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与想象—— 关于幻想的文艺心理学研究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幻想论文,文艺论文,心理学研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从现象到问题
1 古今中外文艺史上,都有那么一类显示出独特魅力的作品。例如,在外国,12世纪发展起来的骑士传奇文学,以骑士恋为中心,常常通过魔法符咒的情节大肆渲染神秘玄虚的气氛;从中世纪法国寓言诗《玫瑰传奇》开始的“梦幻体”叙事文学,经过但丁的《神曲》、兰格伦的《农夫皮尔斯》、乔叟的《公爵夫人的书》、班扬的《天路历程》、济慈的《海披里昂》、路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奇境记》,直到本世纪初著名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芬尼根们的苏醒》,通常都把人物的梦幻经历作为表现对象;自文艺复兴时期托马斯·莫尔写了《乌托邦》一书后,又产生了一类所谓“乌托邦文学”,著名的有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培根的《新大西洋岛》、斯威夫特的《格列弗游记》、勃特勒的《乌有乡游记》、约翰逊的《拉塞勒斯》、贝拉密的《回望》、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希尔顿的《失去的地平线》等,有的写了世外桃园式的生活,有的则以曲折方式对当时的社会、人生进行嘲讽;此外还有近代以来盛行的童话与科学幻想小说,著名者有格林兄弟、安徒生、威尔斯、凡尔纳等,他们的作品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奇迹”;近年通过现代传媒制作与传播的大量电影片、电视片,如《星球大战》、《超人》、《外星人》、《唐老鸭与米老鼠》、《铁臂阿童木》等,更把这种特殊魅力推向极致。在中国,从古代神话到游仙诗、“桃园”体,从唐宋传奇到明清小说,此类篇章不胜枚举,其中尤以《西游记》、《聊斋志异》为著名,即使像《红楼梦》这样对现实世界极尽描写能事的作品,也还伴随着空空道人、警幻仙子、太虚幻境之类,贯穿着某种神秘、博大的气氛。
2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特殊魅力呢?从接受者的角度说,他所得到的已不仅仅是真实世界的面貌和流程,不仅仅是关于社会人生的教谕,不仅仅是希望、失望或其它简单的结论;他常常能在阅读欣赏中从真实世界超脱出来,进入与真实世界既相联系又大不相同的另一个世界,或者至少能感受到另一世界对真实世界的巨大力量,感受到真实世界变形变性后是个什么情景。一句话,这是一种超越真实世界、满足人类无限的精神需求的魅力。那么,从创作者的角度看,这种魅力又是如何产生的呢?过去的探讨,大多停留在“创作方法”上,认为这不过是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表现,还很少从创作心理角度来揭示其奥秘。在我们的揣测中,产生上述魅力的那种心理能力,在各种创作方法的具体创作中都可能发挥作用,只是发挥作用的位置和比重有所不同:对现实主义创作来说,它只是一种手段;对浪漫主义来说,它就成了目的;对现代主义来说,它则成了过程。这种心理能力肯定是存在的,并且对中国当今的作家艺术家来说其可挖掘的潜力似乎还相当大,但是我们一下子还不能把这种能力确切地指出来,我们只能大概地说,它与幻想或想象有关。
探讨之一:两种心理能力?
