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科学与技术哲学:从工程科学的特征看技术哲学——德国哲学家H.波塞尔专访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哲学论文,科学论文,工程论文,技术论文,德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问:技术和工程,特别是工程活动显然具有不同于科学活动的独特而明显特征,而技术哲学特别是工程哲学,也越来越体现出不同于传统科学哲学的特征。因此,在目前这样的一个高科技时代,对科技进行哲学的反思显得愈益重要。首先,我想就您的学术背景和学术兴趣来提一个问题:据我所知,您对“技术哲学”和“工程哲学”的研究颇感兴趣,并有许多新见解,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您对工程哲学如此感兴趣?
答:你说得对,虽然我在柏林理工大学担任教职,但长期以来技术哲学并不是我的主要研究领域,其中的部分主要原因是:大家熟悉的F.拉普教授(他的《分析的技术哲学》一书早在数十年前就被译成了中文),以及Ch.胡毕希教授(他是目前技术伦理研究方面的专家),他们先后在柏林理工大学工作过,都是我的同事,都致力于技术哲学的研究。正是基于他们的研究,在他们离开柏林后,我开始思考以往的技术哲学的研究及其问题。更为重要的是,我认为要对以往的有关技术哲学的看法重新进行定位。在我看来,传统的技术哲学观,即认为技术仅仅是应用科学(applied science)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是完全错误的。我的出发点是:工程科学具有完全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独特结构,因此其理论必然不同于以自然科学为对象的科学哲学。还有,正因为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完全技术化了的世界即所谓的第二自然,由于我们的生活条件、我们的文化,以及由之而来的行动都是建立在人工技术制品构成的网络基础之上,所以,当今哲学家的紧迫任务就是面对与回答由我们的技术环境而引发的所有这些新问题。
问:据我所知,目前您正在从事“工程科学理论及其哲学问题”的课题研究。如您所言,追问技术和工程活动不同于科学活动的特征,是技术哲学和工程哲学研究中一个急需广泛而深入探讨的新领域。的确,目前许多人已经认识到,工程科学和工程哲学是一个非常专业化的领域和学科,它在现代世界中具有自身的特征。但迄今为止,工程哲学领域中对“工程”一词存在着各种不同的理解和界定。在向我们介绍您在此领域的研究成果及其观点之前,能否首先告诉我们您对“工程”这个概念是如何界定的?
答:让我先解释一下“技术”一词的含义。技术包括了所有的环节、过程和系统,它们都是通过创造性理念或思想的实现来满足个体和社会的需求。——“工程科学”包括所有传统的(技术)学科,在这些传统学科中,技术的理论基础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在欧洲,这些学科兴起于19世纪后半叶。在这一时期,技术得到快步发展进而成为技术系统(如铁路系统不仅需要蒸汽机和火车,而且涉及到桥梁、隧道、信息系统、准确的计时工具等,还有为蒸汽机和电力服务的能源供应系统等等)——传统学科的这些要求远远地超越了单个工艺技术人员的经验,在欧洲导致了以理论的方式研究技术的高等工艺专科学校的建立。(例如,莱布尼茨就已经看到了,由于机器是由少数几个不变的部件组成的——轮子加上车轴、传动带、楔子、杠杆和轴承等,所以,有了合适的计算组合理论便可发明所有的机械装置,即机器;1900年左右机械制造专家F.Reuleaux在柏林理工大学提出的机器基本模型正是实现了莱布尼茨的这一设想)。因此,作为一门学问,工程科学必须完成两个任务:
(1)为现实的工程活动提供理论性规则
(2)为学生们提供可以通过一定形式掌握的理论知识,利用这类知识他们可以达到一定的实践目的:譬如机器、隧道和发电机设计等等。
非常清楚,在现代,高技术依赖于研究开发,工程科学的学生们必须要学会如何从事研究工作(因为大公司都有其自己的研究开发人员),他们必须学会这一方法,以便确保自己以后研发的东西有可能在市场上被销售出去。
问:您是如何看待科学、技术和工程三者之间的关系的?据我了解,中国国内最近已出版了一本《工程哲学导论》,本书作者李伯聪先生提出,工程哲学之所以可能,是由于科学、技术和工程三者具有各自相对的独立性,您在这一问题上的观点是什么?
