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贤画学思想中的“墨法”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思想论文,龚贤画学论文,墨法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明末清初的画坛上,龚贤的绘画可谓“独树一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用墨方式与众不同。积墨晕染,是其一个重要特点。他的画,往往景物繁繁密密,甚至是铺天盖地,有着魔幻般效果;但是一切又似乎在天光中被凝固了,处在一片静寂中,呈现着浑沦而深沉空灵的境界,显露着如人一般含蓄而超然的气质。按传统绘画发展呈现出的一般状况而言,大凡绘画上有大创新的画家,其背后多半有自己的画学体系为支撑。龚贤也是这样。
龚贤的画学著作,主要分画诀、画说和课徒画稿三部分。内容比较相近,都是讲授绘画的要诀,以及对“画之理”的理解和阐释。这些著作虽然确切年代已很难考证,但是可以确证的是,课徒画稿是他晚年为授画所作,由此推知,三者应该均是他晚年所著。对此三类画学著作,长期以来学者们普遍认识到它的理论价值。这些看似具体的授画要诀,实际上是理解龚贤画学思想的重要资料,但是如何与他的绘画创作相结合,深化其丰富的哲学意涵,仍存有很多探讨空间。本文是在此研究方向下的一个尝试,期望能进一步探究龚贤墨法观的思想内涵。
龚贤曾自谦地说,自己不会画画,只是爱讲讲画法。这些画学著作,实际都是他晚年课徒教学的讲稿。其中,他创立的墨法观,更鲜明地表明,他是在以一个纯画家的身份,追求着自己在历史中新的定位。在当时易代之际的画坛中,这一代表性的画学思想,应该说,它没有石涛“一画”理论那样深邃的哲学意涵,而其特色正体现在龚贤对自己的定位。可以说,他是一位传统的富于创见的解释者,其艺术成就,根本上体现在他调和各种影响来发展自己的能力方面。从根源性的画理阐释到具体的技法讲解,都与人的心灵直接相联。他把前辈画家已提示过但尚待阐发的传统要义,用语言和绘画的方式加以解释。他的艺术所要追求的,其实已经不仅仅流连于自我的生命感悟,而是要把他一生在思考的“画之理”,放在中国艺术传统内在的思想脉络中,使这些艺术观念深藏的生命情感与具体的技法落实,得以更好的结合。围绕他的“墨法”观,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本文将探讨的是其中的两个主要问题:第一,如何理解龚贤画学中所讲的“黑”和“浑”。他把“雄-秀”、“枯—润”、“刚-柔”、“奇-安”等诸类二元的审美关系加以详解,使其“气韵浑厚”的思想与“守黑”观,在相互辩证关系中融为一体。第二,中国艺术传统的画树之法,到龚贤这里有了怎样的发展?“画树如画人”,“画要有情”等主张,体现了他画学思想“重情”的特色。
图1.龚贤《千岩万壑图》轴(局部)(瑞士)苏黎世瑞特堡格博物馆藏 纸本、水墨纵62厘米、横102厘米
图2.李成《窠石平远图》故宫博物院藏
一、“气韵浑厚”的“守黑”观
龚贤擅长用墨显现画之明暗,总给人一种浑厚苍莽之感,对此历来评价不一。清中期以后,很多论者认为其墨色缺秀韵。①但当时也有人力挺半千,评他是“以韵胜,不以力雄”。②目前还有学者认为,龚贤绘画对于明暗的重视,可能受到了西方版画明暗之法的启发。③读龚贤的文集可以知道,他一生喜爱老子哲学,这无疑带给他的艺术很多启发。这里,本文结合龚贤画学思想中的“守黑”观,谈老子哲学对其深刻的影响,希望藉此为理解龚贤艺术空灵之特色,提供一条重要的进路。龚贤说“画之理,全在虚处和淡处”,豪放与秀润相合,其实就是浑厚之韵的内涵,这正是龚贤墨法的美学特征。龚贤受董巨影响颇深,对倪黄一路曾用过心力,对沈周粗放风格也注目颇多,但龚贤就是龚贤,他用自己的“浑厚”风格去体会董其昌所确立的文人画最高典范——云林的萧散清逸。
