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20世纪40年代郑敏诗歌的美学特征_郑敏论文

论20世纪40年代郑敏诗歌的美学特征_郑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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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804(2004)06-0044-06

在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上,郑敏的创作是个奇迹。这不仅因为她是九叶诗人中为数甚少 的女诗人之一,更重要的在于她是九叶诗人中创作激情保持得最为长久的一个,直到20 世纪90年代,她的创作还甚为活跃,甚至还能不断地超越自我,使诗歌艺术进入一个全 新的境界。有人说,诗歌是青年人的事业,郑敏的创作,则使这一命题变得可疑起来。 正因如此,探索郑敏1940年代诗歌的美学特色,从而发现1940年代郑敏诗歌的独创性价 值,对诗歌研究来说是一个极富诱惑力的话题。

(一)玄学妙境

郑敏早期在西南联大学习的是西方哲学,接触的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在美国学习英 美文学时,对玄学派诗歌发生浓厚兴趣,而玄学诗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源头所在,艾 略特就写过不少关于玄学派诗歌的评论,艾略特认为:“我们的文化体系包含极大的多 样性和复杂性,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在诗人精细的情感上起了作用,必然产生多样的和 复杂的结果。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无所不包,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以便迫使语言 就范,必要时甚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示意义……因此我们就得到了很像‘玄学派 诗人’所运用的方法。”[1]由此可以看出现代诗歌与玄学派诗歌的紧密关系。里尔克 诗中也有类似艾略特提到的那种因素,人们称之为神秘主义,“这种神秘主义中最容易 被接受的部分是,它坚信真正的艺术作品得自神助的观念。”[2]这种观念曾影响到冯 至,深受现代主义诗歌影响的郑敏也接受过这种观念的浸润。因而,将现实象征之中加 入哲学乃至玄学的思考,将普遍的生命意蕴同个人的独特感受交织在一起,构成玄学妙 境,成为1940年代郑敏诗歌的主要美学特色之一。

我们这里所强调的“玄学”主要是一种诗歌品格,就是通过诗歌作品所体现出来的对 生命的一种独特的感受方式和表达方式。郑敏有许多哲理的诗篇,如《读Selige

Sehnsucht后》、《死》、《二元论》、《墓园》等等,在这些诗中,诗人从哲学层面 上来抒写对生命及其本质的理解,颇具艺术智慧。同时,她的不少诗篇都渗透着哲学的 思辩气息,往往于具体的描述之中生发出哲思,从而增强诗的表达力和辐散面,而这些 哲思往往是诗中最闪光的部分,比如《舞蹈》中:“终于在一切身体之外/寻到一个完 美的身体,/一切灵魂之外/寻到一个至高的灵魂;”《时代与死》中:“倘若恨正是为 了爱,/侮辱是光荣的原因,/‘死’也就是最高潮的‘生’;”《生的美:痛苦、斗争 、忍受》中:“只有当痛苦深深浸透了身体/灵魂才能燃烧,吐出光和力”,等等。就 其实质而言,这些都只是诗人对生命的发现而不是抽象思维中的思辩,或者说她是把一 些哲学性术语,一些抽象的东西看成是与具象等同的存在。在郑敏诗中,“生”、“死 ”、“生命”、“死亡”、“智慧”、“现在”、“过去”、“必然”、“偶然”等不 是以抽象形态出现的,诗人有时为它们标上引号,把它们当成与感性对象同等的存在来 看待,甚至把它们看成是更高层次的存在。这就使她的诗歌意象分成了两大类:抽象的 与具体的,并形成大与小的对比、个人感受与生命存在的对比,由此形成了特殊的诗美 张力。由于抽象与具体之间的对应显得复杂而多样,她的诗有时候就显示出一种神秘的 氛围。比如,她喜欢用“手”来表达一种神示的、不知来处的引导生命的力量,“那些 目送你远去者,/却从你平稳的迈步里,觉悟到纵使在黑暗中/也有一只手牵引着,/那 忠于忍受苦痛的人”(《盲者》),“即使对于能计划未来的人类/不仍有一只外在的手/ 可以扭转他们的命运吗?”(《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的死讯》)、“这使我记起一只永 恒的手/它没有遗落,没有间歇/的绘着人物,原野/森林,阳光和风雪”(《小漆匠》) ,“手”这一意象本身具有一种神秘色彩,既具体又抽象,暗示对生命的引导与操纵。

