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辟雍”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辟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 2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587(2003)04-0070-08
辟雍是古代集宗教、政治和教育为一体的礼乐性建筑。在《诗经》的《周颂》、《大雅》中,一些诗篇直接或间接地写到这一重要建筑,计有《周颂》的《振鹭》、《有瞽》,《大雅》的《灵台》、《文王有声》和《凫鹥》等篇。《振鹭》言“于彼西雍”,《灵台》言“於乐辟雍”,《文王有声》言“镐京辟雍”,“辟雍”二字赫然在目,属于直接的情况。间接的,如《有瞽》篇说“设业设簴,崇牙树羽”、“箫管备举”,明显是在写礼乐之事;而诗一言“有瞽有瞽,在周之庭”,再言“我客戾止,永观厥成”;既可与《振鹭》篇“在彼西雍”及“我客戾止,亦有斯容”相联系,又可与《文王有声》的“遹求厥宁,遹观厥成”相联系。在《文王有声》篇,我们还会看到它所显示的有关辟雍建造的各方面内容。此外《大雅·凫鹥》篇表现的是举行于祭祖典礼次日的款待祭礼中扮神公尸的“绎祭”活动,从诗歌反复歌唱的“凫鹥在泾”、“凫鹥在沙”等内容看,显然活动的地点就在四面环水的辟雍之中。
从以上简略的说明已不难看出,上述几首涉及辟雍的诗篇,犹如一丛根须相抱的竹子,是牵连而生的。由解读这些诗篇,本文将追问:辟雍在什么地方?因什么而建?建于何时?这些问题的弄清,不仅对《诗经》、对西周礼制的理解有益处,对金文研究的断代也不无帮助。
一、“筑城伊淢”解
历来有这样的感觉,即作为周代重要典礼场所的辟雍,是西周建国之初就有了的,然而从上述《大雅》、《周颂》这些诗篇的内容看,情况并非如此。还可以由对《大雅·文王有声》及《灵台》等篇的解读中得到证明,其中《文王有声》篇对弄清辟雍建造的诸多问题又尤为关键。下面就从对《文王有声》篇的审读开始。
《文王有声》共八章,章五句。传统的解释如《毛传》,谓:“《文王有声》,继伐也。武王能广文王之声,卒其伐功也。”朱熹《诗集传》说:“此诗言文王迁丰,武王迁镐之事。”可知传统看法诗系赞美文王、武王功业者,细读诗篇内容,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从篇章大意上看,诗的确写到了“文王的迁丰”和“武王的迁镐”,但这都是陪衬性的内容,诗篇的主干内容则是在第三章至第六章中,而这几章的中心意思,在第三章又有明确的表达:“筑城伊淢,作丰伊匹。匪棘其欲,遹追来孝。”其中“筑城伊淢,作丰伊匹”两句清楚表明,本诗所述的建造活动,目的是为当年文王所建之“丰”造一个匹配性的建筑,而不是建造丰京或镐京。古人的理解实在没有摸准诗意。诗篇本身写得明白,读懂这层意思也并没有多难,但古人读《诗》,太迷信所谓周公“制礼作乐”之说了,《周颂》、《大雅》许多篇章因此硬被当作了周公时代的作品。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筑城伊淢”句中的“淢”字,弄清它的语义对解读诗篇关系特大。《毛传》:“淢,成沟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传》‘成沟’当为‘城沟’之伪。”甚是。马氏此说用的是今文家言,据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鲁诗》正以“城池”解“淢”。然而“淢”虽有“城沟”之义,但仅以“城沟”视本诗“淢”字之义,并不切当。《元年师簋》、《蔡簋》都有“王才(在)淢(居)”语,1954年出土器物《长甶盉》又有“穆王在下淢”之句。诸器铭文之“淢”,显然不能以“城沟”解之,“淢”只能指代的是可以居住的建筑。《文王有声》“筑城伊淢”一句更说得明白,这座“城”就是“淢”,它是“丰”的“伊匹”。那么“淢”又是什么样的“城”呢?请看金文是怎么说的。上举《元年师簋》及《蔡簋》言“在淢居”的王“乎(呼)乍(作)册尹克册命师”,即发布对大臣的任命,可知“淢”是行政的处所;而《长甶盉》铭文言“王在淢居”之后,复有“即井百(邢伯)、大祝(祭祀中的神职官员)射”之语,可见“淢”是一个可以举行典礼的场所。再从“淢”的字形看,从“水”从“或”,“或”古有城邑义;故“淢”为会意字,即水绕城邑义。如此,“筑城伊淢,作丰伊匹”两句翻译成白话,就是“建造了一座以水环绕的城池,以此来做丰的配城”。如此,“淢”字义所指称的,就是古代作为王朝典礼重要场所的辟雍(注:这一点也不是笔者的创见,宋代有学者就已经意识到了。参阅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六),见《考古学报》(1956年)第122页。)!