在他看来,“浑厚”是“气韵生动”最重要的表现途径。何为浑?在给胡元润的信札中,他说:
然画家亦有以模糊而谓之浑沦者,非浑沦也。惟笔墨俱妙,而无笔法墨气之分,此真浑沦矣。④
他提出的“七遍墨法”⑤,十分强调最后一遍的“总染”,认为它起到晕染画面整体基调的作用,这是达到整体气韵浑厚的关键一步。所以,这里所讲的“浑”,是笔法墨气的浑然天成,加之他多次强调的“笔圆气厚”,那么“气韵浑厚”,这一董其昌评价米画难有的趣味,就代表了龚贤画学全部的美学内涵。
这一审美趣味,也顺应了当时部分东南士人自觉寻求“北方气象”的文化思潮。“雄浑”无疑更有助于表现遗民强烈的情感和对精神价值的坚守。龚贤的好友屈大均、黄生、费密等南方的遗老,他们均擅长借豪放苍凉的诗风,表达对北方文化性格的情有独钟。这也体现了中国艺术传统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范畴——浑厚。从老子《道德经》对“黑”的崇尚到唐代《二十四诗品》列“雄浑”为首品,以及汉墓画像石、北朝碑刻、唐代雕塑和壁画、宋代的北方山水等等,都是以“雄浑”为最高审美标准。对于读书甚多,尤其欣赏中唐诗学的龚贤来说,应该是很熟谙这一路传统内涵的。
在此前早些时候的明代画坛中,细和淡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董其昌更是确立了以“淡”为主的审美趣味。龚贤受到了老师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他选择了一条不同于主流倾向的艺术道路,在以往的研究中被称为“守黑”,可见老子思想的重要精髓为龚贤的艺术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曾引用《老子》讲绘画,曰:
老子曰: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吾于画亦云,画之神理全在虚处淡处。⑥
三十根辐条汇集在一个毂中,正因为有空虚的地方,才有了车子的用处。绘画也是这个道理,画的神妙都在于虚处和淡处。这段话主要是强调了有和无的统一,有生于无,无是本,有是用。同样在绘画中,要虚和实、淡和浓统一,实生于虚、浓生于淡,虚、淡是本,实、浓是用。老子告诉人们,请注意那个空无的世界,人们习惯于知道有的用处,其实有的用处是在无的基础上才产生的,在有无的关系中,无才是最根本的。龚贤借老子的话要表达的是,“墨法七遍”中的气韵,淡处与虚处是根本,浓处和实处都在此中产生。浑厚和虚淡并无二分,虚淡之处是气韵的根本,浑厚生于虚淡之中。这正是老子“知白守黑”的不二法门。龚贤应该是十分熟谙老子思想的妙理。
从龚贤一生的遗民情怀的发展看,他对老子别有深悟。他对于艺术传统的反思,对于生命意义的追寻,都是要在归于生命本来状态的过程中,去体味生命深层的宁定和从容。他寻求艺术中的“黑”和“浑”,实际是希望在变化中回到原初的状态。变化是短暂的和不真实的,纷纭的万物,只有返回到本来状态,持守虚静,才能为人生的困惑找到答案。他一生独守孤独,就是要撕开牵连,去除干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世界做着心灵的对话。正如他一生的生命情怀经历了一个回归生命本原的过程,他的艺术和思想,也是要在归根复出中,回到传统之源,寻找创作的灵感。
