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环境创作中的时间艺术_小说论文

论小说环境创作中的时间艺术_小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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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07)12—0071—04

谈到小说环境的构成要素,传统的观点一般认为其包含两个方面,即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一般的文学词典和教材都是这么界定的。这种认识主要体现了从形而下的角度对环境所进行的思考,在一定历史时期就小说创作的一般情况及人们的认知背景而言,有其产生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但是,当我们对此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尤其是联系到小说艺术嬗变的事实进行客观的分析时,就会发现,谈到小说的环境描写是离不开时间的,或者说,时间是小说环境的构成要素之一。

一、追求客观真实的时间环境

中国传统小说的时间意识深受史传叙事和民间文学的影响,不但基本采用直线式的连贯叙事,而且常常在作品中明明白白地标明故事发生的时间。白行简的《李娃传》先是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 “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然后再按时间顺序叙写故事。元稹的《莺莺传》开篇就是:“贞元中,有张生者……”接着按时序展开故事。《三国演义》反映的是东汉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到西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近一个世纪的社会生活,第一回开卷就写道: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将周末七国至秦汉三国七百年左右的历史按时间顺序宏观叙来,形成了一种纵深的历史感。接着就是:“推其致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 “建宁二年四月望日……”,“中平元年正月内……”,将叙述的内容按时间先后一一锁定,时间交代准确而明晰。然后引出“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的情节。三国演义的故事在时间的先后顺序中一个接一个地展开了。《水浒传》开篇第一句对时间就交代得更加具体: “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子夜》在开篇不久,就连续出现了三个“1930年”的时间交代。

外国传统小说对时间环境的叙写也特别重视。《鲁滨逊漂流记》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我一六三二年出生于约克城的一个体面人家”。此后,每一个阶段都清楚地标出了时间:从他第一次冒险出海的“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那个不祥的时辰”,到八年后成为巴西一庄园主时又为贩卖黑奴再“在一六五九年九月一日那个不吉利的时辰上了船”;从海上遇险,轮船搁浅,他孤身一人“于一六五九年九月三十日”爬上荒岛,到“一六八六年十二月十九日那天离开这个海岛,一共在岛上住了二十八年二个月零十九天”。时间流程交代得清清楚楚。《巴黎圣母院》第一卷开头就点明时间:“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零十九天以前的今天……”,“然而,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在历史上却是平淡无奇的日子”。《悲惨世界》开篇第一句也是:“一八一五年……”。《战争与和平》共有四卷,前三卷的开头都先点出了时间,第四卷开头虽然没点出年月日的全称,但联系上下文就会发现是从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六日写起的。

这一连串清晰的时间给人以强烈的现场感、真实感。这些经典名作都在开篇的第一时间里将第一关注点放在时间的交代上,说明了时间在作者创作中的分量,而且,这些作品的“叙事(能指)时间”,即叙述者根据一定意图安排的时间顺序,和“故事(所指)时间”,即故事或事件本身发展固有的自然时序,从宏观上来看,二者的顺序基本上是一致的。

这些作品强调时间环境的目的就是为了充分地利用时间的价值,创造一个让人感到真实可信的艺术世界。作家们的创作理念也是这样的。雨果在谈到文学创作时说: “不论一个诗人对艺术的整个思想怎样,他们的目的应该首先是像高乃依那样努力追求伟大,像莫里哀那样努力追求真实;或者,还要更超出他们,天才所能攀登的最高峰就是同时达到伟大和真实,像莎士比亚一样,真实之中有伟大,伟大之中有真实。”① 托尔斯泰在分析艺术作品的感染力时,特别强调真实真诚,认为“艺术家的真挚的程度对艺术感染力的大小的影响比什么都大”②。而突出时间环境的交代。是这些作家们追求客观真实的必然选择。

