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大櫆的诗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歌论文,刘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般认为,桐城派是散文派,方苞、刘大櫆(字耕南,号海峰)、姚鼐均以文名世。其实,方氏不谙于诗,而刘氏诗歌成就却并不亚于文,只不过其诗名为文名所掩罢了。钱钟书先生指出,“桐城亦有诗派,其端自姚南菁范发之”,“桐城则姜坞,海峰皆尚是作手”(《谈艺录·四二》)。姜坞(姚南菁)与海峰为挚友,他们均应是“桐城诗派”的开派人物。
清人已注意到大魁的诗歌成就。袁枚于其《随园诗话》中载:“刘耕南以古文名家。程鱼门读其集曰:‘诗胜于文也。’”张维屏赞大櫆“诗格亦高,五言古尤多可味”(《听松居诗话》),倪之鏳说读海峰之诗,“如遇汉、晋间人。游览诸什,尤得大谢三昧”(缥碧轩刊本《海峰诗集》卷首)。周振采认为读海峰之五言诗,“恍如十九首,建安诸子、大小谢、李供奉、韦左司骈罗几席,故是一快”,“七言悲歌慷慨,而魄力足以达之,有李、有杜、有韩、苏,投之所向,无不如意,必传于后无疑也”(同上)。吴定在《海峰先生诗集序》中说:
先生高才而遇穷,于诗靡所不工,而古诗尤超越国朝诸贤之上,其抑塞腾踏悲壮之气,充满天壤,莫之能御,傥所谓有郁而鸣者也。
姚鼐在《刘海峰先生传》中则称海峰:“文与诗并极其力,能包括古人之异体,熔以成其体,雄豪奥秘,麾斥出之”。“世称:望溪之学,海峰之才”。“世谓望溪文质,恒以理胜;海峰以才胜,学或不及”(姚莹《惜抱先生行状》)。作诗为文均需“才”与“学”。但比较起来,为文更需要“学”,作诗更需要“才”。望溪曾受“一代正宗才力薄”之讥。“学”厚而“才”薄,不宜为诗。《随园诗话》卷四载,方望溪曾以诗投刘公,“刘笑曰:‘人各有性之所近,子以后专作文,不作诗可也。’方以故终身不作诗”。比较起来,海峰之“学”的确不及方氏,但他“以才胜”,使其在诗歌创作方面具有较高的天赋。杭世骏《词科掌录》中《赠刘生》诗赞海峰“此才亹亹谁与俦”。海峰也自恃“有才”,他曾在诗中言自己是“有才无命”(《题张少仪望云图》)。海峰自称为“龙眠山人”,而“龙眠之山,高秀绵亘,至三十余里之深,而不可穷竟。其清淑葱灵之气,盘委积叠,而钟之于人”(《张讷堂诗序》)。山之“灵气”自然也应赋予海峰。具有才气、才情,才能对自然界和社会人生有敏锐的观察和体悟,才有可能以诗歌这种特有的艺术形式表现社会人生。
海峰“遇穷”。“遇穷则不平,不平则鸣,则为诗”。“愤怒出诗人”,也可以说,“遇穷出诗人”,海峰本人之诗就是“穷而后工”的。他在《郑山子诗序》中说:“以余之坎坷失志,盖略与山子同,独安能无慨然于其间哉!”“常言不死即英雄,况我穷愁诗渐工”(《送倪九司城归高嵌山》)。海峰正是在曲折坎坷的一生中,“朝吟夕讽,声中宫商”,写出了不少很有思想价值和艺术感染力的诗歌。