龚贤的艺术,在浑厚黝黑之中呈现着空灵的意味。浑厚是一种韵味,回荡于整个空间,黑和白、虚和实、浓和淡,只是笔墨形式的繁简,而非境界的差异,任何一种状态都是过渡,都是弥散过程中的一个起点。所以,如上面两幅图(图1)所展现的那样,龚贤画中的浑沦,有时体现为典型的积墨晕染一路,有时又体现为虚淡皴染一路,但是奔放和秀润总是同时显现于每一处空间,一切都好像合着内在的节奏融为一体。这种在恍惚中显现的真实,也再一次体现着龚贤对老子智慧的运用。《老子》第二十一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十四章:“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这实际代表了龚贤所寻找的灵感之源。他的艺术独特的梦幻效果,表现的正是这种恍惚之道。道是恍恍惚惚的,好像无形,但是深远暗昧中,却有形象,有精纯的东西。这种精纯,是真实的,是可以验证的。所以,恍惚中表现的是不见物体的形象,无法名状,但它又是可以表现的。
龚贤的绘画,在恍惚黝黑中,表现的就是这种幽隐未现的精纯的东西。它近于老子所说的天地之根,随时都在变化生发中,“绵绵不存,用之不勤”⑦,连绵不断,无穷无尽,孕育着万物生生不息。这种连绵不断的东西,就是龚贤艺术追求的空灵,像是一股气韵,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它含藏内敛,深邃冲淡,看似柔弱,但更有生命力。空灵,无法名状,但却真实存在。他的绘画,常常在景物的动荡中传达着虚静安定的气息,虽然它在整体的浑成中只显现为一小点,让你无法完全进入,但却连绵不断,又让你很想走近,若隐若现中深藏着无限未现的生机,这就是龚贤艺术空灵的魅力。它不是外炫的,而是返照的、循环的,显现着“柔弱胜刚强”的气势。在《课徒画稿》中,对“雄-秀”、“枯—润”、“刚-柔”、“奇-安”、“文-豪”等诸类二元的审美关系,加以图示和文字,所表达的就是如何达到画之“空灵”之势。龚贤艺术,于豪放中显秀润,于雄健中显松秀,它安静而朴实,敦厚中的空灵,逶迤中的力量,正表现着柔弱中所蕴含的无限可能的生机。这个世界,似乎是一个有着无限创造力的宇宙,自然万物都在活泼泼地成长着,自在地显现着。
老子哲学给中国艺术厚黑之路以无限开阔的发展天地,龚贤深深地受此影响,在当时画坛所探出的这条“守黑”之路,可以说是把中国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在传统的智慧中,为他的遗民情怀找到了最适宜的表达方式,从而将他独钟的孤独精神,表现为一种充满诗意的艺术境界。在他的“黑”的世界中,自然山水没有颤抖,没有重压,而是从容的绽放着自己的生命,一切散发出一种深层的宁定,这正是生命的尊严,是半千一生在孤独中所找寻的生命意义。
老子言:“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⑧,这是老子两千多年来影响着我们的审美观。一定意义上讲,老子哲学是重“黑”的哲学,这是他为中国艺术所开出的妙方。他讲:“玄之又玄,众妙之门。”⑨玄是幽昧深远,是黝然之色,大道之妙,一切变化的总门都在于深和远,归于纯真和朴质,这是老子讲“黑”的要义所在。老子在阴阳关系上,是尚柔弱、反阳刚的,影响了中国艺术温柔含蓄的特点。用这样的观点,分析龚贤艺术的黑,往往只是说,黑中含白,计白当黑,枯萎中隐含着生机。我注意的只是黑白、衰朽和活力、温柔和阳刚之间的形式张力。我的这一误解目前在学界也存在。认为艺术是一种动态的,获得有序转化的势的过程。山水花草、虫鱼鸟兽,都是作为生命力(气)的外形而存在于这个过程中。(杜维明)近来的研究,使我越来越觉得这样的阐释并不恰当。难道画中的形式,都是符号,枯木想到荣华,瘦水想到涟漪?这样的思维,其实还是囿于见山是山的形式中,仍是在寻找着和分析着一个定在的东西。这样的思路延伸,中国艺术只能是形式上对活泼的隐括,没有理解文人画“意趣在事实之外”的要义。