关于辟雍的形制及其作用,前人多有论述。它既是一个行政及祭祀典礼的重要场所,又是古代“大学”之所在。《韩诗说》曰:“辟雍者,天子之学,……所以教天下春射秋飨。”《礼记·射义》谓:“天子将祭,必先射于泽,而后射于射宫。”“泽”之所谓,正系辟雍水绕而言。辟雍的形制及作用,又为众多铜器铭文所证实。《作册麦方尊》言:“王祼丰京,簴(肜)祀。粤若翌日,才(在)璧(辟雍),王于舟,为大礼,大射,大龚(供、捕获)禽。”《静簋》言:“隹六月初吉,王才丰京,丁卯,王令静司射学宫,……八月初吉庚寅,王……射于大池。”《遹簋》言:“隹六月既生霸,穆穆王在丰京,乎(呼)渔于大池。”等等。上述铭文中的“辟雍”、“大池”,汉唐学者都认为“异名而同实”(注:汉代学者对此问题的讨论可参看蔡邕《明堂月令论》,唐代学者的看法可参看司马贞《史记·封禅书·索引》。今人杨向奎《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修订本)对此又有观点相同的论述,见该书201-213页。)。辟雍或大池中既可以祭祀,又可以射禽“乎渔”,“王”还可以“乘舟”,结合《长甶盉》“淢”之言“居”、言“射”,“淢”之为辟雍,不是很明显的吗?
这在诗篇中本来就曾明确表示过,第五章叙述“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并颂扬了“皇王z烝哉”之后,第六章一开始就说“镐京辟雍”,然后再作“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的赞美,孤立地看,两章间的衔接十分突兀,但联系前几章即从文势上看,这是诗人对前几章所写内容下的一个结语:“筑城伊淢”使镐京有了辟雍的建制。问题是,丰京的“伊匹”,何以又成了镐京的“辟雍”?这必须从丰、镐及这新建的“淢”即辟雍的相互位置来寻找答案。
文王作邑于丰,武王建都于镐,从汉到唐以及现代学者如谭其骧、胡谦盈等,都认为丰城在丰水之西,镐京在丰水之东,两者相距不远(注:谭其骧说见其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宗周、成周附近》,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19页。胡谦盈说见其《丰镐地区诸水道的踏察》一文,《考古》1963年第4期。)。而这座“淢”的位置,从诗篇“丰水东注”之句看,不仅在丰水之东,而且“注”字表明,辟雍建造时是借助了丰水的。那么辟雍的位置具体在哪儿呢?考诸载籍,就在西汉上林苑的昆明池内。
汉昆明池建在武帝元狩三年,目的是练习水战。应注意的是,昆明池的开凿并非平地挖坑,《汉书·武帝纪》记此事为“发谪吏穿昆明池”,“穿”字的语意明确表示,昆明池的修建只是对原有的池沼加以扩凿。更值得注意的是穿凿昆明池时出现的一些“举朝不解”现象,《三辅故事》载:“武帝初穿池得黑土,帝问东方朔。朔曰:西域胡人知之。乃问西域胡人曰:劫烧之余也。”又曹毗《志怪》曰:“汉武凿昆明池极深,悉是灰墨无复土。”胡谦盈先生说:“灰墨当是遗址内的灰土堆积。”(注:见胡谦盈《丰镐地区诸水道的踏察》。本文所引胡先生之说及《三辅故事》等引文,均出自此文。)可知《三辅故事》所言并非子虚乌有。须加注意的是,在古昆明池的靠北处,有一个面积相当大的高地,曾是池中的岛屿。宋敏求《长安志》卷四《昆明池》条引《三辅故事》说西汉的豫章宫(又名豫章馆、豫章台、昆明台)就坐落在这“岛屿”上。古代的昆明池今虽已淤为田野,但胡谦盈先生经过实地考察认定,与西周镐京密切相关的“镐池”,就在汉代的昆明池内,而且位置就靠近那个“岛屿”。也就是说汉在建昆明池时,把更古老的镐池给合并了。镐池实际就是金文中的“大池”,它的位置,也同样无法不让人联想昆明池底的“灰墨”与西周的辟雍有关;无法不让人联想《大雅·灵台》篇里的“灵台”,就在那个“岛屿”上。该篇一言“灵囿”,再言“灵沼”;“灵沼”相环绕的“灵囿”中又有许多麋鹿,其占地不会太小。而豫章宫所在的那个“岛屿”,其面积在今天尚可以容纳一个自然村落。