《刘大櫆集》收录古体、今体诗歌900余首,大部分篇章叙写了自己贫穷艰辛的生活境况,抒发出悲愁愤慨的情怀。
海峰少年时才雄气盛,胸怀大志。不少诗歌反映了少年时的胸襟抱负,如《寄姚姬传》中所写:“欲忆我当年少时,清风朗月为襟期。雄吞云梦可八九,走马横行十万师。自爱文华矜独擅,君家伯父同游宴。一饮百觚芒角生,下笔驱涛走雷电。”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登山则情满青山。海峰还有一首《对酒叹》,写到少年时代饮酒的情景,也很见青春豪气:“少年饮酒气何豪!鲸鱼乱吸沧江涛。酒酣耳热枕花卧,仰看日出青天高。……”乾隆年间,海峰40岁时,应征博学鸿词科,被黜之后,他仍然胸怀报国大志,曾有从戎之念。《感怀六首》(之三)表达了“生则为国干,死当为国殇”的壮志。《感兴十首》(之五)也表达了这种去边疆杀敌保国的愿望:“少年负勇气,志在立功勋。悬旌蔽白日,挥剑摩青云。边疆苦未靖,愤义切仇冤。朝驰汗血马,薄暮到河源。一举定獯鬻,再举灭乌孙。勒铭燕然石,长揖返丘园。……”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是青少年时代海峰的志向。
但是,尽管生逢盛世,也“才华众见出锦绣,意气自许干风云”(《送周大汝调之官福建》),却并不能改变海峰的命运多舛。海峰家道不富这且不说,他十五岁时桐城戴名世《南山集》文字狱案发生,方苞亦被牵连,经见此风波,海峰已大受震惊。他在《感怀六首》(之六)中言及此事说:“弱冠负勇气,乡闾婴祸罗。”从21岁始,海峰在家乡教书,“试童子,逾十年”。31岁时在京授徒,徙居工部侍郎吴士玉家又近十年。在此期间,他三应顺天乡试,两中副榜,第三次被黜。在《祭族长嗣宗先生文》中他说“我适京师,十年沦落”,在《祭史秉中文》中言“我居帝里,阒寂寡聊”。《经癯庵先生京师故第》诗中还有“十年卮酒梦魂间”句。海峰40岁由方苞举应御试鸿博又被黜,以后便是教书、游幕,历山西、江苏、湖北等地,又于安徽任黟县训导,后曾去安庆书院。75岁时回故里桐城枞阳。对这种“东西南北久飘流,垂老翻成石室囚”(《黟县道中三首》)的流离生涯,海峰有末悲深痛。“我有万古恨,郁塞何由开!”(《感怀六首》)或如泣如诉,或对天发问,“悲愁愤叹,一任于诗”。如《金台行》:
君不见燕昭昔筑黄金台,千金市骨群马来。燕昭死去马群绝,此处寂寞空莓苔。北风惨澹吹尘埃,凿蹄隆隆往复回。俯首长鸣待驾驭,谁云此物非驽骀。中怀磊块无由开,荒郊访古寻蒿莱。道逢野寺辄阑入,坐与老僧同讥诙。……出门举手与僧别,茫茫四顾心增哀。是时天寒万物蛰,狐狸废冢高崔嵬。时有鸱鸦百千点,孤云落照相差排。燕昭至竟不可见,双泪迸落难摩揩。海峰长期在外飘流,寄人篱下的屈辱,东奔西走的羁旅困苦,常使他哀痛欲绝。许多诗歌反映了这位穷儒的飘泊生涯。如《羁旅行二首》:
白头游客身孤羁,老母病妻长别离。日月跳丸不相待,将须富贵来何时!阴雨啾啾鬼夜泣,狐狸日暮登城立。志士空怀畎亩忧,青春一去嗟何及!
