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比较句嬗变的动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动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引言
从意义的角度看，比较的类型有最高级(superlative)、比较级(superiority)、等同级(equality)和相差级(inferiority)等四种。本文以“比较级”结构的演变为主线来讨论比较句的发展。理由是：第一，该结构的情况最复杂，它经历了结构改变、语法标记诞生等变化，而其它几种比较格式句法上变化不大，主要是词汇上的更替（注：根据贝罗贝(1989)，“最高级”的标记“最”在先秦已经出现。根据我们的考察，“相差级”从上古汉语至明先后使用“不若”、“不如”、“不似”等词语表示，尔后才有“没（有）…A”格式。）；第二，其它比较格式的发展，多与比较级格式的演变有关，所以比较级的演变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它的发展脉络及动因弄清楚了，相关的问题也就不难理解了。
本文考察的出发点是秦汉时期的比较句型。该时期的比较级结构很稳定，没有什么变化。从古至今，比较句的发展途径主要有两个：一是以形容词为中心谓语的格式（以下简称形比句），由于其语法标记的失落而解体，因而需要寻求新的结构来表示比较级，由此带来了一系列变化；二是先秦的普通动词“比”所在的句子（以下简称为“比动句”）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演化成比较句的语法标记的。
在讨论具体演化过程之前，先看一下汉及其以前的比较句与今天的有什么差别。
（一）汉代及其以前的形比句格式：X+A+于+Y。例如：
(1)季氏富于周公。（论语·先进）
(2)一少于二而多于五。（墨子·经下）
（二）汉代及其以前的比动句格式：比+X+于+Y。例如：
(3)尔何曾比予于管仲？（孟子·公孙丑上）
(4)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庄子·人世间）
（三）现代汉语的“比”字结构：X+比+Y+A。例如：
(5)季氏比周公富。
(6)我比他高。
比较古今比较句格式，可以看出以下几点差异：一是“比”替代了“于”成为比较句的语法标记；二是两个比较项都移到了中心谓语之前。因此，比较句演变的几个核心问题是：普通动词“比”是怎样演化为一个语法标记的？两个比较项为什么要移位？原来的形比句和比动句是怎样合流为现在的“比”字结构的？我们的研究就是尝试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
二 “于（於）”的失落及其句法后果
比动句的“于”，在汉代已有松动，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已完全失落。这使得“比”可以自由地用于连动结构的第一个动词位置，为其向介词的演化创造了合适的句法环境。形比句的“于”的衰落约始于唐后期，到了宋代已基本消失。这样导致了形比句与等比格式“A+似+Y”合流，由此又引起了一系列变化。
2.1根据史佩信(1993)的归纳，先秦两汉比动句的格式可分为5类。括号中的P表示对于比较结果的判断。
（一）比X于Y,(P)。如例(3)、(4)，又如：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礼记·聘义）
（二）比之于Y,(P)。例如：城上垣曰睥睨……亦曰女墙，言其卑小。比之于城，若女子之于丈夫也。（释名·释宫城）
（三）比于Y,(P)。例如：故厉虽痈肿疕疡，上比于春秋，未至于绞颈射股也，下比于近世，未至饿死擢筋也。（韩非子·奸劫弑臣）
（四）X比之Y,(P)。例如：天下大利也，比之身则小。（淮南子·泰族训）
（五）X比Y,(P)。例如：吾比夫子，犹黄鹄与籥虫也。（淮南子·道应训）
其实，前三式可以归为一个：比X于Y,(P)。（一）式的X为一般名词，（二）式的为代词，（三）式的省略了。格式（四）、（五）则无比较句的语法标记“于”，属于另一类结构，同时也标志着旧格式开始改变。旧格式在汉代已开始动摇，在史所提供的此期21例比动句中，11例用“于”，10例不用，各占50%。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情况已经完全变过来了：“于”在比动句中完全消失。根据我们对《世说新语》的统计，“比”作主要动词，意为“比较”的用例共46条，无一例用“于”。这与黄晓惠(1992)对同期资料统计的结果是一致的。例如：
(7)王比使君，田舍、贵人耳！（世说新语·品藻）
(8)君祖比刘君，故为得逮？（同上）
(9)阿奴比丞相，但有都长。（同上）
影响比动句“于”消失的因素主要有两个。一是发生在汉代前后的介词短语由主要动词之后大规模向前迁移（注：严格说来，这不是“于”从比动句中消失的真正原因。它们是大变化与具体现象的关系。引起介词前移的原因是动补结构的发展，这一点我们另有专文讨论。）。就拿“于”来说，根据何乐士(1984:253)（注：先秦汉语中，“於”和“于”的用法有分工。何乐士把它们分开来统计，我们这里把它们合起来算。），《左传》中动词之前和之后“于”的比例约为1比20，而在《史记》中则为1比4。位于动前的“于”的比例大幅度提高。何还指出(242-6)，同样的表达，《左传》用“于”，《史记》则不用。到了现代汉语中，除少数表示地点的外，介词短语一般只能出现在主要动词之前。我们认为“于”的失落与介词前移有关的一个重要例证是，跟“于”的失落的时间相同，出现了与“比X于Y”等值的新比动式：以+X+比+Y。介词“以”在中心动词“比”之前引进比较项。例如：
