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现象的再思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王朔论文,现象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八十年代以来以“现象”命名的事件越来越多,但各种“现象”似乎总是昙花一现,唯有王朔现象是个例外。他在1988年,先后把《轮回》、《顽主》、《大喘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等四部小说搬上银幕,“玩”出了个中国电影的“王朔年”。从1990年起,他又先后以《我是你爸爸》、《编辑部的故事》、《过把瘾》等合作剧多次成为人们不断投以关注的热点。
到了1992年,这是在巨大的商潮面前,文学最不景气之年,王朔的作品不仅在市场上没有滞销,相反,他以前的集子《空中小姐》、《王朔谐趣小说选》、《过把瘾就死》以及新推出的一百五十万字《王朔小说专集》又成为大小书摊上走俏的文学读物。
当人们还在争论王朔究竟算不算作家,他的作品到底叫不叫文学的时候,王朔小说在新时期文学中拥有最多的读者已成为既定的事实,如果仅以“痞子文学”一而概之的话,恐怕难以解释王朔小说的走红。象许多文化人放弃手中的笔,选择“下海”投身商潮那样,王朔竟是从商潮中“上海”选择了文学。
既然是一种现象,公众的评价就众说纷纭,有的人认为“王朔小说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和批判力量。使我们得到近乎全新的生命体验、情感体验和审美体验,他让我们领略了转型期社会激荡,碰撞和现代都市的斑驳陆离、眼花缭乱的生活色彩以及人生现世的纯洁、善良和娇美,更多的是荒诞、调侃、虚伪、暴力、色情和无耻。他对生活的洞察、感受、穿透和表现使其小说真正具有认识价值。”①(刘则鸣《王朔现象》)而另一种则是从整体上对王朔的作品持一种彻底否定的态度。“尽情地在嘲弄社会,嘲弄人生,它在宣泄一种非传统、非理性、非道德的反叛情绪的同时,也把我们当今社会所提倡的一切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传统贬得一钱不值。”②(同上)他们视王朔的作品为“痞子文学”、“流氓文学”。
我们说严厉的批评是必要的,但攻击与谩骂似乎有失评论家的风度。王朔的确有悖于传统,他采取了与传统文学观完全不同的文学观点,如此的叛逆行为很难令我们完全接受,但是王朔走红了,而且是在中国文坛最孤独寂寞的时候红的,这个现实本身就值得正视,而且我们更不能无视成千上万的读者和观众的存在,要说王朔“无耻”,毋宁先说这群读者无耻,或者说是时代无耻,王朔的作品也许毫无价值,但王朔闯进中国文坛,并在读者中产生轰动效应不能说没有价值。下面我们就从几个方面来分析,为什么王朔能在读者中产生轰动效应。
一、“过渡人”的文化错位和心态失衡
一接触这个小标题人们就会问:什么是“过渡人”?严格地说,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过渡人,概括地讲,过渡人指处在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的社会发展阶段上、混含着新旧两种特质、有着双重价值体系的人们,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传统人,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现代人,是同时兼传统人和现代人某些心理素质和性格特征的人们,他们在向现代中国过渡过程中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但未来的路还很漫长,而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走在这条路上的过渡人。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王朔创作了一系列小说,可以说他小说中的人物无不体现过渡时期过渡人的一些特征、梦想、抗争、失败、迷惘、困惑及无可奈何。《玩的就是心跳》描写一群迷惘的青年,他们从“文革”中走出来,在经历生活背景的转换时候本身并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携带着传统文化给予的价值观念、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而这些又是与现代环境相矛盾、相排斥的。