答:由于我一时想不起来美国技术现象学家D.伊代的著作, 我只能对您的问题做一个概要的回答,它涉及到问题区域及其共同性之间的差异。显然,假如我们不了解技术和科学的内容,我们便无法对工程科学加以分析。的确,工程科学自身利用了科学研究的结果,工程科学同时使我们当今的技术成为可能。不仅如此,现代科学还利用实验室从事科学研究(这就是为什么D.伊代谈及技术—科学的原因),而实验室则是技术的天下。但所有这些领域都有具体而不同的特质:科学追求的是自然的规律,科学的对象是自然。技术包括了人造技术制品,以及由人引导的过程(它必然包括诸如“目的”“手段”等概念,以便更好地描述上述现象)。工程科学制定出有效的,如何达到更好目标的规则,它把这些规则连接到有争议的结构中去;它并不制造技术,但它却要求开发新技术,并指导人们如何开发新技术。当然,这里有交叉重叠现象:一个工程学教授自己可以开公司,以实现其背后的科学观念,在此情况下,我要说他完成了两件不同的工作。一个更为重要及交叉重叠的(现象)是:科学家可以通过技术的方式进行自己的研究,即把诸如技术生产的新物质转化为像激光、量子点(的东西),但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并非身为一个工程人士,而是为了揭示这些新物质所遵守的规律,为了沟通这些规律与普遍规律之间的联系。
问:那么,我想请教您一个研究的方法论问题,请问工程哲学是否有自己的独特的方法论,换句话说,我们在从事工程哲学的研究中应该特别地注意什么?
答:技术拥有多方面的基本性意义,从技术的功能性,途径效率中介再到经济;从技术的安全性,经过健康和生态,直到个体和社会的价值,如技术伦理和全球文化问题。这些问题可以透过工程科学视角来研究考察,因此,很难说人们应该特别关注哪一方面。今天,许多人将会说伦理问题是最相关的问题,因为它直接影响到了我们的生活。这的确是真的,但单纯从道德的标准看,也很难敲定有关的问题。因此,我们的主要任务则是推进下面两方向的进展,理论的和认知方面的问题涉及到“工程科学是什么”的问题,实践的和伦理的方面则涉及到了“我们需要工程科学去干什么”的问题。
在我看来,出发点正是第一个问题之所在,因为我们对经验科学非常熟悉,然而对工程科学,我们则并不十分了解——特别是与评价,甚至与道德问题相关的因素,我们并不熟知。例如目的和手段:人们总是站在刚刚提到的价值的视角来看它们;不仅安全性、健康和生态平衡是建立在规范和价值的基础之上,而且功能性、技术功效性和经济功效性也同样如此。它们不是描述性的,而是规范性的结构陈述(说“这台机器有毛病”看起来是描述性的,但其实却是一个判断,因为它的意思是说:“这台机器并不能正常工作”,这里,您可以立刻看到评价,即“不能正常工作”一词。)
问:根据上述所谈,您能否谈一下有关工程哲学的基本特征?
答:我希望我的说明可以进一步丰富工程哲学的理论。您可能还记得,我在《科学,什么是科学》这本书中是从“科学中的解释”这个问题开始我的科学哲学研究的,因为为了理解自然,自然科学追求的是自然规律。自然科学中的解释,根据是所谓的亨普尔—奥本海默框架,在简单的因果解释中允许对事实进行逻辑推论,人们希望根据自然规律,加上对已有的事实描述来解释某一现象。然而,工程活动中的解释则具有完全不同的结构,即大家都比较熟悉的三段论结构。我用一个例子来解释一下:我们希望用来解释的事实是这一行动: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人走出了他的小屋,之后他又回来,并拿着一捆木材。对此的解释可能是这样的:
(1)这个人想在他的屋子里生火取暖
(2)为了生火去暖,他需要木材
(3)因此,这个人走出去取木材。
在这里,第一个前提是意向性的,也是规范性的,因为它建立在一个目的之上,而目的则是建立在价值判断之上的。第二个前提是认知性的,因为它涉及到途径及方法方面的知识,而且这种知识必须能够成为有效的规则(“如果你有木材,那么你就能够生火并使屋里暖和”)。但我们想解释的并非是逻辑意义上的循规蹈矩,而仅是在实践生活中的意义。从上述前提推导出逻辑的结论是不可能的,因为并不存在连接意向与规则的规律,而且,我们可以以不同的方式来满足意向,并修正意向、价值和规则,因为如何达到目的的手段并不是确定的。
可以看出,在工程科学哲学的理论构架内必须对工程行为加以研究:科学在工程中变成了规则,并试图解释这些规则,工程师遵循社会所赋予的,或所期望的目标。与此同时,这一构架中还包括了评价和认知成分等等,所以,它比亨普尔—奥本海默框架更为丰富。
问:从工程哲学的研究中,技术哲学能够获得什么启示?我是说工程哲学的研究是否可以深化技术哲学的研究?您是如何来看待这一问题的?