因此,换一个角度说,郑敏诗歌的玄学意味正是她的哲思、个人感受与生命本身相融 合的产物,它由此形成与生命本身相对应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老子》中有如下句子: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此两者 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郑敏的诗,按照老子哲学似乎可以这 样理解:她诗中所表达的生命哲学是具有普遍性的“同”,是“玄”之缘,而“玄”与 “非玄”——她个人的体验达成一种独特的发现/创造关系,“玄”与“非玄”之共同 作用,构成诗之妙境。郑敏诗歌的玄学妙境确实是与众不同的。郑敏的诗中,哲理与个 人体验是合为一体的,构成可感而不可言之境地,同单纯的抒情诗相比,又多了一份厚 重,一份思想的蕴含。理性因素与感性因素在她的诗中是相互演进、互为因果、表里的 。她有这样的诗句:“因为我们是活在一个这样时代;/理性仰望着美丽的女神——情 感/自她那神圣的面容上/寻得无量生命的启示;/情感信赖的注视着她的勇士——理性/ 扶着他强壮的手臂,自/人性的深谷步入真实的世界。”(《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的死 讯》)情感是诗人的感受,而理性具有思想的力量。这是诗人对时代的认识,也表达了 她的艺术观念。“理性”与“情感”的融合正是郑敏诗歌写作特点:她以理性控制情感 的泛滥,她以情感充实理性的枯涩,这使她的写作总是有所克制,也总是有所沉思,由 此演化出抽象与具象、哲理与体验、现实与梦想等要素共容的玄妙境界。

(二)静默之美

郑敏诗歌的另一诗美特点是静默之美。静默是作者的创作姿态,也是读者的阅读境界 ,更是作品内在的审美品格。在郑敏的体验艺术中,静默的风格首先表现于蕴含着宇宙 和自然本质的体验对象——无名的人、物与山水;其次表现于体验的过程和状态;还表 现于诗人雕塑式的凝定意象的艺术手段。

在体验中,“我”无言,物无语,“我”默默地观察凝注物,谛听它沉默的外表下生 命的欢腾与生长的声音。谛听的过程其实也是物我无言交流的过程,不管是金黄的稻束 、秋天的田野,还是矮小的棕榈树、荷花,我们都能感觉到诗人与它们心灵的互应与对 语,而奇遇的场景在诗人的笔下则是刹那中完成的静默的雕塑——“像耸直的山峰/载 着人们忘言的永恒。”

静默作为诗人体验的状态与境界,充满着无声的言语与心灵的律动。诗人在体验过程 中,不仅要倾听物的声音,还要倾听自己心灵的声音。《寂寞》中诗人这样写:“这一 棵矮小的棕榈树,/他是成年的都站在/这儿,我的门前吗?/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照着他独个站在/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我突然跌回世界,/他的心的顶 深处,/在这儿,我觉得/他静静的围在我的四周/像一个下沉着的池塘/我的眼睛,/好 像在淡夜里睁开,/看见一切在他们/最秘密的情形里/我的耳朵/好像突然醒来,/听见 黄昏时一切/东西在申说着/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这首诗不仅表达了诗人对宇宙万物 相关联的感受与冥思,更主要的,它呈现了一副雕塑般的姿态——诗人在静默中凝神倾 听。

郑敏对静默之美的艺术传达采用了雕塑式的手法——意象的凝定。这在他的咏物诗中 尤为突出。诗人在《荷花(观张大千氏画)》开头写道:“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会凋零 /的杯,盛满了开花的快乐才立/在那里像耸直的山峰/载着人们忘言的永恒”在《马》 的开头四句:“这混雄的形态当它静立/在只有风和深草的莽野里/原是一个奔驰的力的 收敛/渺视了顶上穹苍的高远。”(下划线为笔者所加)诗人运用的意象是立体而静止的 ,立在那儿像“耸直的山峰”,静立时是“力的收敛”,准确而有力的意象把握,使得 诗人笔下的物拥有一种雕塑的质感,坚硬而凝静。

