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京剧“野猪林”_野猪林论文

论京剧“野猪林”_野猪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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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野猪林》是李少春先生自编、自演的成功之作。观众喜爱,演员更喜爱。许多中、青年演员把此剧当作自己奋斗的目标,以求文武兼备,完善自我,并用文功武技塑造人物,从技术层面升华到艺术家的境界。因此,上演此剧,能否获得内外行的认同,就成为衡量演员艺术功力的重要标志。值得庆幸的是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等艺术家完整地留下了一部彩色影片,为后世留下教科书。此影片可供学习、研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它可以使我们探索艺术家们的创作轨迹。

首先,是剧本结构的戏曲化。

作为编剧的李少春先生,精通剧本戏曲化的要领。因此,这个剧本具有鲜明的特色,即:有戏、有情、有技、有人物。所谓有戏,是有尖锐的冲突,完整的故事。所谓有情,是在情节进展中腾出抒情的空间,感情基调鲜明,变化丰富,使演员尽致,使观众动情。所谓有技,就是能充分展示演员的技术手段,运用唱、念、做、打来表述故事,抒发情怀,使演员有用武之地,使观众有技艺可赏。所谓有人物,即以戏、情、技描绘出鲜活的人物形象。因此“四有”就为二度创作提供极好的框架。此剧以“一人一事”为贯穿线,紧紧扣住林冲的命运。以菜园结义为“戏胆”(范钧宏语)介绍出人物关系,串联了“公堂遭陷”、“长亭别妻”、“野猪林遇救”、“山神庙复仇”四个重场戏。线索集中、简洁。重场饱满、透彻。特别是“山神庙”一场,原来比较简单,林冲风雪沽酒仅唱了几句[吹腔],和老军有几句对话,然后开打、复仇。而现本增加大段的[反二簧唱腔],抒发了英雄末路的无限愤恨,从全剧结构来看增加了厚度,成为重要的“蹲底”场次。

此剧的剧作不是无源之水,可以追溯到明代李开先的《宝剑记》;杨小楼先生的头本《野猪林》、二本《山神庙》、《逼上梁山》等。李少春老师继承其精华,从1948年开始边实践、边修改。原本情节多、演出时间很长。通过删繁就简,精炼强化,成为现演出本。剧作家范钧宏先生曾撰文,高度评价这位演员出身的剧作者:“《野猪林》是李少春同志自编自演的剧目,作者结合多年的舞台实践,懂得‘戏胆’与‘戏核’的关系,懂得‘蹲底戏’如何才能‘蹲得住’,更懂得‘抓住观众’的‘窍门’。因此就善于从故事素材中比较准确地看出哪些地方必须有戏,哪些地方可能有戏。必须有戏的,一定要写出戏来;可能有戏的,决不轻易放手。处理高潮的节奏,也能根据剧情发展和观众情绪做出适当安排,这可能是高明演员的‘独得之秘’,……”(摘自范钧宏《戏曲编剧论集》第189页,上海文艺出版社)。

其次,是情节处理的氛围化。

作为导演的李少春先生,深谙“气氛”之功效。在全剧每个场面,每个情节营造出特定的氛围。气氛,不是艺术的实体,而是在特定情境中挥发出的虚体,是一种气息、情调,是“可以直接鼓荡到观众席中的艺术活体”(余秋雨《戏剧审美心理学》)。它可以先入为主地传导给观众,对观众心理进行全面的笼罩。从总体着眼,首先是营造场面气氛:“白虎堂”阴影憧憧,森严肃煞,强化了事件的性质;“长亭”秋风落叶,凄惨悲凉,突出主人公的感情色调;“野猪林”怪木森森,凶险恐怖,为主人公的命运布下悬念;“山神庙”雪野孤庙,朔风寒彻,渲染了英雄末路的主观感受。这些富有内在诗情的场面气氛,写景、抒情、造境,使观众提前进入情境,使演员快捷地进入深层的情感体验。