3 中国历史上少有专门探讨想象和幻想的专门著述,欧洲在17世纪以前也是如此。英语单词imagination和fancy,汉语一般译作“想象”和“幻想”,而在17世纪,这两个英语词差不多被视为同义,均指无稽之谈或虚构故事。从哲学家霍布斯开始二者已略显区别,发展到18世纪,这种区分逐渐变得明确起来,但众多论述者所赋予它们的含义却不尽相同。威廉·泰勒在《英国同义字之区别》中说:“一个人将感官印象化为观念的能力,和他的想象力是成正比的:想象力把感官印象变成影象,存于脑海。一个人的幻想,与他的唤起联贯或联想内存影象的能力成正比,并使这些影象结合,而代表出乎事物之表的理想。想象,是描绘的心智能力;幻想,是激发与结合的心智能力。想象,形成于耐心的观察;幻想,形成于心智场景变化之自由活动。”华兹华斯在1800年为《抒情歌谣》所作的一个注脚中说:想象是“简单元素所产生的印象效果”,幻想则是“意象累积与多变情况所激起的……快感与惊讶”,而到1815年,他却认为泰勒的定义把意思颠倒了,他说:“幻想并不要求其所使用的材料,由于幻想的接触而产生组织上的变化。若材料容纳修改,修改只须是轻微的、局部的与短暂的,便满足幻想的需求了。”这似与他原先的看法有矛盾。与华兹华斯差不多同时的柯勒律治,1802年曾在一个信件中说希腊作家是幻想型诗人,而希伯莱诗人则凭想象力写作。后来,在1817年出版的《文学生涯》一书中,他用了很多篇幅来写想象和幻想,说幻想“实际上只不过是摆脱了时空秩序的一种回忆”,它“从联想规律制造的现成材料中获得素材”;而想象则分为两等,第一等想象力是介于感觉与知觉之间的一种才能,是“一切人类知觉的活力与原动力”,第二等想象力则是第一等想象力的回声,“它的功用在性质上还是与第一位的想象相同的,只在程度上和发挥作用的方式上与它有所不同。它溶化、分解、分散,为了再创造;而在这一程度被弄得不可能时,他还是无论如何尽力去理想化和统一化。”柯勒律治的这番区分,后来被认为是定论,几乎没有引起过什么怀疑,只在20世纪中叶,著名的现代派诗人T·S·艾略特在谈论马韦尔(Audiew Marvell)时才稍有一点表示,艾略特说:马韦尔的诗具备严肃的机制,因此使柯勒律治的幻想与想象之分有些不可靠了,因为马韦尔诗里的许多技巧,照柯勒律治的说法应属于幻想,实际上它们所获得的效果,却充分显示出想象力的功能。
4 区分幻想和想象是一回事,论定它们各自在创作中的作用和位置又是一回事。本来在霍布斯的年代,imagination比fancy更接近phantasia,而phantasia是被视为一种较轻松而无责任感的运思活动的,但到17世纪,fancy(幻想)的地位忽然下跌了,到18世纪,凡有谈论幻想和想象的,差不多全是褒誉后者而贬低前者,即便偶尔也有人认为幻想是较高的心智活动,更具创造力,想象则只专事报导之类粗笨工作,但总的来看,想象比之幻想的优越地位已成定案,就像爱迪生所说的那样,想象焕发着一种温婉善顺的气息,深得当时诗人的好感,幻想则被认为是一种生冷浮薄而不可信赖的心智游戏。当然这样的说法还不是对想象、幻想作用的确切说明。到泰勒为二者作同义字区别时,他的说明是确切了,而评价则与前人不同,他说:“想象越精确,画家或诗人的描绘或描写越贴切;幻想越是多姿多彩,则幻想所产生的装饰越独创而突出”,即二者各有其作用,但想象偏于复现,幻想偏于创造,后者高于前者。华兹华斯不同意泰勒的看法,他认为想象还是要高于幻想,想象比幻想具有更高的创造性,但他也不认为幻想可有可无,他说:“幻想这种活跃的能力,根据它自己的规律和它自己的精神,也是一种创造的能力,难道不是同样正确的吗?幻想怎样野心勃勃地力求和想象互争短长,而想象又怎样屈身来处理幻想的素材,这从一切的、主要是我国的最有才能的作家的散文和韵文作品里都可以看出来。”柯勒律治区分想象和幻想,起因是在读了华兹华斯的诗歌之后,认为过去对诗歌的解释——把诗的想象看作是通过联想聚合在一起的记忆意象——无法解释华兹华斯所写的上乘诗作,于是他用幻想和想象来区分“才能诗”和“天才诗”,认为幻想是一钟联想过程,想象是一种创造过程,这等于他给过去意义上的想象换了一个幻想的名字,而给创造性的心理能力作了想象的命名。根据R·L·布鲁特的分析,柯勒律治心目中的幻想、第一等想象、第二等想象是三个逐渐升高的梯级,他最欣赏的、认为对艺术创造发挥着绝对作用的是第二等想象。柯勒律治的这些认识虽然得到了后世的公认,但与他这些论述所起自的华兹华斯的意见却有很大不同,这一点他自己后来也发现了。
5 中国人接触柯勒律治的理论时,免不了有一种隔膜感,甚或格格不入。人们会问:柯勒律治所说的“只是一种联想过程”、“只不过是摆脱了时空秩序的一种回忆”的低等心理能力是我们所说的幻想吗?幻想在创作中真的就那么无足轻重吗?由此我们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美国当代著名学者M·H·艾布拉姆斯所著《欧美文学术语词典》,其中有“Fancy and Imagination”这个条目,主要介绍柯勒律治的理论及其影响,1990年这部词典被译介到中国时,我们发现该条目被译为“感受力和想象力”,书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的,翻译又得到英语专家杨周翰、罗经国等的指导与审阅,因此把fancy译为感受力而不译为幻想力一定是经过一番斟酌,不会是误译,这是否与前述疑问有关系?但我们可以断定,柯勒律治所使用的fancy虽然与我们汉语中的幻想不尽相同,然而肯定更不同于我们所说的感受力。按照我们中国的文艺史实和心理习惯,泰勒或华兹华斯的理论或许更容易被接受。这就是说,想象和幻想可以被看作是两种心理能力,它们都具有创造性,能够在不同的创作或同一创作的不同位置、不同阶段发挥作用;否定想象,等于扼杀所有的创作,否定幻想,等于扼杀其一类特殊的创作;一个作家或艺术家,既要培养自己的想象能力,也要培养自己的幻想能力。
探讨之二:一种心理能力的两种指向?