但是,也有一些小说对时间环境的交代并不明确具体,而且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出现不一致的情况。比如《红楼梦》,作者在第一回中就借空空道人之口说此书故事“无朝代年纪可考”,又自题该书是“满纸荒唐言”,似在说明此书的时间背景及其所负载的内容是含含糊糊的。而且,第一回开篇“作者自云”的叙事时间是开始于石头经历红尘之后,“此书从何而起”的叙事时间则远溯到女娲补天的时候,这两种叙事时间与以上所叙虚幻之事发生的故事时间,显然是不一致的。用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的话来说是一种“时间倒错”。可是,我们联系作者身处的创作时代及全书的整体内容来看,就能发现,作者也是在想方设法地暗示时间环境。作者处在文化专制空前残酷的清朝时期,为了免遭“文字狱”的迫害,在书的第一回就特意表白“亦非伤时骂世之旨”。而实际上,作者不但追求情节内容的真实,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第一回);而且多处透露了小说所描写的现实性故事情节的具体时代特征。如,第五回写宁、荣二公嘱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又写到金陵十二钗正册探春的判词中有“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第十三回秦氏对王熙凤说到:“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这些都是作者有意地在反复传达一种信息:本书反映的就是封建末世清代的社会生活。

我国传统的浪漫主义小说,虽然强调主观想象,内容超越现实,但也很讲究时间环境的交代。唐传奇《枕中记》的第一句就是: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柳毅传》的首句也是: “唐仪凤中……”即唐高宗年间。《西游记》一百回,从写悟空出世到取回真经,宏观的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的顺序是完全一致的。尤其是对唐僧取经往返的时间交代得很具体。第十三回写唐僧起程之时:“却说三藏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第一百回写唐僧取经回国之时,先是写三藏道:“途中未曾记数,只知经过了一十四遍寒暑。”接着又写太宗笑道:“久劳远涉,今已贞观二十七年矣。”这些时间同样赋予了故事一种似真性。

以上典型的例子已经充分地说明,时间作为小说环境的一个要素,不但备受重视,而且体现于各种风格的小说作品之中,其目的就是为了给人物活动和情节发展营造真实可信的环境,以增强作品的真实度和感染力。

二、注重主观意识的时间环境

随着科学的发展,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人们的时间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自然科学领域,1905年爱因斯坦创建的狭义相对论取代了牛顿的经典力学。狭义相对论的时间观认为,时间是相对量,没有绝对不变的“普适时间”,相对性的时间与观测者的运动情形有关。比如,当物体以每秒二十六万公里的速度运行时,运动体里的时间要比静止坐标里的慢一半;而如果以光速在宇宙里旅行,那么旅行中的一年相当于于地球的几十年。这种相对的时间观打破了绝对整一的传统时间观。与此相呼应的,在社会科学领域,法国哲学家柏格森认为,时间是纯粹的不间断性,是内在的、心理的,因而提出了心理时间的概念。柏格森的学说,又成了20世纪现代派非理性美学、意识流理论的基础。③ 而在心理学界,著名的构造主义心理学家铁钦纳提出了时间有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区别④。

这些来自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不同领域的时间观念的变化,影响到文学艺术,也带来了小说创作中时间观的变化。这种变化的基本特点是,摆脱自然时间的束缚,寻求并力图创造一种意识状态下的时间环境,以最大限度地实现主观心灵表现的自由。

其一,心理时间的泛化。

受现代哲学和心理学关于“心理时间”说的影响,小说家们突破了恪守时间一维性,按照自然时间的顺序来思维的叙述方式,而以人的心理变化为依据来处理时间,让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相互交叉、渗透,甚至颠倒,人物和情节就是在这样一种时间环境中运行,具有这种特点的小说被称为心理时间小说。在具体作品中常常表现为以人物心理过程的线索取代外在可视性、动作性很强的故事情节的发展线索;运用内心独白、心理剖析、潜意识描写等方法,将时间进行割裂重组,以适应表现跳跃飘忽、诡谲多变的心理世界的需要。

在现代小说中,运用心理时间为人物活动和情节发展营造一种超越形而下,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实实在在地更加契合人的心灵状态的环境机制,使小说艺术进入了一种新的境界,给人带来了全新的审美冲击,受到现代小说家们,尤其是西方的小说大师,像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博尔赫斯等人的普遍青睐。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等,都是这方面的经典之作。