证据还不止于此。更有意思的是,考古工作者曾在豫章旧址和古昆明池对岸发现过牵牛、织女的石雕像,牵牛在东,织女在西,两者当年曾隔水相望。专家认为,这正与班固《西都赋》和张衡《西京赋》叙述豫章宫及昆明池“左牵牛右织女”、“牵牛立其左,织女处其右”的情形合若符契[1]。两件石雕据专家研究为西汉时物,但在昆明池树立这两座石人,却应沿袭的是西周旧制,因为牛郎、织女的传说,与周人有密切关系。一个熟悉的例子是《小雅·大东》篇,站在“东人之子”立场上的诗人以天上牵牛、织女的传说讽刺周室治国的有名无实。诗人何以将周人比作牵牛、织女?原来周人自认为出自天上辰宿中的牵牛星!这在《国语·周语下》中有明确的记载:“我姬氏出自天鼋,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牵牛焉。”“天鼋”,韦昭注曰:“即玄枵,齐之分野。周之皇王季母太姜者……齐女也,故言出于天鼋。”又引《传》曰:“有星出于须女,姜氏、任氏实守其祀。”“及析木”以下云云,韦注:“建星在牵牛间,谓从辰星所在。须女,天鼋之首。至析木之分,历建星及牵牛,皆水宿,言得水类也。”由姜氏、任氏为其“守祀”的“须女”,应就是织女星(注:《史记·天官书》里须女之外另记有织女一星,并说是天地帝之孙,但《国语》中只说须女星为姜氏、任氏所守,看来《天官书》织女星是后起的。),原来那则古老的传说,应对的原是姬、姜两姓的婚配!如此,在周家四面环水的辟雍内外,矗立起他们“所自出”的“水宿”星辰神像,从情理上说是很有可能的。而且《史记·封禅书》说:“沣、號有昭明,天子辟池。”“辟池”据司马贞《索引》即“號(镐)池”,而“昭明”,《索引》谓:“乐产引《河图》云:荧惑星散为昭明。”“昭明”原来与星辰有关!《史记》是将与“天子辟池”相连着说的,并且我们又知道“昭明”是星辰变的,周人说他们出自牵牛,居然今人还在昆明旧址找到了两位星宿的石像;这些如何不使人把“昭明”与牵牛、织女的星宿联系起来看?如何不使人想到汉代的石像是循的前周旧制?又如何不使人想到宗周的辟雍就是汉家昆明池的前身?
由此,昆明池底的“劫灰”也就找到了来历,它实际也是昆明池与周天子“大池”同地的证据。辟雍位置的确定,镐京的具体位置遂得而知之。古代学者多认为在镐池附近、昆明池北,郦道元《水经注·渭水》更明确地说渭水“上承镐池于昆明池北,周武王所都也。……自汉(武)帝穿昆明池于是地,基构沦褫,今无可究。”胡谦盈先生考定,武王之镐,就在昆明池范围内的北部。这当然是正确的,不过如更具体地说,镐京的位置应是在昆明池北部的偏东位置。这里虽然没有发现多少西周文化遗迹,但郦道元说得好,镐京的“基构”已在修建昆明池时“沦褫”了。《大雅·文王有声》说“镐京辟雍”,而《周颂》则谓“振鹭于飞,于彼西雍”,“西雍”之语,显然是相对镐京而言,是镐京具体位置的铁证。
至此,我们终于明白《大雅·文王有声》篇何以在叙说过“筑城伊淢”后,忽然说“镐京辟雍”的原由了。“西雍”之建,就在镐京与丰京之间,作为“丰”之“伊配”的“淢”城,实际也是镐京的“西雍”。诗篇或言“西雍”,或言“伊淢”,不过是变文为义而已。“淢”就是辟雍。辟雍之建实际是将丰都与镐京联结在一起,所以才有《诗》的“镐京辟雍”之句。
二、建造辟雍的目的和时间
进而需要讨论的是修建辟雍的目的和缘起。如果认为辟雍是西周建立之初、甚至是古已有之的旧制,那么“因何而建”就不成其为问题。但《诗》却告诉我们,大建辟雍有其特定的目的,即大祭文王。这在《文王有声》一诗中亦有清楚的表达。诗第三章说“筑城伊淢,作丰伊匹”,而前两章对“筑城”的目的作了充分的说明。第一章说:“文王有声,遹骏有声。遹求厥宁,遹观厥成。文王烝哉!”第二章说:“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文王烝哉!”第一章为总起,先说文王有伟大的名声,继之而来的“遹求”、“遹观”两句就直接表达出辟雍建造的目的:是为安宁文王的在天之灵,是为显耀文王所开创之周家事业的巨大成就。在这里,两个“厥”字均指代的是“文王”,而“观成”一句的“观”字,是显示、显耀的意思,与《国语·周语》“先王耀德不观兵”及《左传·襄公十一年》“围郑观兵于南门”之“观”语意一致。第二章则继续向“筑城伊淢”的诗篇本题靠近,指出丰的始建是在“伐崇”之后,是“文王受命”后的开拓。句句不离文王,当然是在为后文的“筑城”、“追孝”张本。值得注意的是“文王受命”一句,它不仅关涉着辟雍之建,也关涉着大祭文王的特定原由。诗的第三章在写过“作丰伊匹”之后,诗人还特别交代:“匪棘其欲,遹追来孝”,意思是说当今的周王建这样一个辟雍,不是为满足他自己的私欲,而是要为着“追孝”文王。辟雍之建堂而皇之的目的,诗篇表达得是再清楚不过了。