他们所见到的都是新东西,商品经济、市场机制、经济特区、合资企业、电脑、计算机,因而他们感到在新的文化环境中的不适应,不协调,表现出时代性的文化错位和心态失衡,产生一种无奈茫然的情绪,想挣大钱,过豪华日子,却又处处受挫,好象被抛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受到某种不可知力量的控制和支配,又好象失去了自己,对“我是谁”的问题产生迷惘和困惑,这一切造成了他们极其复杂的性格,玩世不恭,神吹胡侃,追求新奇,到头来依然感到空虚、寂寞。王朔的另一些作品同样表现了一群在传统的气氛中寻求超越,以期待个人境遇得以改善的人们。《给我顶住》中的方言,在“烂熟的环境和人群”中感到郁闷和烦躁,使他幻想某种完美无缺的生活,但传统的中庸思想和现实对人的禁闭,使不安分的自我与环境形成了尖锐的对立,他的真诚遇到了现实激烈的报复,其结果是费尽心机却依然生活在旧有的情势下。
《我是你爸爸》是一部由父亲马林生和儿子马锐之间的关系演绎而成的长篇小说,读过小说之后你会感受到某种强烈的精神压抑,这压抑从何而来?平心而论,马林生不仅不是一个坏爸爸,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一个好爸爸,他很爱自己的儿子,除了有点平庸和卖弄之外也说不出他太多的毛病,而儿子马锐同样不是一个坏孩子,除去男孩子难免的调皮外,很爱自己的父亲,并且通情达理,那么这样一位好爸爸和好儿子之间何以造成如此沉重的精神压抑?究其原因,就是父亲与儿子彼此所受的传统教育与现实环境的相互排斥,表现出时代性的文化错位及错位后的心态失衡,由此而产生强烈的精神压抑。
我们说王朔小说有沉重的历史潜台词,原因就是作品主人公逍遥的生活表象背后的沉重的生活背景,当他们带着传统文化所给予的一切面对现实的时候就会感到茫然,冲决传统又不得,救赎现实又无力,这种无法控制的心态失衡使他们只能以冷嘲热讽的方式来戏弄现实,无论是《顽主》中的“三T”公司的替人排忧解难,还是《你不是一个俗人》中“三好”协会的“捧人”行为,看似滑稽、荒诞,实际上却在游戏中表达了对现实秩序的抗议,王朔笔下的主人公个个看上去都“逍遥”、“潇洒”,而这正是他们变形的反抗,尽管他们的机智、幽默曾给人们带来欢乐,但这欢乐背后却隐藏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和辛酸。方言“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声明,马青“谁他妈敢惹我”的叫喊看似一派痞气,实则透露出他们内心的苦闷和苍凉。人们深知“三T”公司无法替人排忧。“三好”协会也根本不能解救人们,这些为“改善”生活而“一丝不苟”的工作现象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的嘲讽与奚落,使人在形的夸张中重温了生活的苦难,让人们再度审视现实,以改变现实。
二、对“传统”的调侃和讽刺
提到“传统”一词人们都会很敏感,因为它凝结了人们非常复杂的情感,在这个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文明古国向现代化过渡的进程中,一些传统对社会的进步起着推动作用,而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另一些传统对社会的进步起阻碍作用,那么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呢?这是很难说清楚的问题。王朔抓住了这个最关键的敏感问题,对人们早已习惯的“传统”进行了大胆的嘲讽。
首先是对传统欣赏习惯的嘲讽。“大团圆”结局可以说是中国人传统的欣赏习惯,从古到今,人们无论是欣赏作品还是观看影视剧,都对剧中人物命运表示关注,无论剧情如何紧张人物命运多么坎坷,最终作家总是让观众高兴而来,满意而去。喜剧自不必说,即使是悲剧,也会出现象《李慧娘》剧中的情节,李慧娘因对现实的无能为力,最终化做厉鬼复人间的仇恨,满足了人们的欣赏心理。而读王朔的作品则不然,人们常常会感到心情压抑,沉重,这正是作家对“传统”的欣赏习惯进行了大胆的嘲讽所产生的艺术魅力。《渴望》是曾经引起轰动的作品,在传播中人们一直把它看做是一部弘扬中国传统美德的教科书,但当我们仔细去研究其剧情的发展,就会发现其意义完全被扭曲了,成了对传统特别是现实生活的强烈嘲讽与亵读。