郑敏对意象的凝定,不是工笔式的精雕细刻,不是完整的展现,而是运用写意式的点 睛之法:抓住最能体现其精神风貌的特征,并用形象性的比喻加以烘托,使之凸显。诗 人笔下的鹰是冷静的,因为“它只是更深更深的/在思虑里回旋/只是更静更静的/用敏 锐的眼睛搜寻。”诗人写树,没有描绘树的枝和叶,而是来状写树的声音和树的姿态, 象征的寓意使树的形态更令人深思。《金黄的稻束》中的母亲的意象是:“肩荷着那伟 大的疲倦,你们/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静默。”

因此,郑敏笔下的意象是这样一种雕塑:简单、浑然。它留下空白,给我们许多想象 的空间,它让我们超脱具体和感官,走向精神和思想。这样的雕塑类似于温克尔曼所说 的“高贵的单纯与静默的伟大”的古希腊雕塑,但又透露出中国传统写意画的内在精神 。

诗要有思想,如同杜远燮说的诗要发表见解,这是1940年代诗的群体特征。1930年代 的诗并非没有指示思想,但多的是抒情,乃至滥情,而1940年代的诗则是思考的抒情。 “在最具体表现意象的时候也不愿放弃哲理,最绘画性的时候也不愿意止于纯粹的视觉 效果。”[3]

郑敏诗抒情性突出,但绝不止于抒情,而是融进思考。因此,《舞蹈》不仅描绘舞蹈 本身,而是“终于在一切身体之外/寻到一个完美的身体,/一切灵魂之外/寻到一个至 高的灵魂。”

(三)朦胧之美

郑敏的诗由于哲理的渗透与玄思的应用,使其诗理性色彩较为浓郁。但也不应忽略郑 敏诗同样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朦胧美。而意象诗派反对把诗当作“情绪喷射器”,视诗为 情绪方程式;象征主义诗人力倡隐喻暗示,波德莱尔就宣称诗是“富于启发的艺术”; 魏尔仑说诗应穿上意象的衣服,像“面纱后面美丽的双眼”,马拉美更认为直接称呼事 物名称就已减少了四分之三的诗歌快感。西方的现代派诗讲究朦胧,中国古诗的纯粹部 分同样也讲究朦胧。刘勰提出过“隐秀”理论,司空图在《诗品》中认为“不着一字, 尽得风流”的朦胧乃美学的最高境界,李商隐等人的诗更常常是“意在言外”,颇多曲 折蕴藉之美。受中外诗观的双重辐射,郑敏便把轻纱遮水、淡雾罩山的朦胧美作为一种 美学境界刻意追求。刻意创造一种交合真实与想象、隐显适度的半透明的朦胧美。在这 种诗学策略统摄下,郑敏不少诗都抵达了朦胧美境界,似真似幻,多元曲折,贮满暗示 。具体说郑敏寻求朦胧美有多种理论途径,其中最主要则归功于两方面的积极探索,一 是契合论,一是象征说。

契合论是象征主义诗歌的一个基本法则。波德莱尔这种从神秘主义哲学家史威登堡“ 对应论”翻版而来的契合说,认为自然与“生存不过是一片大和谐”。郑敏悟出自然与 人的心灵间存在着对应契合关系,诗人的职责就是要以敏锐的直觉力捕捉这一神秘的关 联点,用一个个坚实的意象符号,暗示主观情思,实现心灵与自然的全息对应。

郑敏沿袭通过感觉把握事物的传统思维方式,纷纷起用可以感触的传统化意象,寻求 微妙精细的现代心灵传达上的恰适隐显度,既不全隐晦涩,也不全显直露。这种介于隐 藏自己与表现自己之间的模糊抒情方式,外化为意象诗就是有一定的飘忽性、模糊性和 不确定性。