修建辟雍是为着祭祀周文王,那么,《文王有声》篇所写之“筑城”,是始建还是翻建?从《文王有声》篇,看不出任何翻建的意思,如果辟雍是一个早已存在的建筑,诗篇当有所显示;而《大雅·灵台》和《周颂·有瞽》两篇,却明显透露出“始建”的意思。《灵台》第一句说:“经始灵台”,“经始”两字,马瑞辰《通释》说:“犹言经起,起亦始也。”是“经”、“始”同义,都是奠基、始建的意思。由此可知,诗篇所说的“灵台”不是翻修,而是始建。再看《有瞽》,诗说“有瞽有瞽,在周之庭”。“周庭”中“瞽”,从“有”字、“在”字的使用以及“设业设簴,树羽崇牙”的描述,仿佛是周家才有的人物。《礼记·明堂位》说:“瞽宗,殷学也。”又说:“殷之崇牙”。诗人所以要着意地说明“周庭”“有瞽”,是否这些瞎子歌乐家们都是些殷遗、又首次来到周庭呢?以《诗》证《诗》,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周颂·振鹭》说“振鹭于飞,于彼西雍。我客戾止,亦有斯容”,应注意的是所谓“振鹭”并不是说自然的鸟在飞翔,而是一种鹭羽之舞。《鲁颂·有駜》“振振鹭,鹭于下;鼓咽咽,醉言舞”即是证据。诗言“振鹭于(如)飞”之后,马上又说“我客戾(至、到)止”,表明《振鹭》中的“我客”是一批能作鹭羽之舞的艺人。而在《有瞽》篇中,同样在赞美过瞽人的鼓乐后接着说“我客戾止,遹观厥成”,看来所谓的“客”不应像过去那样理解得太死板,只表示“二王之后”,实际“二王之后”带来的艺人们,也同样属于“我客”之列。《灵台》篇说“经始”,《振鹭》和《有瞽》又都说“我客戾止”,这些诗篇都与周家辟雍的修建有关,是可以肯定的。
那么,修建辟雍的时间具体为何?要回答这一问题,还得看《文王有声》一篇,具体地说是看该诗顺次出现的“文王”、“王后”、“皇王”、“武王”四个不同的称号。“文王”一词出现在第一、二两章结尾“文王烝哉”的赞美句中。第一章前文已经说过是总提,表明“筑城伊淢”的目的;第二章则是表文王“作邑于丰”的功绩。结尾“烝哉”之句,是对周文王的颂扬,这一点毫无疑问。出现“王后”、“皇王”称号的是第三、四、五、六章,其中前两章为“王后烝哉”,后两章为“皇王烝哉”。这四章中的前两章重在赞述“筑城”之举,后两章则宣示此举的意义。从文义上看,都是在赞美建造辟雍的周王,所以用“王后”、“皇王”。出现“武王”称号的是第七、第八这最后两章,这两章赞美周武王在镐京建都有“遗厥孙谋”的功德,所以诗作“武王烝哉”之叹。诗从文王都丰起笔,继而表修建辟雍、赞美“王后”;由于辟雍将丰、镐两都连为一体,所以又从辟雍说到武王宅镐,文势逶迤而下。篇中“文王”、“武王”和“王后”、“皇王”交错出现,显然是跟着文义走的,可谓义各有当;篇章的结构也因此而十分别致。前人说它赞美文、武,很大程度上是对这别致结构没有看清。这里还涉及到周王是否生称谥号的问题。自王国维提出周王有生号,谥法为后起的观点之后,尊从此说的人很多。但近几年的研究,多数学者认为王氏之说并不确当,周王是在死后才称谥号的(注:王国维说见《观堂集林》卷十八《遹敦跋》一文。近年发表的有关著述除汪受宽《〈逸周书·谥法解〉成书年代与作者蠡测》(《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三)继续坚持王说外,屈万里《谥法滥觞于商代论》(历史语言所集刊第13本)、黄奇逸《甲金文中王号生称与谥法问题的研究》(《中华文史论丛》1983年第3期)、赵光贤《武王克商与西周诸王年代考》(打印本)及彭浴商《谥法探源》(《中国史研究》1999年第1期)等,都主张谥法在西周初年即已产生,屈、彭二人甚至说谥法之起追溯到商代后期。)。而从本篇文义看,建造配城的“王后”、“皇王”与丰、镐的建造者“文王”、“武王”对举,就只能是指诗歌创作时代的“今王”,诗篇也一定作于武王之后。
那么“筑城伊淢”的是武王之后的哪一王呢?周成王的可能性不大,成王朝殷商残余势力尚在,局势尚未大定;建设方面重要任务是营造东都雒邑,迁九鼎而居之。近年出土西周早期铜器《何尊》铭文有“隹王初宅于成周”之句,其中的“”字,有学者认为是“迁”,有学者认为是“营”(注:见唐兰《西周青铜器分代史征》,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3页;杨向奎《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修订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版,第89页;马承源《商周青铜器铭文选释》第三卷,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20页。),无论如何,都可以佐证上述这一点。继之是康王朝,史书称“康王息民”,而《诗·周颂》有《噫嘻》一篇,正表现的是康王春日亲耕大典,与“息民”说相合。又《北堂书钞》引《竹书纪年》载:“唐迁都于晋,做宫而美,王使人让之”。这是个修、休养生息的时代,犹如汉代的文景时期,大建辟雍之事,不像当时所能为,也不符合康王的脾气。那昭王如何呢?昭王时“王道微缺”,东南方的淮夷和荆楚都起来反抗王朝,战事大起,以致昭王战死汉水。修建辟雍“追孝”文王的事情,也难说是该朝能做的事。