龚贤的艺术和思想,吸纳的是道家超越阴阳的根本思想。如何归黑?老子提出“致虚必守静”,“万物并作,无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⑩这是老子“归根复初”的思想。归根,就是要回到一切存在的根源。根源之处,便呈现“虚静”。还回到“虚静”的本性,就是“复命”。道家思想结合后来的禅宗精神所形成的道禅哲学,为中国艺术从根本上提供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无生的智慧。意在超越色相世界,建立真实的意义世界。不是在生命的最低点制造生命张力,不是在最衰朽中暗示绿意,而是回避绿意、回避波澜、回避喧嚣,回避一切外在形式的分别,回到生命原初的自在圆融中,所以生死无别。龚贤的黑,体现的就是这样的智慧。
老子哲学是让我们放弃分别,在求索的欲望中没有安宁,所以老子讲的是安宁的哲学。龚贤想要通过艺术去诠释的就是这样的永恒的安宁。黑白无二分,深知明亮,却安于暗昧,复归于真朴。龚贤画学讲“浑”,他的艺术之“黑”,可以说是把老子哲学对中国艺术两千多年来“浑厚深远”的影响,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这个浑与黑,是对中国艺术超越精神的又一次深刻的诠释,包含着儒道禅思想的融合。这种超越,是心性的超越,它将人放在旷远天地中,面对生命,超越生死的忐忑,这是人生的豁达雍落的境界,是一个永远圆融的理想。在这一点上儒道禅是互补的,儒家通过天地人秩序的建立,以大人的境界放弃个体的孤独,而道禅是超越这种伦理道德的秩序,超越秩序的限制,在永恒的安宁中面对生命的无奈,照见孤独的灵魂原本的闪亮。在一定意义上说,理性与消散,建立与超越,使艺术的超越,在逃遁知识的束缚中,在规避形式的喧闹中,又成为了新的秩序。元代文人画的变革就在这里,龚贤想要重新诠释的也正如此,新变中昭示着永恒的道理。以内在生命的饱满,直面外在形式的困顿。龚贤的艺术,根本上就是在展现这种独特的生命智慧。它如同黑暗中突然眼前一亮的光芒,让我们的心灵朗月宛照,豁然开朗。
二、“性情说”的生命复归思想
重视写情,是龚贤墨法又一非常值得注意的特色。他墨法思想中的“性情说”,主要涉及画树之法。
在龚贤之前,传统树法的程式已相对完善。宋人画寒林,常在枯梢老槎的背后配上烟岚映带的背景,烟岚之嫩与寒林的枯索相调和,整体上苍中有秀。用笔较为收敛凝聚,转折有力,表现树的千屈万曲之态。画中枯树的苍老之态是不变的,背景部分浅淡墨色的烟岚之景,虽然调和着树的枯索,但是整体上,老和嫩是两个出色的部分,坚实的寒林是画面的中心,它的干枝老态,几乎达到了近取其质的极致。元人画树,在宋人坚实用笔的基础上加以萧散疏阔,行笔中显出浓淡枯润的变化,所以为了突出渴笔焦墨的韵味,用笔本身就有了老嫩相参的韵致,无须借助背景的烘染,因而元人之法,让人最难学。它一遍而成,其书写的意味,更适宜表现画家的性情,尚雅之致成为了传统文人画的正宗。
中国画的程式,往往都有相对不变的基点,每一时期的风格在这个基点上加减变化。在宋元传统的树法中,其不变的基点,一是树都显出干枯的老态,二则时和背景是分离的两个部分,笔墨的交合以及树与背景的交合,尚欠协调,所以树木本身的苍润老嫩因而减弱,甚至消失。这样画中的树和山水,虽然给人一种宁静幽深之感,但是不同的笔墨语言,往往表现的精神均一致,都是一种苍老遒劲而非稚嫩的生命力,生命力与自然之间总有着抗争的意味,这似乎成了树与其生长的山水环境间存在的一种因果关系。这样,为了表现树有节有骨的立体感,以及一种弯曲中求伸展的生命力,树本身的生命意蕴和审美价值在一定意义上是被掩盖了。但是,过重的气氛渲染和笔触的表现力,使笔墨气格缺少了自然生发之气,因而画出的山水树木整体看去,没有显出一种随时拓展着的咫尺千里的旷远境界。幽深和旷远的矛盾,本就是传统的难题。