然后从具体着手,创造人物的行动气氛。行动有节奏,有节奏就可以提炼出气氛。试想,被打八十军棍后,那些滚堂、甩发等技巧,若不镶嵌在紧锣密鼓声中,并构成一定的气氛,这些动作将失去某些“活性”;“野猪林”若不铺陈二解差的疯狂迫害,林冲一忍再忍的总体气氛,那些搓步、吊毛也会失去其内涵,而不会如此扣人心弦;“山神庙”仇人相见,林冲逼视陆谦,在很长的[阴丝鞭]中,若不酿造紧张、窒息,一触即发的气氛,那静止的画面将失去其内容,而流于空洞。行动气氛如何营造?曾任该剧鼓师的王德元老师谈“仇人相见”这段戏时,曾调侃地说:“这点戏全看情绪,有时少春情绪来了,[丝鞭]恨不得能打一分多钟,净考验我的腕子啦!”持续一分多钟,可能是情绪高度紧张时的时间错觉。但是情绪造成气氛却是真谛。少春老师是营造气氛的高手,正是这些感情化、诗意的气氛,才使那些动作出神入化,熠熠生辉,传达出形象之外的气韵。

气氛随境而生,随境而变。导演要善于在发展变化中调剂冷暖,统一布局,比如“野猪林”一场充满了悲剧气氛,但在结尾鲁智深救了林冲,二解差用儿童游戏“抬轿子”的方式颤颤悠悠地抬下林冲,鲁智深得意地抚摸着胡须,走着“划步”跟着下场,引发观众的笑声。这种悲中见喜的艺术处理,丝毫不破坏悲剧气氛的统一性,而是亦庄亦谐,一冷一暖的有机调剂,使观众松一口气,防止一悲到底,久而生厌。艺术的辩证法,就是“要想甜,加点盐”。

再其次,人物形象的意象化。

作为演员的李少春先生,对林冲这个人物是以仰视的视角,崇敬的心情,来塑造这位命运坎坷的英雄。因此,无论境遇如何险恶,都不失其英雄本色。可以从扮相的变化来探究李先生的创作走向。原来“野猪林”一场,林冲身穿红色罪衣罪裤,打腰包,着草鞋,项带木枷。可以说是:真实有余,美感不足。现改成为:黑绒大襟灰褶子,小大带,腰包,穿厚底靴,铁链手铐。二者相比,前者强调其处境——罪犯,后者突出其本质——英雄。“山神庙”原来头上是带龙套的“板巾”,极为小气。现改为“倒缨盔”(内行又叫林冲盔)。二者相比,前者说明其身份——军卒;后者描绘其神态——豪杰。服饰的差别,一个重于写实,一个重于写意,不仅形象更美了,意象也更加鲜明了。值得注意的是,原来第一次出场是内唱[导板],林娘子乘车,林冲骑马上场。后改为在[慢长锤]的伴奏中,持折扇与林娘子漫步上场。文雅、温馨,为英武之气又凭添了几分柔情。渲染了林冲与林娘子的情深意笃,为“长亭别妻”的生离死别作了铺垫和反衬。还引人注意的是,四月的汴梁(现开封)应该说用不着手不离扇。扇子的增设,点缀出林冲的儒将风范,开场定调,展现了允文允武,亦刚亦秀的勃勃英姿。扇子虽小,点到通神。

服饰的变革,使我们隐隐地摸索到少春老师的创作思路,是通过一条意象化的创作走向,塑造了完美的形象。这个形象渗透了创作者对林冲的理解和解释,凝结着创作者对林冲的敬仰和感情。是李少春主观之意和林冲的客观之象完美结合。