昭王之后是穆王,排除了昭王以上的西周各王,我们来看周穆王。首先应予注意的一点是,在一些涉及到辟雍的金文里,出现过“穆王”或“穆穆王”的字样。如《长甶盉》言“穆王在下淢”,《遹簋》言“穆穆王才丰京,乎渔于大池”等。《长甶盉》按周王死后称谥的惯例看,器当作于恭王早期;《遹簋》中的“穆穆王”,王国维和陈梦家都认为“穆”字虽重复,仍当指称周穆王,对此学者一般无异义。当然,仅凭此点尚不足以遽然断定建造辟雍的就是在辟雍活动的周穆王,但某一王新建造的宫殿,他常到那里活动也是常情。种种迹象表明,周穆王其人好大喜功,喜欢游历,“穆王”两字金文中反复出现,岂是偶然的?
再看《史记·周本纪》对穆王时代的记载:“穆王即位……王道衰微,穆王闵文武之道缺……复宁。”所谓“王道衰微”,当是《竹书纪年》所载昭王十九年“丧六师于汉”的结果。《诗·周颂·访落》因篇中有“昭考”之称故可定为穆王朝诗篇,其“维予小子,未堪家多难”之语正是穆王朝早期政治情况的概括(注:关于用“昭考”为诗篇断代及《访落》为穆王时期作品的理由,参拙著《诗经的文化精神》第166-169页,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与《史记》“王道衰微”之说相合。而“复宁”一语表示,穆王朝中后期国势复振,这又与《文王有声》篇“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以及“四方攸同,王后维翰”的赞美相应。辟雍一类的建筑,也是王朝战争献俘的场地,这一点可以从《诗·鲁颂·泮水》的数言“献馘”、“献功”推知。因而穆王时周家“复宁”,那一定与战场上得到些胜利有关,因而诗人高唱“无思不服”并非全是空话,是含着一些现实内容的。《史记》谓“闵文武之道缺”,这既意味着周王朝在昭、穆之际曾面临过巨大困境,也表示着周穆王为摆脱困境曾向文、武祖先乞灵。《文王有声》写大建辟雍以祭祀文王,诗篇中高唱“文王烝哉”、“武王烝哉”,衡之于《史记》之所谓,辟雍之建为周穆王朝之事,当是可以肯定的。
而笔者所以认定穆王时期大建辟雍,还有着更多的考虑。随着出土文献的增加及对西周文明研究的深入,人们发现,在西周中期,也就是周穆王在位的时间里,周代礼制曾发生过剧烈的变革。美国学者夏含夷在其《从西周的礼制改革看〈诗经·周颂〉的演变》一文中曾说,杰西卡·罗森的研究结果表明,西周中期礼器已由成组的酒器和食器变化为以食器为主,青铜器的陈列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初期的铜器一般形制比较小,而且花纹细密;到中期,礼器变大了,而且花纹也疏朗了。杰西卡认为,这样的变化,暗示出这样的情况,西周中期的礼器形制及花纹,更适合人数多、规模大的典礼需要[2]。我国学者也早就指出,西周中期,是商周青铜器研究分期的一个重要分界,新的不同商代带有狞疬气息的铜器花纹如凤凰图案,就出现在这一时期[3]。而笔者在对《诗》篇创作年代的考订中,也曾发现在西周中期,也就是周穆王、周恭王时期,存在着一个几乎被人忘却的高峰期(注:见拙著《诗经的文化精神》,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165-210页。)。实际上,大建辟雍正对应着此期礼乐的变化,或者说,就是这礼乐变革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
