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赋算子”传播中的三种接受状态_卜算子论文

苏轼“赋算子”传播中的三种接受状态_卜算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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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5)03-0061-05

      乌台案发,苏轼被贬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到黄州,苏轼寓居定惠院,至本年五月迁居临皋亭。寓居定惠院期间,苏轼创作了《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词: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1](P328)

      其创作缘起,是苏轼因月夜失眠而出游散心,偶遇一只放哨的大雁,有感而发,将自己满腔的身世之感寄寓在这只大雁身上。这首词是托物言志之作,既表达了苏轼初到黄州时天涯流落的悲恨之感,又表达了遭遇贬谪后内心的愤愤不平之情,更体现了苏轼骨子里倔强高傲的个性特征。在其历代流传过程中,接受者或是无意误解、有意曲解,对其理解和解读偏离了词的本意;或是没有结合具体的创作情境,对词旨的理解和解读不到位。这些理解和解读,恰恰体现了接受主体对作品理解和解读的多样性、多元化特点。梳理不同时代、不同接受主体的不同观点,可以发现,《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在流传过程中,主要是作为悼亡词、述怀词、咏物词来接受,接受状态不同,接受主体关注的侧重点亦有所不同。

      一 悼亡词:附会“才子佳人”式词本事故事

      据袁文《瓮牖闲评》、李如篪《东园丛说》、王楙《野客丛书》、《女红余志》、《梅墩词话》等文献记载,《卜算子》词是为悼念一位仰慕苏轼、希望能够与苏轼成为眷属而又未能如愿以偿、含恨而终的痴情女子而作。其词本事故事是“才子佳人”的主题,其结局不是大团圆,而是凄美的悲剧。女子仰慕苏轼,希望能够与苏轼成为眷属,苏轼给了她承诺,可是最终没有履行诺言,而她却痴痴地等待,誓不他嫁,最后含恨而终。将《卜算子》作为悼亡词来接受的接受者认为,词中“拣尽寒枝不肯栖”,是以孤鸿比喻这位苦苦等待女子的痴心;“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是写她昔日的美妙身姿和今日的孤单幽灵;“寂寞沙洲冷”,是写她死后所葬之地的凄凉。

      袁文《瓮牖闲评》卷五的记载,是这则词本事故事的最初版本:

      苏东坡谪黄州,邻家一女子甚贤,每夕只在窗下听东坡读书。后其家欲议亲,女子云:“须得读书如东坡者乃可。”竟无所谐而死。故东坡作《卜算子》以记。[2](p48-49)

      由此可知,故事之初起,这位黄州女子希望得到像苏轼这样的读书人作为夫婿,并非是要与苏轼婚配,最终“竟无所谐而死”。

      李如篪《东园丛说》卷下的记载,是其发展阶段之一:

      王子家言及苏公少年时,常夜读书,邻家豪右之女,常窃听之。一夕来奔,苏公不纳,而约以登第后聘以为室。暨公及第,已别娶仕宦。岁久访问其所适何人,以守前言不嫁而死。其词“时有幽人独往来,漂缈孤鸿影”之句,正谓斯人言;“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之句,谓此人不嫁而云亡也。[3](P52-53)

      与袁文《瓮牖闲评》的记载相比,故事的女主人公变成了眉州的“邻家豪右之女”,故事情节变得丰富、具体了,黄州女子“须得读书如东坡者”、“竟无所谐而死”变成了苏轼“约以登第后聘以为室”、“及第,已别娶仕宦”,眉州女子“守前言不嫁而死”。由此可见,苏轼与眉州女子之间的联系变得紧密了。

      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四的记载,是其发展的又一阶段:

      尝见临江人王梦得,谓此词东坡在惠州白鹤观作……惠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东坡至,喜谓人曰:“此吾婿也。”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外。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坡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坡过海,此议不谐。其女遂卒,葬于沙滩之侧。坡回惠日,女已死矣,怅然为赋此词。坡盖借鸿为喻,非真言鸿也。“拣尽寒枝不肯栖”者,谓少择偶不嫁;“寂寞沙洲冷”者,指其葬所也。其说得自广人蒲仲通。[4](P354)