答:工程中使用的是人工技术制品。这样,在理论的意义上,可以说工程哲学已预设了技术哲学,无论人们是否把工程哲学视为技术哲学的一部分,都取决于对它的界定(所以,这是传统的观点)。顺便说说,德语与英语之间存在着词语上的差异。我们所谓的“科学论(Wissenschaftstheorie)在英语中被称为“科学哲学”;然而德语中的这一术语的含义是,科学哲学包括了科学中带有的形而上学。还有,在德语中,科学包括了大学里的所有种类的系统性活动,然而在英语中,这一包涵性的概念正在消失,因此,人们不得不转而去谈论科学、人文、工程、规律。类似的差异也适宜于德语和中文,因为在德语中,我们清晰地区分了自然科学(naturwissenschaften)和技术科学或工程科学(technikwissenschaft oder ingenieurwissenschaft)。因此,你所提出的问题并不全是哲学意义上的问题,而是与术语和语言相关的问题。
问:正如您已指出的,工程科学哲学中的意向性构成了其不同于技术哲学的特征,因为技术和价值是技术哲学研究的基本问题,那么,您是如何看待工程科学中的意向性,以及技术哲学中的价值呢?换句话说,这一问题是否是一个恰当的问题?
答:就我们已经谈及到的伦理问题而言,我的看法和希望是:注意意向性的工程哲学有助于以下问题的思考:
(1)就哲学领域而言,在许多情形下, 由于传统哲学把对科技的反思拒斥于哲学的大门之外,所以,许多哲学家今天甚至更偏好对工艺制品进行反思,并把它们理解为文化的表达,而不是专注于机械工艺制品(就像人们在17世纪所说的那样),机械制品也属于我们的文化,而且自始至终都对我们的生活具有重要的影响。
(2)在工程科学领域内,如同科学哲学对经验科学的影响一样, 工程科学也有类同的方式:在许多情况下,年轻的科学家都钟情于理论构想,并大胆地提出新的假设,新的理论模型和新的解释类型。与技术领域内的同事们的讨论使我相信,这些同样适宜于工程和工程科学,因为创造性(有些东西我们可能不能解释,但需要我们思想开放)是所有技术发展的标准。
问:正像科学哲学那样,如果工程哲学是可能的话,是否存在着隶属于工程哲学的独特的概念或范畴?如果有,那么请您谈一下您的看法,或给我们指出这一领域相关的几个概念来?
答:(1)为了阐述我的观点, 我对工程科学的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哲学做一点区分,其中的具体差异我认为体现在意向性所起的不同作用的方式上。开发、制造或使用人工产品的人直接地涉及到这一点,即产品要确保意向目的的获得,这一目的是通过作为手段的人工技术制品或过程而达到的。作为技术科学家的工程师寻求的是规则后面的原因,这些原因使得为了特定目的而采取的成功手段的人工技术制品的生产或过程得以可能。对于科学,则存在着更为具体的差异:就我个人的经验看来,科学家是以逻辑—数学推论的方式而进行思维的,而工程师考虑的则是过程和模型,但要搞清楚这一点可能也很难。
(2)你提出的问题的第二部分指的是价值问题。它们构成了技术哲学的内容,因为所有的意向都依赖于价值对意向目的的归属,即使意向是实现目的的手段。正如我谈到的,工程科学必须从理论的维度,即基于更高的价值来考虑价值,这样便允许下列两种情形出现:①如果必要,可以通过手段来取代目的;②可以批判假定的技术结论,不是为了纯粹的内在价值,如作为功用的价值,而是为了安全、健康等等的理由。这一点应是技术评估的一个内容。即在一个技术产品产生之前,在开发研制其先锋模式时,前瞻性的反思就应伴随其整个计划与开发过程。
(3)传统的科学哲学追求的是通过如下方式解释:①特定的经验材料;②最普遍的规律,例如它们遵守科学解释的亨普尔—奥本海默的模型。传统的工程科学是通过实用的三段论来解释的,它体现在如下两方面:①它表达了一个意向的目的;②它提供了一个追求目的而表达手段的经验的确证规则,这里,价值、直觉、目的和手段都是构成的成分,即都是在科学中不起任何作用的构成成分。
问:现在我们转向另一个问题:工程中的伦理问题。在您对工程哲学的研究中,您有什么新观点告诉我们?据我了解,工程中存在着重要的责任问题,您是如何看待这一问题的?是否工程哲学研究中还有其他的新问题?