修建辟雍是大祭文王的,顺着这一线索去思考,笔者有一个推论:辟雍之建时当“文王受命”百年之际。这个看法,来自《大雅·文王》这首歌颂文王的篇章。此诗传统的看法认为作于周初,但从诗篇风格看绝没有那么早。从内容上看,也应与穆王朝的纪念“文王受命”有关。诗篇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两句接应的是“文王在上,於昭于天”两句,显然是在说有文王的保佑,周邦的生命会常新常青。如此“旧邦”之“旧”,就该是指文王死去以后的周家立国的时间长久。其次,篇中“陈锡哉周”之语,又与《逸周书·祭公解》“作陈周”语例相近(注:陈逢衡《逸周书补注》卷十八:“作陈周者,犹云‘陈锡哉周’也”。),而《祭公解》记载的又是周穆王访祭公之事。再如“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两句,“穆穆”一词见于穆王时期铜器铭文,又见于《周颂·雍》,而《雍》篇据笔者考订也是穆王祭祀昭王的诗篇(注:见拙著《诗经的文化精神》,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165-166页。)。句中“缉熙”一语尝多见于《周颂》,其中《载见》在“俾缉熙于纯嘏”句之前,又出现“率见昭考”一句,“昭考”是诗篇作于穆王朝的硬证。篇章结尾处“仪刑文王,万邦作孚”两句,不仅“仪刑(型)”一语与西周中期金文中出现频率很高的“帅井(型)”、“井帅”、“用井”等词语例相近,且察其语意也应当为纪念文王“受命”的用语。从上述的理解看诗篇,“文王孙子,本支百世”这两句就特别引人注目了。“百世”,据笔者理解,即“百年”之义。《礼记·曲礼下》“去国三世”句,《经典释文》引虞王注:“世,岁也,万物以岁为世。”又《吕氏春秋·诬徒》:“羁神于世。”高诱注:“世,世时也。”“世”之训“岁”训“时”,是世字古义,金文作,字形像草木茎叶;草木茎叶一生一落为一岁时,正与《释文》引旧说“万物以岁为世”义合。这是从字义训诂上看“百世”,再从篇章文义看也当解之如此。“文王孙子,本支百世”之后紧接着的是“凡周之土,不(丕)显亦世”,“亦世”的意思是“世世”,这后两句的意思是祝愿之词,祝愿周家子孙世世显要,是虚写,正反衬着前两句即“文王孙子,本支百世”是实写,其意思是说文王的子孙已经有百年的显贵了。一实一虚,正是诗家惯用笔法。
西周穆王以前各代王在位年数说法不一,但从《古本竹书纪年》开始,几乎所有为西周积年的著作或学者都承认,从姬姓建国到穆王在位时期,西周王朝大体已有百年左右的时间。特别值得重视的是近年“夏商周断代工程”所取得的成果,据江林昌在《书品》2001年第1期发表的《关于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几点感想》一文所公布的材料,该“工程”确定武王克商之年为前1046年,而周穆王在位期为前976年至前922年的55年间。“文王受命”的时间距武王克商的时间古来说法不一,有的说是11年,有的说是13年。如按11年算,“受命”百年之际正当穆王21年;如按13年算则当19年。如前所说,穆王即位之初,周家正面临着巨大的困境,经过穆王一番振作之后国家“复宁”,那么在穆王即位后的20年左右举行大祭文王的庆典,在时间上还是很合适的。
三、关于辟雍的起源问题
本文说西周辟雍之建在穆王时期,显然与以往关于辟雍起源的说法差异很大。这是个问题,得予以解决,否则本文的说法就难以取信于人。
关于辟雍及其起源,前代学者多予讨论,其中清代阮元及现代学者杨宽的观点又广为学术界所知。杨宽先生在其新近出版的《西周史》中,有《西周大学(辟雍)的特点及其起源》一章(注:杨宽《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该章又见于《古史新探》一书,内容上略有增补。),文中对阮元之说有如下介绍和评述:“阮氏认为辟雍起源于上古刚有宫室之时,其制如今之蒙古包,四周有沟绕水,后来制度大备,还沿袭古风,在郊外建有这种式样的明堂和辟雍。犹如野蛮时代的没有衣服之时,人们用一块皮束在下身遮羞,后来衣冠大备,也还沿袭古风,在衣裳之外束一块皮叫做韨。”又说:“这个说法,能够用发展观点来分析,是对的,皮锡瑞曾大加称赞,认为这是‘古礼有聚讼千年,至今日而始明者’。”实则这只是一个巧妙的推测。杨宽为说明阮氏说法的确当,还引了考古学上的发现为证据,说:“从西安东郊半坡村仰韶文化遗址来看,当时氏族聚落的周围确实掘有一道大水沟,以防外来的侵袭。”看来阮氏的说法牢不可破了。问题是,阮氏看起来是“用发展的观点来分析”,但真实的历史发展就是他说的那个样子么?西安的仰韶文化遗址的确发掘出来过深沟,笔者对考古一窍不通,但查看有关专家的论述得知,专家对此只说有沟,却没有一定说是“水沟”。环绕居地挖深沟防止侵袭这个传统,一直沿存了很长的历史时期,如近年在河南安阳曾发掘过一条大沟的一部分,专家也说是防护用的;更后来辽、金时期两国边界也曾挖过漫长的深沟以充“长城”之用。深沟固可以防范,但往沟里注了水,其是否还一定起到防范作用就很难说,所以见考古发现有沟就说成是“水沟”不一定是牢靠的。退一步说,就是从远古时期人们就用“大水沟”加强居地的安全,这个古老传统也是在城邑的建筑中保存的。古人称城邑为“城池”,又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是今天的北京,明清以来的护城河依然保存,成为城市一景。就是承认后代的城池是继承远古“大水沟”的传统,阮、杨两家的说法也还是难通。既然古老的传统已经在城邑的建设中保持着,那么,还有什么必要跑到郊外去保存那个传统呢?而且辟雍之中可以乘舟、可以捕鱼,又岂是水沟之物可比拟的?推论得很妙,却经不住推敲。