羁旅不仅劳顿艰辛,而且充满阴森恐怖气氛。夜行则“寄鬼森森欲攫人,乱鸦寂寂潜栖树。草中虎过风生时,头上星明云缺处”(《夜行》);晓行则“猿猱飞声暗谷愁,魍魉寄影高空直。山石荦确径逼仄,树枝蒙茸不可侧”(《晓行》)。海峰所到许多是山青水秀之地,而在一个为衣食所迫、贫病交加的游子看来,则“最是蛮荒残剩处,萧条极望一长吟”(《郧阳眺望》),“饥走荒山聊复尔”(《黟县道中三首》)。“我被饥驱牛马走,岂有闲情学鸣吼”(《西溪草堂图为沈侍御园题》),“我复迫饥寒,衣食于奔走,颠倒跋胡狼,愁恨丧家狗”(《述旧三十六韵送张闲中之任伽河》)。这不是一个封建士大夫在游山玩水,海峰用不着“为赋新诗强说愁”。他的悲、愁太深太重,直抒胸臆,便使人动情。如《锹郊感兴》:“蹇驴破帽寄孤踪,断陇萧条日下舂。千里亲知两行泪,百年勋业一枝筇。秋风猎猎吹游子,古寺沈沈递远钟。多少人间可哀事,凤城回首暮云封。”
海峰生逢“康乾盛世”,“方今圣明世,所右在斯文”(《秋夜独坐寄沈惟涓》)。以其德才学识,本该为世所用。但他屡遭黜厄,终被“弃掷于穷山之阿,丛薄之野,使其光气抑遏而无以自达;幸有可达之机矣,而在位者又从而掩蔽之”,使其“穷以终,沦落以老”(《见吾轩诗序》)。海峰在悲叹自己身世的同时,也常对这个“盛世”给予谴责,对“居上位者”以揭露。他指出,神州大地是一个险恶的环境:“齐州一陷井,大地犹杯棬”(《感怀六首》之二)。居高位者贤愚不分,黑白颠倒:“致身虽早复何如,人生那得分贤愚。君不见阴阳为炭天地炉,黑白高下随所驱。沟壑从来足瓦砾,庙堂岂即皆璠玙”(《送周大汝调之官福建》)。海峰慨叹:“我独扁舟泛湖海,大地无能容一身”(《寄姚姬传》)!《感怀六首》之四则更愤慨地诉说自己在这个“盛世”“欲前无道路,欲上无梯阶”的处境:
白云象华盖,高覆九成台。长风吹落叶,飒飒如雨来。我有万古恨,郁塞何由开!天明仗剑出,落日犹未回。欲前无道路,欲上无梯阶。仰看众星列,暝色方徘徊。
海峰的“居穷履困”,不是由朝代鼎革、社会动荡,国家沦亡所致,而是在社会秩序稳定,经济文化繁荣发展的“盛世”遭逢的。他的“委泥涂、填沟壑、蓬累终身”(《答周君书》)与康乾“圣明世”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呈现出鲜明的对比。正因为如此,海峰虽遭困厄而看不到希望。他不能寄希望于社会的变动以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命运,因而他这种“盛世”悲愁就更深更重。当他屡经努力而不能改变和超脱这悲苦的人生时,便相信“天命”,在诗中经常用天命来解悉自己不幸的命运和遭遇。”动定皆天命,无劳叹不平”(《山行》),“聚散无端环易转,升沈有定命难回”(《登大别绝顶有怀张聿修》),“时命穷通亦偶尔,造物有意谁能参”(《郭外看花》)。特别是到晚年,海峰回顾一生的辗转流离,愈加感到“天命”难违,个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在《客游三首》中说:“弱年不知命,无益亦往求。富贵与勋业,谓可人力谋。西涉长安道,卿相相与游。日月易沉匿,蹉跎成白头。”相信天命,但海峰也难免感到“天”之不公。
相信天命,则往往坠入虚无。艰难的人生跋涉,似乎已使海峰阅尽沧桑,看破红尘。万事如浮云,人生如大梦,这是海峰诗歌特别是晚年的诗歌中经常表现出来的一种心态、情绪。如《春日杂感十一首》虽然不像其他一些感慨身世的诗作那样辞气激愤,但感情内蕴,表现出一种更深重的悲哀和虚无的意绪。回首往事,“八百关河都置掌,三千世界一回眸。鼠肝自笑呈身细,蚊睫谁知寄迹幽?只合飘零凭白发,漫思归计老菟裘”(《黟县道中三首》之二)。“菟裘”即为告老退隐之地。海峰早年丧子。垂暮之年,当他以多病之躯告别了在外飘泊教书的营生,返回贫穷的乡村故居时,他的落魄失意,孤独凄凉是可以想见的。
海峰还有不少咏史、怀古、题画诗,也往往借古喻今,感叹时世沧桑,命运沉浮。如《怀古》:
方朔乃太岁,李白为长庚,天公尚不容,况此蚩蚩氓?九尺一囊粟,金马聊偷生。赫赫武皇帝,玩之如老兵。未至帝降辇,既来帝调羹。流落到江左,谢公山正青。人间偶游戏,海涌昆仑倾。猛虎一长啸,百犬皆无声。浮华何足道,千载留芳称。