郑敏诗歌朦胧美效应获得的另一个主要途径是以象征意识的自觉渗入,铸成主题内蕴 的多义多重性,闪烁出朦胧美。象征主义者认为在传统与现代冲突、个体文明取代群体 文明过程中,旧有价值崩溃新的意义尚未确立,意义的空场使万物之表象又重新成为需 要诠释的隐秘象征符号,外在世界成了“象征的森林”,所以马拉美说“暗示才是创造 ”。步西方现代派诗人后尘,郑敏把诗歌创作看成是一种象征行为,认为没有象征就没 有艺术;并在结合传统的“兴”的理论基础上,主张以自然深层的律吕、声色俱佳的对 应物,象征幽远的心态心音,以此岸世界象征彼岸世界,使抽象意蕴获得感情寄托。郑 诗的艺术操作就是循着这一思路进行,加之意象作为一种心灵载体,一定情境下它本身 就具备某种象征品格,有种借有限表无限、借刹那表永恒的意义;尤其在古老中华民族 的文学传统中,那些古典性意象更易积累象征涵量;所以它们对诗文本的介入或贯穿, 自然就赋予了郑诗一种言外之旨,诗的深层意蕴常常寄居在结构的第二层、第三层虚实 隐露的形象间,引导你去探寻品味。如《Renoir少女的画像》只抓住半垂的眼睛,紧闭 的嘴唇这样两个特点,通过“海洋的入口”、封锁了的“岩岸”、“芬芳的玫瑰”这样 几个意象的组合将读者引向少女的精神世界,而少女的精神世界是怎样的呢?少女的眉 眼长得什么样子?少女为什么要闭锁自己的灵魂?这些只能由读者自己去想象了。再如郑 敏诗歌的《一瞥》,郑敏对少女的眼神捕捉得可谓准确精细,通过树、落叶、黄昏这样 一组意象,将少女的一瞥锁定,这一瞥包含了多少内容?它反映了少女怎样的心态?诗人 没有写,读者只能通过意象的整体效果去感悟、体验、想象谜一样的少女“流露出昏眩 的静默”的“半垂的眸子”是什么样子。一千个人就会有一千种哈姆雷特,我认为,一 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种对“这一瞥”的想象。

另外,郑诗的意象特质与题材对象的遇合也强化了朦胧美。郑敏涉笔的是广袤深远的 内心领域,是都市快节奏生活微妙恍忽的感觉、体验和情绪,这种隶属意识潜意识层面 的东西本身就模糊混沌,不可描述,再加上表现意象时诗人汲取新感觉主义的感觉跳跃 与组合技巧,就更朦胧婉曲间接,有种“跟着感觉走”的味道,它常常使读者只获得一 种情绪感染,而具体感染来源对象是什么却怎么也说不真切。如郑敏的《寂寞》中寂寞 、孤独等心理内涵本来就声形全无难以捉摸,可诗人却偏偏以矮小的棕榈树、黄昏、大 树、岩石加以比附衬托,造成复述式结构,有如陀螺,旋过去再转过来,藏头露尾,只 点明寂寞感受却不写寂寞原因,造成一种雾里看花的朦胧之美。

艺术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度”的把握。郑诗的朦胧美为何没有像象征诗派的李金发 一样堕入晦涩的渊薮呢?原因就在于意象组合过程中吸取了前者教训,注意撷取传统诗 歌的意境范畴,注意肌理的整体效应,从而提供给读者一个完整的诱人的精神情感氛围 和情调。

(四)追求深度模式

郑敏诗歌的另一重要特征便是追求深度模式,即追求诗歌的感性形式深含的理性本质 ,也即追求诗歌具有形而上或哲学意味层面,以此来揭示人类深度的生存意义,告诉人 们什么样的生活是值得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正如英格丹所说,作品中的 形而上性质不管是坏是好,总是一种肯定的价值。而这一哲学意味层面,也即深度模式 ,并非在生活的表面,也不仅在异常的生活中,它们更多的是出现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 ,然而,他们往往是隐蔽的,诗人不可能用纯理智的方式来确定和把握这些性质,而只 能在生活情景中去直接体验,或者在与亲身体验过它们的人同化之时,间接地感受到这 些不可言传的、揭示了生命和存在“较深的意义”的层面。追求这一深度模式往往成为 许多优秀诗人对诗歌深度的自觉追求中的必要手段。也就是说,渴望它们,沉思默想它 们,往往成为一个诗人行为的一个动因。同时,这种沉思默想成为了对人生的哲学探究 。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是实现的哲学,诗歌创造也可视为一种哲学活动[4]。

诗歌这一深度层面,不是一种平面的组合,而是一种由浅及深、由感性到理性、由形 而下到形而上的构成。言与象所构成的浅层结构,不仅以其形式美吸引着读者,而且还 指引、深入到由现实生活和哲学意味所形成的深层结构。她诗歌的浅层结构犹如果肉, 深层结构则犹如被果肉包围着的内核,内核坚硬无比,但一旦被人砸开,其核心可能有 更多的养分。而其诗歌的艺术真理就是这种被包裹着的核心。

在西方,较完善的作品层面结构是由波兰的现象学派的美学家罗曼·英格丹(R.

