语的民间秘密语
这种语源类型的汉语民间秘密语,在古代主要是源自北方少数民族语言。例如蒙古语谓头为“撒髅”,也写作“撒娄”或“撒楼”,元杂剧中有之。如元无名氏《闹铜台》剧第四折:“虚搠一枪逃命走,留着撒髅戴纱帽。”又如元无名氏《岳飞精忠》剧第三折:“大家又去弄虚头,丢了撒娄休后悔。”至后来用作明代行院业隐语行话,音义仍然依旧。《行院声嗽》:“头:撒楼。”《金陵六院市语》:“撒楼者,头也。”可为佐证。至现代,源于外来语的汉语民间秘密语主要来自英语,流行于东南沿海地区的黑社会流氓犯罪团伙。之所以如此,主要在于民族和国际间的文化交流等因素使然,是不同时代、不同地区和不同文化交流在民间秘密语语源方面的反映。就总量而言,出于这类语源者比重较小。
综上可见,诸种类型民间秘密语语源各具特点。同时还应注意到,这些语源类型也是产生汉语民间秘密语的历时性、地域性、群体性差异等的重要因素和体现。例如,所采用的历史典故、流行市语、社会风俗事象的时代性,及其变化与消逝等,均使不同时期流行使用的民间秘密语呈现出相应的历时性差异和时代色彩;出自流行市语、社会风俗和采用外来语的地域性差别,反切语秘密语直接所受到的地域方言语音分歧的制约,以及民间秘密语本身在传承扩布过程中的变异,必然使出自这些类型的汉语民间秘密语形成地域性差异。至于出自当行行事和相关事物的民间秘密语,其行业性“胎记”便是其与生俱来的社会群体性差异。利用语源类型及其差异考察民间秘密语,既是解析破译其语码的主要方法之一,同时也是藉以探析汉语文化和社会非主流文化的有益途径。
民间秘密语的根本特点在于“隐”,即《文心雕龙》卷三所谓“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亦如闻一多先生所言,“是借另一事物来把本来可以说得明白的说得不明白点”(注:《闻一多全集》第一卷第117页,三联书店1982。),乃至外人完全听不懂。基于这么一点,也就需要通过各种语源使之愈发诡谲隐秘。上文粗略分析的几种类型,仅为汉语民间秘密语诸语源类型的一部分,尚非全部,抛砖引玉而已,有待进一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