      与李如篪《东园丛说》的记载相比,故事的女主人公变成了惠州“温都监女”,其形象更为丰满了,她“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故事情节也更为丰富、具体了,“一夕来奔,苏公不纳”变成了“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外,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约以登第后聘以为室”变成了“坡从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坡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由此可见,苏轼与惠州女子之间的联系变得更为紧密了。

      《女红余志》《梅墩词话》的记载,是其再次发展与最终定型阶段。卓人月汇选,徐士俊参评《古今词统》卷四引《女红余志》载:

      惠州温都监有女名超超,年十六,不肯字人,闻子瞻至,喜曰:“此吾婿也。”夜闻子瞻讽咏,则徘徊窗外。子瞻觉,则亟去。坡谓温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子瞻过海,其女遂卒,葬于沙际。子瞻念之,为作此词。“拣尽寒枝”,言择偶也。“寂寞沙洲”,言葬所也。[5](P138)

      清沈雄《古今词话·词话》卷上引《梅墩词话》云:

      惠州温氏女名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东坡至,喜曰:“吾婿也。”日徘徊窗外,听公吟咏,觉则亟去。东坡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坡公度海归,超超已卒,葬于沙际。因作《卜算子》。[6](P777)

      与王楙《野客丛书》的记载相比,故事女主人公的形象更为具体了,有了“超超”的芳名,而故事情节变得简化、精炼了。

      以上不同版本的此本事故事,有个共同的特征,将词中的“幽人”误解为“痴情女子”。这位痴情女子,是个不确定的形象。她,时而有名有姓,如《梅墩词话》说是“惠州温氏女名超超”;时而无名无姓,如袁文《瓮牖闲评》说是苏轼谪黄州时的“邻家女子”。她的身份,有时是官二代,如王楙《野客丛书》说是惠州“温都监女”;有时是富二代,如李如篪《东园丛说》说是苏轼少年时眉州的“邻家豪右之女”。她的才貌,袁文《瓮牖闲评》说是“甚贤”,王楙《野客丛书》说是“颇有色”。实际上,词中的“幽人”,意思是“幽居之人”,是苏轼自指。苏轼《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云:“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又,《过江夜行武昌山闻黄州鼓角》云:“清风弄水月衔山,幽入夜度吴王岘。”因此,苏轼与女子“才子佳人”式的词本事故事,是接受者有意附会的,他们以传播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为乐,这种接受方式反映出其求新好奇的心理特征。

      在“主情”时代风尚的影响下,明人毛晋、李贽、冯梦龙、徐士俊、卓人月等对《卜算子》的本事故事非常感兴趣,可谓是“乐此不疲”。毛晋编汲古阁本《东坡词》时,将原有词题“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删去,截取、改编王楙《野客丛书》记载的词本事作为题注:

      惠州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至甚喜,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外。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于沙滩侧。坡回惠,为赋此词。[7](P50)

      李贽“煞有其事”地批评起超超“殉情”的不明智来,卓人月汇选,徐士俊参评《古今词统》引其语云:

      余悲其能具只眼,知坡公之为神仙,知坡公之为异人,知坡公之外举世再无与两,是以不得亲近,宁死不愿居人间世也。然则即呼王郎为姻,彼亦必死不嫁也何者?彼知有坡公,不知有王郎也。[5](P139)

      冯梦龙将苏轼与超超凄美动人的传奇故事收录在其《情史类略》卷六《情爱类·女爱男》中,并评曰:

      人知朝云为坡公妾,而不知此女乃真坡公妾也。坡公迁谪岭外,婆娑六十老人矣,十六之女,何喜乎?而心许之,且死之也?然坡公非当时须眉如戟,诸人所极力而杀之者哉?而一女子独见怜,悲夫![8](P177)

      冯梦龙的独具只眼之处在于,他认为超超的心许东坡,是对饱受人生沧桑、世情冷暖的东坡老人的深切同情。

      不惟在别集、词选、词论、通俗文学领域中如此,在明人创作领域,也同样将《卜算子》作为悼亡词接受,如徐士俊《卜算子》(香谢玉无烟)词序云:“次坡公悼超超韵,为寒氏悼亡”[9](P2144),卓人月《卜算子》(新妇月争新)词序云:“次坡公悼超超韵,为寒民悼亡。”[9](P909)