龚贤的画树之法,正试图对此探出新的路径。给树木注入人的感情,使之富有人的姿态和气质,把情感的因素通过画面加以表现,这无疑是传统中最有魅力的元素。在传统风格元素的集大成中,龚贤确立起了自己的画树之法。简单来说,他要在生命哲理与画理的统一中,发展传统树法。而二者的统一,就是以人的性情为连接。在他的墨法理论中,不断可以见到对“情”的强调。在课徒画稿(11)中,他多次说“画石、画树要有情”,要把自然当作人来画。
大树立如伟丈夫,宜伸不宜屈。凡树身如人立,枝如手,根如足。俯仰向背,坐立起舞,徙倚吟望皆宜有致。(《龚半千课徒稿》,四川省博物馆藏)
画树如人,有直立,有偏奇、有俯仰、有顾盼、有伏卧。大枝如臂,顶如头,根如足,稍不合理如不全之人也。(《龚半千授徒画稿》,193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本)
三树不宜结,亦不宜散。散则无情,结是病。寒林愈要向背有情。石亦有面,面有向背,向背要有情。(《柴丈人画诀》,1930年上海中华书局误题为《奚铁生树木山石画法》)
“画树如人”,就是把画家的思想情感赋以画中,在树的形态中把握其精神本质,把树木当成人,使之富有人的形态、情感和气质。而这种情感,与通天地之士气相合,一定程度上靠天资的感悟获得,同时又离不开心性的提升这样一个逐渐陶养的过程。这样,绘画作为一个通天地之气的媒介,它的超越并不是单纯形而上意义的哲学的超越,而是始终饱含着生命情怀的审美的超越。因为有了情感的维系,画中的自然因人而彰,散发着秀润之气。
可见,龚贤的“性情说”,并不是要抛却传统绘画对程式的重视,使中国画走向完全凭空的杜撰,而是强调绘画的表达要符合普遍意义上生命的自然规律。自然和人一样,都经历着一个生命发展的渐变过程。岁月的变迁和季节的变化,生命在时间的流逝中经历着枯荣,但是总有时间改变不了的东西,生命仍遗存着相对不变的旧貌。旧与新,老与嫩,这些鲜明的对照正标示着生命的渐变。生命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过程,如果都是老枯的,那么大自然在凋零中将毫无生机。具体到绘画,中国画笔墨传统中讲究的苍和润,本身就包含着深刻的生命意蕴。龚贤画树之法,实际上就是要抛却时间给生命造成的分割,复归原初,显现自然生生不息的生机,这是一种生命力在与自然时间的抗争中所表现出的顽强,是生命内在的力度。
这实际也是龚贤绘画具有明暗效果的内在之理。在西方绘画看来,光和色因时间而变化,树木在一天中都有变化,所以画中的树也应该体现这种光色之变。但是龚贤画树,强调块面,强调向背向阳,并不是再现因时间而起的明暗变化,而恰恰是要超越时空的维度,让一棵树,一片山河,都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体,或枯或荣,或老或嫩,都是它此时变化中的颜色和形态。他说的“画树如人”,就是要还原给客观的自然山水本初的生命形态,呈现它含藏着的勃勃生机。
在树中,龚贤最推崇画“荒柳”,自称“画柳之法,惟我独得,前人无有传者”。(12)他说:
画树惟柳最难,惟荒柳枯柳可画,最是娉婷,如太湖畔之物。(《柴丈人画诀》,1930年上海中华书局误题为《奚铁生树木山石画法》)
柳不易画,画柳若胸中存一画柳想,便不成柳矣。(《柴丈人画诀》)凡画柳先只画短身长枝古树,绝不作画柳想。几树皆成,然后更添枝上引条,惟折下数笔而已。若起先便作画柳想头于胸中,笔未上伸而先折下,便成春柳,所谓美人景也。(《柴丈画说》)