比如《喧哗与骚动》,作者选取了康普生家庭生活中的四天,即1928年4月7日、1910年6月2日、1928年4月6日和1928年4月8日作为标题,其整体顺序是按照“C、A、B、D”的时序来安排的,而且小说的各个部分,尤其是前三部分都是根据各个叙述者的意识流动来进行的。第一部分是班吉的呓语,第二部分是即将自杀的昆丁的错乱、不清醒的“意识流”,第三部分是极端自私者杰生的内心独白,第四部分作者用第三人称,透过家仆迪尔赛清晰、正常的眼光,把前面的叙述理出一个头绪来。其中在白痴班吉和神志混乱的昆丁意识中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时间是颠来倒去的,让人晦涩难解。而实际上,作者所要叙述的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他想详细讲述康普生家四个孩子——凯蒂、昆丁、杰生、班吉——创痛巨深,悲惨不幸的生活,并且暗示他们各自的悲剧反映出南方古老的贵族家庭的普遍没落”⑤。那么,作者为什么要把这连续的家庭编年史,分解成一个个不合情节常规、违反年代顺序且又让人费解的心灵独白呢?这正是作者的创作意图所在。正像书名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中的台词所说的,“人生是一个白痴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小说的主题正在于此,这种革新的最大表现则是时间的变化,主要是心理时间的广泛运用,使人物和情节在一个迥异于传统小说的环境机制下运行,拓宽了小说的表现范围,从而产生了一种新的叙述张力。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在评论福克纳小说的时候,认为“福克纳的哲学是时间的哲学”,也正说明了时间(当然主要是心理时间)在福克纳小说中的重要性和广泛性。

以福克纳等人为代表的意识流小说是用心理时间取代客观时间最主要的实践者,影响遍及全世界。20世纪30年代,意识流小说曾被译介到中国来,当时的海派小说家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张爱玲等都使用过意识流的方法。到了20世纪80年代,西方现代派文学大量进入我国。现代派的一个中心课题就是“时间”,“时间”是现代西方小说的关键词。受此启迪,具有前卫意识的中国作家们立足本土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实验,心理时间更是受到了作家们的格外关注。王蒙、茹志鹃、宗璞、谌容、莫言、马原、格非、余华、贾平凹等一大批作家,都在这方面进行了成功的探索。王蒙的《春之声》表面所写的自然时间只是主人公坐火车至目的地这3个小时,但是主人公的心理知觉时间却延伸到50年前的童年乃至更加遥远的无限。《蝴蝶》也是根据叙述人心理时间的流程,将主人公30年来前前后后交叉的回忆包容在他从山村回京,下飞机乘车回机关这一短短的时间里。作者正是借助心理时间的自由机制,将复杂的社会人生内容纳入其中,达到了时间与心灵的交融统一。谌容的《人到中年》一开篇就是陆文婷的内心独白,从第二节开始,意识流叙述和第三人称叙述交叉进行。作者以陆文婷的病床作为现实的支撑点,不断地从陆文婷的意识活动切入到她生活的各个时期,从她初进这所医院工作,一直到她重病倒床,心理时间的自由切换使内容的表达更加自如深透。当然,王蒙等人的尝试也多少含有一点现实主义的动机,是想用现代的方法来表现“故园三千里,风云三十年”的现实人生,使之更加丰厚真切。心理时间的广泛运用,使这种选择成为可能,正如王蒙所说的:“我到现在为止能找到的一个方法,就是写情绪,写人的内心活动、人的灵魂。”⑥

到了80年代中期以后,一批新成长起来的青年作家以年轻人特有的敏锐和热情,更加全面地接受了意识流的艺术技巧,在心理时间的运用上更加毫无障碍,手法也更加成熟。张承志、刘索拉、莫言、乔良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家。比如莫言的《欢乐》,长达8万字的篇幅所写的仅仅是主人公齐文栋在五次高考落榜以后准备自杀前的一段心理活动,他多年来的痛苦、后悔、仇恨、自责等种种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面对死亡的考验,在大脑里迸涌而出,思维的碎片借助心理时间的自如变换天马行空般地来无影去无踪。