      与明人的接受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尊体”词学观的影响下,清人对《卜算子》悼亡词的本事故事,多持否定、批判态度。邓廷桢《双砚斋词话》曰:“造言者谓此词为惠州温督监女作,又或谓为黄州王氏女作。夫东坡何人,而作东墙宋玉哉?”[6](P2529)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一一云:“《卜算子》词,或为有女窥窗而作,殆因温督监女而附会之,亦不足信。”[6](P2706)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二云:“或以此词为温都监女作,陋甚。”[10](P54)

      二 述怀词:解读深层的思想情感意蕴

      将《卜算子》作为述怀词来接受,解读词中的深层思想情感意蕴,历代接受者的观点纷纭不一。其解读历程,一言以蔽之,是“深度挖掘”式的偏离之后的“理性回归”,这种“偏离——回归”又是经历反复、交错呈现的。

      南渡之后,随着“雅化”理论的盛行和理学思想的兴盛,鲖阳居士、曾丰、俞文豹等人对《卜算子》词的关注焦点转向了词中体现的“人品”,即词人的思想人格,着重挖掘词中的“礼义”、“道德”。宣扬“雅化”理论的鲖阳居士以逐句解读的方式阐发词中的“微言大义”,并将其与颂扬君子甘于幽独品德的《诗经·考槃》诗“相提并论”,诗与词置于同样的高度来看待。《复雅歌词》云:

      “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吴江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6](P60)

      这种解读犹如汉儒解经,对词中的思想情感意蕴显然是过度挖掘了。与理学家陆九渊交往甚密的曾丰在其《知稼翁词集序》中云:

      文忠苏公文章妙天下,长短句特绪余耳,犹有与道德合者。缺月疏桐一章,触兴于惊鸿,发乎情性也;收思于冷洲,归乎礼义也。[11](P284-285)

      “发乎情性”,“止乎礼义”,这就是“温柔敦厚”的诗教。可见,曾丰对《卜算子》词思想情感意蕴的解读,亦是将其摆在与诗同样的高度来审视的。

      俞文豹认为苏轼《卜算子》词与杜甫流离失所、饱经忧患中创作的《忆舍弟》《孤雁》两诗一样思深情苦,读来令人忧思感伤,并对其思想情感意蕴作逐句解读。《吹剑录》云:

      杜工部流离兵革中,更尝患苦,诗益凄怆,《忆舍弟》《孤雁》诗,其思深,其情苦,读之使人忧思感伤。东坡《卜算子》词亦然,文豹尝妄为之释:“缺月挂疏桐”,明小不见察也;“漏断人初静”,群谤稍息也;“时见幽人独往来”,进退无处也;“缥缈孤鸿影”,悄然孤立也;“惊起却回头”,犹恐谗慝也;“有恨无人省”,谁其知我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苟依附也;“寂寞沙洲冷”,宁甘冷淡也。[12](P32)

      所谓“宁甘冷淡也”,也就是《诗经·考槃》诗中君子甘于幽独的品德。君子甘于幽独,也就是“温柔敦厚”,也就是“发乎情性”,“止乎礼义”。

      南宋人对《卜算子》词“字笺句解”式的解读,在明代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如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三六《跋山谷书东坡〈卜算子〉词帖》云:“坡此词亦佳,第为宋儒解传时事,遂令面目可憎厌耳。”[13](P6280-6281)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云:“宋儒解传时事已成恶套。”[11](P284)

      由于诗学、词学理念的不同,清代张惠言、张德瀛、谭献、王士祯、沈雄、谢章铤等人对南宋人“索隐”式的解读既有认同,也有批判。相比之下,无论是认同还是批判,鲖阳居士的观点受到更多的关注。

      常州词派的张惠言在《词选》中评解《卜算子》词时直接原封不动地引用鲖阳居士的观点,可见他对鲖阳居士的观点是非常推崇的。张德瀛《词征》卷五云:“曾丰谓苏子瞻长短句,犹有与道德合者……本朝张茗柯论词,每宗此义,遂为鲖阳之续。”[6](P4159)谭献则是转变思路,从读者接受的角度,对鲖阳居士的解读大力支持,可谓是力挺!其《复堂词话》云:“皋文《词选》,以《考槃》为比,其言非河汉也。此亦鄙人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6](P3993)