阮元的推论既有问题,那么周代的辟雍是否有所继承呢?答案是肯定的。周代辟雍在商代可以找到头绪,只是与“大水沟”的传统无关。这头绪就在殷商甲骨文中。卜辞中“雍”字多有出现,帝乙、帝辛时期卜辞有:“戍申卜,王田(畋)雍,往来无灾。壬子卜,王田雍,往来无灾。”(《前》二·三六二)“辛亥卜,贞,王田雍,往来无灾,王占曰,吉。”(《甲》四七八)“辛巳,卜贞,王于雍,往来无灾。”(《续》三·二○五)《左传·僖公二十四年》:“郜、雍、曹、藤,……文之昭也。”杜注:“雍国在河内山阳县西。”即今河南修武县境内。西周有封国在此,国名仍称雍,金文尝见。雍地距商之国都(今安阳附近地区)有相当遥远的距离,据研究,雍之所在的一带,是殷王的狩猎地,犹如后世的皇家苑囿。此地系太行山东南麓,水源较多,古济水即发源于这一地区。古时猎物多的地方一定系水草丰沛之地,徐仲舒《甲骨文字典》解“雍”字曰:“从隹从囗,或又从,水旁。囗本作○,即环形,或作,即连环形。”结合上举“王田雍”数条卜辞看,商王所田猎之“雍”,是有水环绕的,也可以说是沙洲甚多,有成群的鸟类集落其上。古代狩猎往往同时也是军事训练,射击沙洲上的大鸟不单是获取猎物,还有习射的作用。这一点,在西周的辟雍中还保存着,金文说周王在“大池”中“大龚禽”是其证,古代大学设在辟雍也可以看做证据——“射”是“六艺”之一。殷商时期的雍在离都城很远的地方,这也不一定是故意如此,只是雍地草泽丰沛,有丰富的狩猎资源,好畋猎的商代王才到那里去。这样一个前朝自然而成的习惯,到了好大喜功的周穆王时,踵事增华,以大祭文王为名,修建了一座集礼乐政事为一体的建筑,仍用商朝旧名,名之为雍、璧雍(“璧”或“辟”字,不过表其圆形而已)。而西周的辟雍要建在镐京之西、丰水东岸,这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着这里的自然条件而已。后世儒家论辟雍,说明堂,先是把它与周文王相联系,然后再探求其在建制上的大义;谈到它的位置,也总是既玄且虚,又是阴又是阳的。话说回来,即使“辟雍”这一建筑及其神秘传统就是可以再往远处追,周代什么时候有此设置,也还是问题。
前文说过,辟雍是接受战争献俘及祭祀天地的场所,但《诗经》告诉人们,先周时期,献俘及祭天之礼都是在“冢土”上进行的。《诗经·大雅·绵》:“乃立冢土,戎丑攸行。”《毛传》:“冢土,大社也。”“戎丑”,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谓:“指戎狄丑虏而言。”可知先周时期,周家是在大社上将战争中俘获的戎狄丑虏向神献祭的。《逸周书·世俘解》又告诉我们,武王克商时,献俘或荐之于天宗,或荐之于周家庙。这说明在辟雍建造之前献俘是另有其地的,因此有些记载关于文王时之辟雍、灵台的说法,是对后起现象的附会。一个像阮元说的那样的起自远古的辟雍传统,实际是不存在的,从现有的文献里,顶多可以追溯到商代。
四、几件西周铜器年代的厘正
辟雍之建在西周的穆王朝,具体说是在“文王受命”百年之际。这是我们结合金文材料,从对《诗经》之《大雅》和《周颂》的一些篇章、特别是《文王有声》一篇的审读中得出的结论。前面说过,这个结论对吉器金文的时代判定有用。下面就某些铜器断代方面的问题谈一谈,首先声明的是,笔者对古文字及铜器研究全然外行,所谈的只是几件铭文与辟雍有关的器物。