龚贤晚年曾不厌其烦地在他的画作中,描绘寒林、荒柳和孤松,而且还特别强调作画时树干和枝叶的先后顺序,他认为这与笔墨的苍润和树的老嫩都息息相关。他还借用自己的一段经历,讲述了这种自创的画树之法。大致意思是,不要首先当荒柳去画,先只作短身长枝的古树,枝干画好,随意勾数笔,便有了苍老之意。也就是说,画树要表现老干新枝。老树,树干年久粗大,枝条新发细嫩。写出不同的生长时间里生命留下的痕迹,这种老干新枝的画法,体现的正是生命变化的过程。关于笔墨的苍润,龚贤强调遒劲和秀润。他曾说:
笔法要遒劲。遒者柔而不弱,劲者刚而不脆。(《龚半千授徒画稿》,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
遒者柔而不弱,劲者刚而不脆。寓刚于柔之中谓之遒劲。遒劲之法不独画树,画山画石皆用之。(《龚半千课徒稿》,四川省博物馆藏)
孤松宜奇,成林不宜太奇,虽要古,然须秀。秀而不古则稚,古而不秀则俗。(《柴丈人画诀》,1930年上海中华书局误题为《奚铁生树木山石画法》)
虽寒林,愈望之有秀色,所以然笔健而墨润。寒林,墨气不宜太浓,若含烟露者淡故也。入烟一层又淡一层。(《柴丈人画诀》,1930年上海中华书局误题为《奚铁生树木山石画法》)
龚贤并不排斥用笔,但重点在用墨。对于墨的苍润老嫩,在“七遍墨法”中,他有很多具体的讲解,概括来说,主要是谈枯和润如何转化的问题。他发现从枯加润易,而从湿改瘦、由润到枯则很难。他的墨法探索主要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说,“虽要古,然须秀”,苍老之中含有秀嫩,这种对比的方法,也合乎着中国哲学所讲的普遍的生命观念。苍老和秀嫩是生命的两端,生命的变化循环往复,秀嫩趋向苍老,苍老又包含秀嫩,每一个生命都处在新老并存、逐渐老化的过程中。而生命又常有新和嫩的成分出现,如同人世间的红颜白发,自然界的老树新芽一样,每一个生命都有绵长的生命力和勃勃的生机,苍老和秀嫩可以相映生辉。“生命之树常青”,这是生命的奇迹,寄托着我们对生命的期许,可以说,龚贤的墨法为我们表达这样的生命感悟,提供了很多可行的途径。所以,龚贤画树,从各部分作画的先后顺序到笔墨的苍润转化,都是为了符合生命力的自然规律,还原它原本的生命状态。实际上,对树叶苍润老嫩的表现,也可视作是对树干变实为虚、变老为嫩的一种处理。树干的本体形态总是大体不变的,虚和嫩的变化,来自于它与枝叶之间的相互映衬,也与烟岚掩映的山水环境有关。宋人画树,烟岚为背景,树可谓历历在目;元人画树,枝干本身有了苍润老嫩;而龚贤画树,树叶本身似乎包含着烟露,整体看上去异常的苍郁秀润。一棵棵树,成了一个个独立于天地间的生命个体,新的画树风格也确立起来了。他画中的树,就像是一个老成与朝气并存的人。每一部分,苍嫩枯荣并存,与生命的老嫩之变翕然相合,显示着生命年轮的微妙变化。他的荒柳,似柔非柔,好像是丰盈的少女,极有韵致;他的孤松,好像是一位清矍苍老的长者,尽显风骨和气度。
图3 倪瓒《幽涧寒松图》之枯树 故宫博物院藏
在龚贤墨法“性情说”的阐释中,相较于董其昌强调的超越一切的绝对心性,龚贤更重视表现自然本身与人内在相通的活泼泼的生命状态,而非画家所虚构的理想状态,他所追求的,是把画之理寓于活泼泼的生命世界。如唐代王维所描绘的那样,“古木多节而半死,寒林惨淡以萧森”。寒林的惨淡,是人赋予给树的情感,从而使它成为“获我心”、“快人意”的对象,扩展着人的心宇,人的性灵因此得到了“存养”。这正合于儒家“依仁游艺”的思想。画理因而有了生命哲理的意味,这也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生命精神。所以,在龚贤的画学体系中,师古人和师造化都只是绘画必备的基础,而内心的情怀才是心源,它与自然之源相通,也应是我们从古人那里汲取的传统之源。这种心源,不是仅仅靠天赋直觉可及。艺术上的最大成就,除了艺术实践的训练之外,还来自于艺术知识的积累和对既成传统的深入理解。如他曾说的那样,“若大丘壑,非读书养气、闭门数十年,未许轻易下笔”,画家成功关键都在这个“养”字。