在表演技术的运用上,依然以意象化为创作原则,一切技术服从于人物性格的需要,服从于人物情感抒发的需要。在对技术、技巧的运用上,做了精心设计和筛选,删繁就简,力求精品化。例如“野猪林”发配一场,就有许多可以展现演员技术技巧之处。记得解差在拷打林冲时,过去许多演员在[长锤]的锣经中,解差打一棍,林冲坐在地上,指起一条腿,走一个“座子”,连走一排,越走越快,颇见功夫;后面在“拨子行弦”的伴奏下,林冲既快又稳地跑几圈圆场,二公差在后面洋相百出地追随,也极有剧场效果。这两个“叫彩”之处现在已被“割爱”了。论功夫,当今能演《野猪林》的演员完成这两个技巧,应该说不在话下。所以删掉是受了少春先生的影响,表现英雄受难,也要把握一定的“度”,不能过实,过于狼狈。至于亮亮“圆场”功,在其他剧中多有运用,容易生俗,取消此技巧,是属于戏与戏之间的技术回避。相反,少春先生选择创作的重点,常有与众不同之处,比如,“菜园”闻讯娘子被人欺辱,急去救护的下场。按常规完全可以在[冲头]的伴奏中急速跑下,少春老师体验了林冲救妻心情的急切,与急而不乱的“大将”之风。在[扫头]中,设计旋转“跺泥”一组动作,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人意料,是他独特的体验、独到的创作。后人竞相模仿。陈怀凯先生(该剧影片导演之一)生前说过:“谁请我看《野猪林》,我着重看这个[扫头]。我看过的一些演员,都和少春有差距。”差在哪里?我感到不是动作过难,模仿不像,而是缺乏少春老师表演时所产生的特定的气氛,是缺乏动作所应传导的人物心理信息,是缺乏象外之意、象外之神。

只有深刻的心理体验,才可能有传神的表现。这种体验不仅表现在构思动作、设计动作时,在舞台表演时,同样也渗透这种心理内容。李少春老师在谈到体验与表现的关系时,曾有精彩的论述:“我演《野猪林》不下数百次,每次演出时,戏中的情节对于我来说已不是新的,但对我扮演的林冲来说却都是新的。‘白虎节堂’那块匾,我看过已不知多少次,哪里有斑点,哪里有花纹,哪里金色放光,哪里油漆剥落,我完全可背得出来,但在误入白虎堂的刹那,我抬头看这块匾时,却必须从林冲出发,必须体会林冲的情感,必须把握住林冲第一次看见这四个足以杀生索命的大字。只有我把握住林冲这个‘新’字,我才能把曾经作过几百次的抓袖、背手、微微抖动、瞠目、止步、倒吸一口冷气的动作,做得传神,做得逼真,做得煞有介事。假若,我认为这个动作已经熟到相当程度,可以不假思索的作到恰到好处。因此我只满足于自己动作的重复,而不从思想感情上掌握‘新’字,那我的表演也必将‘貌合神离’,必将矫柔造作。”(李少春《新——关于表演问题的通信》,原载《戏剧报》1961年11,12期)。这是一个宝贵的经验,演戏要“练熟还生”,才能常演常新。同时也涉及一个理论问题,那就是戏曲演员在用技术技巧塑造人物时,如何调动自己的心理机制,“设身处地”去获得实感,“将心比心”去唤发真情,使自己设计好的唱念、动作能传达出角色的感情信息和思维活动。使观众看到、听到的是美的动作和唱念,感到的是特定的气氛,体验到的是角色深层的心灵震颤。观众多层次的心理机制的运动,才能实现第三度创作,和演员共同完成角色的形象塑造。

因为有正确的思路和创作途径,才使全剧艺术处理严谨、精炼,没有多余之技,没有脱离角色之外,而纯属于演员的“卖派”。在表现方式上,注意脱俗出新,克服雷同,力求用新的形式给予观众全新的感受。少春老师晚年在戏曲学校任教时,曾风趣地对几位青年教师说:“上了趟河南,学会了两句豫剧,用在《野猪林》里了。”一语点破,才使大家惊讶地发现,“山神庙”大段[反二黄]中“愁眉得舒展,贼首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完全是运用了豫剧唱腔旋律,用得那样别致,那样熨贴,那样天衣无缝。回想李少春老师学习盖派艺术用于《响马传》的创作,学习麒派艺术用在《战渭南》的创作,甚至把日本歌舞伎的动作和扇子用于《大闹天宫》的创作。他的课堂是那样广阔,他的创作资源是那样宽博,正是这些“源头活水”,才浇灌出博深精新的艺术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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