方朔、李白均为旷世之才,尚为天公不容,何况区区凡夫?人世间犹如游乐场,浮华是不足道的。此歌明显是借古人以感叹身世。《杂兴八首》之八也是以古人孟浩然自况:“我爱孟浩然,与世寡所谐。既蒙明主问,犹称弃不才。惜哉韩采访,上计欲与偕。岂伊陶婴寡,而终自炫媒。君看早朝客,何似故人杯?”孟浩然是一位不甘隐沦却以隐沦终老的诗人,一生徘徊于求官与归隐的矛盾中。于此方面,海峰与孟浩然极为相似。“君看早朝客,何似故人杯”,在朝角逐是危险的,无益的。这是海峰总结古人和自己的一生所得出的一条经验。
海峰50岁后,曾于江南一带教书。江南古迹很多,海峰此时的一些登临怀古之作,流露出沉重的兴亡之感。如《金陵》:“龙盘虎踞势垍嶒,三百年来几废兴?今日断云飞不去,落花如梦下钟陵。”乾隆十九年,海峰应湖北学政陈浩之聘,入其幕中,在一、二年内曾历游荆、楚、襄、汉,也写过一些登临、怀古诗,时海峰已年近古稀。如《登黄鹤楼》,有人评之为“气格苍劲,极近放翁”:“飘零踪迹来西楚,黄鹄山头俯大荒。地涌楼台侵斗极,天输江汉下荆扬。野花烂漫空千树,归雁萧条忽几行。老去弟兄皆异域,独将衰鬓对残阳。”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海峰对清廷和亡明的态度。前所引《北极阁眺望》中有“如何百年内,空复泣遗民”句,《初夏江村》中也有“不妨清世有遗民”句:
双童一马向郊闉,行遍山阿到水滨。绿润园林多好鸟,清和天气可怜人。已无射虎南山气,甘作乘车下泽身。但使诸公皆稷契,不妨清世有遗民。本来,明朝覆亡半个世纪之后海峰方出生,当海峰50岁时,明亡已过百年,战乱早已平息。天下太平,正值“盛世”,真正的前朝遗民早已相断故去。海峰自称“遗民”似乎没有多少道理。但是,海峰的确是屡试不仕,终生不为世用,属被“弃掷于穷山之阿,丛薄之野”的“遗民”。“清世有遗民”正是“盛世有遗民”。“如何百年内,空复泣遗民”,“复”字正是表达出百年之后“又”有“遗民”在悲泣。清朝开国百年,尽管逐步发展繁荣,但这个走向繁盛的帝国带给海峰的是“跼蹐穷年,死丧患难,百忧相煎”(《祭方定思文》),这个盛世对他来说如“樊笼”、深井。因此,他对这个帝国、这个“盛世”,不仅爱不起来,而且愤慨、怨恨。从这方面说,这个“清世遗民”与前朝遗民有相同之处。在海峰的怀古诗中,有一首《维扬怀古》:
南北此咙胡,风烟壮海隅。地形全控楚,山色半连吴。任被翻为画,刘安自取诛。即今天下一,谁复起枭图?在天下统一的情况下,盼望“枭图”复起,这里见出海峰对清帝国的态度。他还有一首《乌江项王庙作歌》,热情地歌颂项羽的英雄气魄:“项王引兵西渡河,瞋目救赵挥长戈。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殷与云汉摩。一炬咸阳宫室烬,美人珍宝何堪问。淆函千里名金城,奋臂驱除即日平。”最后,海峰写道:“却忆长身八尺扛鼎何崔嵬,八千子弟渡江来。将援水火衽席上,尽卷霾云天日开。殷汤放桀作典宝,周武征商散鹿台。独立江头三叹息,如何更百千年无此才?”希望出现能够扭转乾坤、“尽卷霾云天日开”的英雄,感叹今世“无此才”,这也表明海峰希望大地“起枭图”,而不愿意看到当朝的长治久安。从海峰在江南所作多首咏叹南朝故实的诗歌中也隐约地透露出这种思想。他在《杂感十一首》中,记述了匠石伐石立碑之事及其感想:
晨朝遇匠石,砺斧南山陲。欲伐此山石,持为贵者碑。大书且深刻,过客羡光辉。我来履其地,览之为涕洟。谷陵递迁改,前后更夺移。安知数载后,地主复为谁?寄言相羡者,裸葬未全非。
谷陵递迁,前后夺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此诗以小喻大,以人喻世。海峰相信“天运迭兴替,人事固多睽”(《感兴十首》之二)。“安知数载后,地主复为谁”与“三百年来几废兴”(《金陵》),“陵谷迁移人代速”(《荥泽渡河过北邙山有感》)等句,均流露出海峰希望陵谷变迁,时转运移,尽管处于“盛世”的清朝,也难以看到兴替的迹象。这正是“清世遗民”之思。难怪他悲叹:“国中无和者,千载有余哀”,“关河千万里,宁知我心伤”(《杂诗十四首》)!