      清代对鲖阳居士的解读提出批判的,也不乏其人。如主张“神韵说”的王士祯对鲖阳居士予以严厉批判,为苏轼喊冤叫屈,其《花草蒙拾》云:“鲖阳居士云……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呕……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硅、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6](P678)沈雄明确指明鲖阳居士的解读是对东坡词的错解,其《古今词话·词话》卷上曰:“乃有鲖阳居士错为之解曰:‘东坡殊多寓意’……坡公岂为是哉?”[6](P777)谢章铤对鲖阳居士的解读提出批判的同时,还指出这种解读方式的不合理之处,其《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一云:“鲖阳居士释之云……字笺句解,果谁语而知谁之……断章取义,则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今一遇稍有感慨之词,便以为指斥时事,愁禽怨柳,塞满乾坤,是直以长短句为谤书矣。”[6](P3486)

      清人黄苏以比兴寄托说解词,侧重解读词中的身世之感,其《蓼园词选》云:“此词乃东坡自写在黄州之寂寞耳。”[6](P3032)可以说,这是对本词思想情感意蕴较为合理的把握,然而,解读不够具体到位。概言之,托物言志的《卜算子》词,既表达了苏轼初到黄州时天涯流落的悲恨之感,又表达了遭遇贬谪后内心的愤愤不平之情,更体现了苏轼骨子里倔强高傲的个性特征。从纵向历时性上看,词中塑造的“孤鸿”形象,有了凤凰的特征,与《庄子·秋水》中的“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14](P442)、李商隐《安定城楼》诗中的“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竟未休”有一脉相承之处;横向共时性上看,此词与苏轼同时之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可诗词互证。

      三 咏物词:探究遣词用语与创作手法

      南宋以降,随着词体创作规范化理论的逐步成熟,《卜算子》词被作为咏物词来接受,接受主体的关注视角从词本事故事、思想情感意蕴转向了创作层面的遣词用语与创作手法。对《卜算子》词遣词用语的探究,主要是探讨“拣尽寒枝不肯栖”一句有无语病;对其创作手法的探究,主要是探讨上阕泛写、下阕特写的章法结构。

      (一)“拣尽寒枝不肯栖”一句有无语病

      “拣尽寒枝不肯栖”一句是否存在语病,历来众说纷纭,归结起来,主要有三种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存在语病,第二种观点认为虽存在语病,但无伤大雅,第三种观点认为没有语病。

      认为“拣尽寒枝不肯栖”存在语病者,其理由是大雁栖息芦苇丛中,而非树枝上。胡仔则认为此句虽存在语病,但无伤大雅,其理由是作词以文意为主,不必为字面所碍。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九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或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也。’……盖其文章之妙,语意到处即为之,不可限以绳墨也。”[15](P268)南宋人陈鹄、王楙、金人张吉甫、王若虚、明人沈际飞、卓人月、徐士俊、张綖、清人丁绍仪认为“拣尽寒枝不肯栖”没有语病,其理由则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南宋陈鹄认为此句是比兴寄托,其《西塘集耆旧续闻》卷二云:“盖‘拣尽寒枝不肯栖’,取兴鸟择木之意……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当为东坡称屈可也。”[16](P301)王楙认为,有隋李元操有雁宿寒枝的用例可证,其《野客丛书》卷二四云:“仆谓人读书不多,不可妄议前辈诗句,观隋李元操《鸣雁行》曰:‘夕宿寒枝上,朝飞空井旁’,坡语岂无自邪?”[4](P354)然而,李元操诗中并未明说是树枝还是芦苇枝,不可为雁宿树枝之证。

      金人张吉甫举出《易经·渐》中“鸿渐于木”是雁宿树枝之证,而王若虚认为《易经》中语不能引以为证,正因为雁不栖于树枝,故云“拣尽寒枝不肯栖”,这是苏轼遣词用语的巧妙之处。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九《诗话中》云:

      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以其不栖木,故云尔,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为辨,而怪昔人之寡闻,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为证也。其实雁何尝栖木哉![17](P529)