编剧正是一方面在“好人一生平安”的旋律中借刘慧芳、宋大成的美德迫使公众认同,而另一方面却在作品中一再让好人落难。刘慧芳卧床、宋大成绝嗣。这样就使好人不再平安,唯一真实的就是现实对“好人”的残酷无情和对生活的无可奈何,这是《渴望》的情节因素对“主题”干扰的结果。此后王朔又独立创作了《刘慧芳》,在这篇小说中又继续了这种“干扰”,小说中的刘慧芳像防犯流氓一样防犯夏顺开,继而又声色俱厉地拒绝夏的求婚,但几经周折,当刘终于决定要嫁给夏顺开时,夏却飘然而去,刘终于一无所有。这种情节的发展使读者的阅读期待一再落空。这无疑是对喜欢大团圆结局的读者及刘慧芳本人的一种戏弄。在作品中刘慧芳的每种计划都以失败而告终。她的美德似乎再也不是优点,却是她丧失幸福的主要原因。作者虽然没有直接表明,但小说情节发展本身就是对传统的亵渎,意外的结局迫使读者再度审视这种传统美德,重新思考它的价值所在。
其次是对传统伦理道德文化的嘲讽。《我是你爸爸》描写了一个知识分子马林生的生存行为,描写了他与儿子马锐的父子关系。故事的发展基本上是符合人物性格及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的,例如儿子马锐因在课堂上指出老师的错处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父亲知道儿子是对的,但又不得不逼着儿子去认错,为什么会出现此事?看似简单,实则这里面涵盖着深刻的社会关系和文化基因,儿子还小,涉世未深,还不知道在中国这块古老的文化土壤上,父子、长幼、尊卑、贵践是一种伦理化了的整体,是一种实用的人际关系网,“平等”始终没有过,也不可能存在,课堂上教给学生的那些大道理与实际的社会关系是两码事,所以当马锐把课堂上学到的所谓道理运用到现实中的时候,不但不灵,反而碰得头破血流。父亲为什么知道“理”在儿子一边还逼儿子“认错”,因为父亲也曾有过少年阶段,实际生活的教训使他明白了实际生活中的法则,因而是一个早被角色化了的人物,由这父子二人的形象,让人们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道德文化的力量。
再次是对“权威”的嘲讽。崇拜“权威”是传统中国人的普遍心态,传统中国人具有无条件地服从权威的意向模式,具有很强的依赖性,它是传统社会文化的产物,宗法社会的严格的等级制度,以家庭血缘关系为核心的伦理道德文化,都要求人们无条件地服从权威,相信权威,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们对“一个大脑指挥几亿双大手”的思维模式早已习惯。在向现代化变迁中,传统社会的宗法制度和等级关系被打破了,传统文化的价值观也受到激烈的批判和否定,权威日渐衰落,随着现代意识的深入与现代化的客观历史进程相适应,现代性的主体意识逐渐确立。人们已不再崇拜“权威”相信“权威”了。王朔正是抓住了人们的这种心理,在作品中对权威进行了大胆的嘲讽,《我是你爸爸》中父亲告诉儿子“你傻就傻在不懂得这条做人的基本规则,当权威仍然是权威时,不管他的错误多么确凿你尽可以腹谤,但一定不要当面指出,权威出错犹如重载列车脱轨,除了眼睁睁看着它一头栽下悬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所有的努力都将是螳臂挡车,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读到此会让人自然想到历史上重大民族倒退的制造者,可是在现实社会中,有谁敢去这样调侃权威者呢?
以上我们从三方面总结了王朔对“传统”的调侃和嘲讽,在具体的手法上,王朔主要采用了反讽的艺术手法。反讽在小说中既是一种叙事态度,又是一种叙述方式,作为一种态度,它与传统的讽刺有所不同,它绝不容许表达者有明确的主观倾向,而且它在嘲笑对象的同时,也不放弃自我嘲笑的可能,正是因为王朔运用了这种宽容的人类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的态度,缩小了读者与作品的距离,使其作品产生了始料未及的艺术效果。作为叙述的反讽,王朔在作品中主要运用了两种方法,一种是由情景而产生的,例如《顽主》中描写青年作家宝康拜访“三T”公司,苦诉自己是一个作家,急需得到读者和评论者的赏识,希望“三T”公司能帮忙,于是“三T”公司在宝康出钱的前提下,举行了一个骗人的授奖仪式,它典型地概括了生活中那种“正经”弄虚作假现象,明明是欺世盗名的骗人勾当,却“正经”得煞有介事,其实我们生活中的“花架子”、形式主义、欺上瞒下的事实还真是随处可见。