第一件是《天亡簋》(又名《朕簋》、《大丰簋》)。此器出土于清代道光年间,为武王时器。其铭文中有“乙亥,王又大丰,王三方”之语。陈梦家在发表于1939年的《郊与祀》及1956年发表的《西周铜器断代》(一)中,将“王三方”之“”解释为“凡”,即“泛”,“王凡三方是泛舟于大池中的三方”。此说经闻一多的重述后,影响愈大(注:见《闻一多全集》2《大丰簋考释》,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版。),以至近年出版的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三册,第14页)依然祖述陈说。按,陈梦家立说的依据在《麦尊》、《静簋》、《遹簋》等铭文中有关“璧雍”、“大池”记述及其他一些相关文献记载,很明显其立论的基础是不存在的。实际上,“王三方”就是从字面上看也与辟雍扯不到一起。辟雍既然是四面环水的“大池”,何以只“泛三方”呢?剩下的“一方”又如何解释呢?闻一多以此器铭文为据,进而否定周代天子辟雍与诸侯泮宫有区别的成说。辟雍与泮宫是否像礼书里所说的那样有圆形、半圆的区别可以讨论,但其以《天亡簋》铭文为依据,却是没有说服力的。郭沫若从孙诒让说解“”为“风”、“讽”,即向“三方”宣布命令的意思。唐兰则解之为“同”,即会集“三方”之义(注:郭说见其《两周金文大系图录考释》下,上海书店1999年影印本第1页。唐说见其《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页。);周人居西方,故发布命令或会集诸侯,只有三方。两说哪家更准确还未易定于一时,但都比解释为“泛舟于大池”可取得多。
第二件是《作册麦方尊》。郭沫若《两周金文大系考释》、马承源《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定之为康王时器,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定为昭王时器。由辟雍的建设时代判定,此器应为穆王或穆王以后时器;观其内容如铭文中出现的“井侯”,穆王时器的可能性极大。因为《长甶盉》中记“穆王……即井(刑)伯大祝射”,文中“井伯”与“井侯”当为一人。郭沫若、马承源所以将其定在康王时期,大约是受了《左传》“康王……并建母弟,以蓄屏周”的影响。实则细读此铭,从其记井侯受赏赐之后的语辞可知,此次所封的“井侯”绝非第一代。铭文记述的封赏刑侯,只是对新即位诸侯的册命,而不是对刑国的始封。这有《诗·大雅·韩奕》篇为旁证,该诗叙述的是在老韩侯去世、新韩侯即位之际,周王予以锡命之事,正可以明示《作册麦方尊》的典制。而且,此器以及《麦方鼎》、《麦方彝》、《麦盉》诸器铭文所记载的事情,很可能与《长甶盉》为同一时期。
“王受命百年”之际的大祭是周家历史上的大事。金文有以事记年的习惯,如《麦尊》“维天子休于麦辟侯之年”、《作册旂卣》“隹公大史见服于宗周年”之语都是证明。以此例推,《士上盉》(又名《臣辰盉》)及《士上卣》(又名《臣辰卣》)被定在成王之世或昭王之世,就是值得商榷的。两器都有“隹王大龠于宗周、出丰京年”之语,显然是以事记年。铭文把周王在宗周“大龠”,在丰“祼将”(《大雅·文王》有“厥作祼将”之语),作为记事的标志,系当时大事无疑。如此,将此器之作的年代,断在穆王朝或该朝之后,显然要比定在西周早期更有根据,更加稳妥。
还有西周较晚时期两件铜器《元年师簋》和《蔡簋》,铭文都出现了周王“在淢”的语句。《元年师簋》和《蔡簋》一起被唐兰定在懿王时期;郭沫若、马承源则将《蔡簋》定在夷王元年。陈梦家则认为:“《蔡簋》的元年,可能是懿王元年,更可能是孝王元年。”《元年师簋》郭沫若、马承源则定为孝王时器。从辟雍修建的角度,并不能对前人各种断代的成说有所纠正,但两件铭文,特别是《元年师簋》,似乎可以从辟雍方面加深对其内容的理解。该铭文中有“官司丰还”之语,马承源《商周青铜器铭文选》解“丰还”两字为“丰园”(注:见该书199页。又“还”亦见于西周后期器《免》,曰:“司奠还林及吴及牧。”与此铭“官司丰还”语例一致。陈梦家《断代》(六)解“司奠还林”之“还林”为“园林或苑林”,可证马承源说是有根据的。),似乎特别能解释周王发布对师的任命何以“在淢”的原由。“丰还”虽是周文王的都城,但因为辟雍的建设,因而它也是皇家的一大苑囿,如《大雅·灵台》就说“王在灵囿”,所以要派专人负责管理。穆王之后的周王要到“淢”来任命大臣,原因应就在于辟雍也是“丰园”的一部分。顺此思路去想,《蔡簋》铭文的某些内容似乎也可以得到理解。铭文记述周王任命蔡“司王家内外……司百工”,同时又反复告诫他遵从姜氏的命令。从发布命令在“淢”这一点,似乎可以推测,辟雍的园林收入及其管理,是属于王家及其“内外”之事的——这与汉代上林苑的管理、收入归皇室所有是一样的——而且它的总负责人是作为王后的姜氏。如此处推论正确的话,两件铜器铭文的经济史料价值也就显示出来了。
收稿日期:2003-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