陈明夏入清后官至弘文院大学士,龚芝麓降清后官至礼部尚书。海峰认为,这样的人在“陵岸沧田”迁递之际,失节求荣,为人们所不齿,前者“宛转朝衣斩东市”,后者“尚书履声今不复”。而谢兼山于明亡后绝意仕清,归隐乡村,甘为老圃,草鞋布衣,大节不辱,为人称颂。“谢公死去近百载,清风至今长激扬”,“烟销日出江村孤,至今传者种菜图”。“芒鞋一緉千金直”,言草鞋布衣的珍贵。海峰将陈百史、龚芝麓、谢兼山放在一起作比较,歌赞足不踏城,骨气傲然的前朝遗民,嘲讽失节求荣的降清之辈,憎爱分明,这对身处当朝的儒生海峰来说,是相当大胆的。
海峰不仅在诗中自称“清世遗民”,而且直接在诗中赞颂前朝遗民,我们研究海峰的思想,不能不注意这一方面。过去我们习惯于把桐城派看作是正统派,把桐城派作家视为为清朝统治者服务的御用文人,这是非常片面的,至少缺少具体分析。海峰于40岁之前致力于仕进,“翘首跂足”请求达官“提携拔擢”。但现实使他的理想一次次破灭,戴名世、方苞文字狱案使海峰看到了清廷政治统治的残酷。海峰说自己“终其身常在忧惧之中”(《答吴殿麟书》)。海峰的“忧惧”与“愤世”还算不上反清;虽然他自称遗民。由于所处的时代,海峰也难有前朝遗民那种故国之思和复明之志,但海峰在思想上、政治上的确与清朝统治者难以保持一致,这当然也就难称得上“正统”。
在海峰的诗歌中,有较多的怀念师友之作。海峰一生飘泊,虽不为上所用,但却结交了不少挚友,还有从其受业的学生。以诗怀友赠人,往往自然坦诚,倾诉衷肠,师友间的深情厚谊溢于字里行间。姚南菁(姜坞)与海峰同里,同年进士。从年轻时起他们就常在一起论学谈艺,过从甚密。《姚南菁五十寿序》,赞姚学问渊博,“为文章穷幽陟险,动心骇听,而义法不诡于前人”。《怀姚南菁》述说他们的友谊和共同命运:“情亲手足并垂髫,路隔东西相望遥。”海峰曾听南菁弹奏古琴,有《听姚范冶弹琴》一首,写得声情并茂,感人肺腑。当海峰羁旅归来,适值南菁病殁。海峰失此挚友,悲痛万分。《哭姚南菁》诗云:“我归值君没,无复旧知心。次第交游尽,平生爱慕深。披文怜锦字,见月想芳襟。讵可重闻笛,从今罢鼓琴。”
方苞与海峰同里。刘29岁学成入京,“方一见惊叹,有国士之誉,令其拜于门”,以后还曾举荐刘入京。方为刘师辈,年相殊,经历也不相同,刘之学亦非尽出于方氏,但海峰对这位前辈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海峰客居京城时,方氏南归,海峰有《送望溪先生南归》诗:“国老古来重,浩然归故乡。人依游钓处,星到斗牛旁。衡泌栖迟好,诗书意味长。他时南阙里,请益更登堂。”方氏逝世,海峰作长篇祭文,颂扬方之人与文,感念这位前辈对自己的提携,表达了深切的怀念之情。多年之后,海峰路经扬州方苞别墅,睹物思人,又作《过望滨先生龙潭别墅》一首:“醉过西州涕泪并,鸟飞花落总无情。关西伯起殊多难,江左夷吾讵啖名。誓欲相从惭九死,空闻会葬忝诸生。只今卮酒论经处,更得何人一字评。”海峰与晚辈姚鼐亦感情甚笃。鼐之伯父即姚南菁,为刘之挚友。乾隆五年,刘离京南归,在家设帐授徒,姚鼐来拜见。以后海峰有《寄姚姬传》,忆及他们相识、交往等情况,并对姚鼐寄予了殷切希望:“君方及壮多宏才,岂比朽瓜枯木灰。龙腾苑沼雨云合,日出扶桑烟雾开。事业微犹继丙魏,文章苈是凌邹枚。后来居上待子耳,临风怅望空迟回”。