其二,叙事时间的个性化。

叙事时间又叫话语时间、文体时间,是指从具体的叙事文本中所体现出来的时间状态。它是创作主体对客观时间进行艺术加工的结果,因而必然带有主观色彩。传统小说的叙事时间,从总体来说,中西方差别很大,“西方小说往往从一人一事一景写起,中国小说则往往首先展示一个广阔的超越的时空结构,神话小说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炼石补天写起,历史小说从三皇五帝、夏商周列朝写起”。⑦ 前者体现着一种“个体性的思维”,时间表达顺序为“日—月—年”;后者体现着一种“时间整体性思维”,时间表达顺序为“年—月—日”。在这种基本的时间模式下,尽管小说史上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倒错的情况并不鲜见,但二者一致性的叙事策略仍是小说的主流,尤其在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中, “为了追求故事的真实性和现实性,往往把叙事时间全部压制到故事时间里,叙事的时间与故事的时间是完全一致的”⑧,而随着人们对时间观的认识深化,特别是现代叙事学的发展,使叙事时间获得了独立的品质,从受制于客观时间到自如地对它进行掌控,作家可以根据创作的需要随心所欲地将时间进行排列组合或压缩扩展,建立主观性、个性化的时间机制。现代小说家们在这方面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天赋。

萨特在谈到西方小说家对待时间的个性时认为:“当代大作家——普鲁斯特、乔伊斯、多斯·帕索斯、福克纳、纪德和弗吉尼亚·沃尔夫——都曾以自己的方法割裂时间。有的把过去和未来去掉,让时间只剩下对于片刻的纯粹本能知觉;另有些人,像多斯·帕索斯把时间作为一种局限的机械的记忆,普鲁斯特和福克纳干脆把时间斩了首,他们去掉了时间的未来——也就是自由选择、自由行动的那一面。”比如,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长达三百多万字,都是由第一人称叙述者通过回忆的方式将许多不连贯的片断串连起来的,可以说是一种回忆式的叙事时间模式。弗吉尼·沃尔夫的《墙上的斑点》,从墙上的一个小斑点出发,展示一个妇女的意识流动,采用的是辐射式的叙事时间模式。前面分析过的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总的来说,四个部分之间采用的是时序倒置的叙事时间模式。

当然,不同作家对时间有不同的理解和处理方式。即使同一作家在不同作品中,叙事时间也会呈现不同的形态。博尔赫斯小说中的叙事时间就各有特色,在《塔德奥·伊西多斯·克鲁斯的小传》中,主人公的人生境遇重复了40年前他父亲临终前的梦境。《圆形废墟》中的魔法师用梦创造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在置身于火海的时候才明白,自己也是一个别人梦中的幻影,无法摆脱与梦中孩子相同的命运,人类便是在现实与梦幻中循环延续。这类小说运用的叙事时间是循环时间。在《另一个》中,老年博尔赫斯和青年博尔赫斯在现实中的查尔斯河畔的一条长椅上相遇。其叙事时间是双线并行交叉式的。在著名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中,交叉小径的花园不仅仅是一个空间意象,一座现实的物质迷宫,它也是时间迷宫。其叙事时间是多线并行交叉式的。而在《秘密奇迹》中,主人公在临刑前几分钟要求上帝给他一年时间完成剧作。29日上午9时,就在敌人发令开枪到枪声响起的一瞬间,上帝答应了他的要求,时间便停止了。一年间他完成了两幕剧作的写作,当最后一个形容词想出时,他被行刑队开枪打倒了,时间是29日上午9时零2分。在此,博尔赫斯创造的叙事时间是凝固时间。

受西风东渐影响的中国作家,在结合本土文化的基础上,也创建了具有东方特色和自我个性的叙事时间模式。王蒙、谌容、莫言等人受意识流影响比较明显,他们创作的该类作品中有着共同的特征,即构建心理时间,通过人物意识流活动的展开来写人叙事。《春之声》中岳之峰在回乡途中坐在闷罐子车厢中的怀想,《人到中年》中陆文婷的内心独白,《欢乐》中齐文栋自杀前心里的翻江倒海,都突破了现实时间的局限,深入到人物的意识层或潜意识层,在无拘无束的心理时间中探寻意识的隐秘踪迹,展示人生社会的博大深沉。