Ingarden)提出的。他认为一部作品可分为五个层次:语音层,意义单位层,被表现的 客体层,“观点”层,“形而上性质”层,如作品所透露出的崇高、悲剧性、恐怖感、 神圣性等。通过这个层面可以引起人的沉思默想。英格丹对文学作品的层次分析,受到 了许多理论家的称赞,认为他的观点是“明智的、专业性很强”、“稳妥的,有用的” [5]。

在罗曼·英格丹看来,作品的最高层次是“形而上性质”层次,这个层次可以引起人 的沉思默想,但却是一般作品所不具备的,而郑敏诗歌的深度模式恰恰达到的正是“形 而上”层面这个高度。

关于诗歌的内在结构,诗人郑敏有着自己深刻的体验和总结:“诗的内在结构是一首 诗的线路,网络,它安排了这首诗里的意念、意象的运转,也是一首诗的展开和运动的 线路图……有的诗由于没有内在结构就不能有层次地将读者引向‘顿悟’。这种诗是一 个死胎,写的再精美也因为没有生命、没有运动,而完成不了诗的功能”[6]。

郑敏的关于内在结构的论述,虽然偏于感性,但从中我们仍然能够看到郑敏对诗歌中 的“有层次地将读者引向‘顿悟’”的那种内在结构,即罗曼·英格丹所言的包含了“ 形而上性质”的第五个层次的内在结构的重视。郑敏称它能使读者“顿悟”,在罗曼· 英格丹那里则是“引起人的沉思默想”。

那么让我们剖析一下郑诗,看看它是怎样使读者“顿悟”的。首先,郑诗的深度模式 是“现象—本质”的对立统一模式。郑敏的诗往往舍弃对现象的逐一表现,而是一下子 就深入事物的本质,从本质特征切入,予以表现。如郑敏的《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是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头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

这首诗就是由一个画面开始,由实在的收割的农庄景色开始,实物逐渐抽象,而对画 面的描绘,也不是仅作美的欣赏,而是为了切入本质,由“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而到“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诗人将主题升华,结尾突然拔高到哲学的高度“历史也 不过是/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而你们,站在那儿/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透过诗人 描绘的宁静的似一幅木刻画一样的景色,我们读到的是诗人从容的、不动声色的文字力 量,它让我们沉思人生、沉思历史,让我们从这幅画中读到说不出的许多内容。

郑敏的“现象—本质”对立统一深度模式并不单一,而是显出多样性的特点。“非真 实—真实”、“荒诞—真实”的悖论模式便为“现象—本质”模式的补充与变异。“对 一切传统的东西加以怀疑和否定,在全新的基点上去重新感受、理解和表达,它相信世 界的意义在于不断体验和发展之中,根本不存在什么边界和限度。”[7]郑敏确实企图 “在全新的基点上去重新感受、理解和表达”,所以她可以从不真实中看出真实,从荒 谬中看出真实,从平常中看出反常,从反常中看出悖谬。如郑敏的《盲者》:

在深夜里,

在静了的大街上,

你倾听着,

自己的足音,

和手上的琴音,

月光和她的姊妹们,

阳光和色彩的世界,

好像围绕着

一座紧闭的寺院。

在一块不语的石头里,

在一座沉默的山头上,

人们都感觉到神的寓居,

当你穿着孤寂的衣裳,

走过街巷,

妇女和儿童都上前

围绕着你,

因为他们相信,

从你漠然的脸上,

读到了那命运

所写下的奇特的文字:

和看到了一幅

描写着荒原的图画。

当你没有被谁了解

重新又走上你的路,

那些目送你远去者,

却从你平稳的迈步里

觉悟到纵使在黑暗中

也有一双手牵引着,

那忠于忍受苦痛的人。

对于苦难与命运进行重新打量和思考,对孤独与痛苦的意义与人的存在价值进行深刻 的沉思,深刻揭示了生活中非真实—真实,荒诞—真实的复杂关系。

其次,通过“明显—隐含”心理分析模式来建立自己的深度模式,她往往与“现象— 本质”这一深度模式结合为有机整体。所谓“明显”与“隐含”,来自于弗洛伊德的“ 隐抑”论。“隐抑”论区分“明显”的“隐含”的,即在明显的形象之背后,必然隐含 更为内在的隐秘的东西。如人的梦往往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形象运动,这是明显的,似乎 没有什么意义,但经过分析,它的背后隐含了某种意义,这就是深度模式。郑敏诗歌通 过剥离“明显”,揭示“隐含”着的人物内心世界,从而使其诗歌的内在结构达到“形 而上”这一层面,实现艺术与真理的完美结合。如《Renoir少女的画像》,通过对人物 的外在特征这一“明显”的描写,表达出人物幽微内心世界这一“隐含”的丰富性与复 杂性。