海峰长期在外辗转飘流,艰苦备尝,但其间也返乡居住,晚年(75岁之后)则未再离乡。在家或授书课徒,或稍事农桑,对比羁旅生涯,感到乡风淳厚,田居可乐。此时诗作或描江乡景色,或咏农家生活,或抒隐居情怀,较之那些愤激之诗,显得较为闲适恬淡,于哀愁之中透露出一种自然清新。如《观鱼》:
结庐负山麓,门外临重湖。微云过疏雨,高天澄霁初。夕阳欲西下,曳履往观鱼。垂杨四交荫,风来凉有余。轻阴覆水面,澹碧浮衣裾。从容以出游,鱼乐固何如!所以古贤达,不受尘垢汙。不见玄真子,烟波称钓徒!海峰还有不少绝句写得精练、优美。如《独宿》:“江村黄叶飞,独掩萧斋卧。时有捕鱼人,橹声窗外过。”《山寺》:“山寺多白云,青松复盘互。犬吠隔花阴,为问门开处?”《渔人》:“江上渔人枕碧流,一声高唱海风秋。朝来偶忆焦山寺,直挂孤帆下润州。”《赠道士》:“落叶扁舟断岸回,高天明月正徘徊。夜阑道士忽相访,疑是横江孤鹤来。”
通览刘氏诗歌我们可以看出,作为清代前中期的一位怀才不遇,一直处于中下层的知识分子,海峰用诗歌抒写了自己一生的生活经历和情感历程。他真实地抒写了自己青春少年的报负志向,步入人生社会后的一次次失意。他的寄人篱下,他的羁旅生涯,他的病老归里,“悲悲慨叹,一托于诗”。在被誉为“康乾盛世”的那个时代,海峰的诗歌是一曲与时代不和谐的乐章。
海峰诗歌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情感真挚而强烈,海峰认为,诗歌创作“得之于天地自然之气”。这种“气”锺之于人”,亦即人面对天地自然而有所感,就用诗歌来表达。因此,诗歌所表达的正是人对社会人生的感受。海峰强调,诗歌是“言之至精者”,诗歌应表达人的真情实感。“单辞只字,皆其心腑之所流结”(《郭子山诗序》),他非常推崇欧阳修关于诗“穷而后工”的理论,反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无病呻吟。海峰的诗歌创作充分体现了他的诗论主张(参见拙作《刘大櫆的诗歌理论》,载《文艺理论研究》93年第4期)。海峰写诗,无论是抒写身世经历、还是咏物咏史,登临怀赠等,或痛切地呼喊,或悲伤地诉说,或对天发问,或自吟自叹,或直露,或蕴藉,字里行间显示出他真实而浓烈的情感。海峰以文名家,他的散文强调表现“人心之气”,强调“镌脾琢肾,辞出于己”(《与王君书》),在艺术上表现为“才雄气肆,笔峻辞丰”的风格。刘氏的诗歌与其散文相较,无论其思想内容还是艺术风格,都具有较大的一致性(参见拙作《才雄气肆,笔峻辞丰——论刘大櫆的散文创作》载《社会科学战线》1994年第2期)。
人们对桐城派散文有较多研究,而对桐城派的诗歌则注意不够;在方、刘、姚三家中,人们对方、姚研究较多,而对刘氏的研究则显得薄弱,尤其是忽视了其诗歌方面的成就。通检刘氏诗歌,我们可以有根据地说,刘大櫆不仅是一位散文家,而且是一位清代前中期很有成就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