      明代沈际飞、卓人月、徐士俊的观点与金人王若虚的观点一脉相承,认为“拣尽寒枝不肯栖”,正体现了不栖枝。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云:“或以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欲改作‘寒芦’,夫‘拣尽’则不栖枝矣,子瞻不误也。”[11](P284)卓人月汇选,徐士俊参评《古今词统》卷四云:“或以雁不栖树枝,改为‘寒芦’,夫拣尽则不栖枝矣,子瞻不误。”[5](P138)张綖认为“寒枝”不一定是指树枝,也可以指芦苇枝,有李白诗句“一一衔芦枝”为证。其《草堂诗余后集别录》云:“谓鸿雁未尝栖树枝,欲改‘寒枝’为‘寒芦’,大方家寓意之作,正不必如此论,且芦独不可言枝耶?李太白《鸣雁行》:‘一一衔芦枝’是也。”[11](P284)

      清人丁绍仪认为,“寒枝”非其所栖,故而是“拣尽”“不肯栖”,“拣尽寒枝不肯栖”与“良禽择木而栖”的词旨有密切关系,不能擅改。其《听秋声馆词话》卷一一云:“有谓雁不树宿,‘寒枝’二字欠妥者,不知不肯枝栖,故有‘寂寞沙汀”之慨。若作‘寒芦’,似失意旨。”[6](P2707)

      实际上,“拣尽寒枝不肯栖”存在语病与否,是个伪命题。词中的“孤鸿”形象,并非现实中的大雁,而是被艺术化为凤凰,苏轼托物言志,以凤凰“非梧桐不栖”的习性表现自己孤傲倔强的个性特征。因此,大雁是否栖息于树枝,并不重要。

      (二)上阕泛写、下阕特写的章法结构

      上阕泛写、下阕特写的章法结构,类似于影视中的由大全景到特写镜头的转换。作词,上下阕的衔接(换头、过变)很是关键,意不可断,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贺新郎》(乳燕飞华屋)等词为后人填词提供了一种新的处理上下阕关系的方式方法——上阕泛写、下阕特写。

      宋人胡仔首先发现了苏轼《卜算子》、《贺新郎》词“上阕泛写、下阕特写”的章法结构,其《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九云:“此词本咏夜景,至换头但只说鸿,正如《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本咏夏景,至换头但只说榴花。”[15](P268)元吴人师道进而认定这种章法结构是别具一格的作词手法,其《吴礼部词话》:“东坡《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云云,后段‘石榴半吐红巾整’以下皆咏榴,《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云云,‘缥缈孤鸿影’以下皆说鸿,别一格也。”[6](P291-292)清人毛先舒指出宋人填词多采用苏轼此法,王又华《古今词论》引其语曰:“前半泛写,后半专叙,盖宋词人多此法,如子瞻《贺新凉》后段只说榴花,《卜算子》后段只说鸿雁。”[6](P607)刘体仁认为,运用这种创作手法有助于避免填词“于过变处言情”这种章法结构所带来的上下阕文意不连贯的弊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卷上引其语曰:“宋人多于过变处言情,然其气已全在上段矣。另作开头,便不成章。至如东坡《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其换头‘石榴半吐’,皆咏石榴。《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其换头‘缥缈孤鸿影’,皆咏鸿,又一变也。”[6](P838)

      综上所述,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在历代流传过程中,“普通型”接受主体将其作为悼亡词接受,关注的侧重点是词本事故事。给词附会上“才子佳人”式的凄美动人的传奇故事并将其传播开来,反映了宋人求新求奇的接受心理;在“主情”风尚的影响下,明人对“才子佳人”式的词本事故事“乐此不疲”;而在“尊体”词学观的影响下,清人对其多持否定、批判态度。“研究型”接受主体将其作为述怀词接受,关注的侧重点是思想情感意蕴。在“雅化”理论和理学思想的影响下,南宋人对词中蕴含的“礼义”、“道德”作深度挖掘,字笺句解,曲解、偏离了词旨;南宋人“索隐”式的解读,受到明人的批判;由于诗学观、词学观的不同,清人对南宋人的解读既有认同,又有批判,而其对词旨的解读最终回归到词人的身世之感。“创作型”接受主体将其作为咏物词接受,关注的侧重点是遣词用语与创作手法,探讨有无语病,分析结构章法,总结创作经验,用以指导创作实践。以上三种接受状态,既反映了东坡词传播与接受中的时代差异,又呈现了东坡词传播与接受中的主体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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