此前我们已经触及到了伦理问题。首先我要说,并不存在什么专门针对技术的伦理,因为从伦理的角度看,伦理总是带有普遍性的。至于技术行动,我们需要搞清楚如何来界定涉及到特定内容的普遍性原则。这里,我并不想去重复这些原则,我也并不想具体地探讨这一领域或那一领域(如生态技术,或纳米技术)。但我想指出工程科学的学生必须要熟悉在大学里已有的这些原则及其重要性:即使可能存在着维护安全标准的国家法律或国际条约,但今天的学生就是未来的专家,他们必须去考虑这些标准是否合适。因此,他们需要去思考这些问题,也就是德国谚语和英国俗话所谓的“未雨绸缪”之意。
问:根据我的了解,在德国或西方社会,还有其他西方哲学家关注工程哲学的研究并取得了相应的研究成果,比如德国技术哲学家汉斯·伦克等教授。您能否简单地谈一下他们在这一领域的研究进展,然后告诉我们您是如何在他们研究的基础上,以您自己的方式来进一步推进工程哲学研究的?
答:德国的技术哲学研究传统悠久,然而,有关工程哲学问题的探讨却是很近的事。早在20世纪60年代,M.邦格就认为工程不是应用科学,但并没有产生对工程科学的更深入的分析(不是在狭义的方法论意义上作为工程科学自身)。今天,跨学科团体在从事这一领域的研究,我自然也隶属其中。其中的有些成员聚集于您所提到的伦克教授的麾下从事此方面的研究,如邦斯(Gerhard Banse)、格伦瓦尔德(Armin Grunwald)、胡比希(Christoph Hubig)、易尔冈(Berhard Irrgang),还有科瓦施(Klaus Kornwachs)、罗布尔(Guenter Ropohl),以及来自技术史领域的科尼西(Wolfgang Koenig),来自社会学领域的拉莫特(Werner Rammert)。这里,我仅仅谈及可能表明新思想发端的两种方法:
(1)罗布尔已经出版了《技术系统》一书, 书中谈论到了工程师们是如何从发明到市场创新来发展其观念的。
(2)胡比希和科瓦施分析了技术中囊括的“规范因素”;胡比希关注的是规范、价值及其基础,而科瓦施关注的则是所谓的实践推论,即解释行动的方案。
这就必须扩展为行动模式和解释方案(因为工程科学并不造机器,但它们却解释机器是如何运行的,并在一个给定的普遍性方案或规则中来传授如何造机器)。依此,运用方案的思想追溯到H.伦克,他明确地指出, 理解一个行动就意味着根据其方案来阐释它。
问:最后,您能否从您自己的学术背景(数学哲学、科学哲学和技术哲学)对工程哲学的未来发展前景谈一下您自己的看法,您认为今后工程哲学研究中我们应该注意什么问题?
自从伽利略提出运用数学来描述自然,以及笛卡尔给出数学的普遍性构架(即是以数学形式表达的普遍性的和涵盖一切的科学)以来,科学迄今为止已取得了长足的进展。但这一进展总是与深奥的哲学研究相关,许多科学家都是哲学家。现在我们注意到,必须关注技术的进展(它与新科学的结构相混合,并受其自身的目标所导引),因为其结果无疑会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想象一下生态和纳米技术吧?为了对这些新的可能性进行反思,我们迫切需要工程科学家和哲学家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