6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作家艺术家和理论家都把幻想和想象作为并列的两种心理能力来看待。黑格尔认为艺术家进行艺术创造时“最杰出的本领就是想象”,而他所说的想象,既是认识力、幻想力、感受力和实践力的有机结合,又是意识与无意识、理智与知觉、理性与感性的辩证统一的心理过程。柏克说:“人的心灵本身拥有一种创造的能力;这种能力或者体现在按照感官接受事物的秩序和方式来随意再现事物的形象之中,或者以新的方式,依据不同的秩序把那些形象结合起来。这种能力被称作想象力;而且所谓机智、幻想力、创造力之类也都列于想象力之内。”他们的论述无非是要说明,想象(或想象力)是一个大概念,幻想则是个小概念,它们之间是包容关系或从属关系而非并列关系。我国现当代的某些教科书和词典,也把幻想解释为“有特定指向的想象”,即是说,幻想也属于想象,只不过有特定指向。有一本著作中写道:创造性想象“是一种离开眼前的或记忆中的知觉对象的想象,是人们有意识地编造出来的幻想”,还说:“人的一生从童年到老年,不论其生活如何幸福,也总会有缺憾、有不满、有哀伤、有痛苦、有不幸,这样,人就很自然地要通过想象、幻想来寄托、表现和修补自己的感情。由此可见,想象、幻想是人的天性,没有想象、幻想这个空间,我们将无处安顿自己的骚动的、不安的、失落的灵魂。”这一篇议论,看起来很有道理,其实在使用概念时却是比较含糊的,总的倾向似乎是把幻想包含在想象之内。还有专门研究文艺心理的专家,在其著作中把我们前面所述的想象、幻想的含义集中起来加到想象身上,说:“想象能创造,它可以超越时空界限,超越人的直接感觉经验的界限,在想象中,生活的经验、时空的界限、生物与非生物的区别等等,都改变了,消失了,幻觉、梦境、神话、现实、理想都可以融为一体。”
7 以上所举的观点标明,中外很多美学、文艺学、心理学专家所特别关注的是想象而非幻想。这可以做出两种解释,一种是他们对幻想还缺乏研究,一种是他们的研究证实了幻想也不过是一种想象。我们宁愿相信后一种解释,并且愿意与他们一起“自圆其说”。——想象是文艺创作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心理能力,它在由生活经验形成的意象的基础上展开活动,目标是以最佳方式构建“第二世界”,所构建的这个“第二世界”应当最充分地表达作者的某种思想感情。想象四处奔突,进行各种各样的假设、设计,有时长驱直入,有时峰回路转,以为走对可恰是陷入绝境,大意放松偏能巧夺天工,一本正经自有分量,邪门歪道更见神奇。终于,在人精疲力尽之时,想象登上了峰巅,看清了目标一带清晰的图景。因为所走路线不同,所以看到的图景也就不同,可能与真实的世界极为相象,也可能与真实的世界迥然相异。同是想象,是作者对同一种心理能力的使用,而指向说不定恰恰相反:或者尽力逼近真实世界,或者尽力远离真实世界。前一种指向的作品“把人们习以为常的普通生活现象加以处理,赋予它一种新的形式,从其中发现一种新的见解”,给人以现实感;后一种指向的作品“天马行空,奇思异想,虚造出一些不曾存在过或者根本不能存在的情景”,给人以虚幻感。按照这样的思路,幻想和想象不能算一对概念,幻想只是想象的一个指向、一个结果,它与作为想象另一个指向、另一个结果的现实成了一对概念。这种说法倒是挺合于人们日常的语言和思考:当某个人面对某个问题提出了某个设想时,人们或者说“这个设想挺现实”,或者说“这个设想不过是个幻想”,但决没有人会说“这个设想挺想象”或“这个设想不过是个想象”的。