王朔反讽的另一种形式是由语言产生的,当这种语言的形式与它所指的内容构成自相矛盾的内在结构时,这种语言就产生了反讽的语义,《千万别把我当人》中描写了赵航宇之流借着为民族“争光”、“弘扬民族文化”的名义,假公济私,胡作非为。下面一段就是作品中他们关于吃的一番理论。“在这里吃一次饭就相当于上了一堂生动活泼的中国文化集锦课。纵观世界历史,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通过吃世代相传地保存下来,我们还独自一家。这也是我们民族数千年绵延不绝,始终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一个根本原因。辫子可以剪掉,脚可以放大,大褂可以换成西服,但不能不吃,于是就产生了民族凝聚力。于是我们就感到了身为炎黄子孙的自豪──下面开吃”。这套吃的理论,似乎不吃就是炎黄不孝子孙,不吃就会把中国传统文化葬送在我们手里,这真是堂而皇之的理由,何况不用自己掏腰包,谁不愿将这种民族文化发扬光大呢?这真是对公款吃喝风的绝妙嘲讽。
三、“侃”文学的魅力
纵观王朔的小说,可以说“侃”贯穿其始终,那么王朔为什么采用“侃”来做为他思想艺术思维的表达方式呢?这其中有很深的社会背景及读者的接受心理背景。
“侃”可以说是80年代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设想在60、70年代这种“侃”是绝对不可能的。“聊天”也只能是二、三知已的交头接耳,即使是夫妻之间的交谈,也不能完全没有戒备。而只有在80年代开放的背景下,“侃”才成为民众的一种参与方式,因而也就成为一种特殊历史背景下的文化现象。王朔以他的敏捷、聪颖,把这种特殊历史背景下的文化现象放到他的作品中,成为他作品中主人公的最为普遍的一种精神生活方式。从最现实最切身的生存到漫无边际的云山雾罩,从家庭琐事到政治风云,无不被纳入其中,可以说“侃”就是各种信息的汇聚,各种思想的交流,各种意见的发表和愤世嫉俗的发泄。无怪乎有些人喜欢王朔的作品,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看看王朔又“侃”出了什么新东西。
王朔是把生活中的“侃”转化为文学方式的比较成功的一位。生活中的“侃”实际上就是人们生活中的口语现象,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口语,口语中容纳了一定的新的社会内容。如作品中出现的“泡时间”、“老帽儿”、“大腕儿”、“款爷”等等都是特定时代的口语,一个时代的口语,实际上是民间文化的最显在表现。它容纳了种种生活信息,反映着时尚和心理,而且有一种奇特的融汇与再生功能。例如把权威出错比附重载列车脱轨,就使语言具有了调侃、反讽、滑稽的意味。因此王朔把口语大量引入文学,甚至融化在叙述语言中,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增强了语言的鲜活性和生活气息,这也正是王朔的作品能被普遍接受的一个原因,也是“侃”文学的魅力所在。其产生的效果使人们觉得王朔离我们很近,他所写的仿佛就是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
综观王朔的创作,他成功的最大秘密就是抓住了读者,从接受美学观点来讲,作家苦心经营的文学文本,在未被读者阅读接受以前仅仅是印刷品,只有经过接受主体的欣赏性阅读,其潜在的意义才构成了现实的美学对象。王朔是很看重读者的,他说:“我希望我的作品有影响,有读者来看”,那么创作什么作品会赢得更多的读者,这就是王朔力图找到的“中间点”,这个“中间点”就是文学作品的纯艺术功能与流通功能二者之间的“中间点”。他认为文学作品有三类,一是宣传教化的,二是大众通俗的商品化的,三是纯探索、纯艺术的。他认为文学作品的功能是多重的,有的作品让人看了解闷儿,有的作品让人看了消遣,有的作品让人看了从此走向革命道路。王朔谈自己作品的出发点就是你能看出更深的东西你就看,即使看不到起码让你乐一乐消遣。“我的作品只是让观众乐一乐,可有人愣要从一切东西里发掘出思想内涵,好象什么都必须跟人生经历、情绪,修养联系起来,累不累呀。”曾经有记者问王朔:“有人说你作品太浅,你怎么想?”王朔自己说:“本来我是一个大萝卜,可有些人偏问你为什么没有肉的滋味。”平心而论,肉与大萝卜都是人体所必需的,所以我们不能过多地责怪他为什么缺少些什么,又为什么多了些什么。他的作品是特殊历史时代的产物。正因为他不同于其它作家,他才是唯一的王朔,否则就不是王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