最后,郑敏的深度模式在结构上表现为“现实层面—象征层面”的多层结构模式。关 于多层结构,郑敏曾有深刻的阐述:“在现代派诗中,多层结构是很常见的。这很像现 在城市的高层之上有伸展向象征主义的高空建筑。”[8]为了更清晰地说明自己关于多 层结构的理论,她还举了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歌作为例证。她说:“在浪漫主义 的先驱者,又带有浓厚的现代主义象征色彩的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1757~1827年)的 有名的短诗《虎》中,这种多层结构是十分明显的。在这首诗里,虎的外形生活环境和 生活习惯及神态都有了精确真实的描绘,而全诗除了这现实的底层之外,显然还有象征 的超现实的高层,特别是诗的结尾的一节问道:‘创造了羊羔的他也创造了你吗’,布 莱克显然在使用上帝创造一切这个传说宗教观念对宇宙、现实提出一个辩证的看法,就 是说,世界充满善(羊羔)和凶猛(虎)的矛盾斗争。这种辩证的世界观就是这首诗的高层 。”[9]而多层结构也成为郑敏诗歌的深度模式中的一种结构形式。郑敏的咏物诗和玄 思诗多采用多层结构,如《岛》的写实层面上还设置了另一象征层面——岛象征着诗人 的身体与内心。《清道夫》里的清道夫清扫脏物、废物,是写实的层面,而希望清除旧 社会的一切旧物,却是建立在写实层面之上的象征层面。郑敏的多层结构,由于“现实 主义的底层结构”与“超现实主义的高层结构”[10]的紧密粘合,所以易于实现对题材 的超越,使诗的内涵具有丰富性、多义性、暗示性、启迪性,把诗的“现实、象征、玄 学”三者统一起来。当然,郑敏不仅使用多层结构来展示深度模式,其他结构方式如展 开式,亦多被采用。“当诗人要徐徐展开一个真理时,诗的结构往往是起始略平淡、缓 慢而在结尾时奇峰突起,猛然揭示读者一个真理,诗至此结束了。”[11]这就是展开式 。如郑敏的《鹰》便采用展开式,就给人以“奇峰突起”之感。它写鹰飞离地面,“在 思虑里回旋”,“用敏锐的眼睛搜寻”,距离使它认清了地面,结尾处,在上述铺垫之 后,猛然揭示一个真理:“当它决定了它的方向/你看它毅然的带着渴望/从高空中矫捷 下降”,使人产生一种突然的觉悟,体会到突然的精神飞跃。使“读者突然领悟诗人在 作品中所要表达的、具有深刻意义的思想感情。这种领悟也可以说是一种顿悟,因为在 诗中,不像在散文或其他文学品种中,领悟的来到是伴随着惊叹、意外、兴奋的感情, 它来得异常突然,给读者的求知欲以充分的满足。”[12]较典型体现展开式结构的一首 诗便是前面分析过的《金黄的稻束》。其他尚有对照式、递进式、交叉式等等,郑敏诗 歌的结构是丰富多样的。

深度模式也使诗人的抒情视角发生了变化,从单一的外视角或内视角转换为内视角与 外视角的统一、结合。郑敏努力体验、拓展、挖掘内宇宙和外宇宙的广度与深度。这种 综合性视角把对现实的体验所形成的情感、情绪升华为经验、理性,升华为理性精神, 或在流动中凝定为雕像。诗已不再是单一的情感载体,而是人生经验的融合,诗情更多 地被诗思所代替,诗作表现出不同凡响的理性美。如《金黄的稻束》、《Renoir少女的 画像》、《一瞥》、《盲者》、《残废者》等,随着色彩的变幻和场景的转移,我们读 到的是对人生宏观的理解,对人精神世界细微的探查,而省净的语言传达的是理性的魅 力和光辉。而外视角与内视角的结合,使郑敏诗往往有着穆旦所说的“发现的惊异”。

收稿日期:2004-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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