初步的结论
8 对幻想和想象各自的含义及其相互关系,还有种种值得深究的认识。比如,认为二者像是两个重合的同心圆,但幻想这个圆不规则,其某些边缘一定会被拉伸开去,也就是说,凡想象所具有的,幻想都具有,相反,幻想所具有的,想象则不一定有。还有,认为所有文艺作品的创作都需要想象,只有一部分作品的创作需要幻想;在需要幻想的那部分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幻想负责从生发到形成轮廓的工作,想象负责形成具体画面和细节的工作。对这些认识由于缺少研究,因此不作论列。
9 从“探讨之一”看,幻想是与想象并列的一种创作心理能力;从“探讨之二”看,幻想虽然算不上一种创作心理能力,但至少是与现实并列的一种心理能力指向。这就给我们一个直感:无论把幻想定位在什么地方,它都是极需重视和探讨的一个课题。有一位文艺批评家论述艺术创造“第二世界”的三种形式时说:“意识可以与两种对象发生对应关系,一种是存在的对象,一种是空幻出的对象。如但丁的《神曲》,有地狱?有这样的地狱吗?有天堂?有这样的天堂吗?再如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作者认真地有声有色地描绘着悲壮美丽的涅槃情景,可是这一切存在过吗?”他说:“空幻始终是创造艺术和创造其他精神的重要形式。没有空幻,第二世界就会变得一片苍白。”这里的空幻大约是可以当作幻想来读的,论者也看出了幻想对创作的重要意义。在我们看来,幻想根本在于一个“幻”字,它的基本品格有三。(一)较少现实根据。往往是从某一点往开生发去构筑幻像,然后有可能把这一点与现实的联系也彻底割断,如古代神话中的“嫦娥奔月”、“女娲补天”之类,虚幻色彩十分明显;(二)极力打破常规。偏要和真实世界的面貌、规则“对着干”,把不可能的事情作严肃的表现,如鲁迅从某个原型出发综合种种人写出阿Q,这仍是按常规写,卡夫卡写推销员虽也有原型,但却把人变成了甲壳虫,常规被打破;(三)曲折地反映现实。幻想以充分表达作者思想感情为目标,常能超越现实时空,把人带到极为广阔的精神世界,但它既然是现实人的心理功能,就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借幻像影射、折射现实。也可以扩而言之,幻想是在更为宽广的领域、以特殊的手段,以不同凡响的感染力和影响力来反映现实的。而从读者的角度看,带有幻想性的作品带给他们的最大益处是心灵空间的开拓,这甚至比给他们增加一点具体知识更重要。
10 读我们现在的一些作品,常常令人失望。比如一篇童话,写小动物们互相帮助,不能说立意不好,也不能说体裁不对,但读这样的童话常令人觉得还不如读一篇少年儿童助人为乐的新闻更诱人;读一部长篇小说,写一位市长的婚外恋,也有曲折,也有惊险,但读完之后的感觉,就跟读了某种“法制报”或“周末版”上的报道没有什么两样。缺乏撼人心魄的力量,缺少令人着迷的魅力,缺少耳目一新的创造,缺少充沛的感情,缺少独特的形象,缺少的东西很多很多,其中就包括幻想——幻想的翅膀总是难以腾飞、翱翔起来。我们承认准确真实地反映现实社会人生的作品是好作品,也要承认充分展示人的心灵自由和创造力的幻想色彩浓厚的作品是好作品,更要承认写出了可知与不可知、已知与未知相统一、亦真亦幻、大真大幻的作品是好作品。而要写作这样的作品,就必须在充分把握现实的基础上勇敢地超越现实,大力开发和利用我们的想象力和幻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