从这个意义上看,龚贤墨法十分倡导“性情”,其要义在于保持心灵的真诚。他一生的心路历程,从对故国的追思到对生命意义的探寻,从流浪的诗心到生命情怀的升华,他的绘画世界所探讨的都是一份生命的诗意。不是去人为地控制外在世界,而是放下心来,与万物同在,在一拳石、一棵树身上,寄托人的情感,所以它们也和人一样,带着表情。在龚贤的艺术世界中,人和自然是平等的,这是另外一种真实。敦厚中的空灵,逶迤中的力量,他的画呈现了最朴质的生命状态,寄托了最深沉的生命情怀。他将自然的景物、将人狭小的时空宿命,都放到宽阔的天际中去审视,以重新的体悟为生命寻找到现实的落脚点。这是龚贤晚年在他炉火纯青的笔墨处理中,在写景状物的黑白繁简之间,所要表现的心灵境界。相比于董其昌画学的“本心观”,龚贤画学更近乎是一种“情怀观”,表达的是天地自然间的人之气格。从而在超越了这段特定的遗民时空时,这份情怀所观照的,已经不仅仅是遗民的问题,而是士的问题,乃至人的问题。
注释:
①(清)张浦山著《画征录》:“半千画笔得北苑法,沉雄深厚苍老矣,惜秀韵不足耳。”这是对龚贤墨法“浑厚”特征的片面理解,其实,龚贤是选择了以黑重的方式去表现虚处淡处的神韵。龚贤在“秀韵”这一面比前人走得更宽更远。
②“半千落笔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实是无天无地。”(周亮工为《梁公狄与龚半千》尺牍所注,见《尺牍新钞》卷七,丛书集成初编本)“半千用笔,如龙驭风,如云行空,隐现变幻渺乎,其不可穷盖以韵胜,不以力雄者也。”(程正揆《书龚半千画》,《青溪遗稿》卷二十四,清康熙刻本。)
③有关龚贤墨法与西洋画之关系的论著,参见(美)高居翰《大自然的变形——论龚贤的山水》,《龚贤研究》(《朵云》63集),194-205页。对此李倍雷先生提出了质疑,他认为,“龚贤山水画中的明暗独创性,也说明了绘画艺术无论西方和东方,有它异体同构的一面。”参见李倍雷《龚贤绘画中异体同构的明暗因素》,《龚贤研究》(《朵云》第63集),206-217页。本文同意李先生的解读,并试图从传统哲学思想上找到一些理论的渊源。
④龚贤尺牍《与胡元润》,见周亮工辑《尺牍新钞》卷十,丛书集成初编本
⑤“加七遍者,非七遍皆正点也。一遍点,二遍加,三遍皴便歇了。待干又加浓点,又加淡点一道,连总染是为七遍。”(《柴丈画说》,见四川省博物馆藏《龚半千山水画课徒稿》,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11月,71页。)
⑥《龚半千课徒稿》,四川省博物馆藏。参见《龚半千山水课徒画稿》,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11月,76页
⑦《老子》第六章
⑧《老子》第二十八章
⑨《老子》第一章
⑩《老子》第十六章
(11)保存下来的龚贤《课徒画稿》,现基本藏于四川省博物馆。图片所刊,参见《龚半千山水课徒画稿》,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龚贤画法册》,日本东京丹青社印制,民国影印本,上海图书馆藏。
(12)见《柴丈画说》,《泰山残石楼藏书》第四集,上海:美术制版社,1929年
(13)见《柴丈人画诀》,辑自《虚斋名画录·画苑秘笈》“予曾谒一贵客,朝登其堂,主人尚未起。予饱看堂上荒柳图,然不知从何处下手,抑郁者久之。一日作大树意欲改为古柳,随意勾数条直下,竟俨然贵客堂中物也。始悟画柳起先勿作画柳想,只作画树。枝干已成,随勾数笔便苍老有致,非美人家之点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