而以马原、格非、余华等为代表的作家,受博尔赫斯的影响较大,着力创造一种迷宫时间,其特点“主要是通过对时间的扭曲和错位,改变生活的原生态;它常常割裂自然时间,用反逻辑、反常规的方式拼结起来,造成一种扑朔迷离的阅读效果”⑨。马原的《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其中的三种时间是“昨天、今天、明天”,而作者却常常站在“今天”写还没有到来的“明天”的事。比如,小说中的“我”于5月24日这一天在写小说,首先写到的是5月25日零点以后“我”买纪念品的事,而且写得不容置疑,似乎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一样,然后再回过头来,写今天的事,这样把“将来时”发生的事当成“过去时”发生的事来写了。格非的《褐色鸟群》的叙事时间和情节构成了令人迷惘的悖论:多年前一个叫棋的少女来到我的公寓,她说与我认识多年,我给她讲了一段我与一个女人的故事;许多年后,棋又来到我的公寓,但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我,她说她从十岁起就没进过城。这里的时间和时间是互相否定的。余华的《此文献给少女杨柳》设置的叙事时间则互不相容:小说明明白白地写了杨柳在同一时间,即1988年8月14日的三种死法,一是出车祸后死在手术台上,二是得白血病而死,三是病死家中。很显然,这些叙事时间是不合现实常规的。先锋作家们故意虚化本来可以在自然时间机制下写实的故事,通过对时间的解构颠覆,创造了一种异于常态令人费解的迷宫时间,基于此种时间环境而生发的情节就变成了无序荒诞的游戏,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的真实性被大大消解了。作家们用意在对生活的荒谬、偶然作另类的思考,对时间作形而上的探讨,对小说形式进行革新实验,尤其是文体的叙事表演。

由于受中国传统文化中“因果律”、“天命观”的熏染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宿命时间”的影响,新时期的小说家们也探讨并创造了一种不按现实秩序运行而又无处不在,冥冥中受某种不可测度的力量控制,具有预兆性、因果报应性的神秘时间。在这种时间中,万事万物都在预设之中,“所有的一切(行人、车辆、街道、房屋、树木),都仿佛是舞台上的道具,世界自身的规律左右着它们,如同事先已经确定了的剧情”⑩,余华在这方面进行了独到的思考,并在作品中展示了对神秘时间的探索。余华的《难逃劫数》写的是几个人物受命运的支配一步步走向灾难的故事,其中的七个主要人物,东山被毁容、阉割,最后流放边陲,露珠和男孩被杀,彩蝶自杀,广佛被处决,沙子和森林都因变态行为而受到法律的制裁。他们这种可怕的结局事先就有种种预兆,作者在叙述时对此也着意进行渲染,以营造一种宿命的氛围。比如,第一节写东山在那个阴雨之晨走入小巷,看到竹竿中挑出的“飘扬着百年风骚”的一条女人的肥大的内裤,“就这样,东山走上了命运为他指定的灾难之路”。第二节写东山来追求露珠时,露珠的预感:“露珠始终以忧心忡忡的眼色凄凉地望着东山。东山俊美的形象使她忧心忡忡。在东山最初出现的脸上,她以全部的智慧看到了朝三暮四。而在东山追求的间隙里,她的目光则透过窗外的绵绵阴雨,开始看到她与东山的婚礼。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被抛弃后的情景,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这情景上面。”类似的预言弥漫着全篇,而且后来人物的命运也一一印证了其正确性。

当然,不管是追求客观真实的时间环境,还是注重主观意识的时间环境,虽然在小说史上不同时期不同作家的创作中有着明显的区别,但在具体的作家作品中二者结合起来或者有所侧重融为一体的情况也很常见。《西游记》、《红楼梦》、《阿Q正传》、《人到中年》等作品中就不只出现一种时间,阿Q画图的时间就被拉长了,与陆文婷的心理意识时间交叉的就是客观时间。这些时间的安排,都体现了作者的匠心。

注释:

① 雨果:《〈玛丽·都铎〉序》,杭州大学中文系编《外国作家谈写作》,1979年内部印刷。

② 列夫·托尔斯泰:《什么是艺术》,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40页。

③ 参见汤龙发编著《西方美学史纲要》,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2年版,第389—390页。

④ 参见杨清《现代西方心理学主要派别》,辽宁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08页。

⑤ 伊恩·乌斯比著,王问生、沈蕾译《50部美国小说》,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321页。

⑥ 王蒙:《关于“意识流”的通信》,《鸭绿江》1980年第2期。

⑦ 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30页。

⑧ 吴秀明:《转型期文学叙事现代性的递嬗演进及特征》,《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

⑨ 张卫中:《新时期中国小说的时间艺术》,《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1期。

⑩ 余华:《虚伪的作品》,《余华作品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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