(10)有人以王中郎比车骑。（世说新语·品藻）
(11)旧人桓谦比殷仲文。（同上）
(12)人以汝家比武侯，复何所言？（世说新语·排调）
例(10)在汉及其前的相应表达式应为：“比车骑于王中郎”，余类推。跟“于”的情况相似，如果上下文清楚的话，“以”后的比较项可以省去。例如：
(13)许
询年少时，人以比王荀子，许大不平。（世说新语·文学）
比动句的“于”失落的第二个可能的原因是，句法手段向精密化、准确化方向发展。“于”是汉及先秦汉语中高度发达的介词，一身多任，具有引进动作的地点、时间、受事、与事、方向等功用，还是被动句和比较句的语法标记。功能太多，易造成歧义，影响交际的顺利进行。为了交际的有效性，语言就发展出“在、向、给、关于、被、比”等来替代“于”原来的功能。“于”在现代汉语口语中已完全消失。可以认为“于”在比动句中的失落是其由盛及衰的具体表现之一。
综上所述，比动句的“于”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完全消失，大约在同期发展出的“以”字比动句，把前期的两个比较项都放在“比”后的格局改变为跟今天一样的顺序——一前一后。这种语序变化在汉代已经出现（参看史佩信1993），到魏晋时期才最后完成。这时期的“比”还是普通动词，但是由于“于”的失落和语序的改变，为“比”创造了合适的向介词虚化的句法环境。
2.2为什么说“于”的失落为动词“比”的语法化创造了合适的句法环境呢？现代汉语的比较结构为：X比Y+VP(AP)，其中的“比”为介词。动词“比”向介词演化的必要条件为，能够出现在以下句法格式中：X+比+Y+VP/AP。
初期的上述格式就是类似一般的连动式的结构，由于受时间特性的制约以及“比”用于该格式频率的提高，“比”渐渐地丢失了动词与时间信息表达有关的句法特征而演化为介词（注：关于动词向介词演化的详细机制，请参看石毓智《时间的一维性对介词衍生的影响》（《中国语文》1995年1期）。道理很明显，单独作句子中心谓语的“比”不可能虚化为介词。“于”是上古汉语的一个典型介词，这样有两点理由认为，在“于”还是比动句的必有构成要素时，动词“比”不可能虚化。一是一个句子通常要有一个中心谓语，在“比X于Y”中，因“于”是介词，“比”一定是句子的中心谓语，它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虚化，因为一个句子不可能只有两个介词短语而没有中心谓语动词。二是“于”字短语与动词短语相斥，主要谓语动词之后如有“于”字短语，就不可能再用其他动词短语。也就是说，在“于”还是必有构成要素的比动句中，“比”不可能用作连动结构的第一动词，因而它也不具备虚化的必要句法环境。
中心谓语动词之后，“于”字短语与动词短语的互斥性不仅局限于比较句中。我们考察了太田辰夫(1987)、王力(1990)、杨伯峻和何乐士(1992)、孙锡信(1992)等关于“于”的种种用法的讨论，没有一例是中心谓语动词之后“于”字短语与动词短语共现的。如下面“于”字被动句中，中心动词之后毫无例外地没有其他动词性成分。
(14)东败于齐。（孟子·梁惠王上）
(15)弥之瑕见爱于卫君。（韩非子·说难）
(16)兵破于陈涉，地夺于刘氏。（汉书·贾谊传）
“比”用于连动结构的最早例证正是在“于”从比动句消失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比”字连动式中也没发现“于”字短语的存在。这又一次证明，中心动词之后，“于”字短语与动词短语的不相容性。以下是魏至唐的“比”字连动式用例。
(17)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世说新语·简傲）
(18)我有一子字曰均提，年既孩幼，不任使令。比前长大，当用相与。（贤愚经）
(19)若比李三犹自胜。（白居易诗）
(20)官职比君虽较小。（同上）
(21)色比琼浆犹嫩。（郎士元诗）
(22)比为势力不加，所以蹉跎年岁。（伍子胥变文）
(23)昏昏不觉一生了，斯类尘沙比不少。（丑女缘起）
上述比动式的语序已与今天的比较句相同了，但它仍宜看作是一个动词，紧随其后的形容词或动词短语表示相比的结果或结论。那时期的“比”后形容词常有“较”、“犹”等程度词修饰，而今天的则不能，比如不能说“我比他很小”。由此可见，那时期的“比”字式还与今天的比较句存在着质的差别，尚不是专表比较级的句法结构。
从语义上看，“于”的失落也改变了“比”后动词性成分的陈述对象。连动式中的第二个谓词性成分一定指的是第一个比较项的属性，比如“色比琼浆犹嫩”中的“嫩”指的是第一个比较项“色”。然而，如前文所述，汉及其前的比动句之后通常有一个判断(P)表示比较的结果，其格式为：S比X于Y,P。这里P只能指S的属性，而不是指两个比较项X和Y的任何一个。例如：
(24)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史记·太史公自序）
上例的“谬”指的是“君”，而不是比较项“之”或“春秋”。改变后的语义关系正与现代汉语的比较句相同，因此该时期的有关例子看起来很像现在的“比”字结构。例如：
(25)周顗比臣，有国士门风。（世说新语·品藻）
(26)阿奴比丞相，条达清长。（同上）
但是，这还不是今天的比较句，因为这只是个别用例，典型的形比格式仍为：AP+于+Y。后文还将讨论这一点。
综上所述，“于”的失落从三个方面推动了先秦及汉的比动句向现在的“比”字结构发展：一是调整了比较项的位置；二是为“比”的语法化创造了合适的句法环境；三是改变了“比”后谓词性成分的语义指向。
2.3比动句和形比句的发展是不平衡的。魏晋南北朝的形比句仍保持原来的格式“A+于+Y”。我们从《世说新语》中共收集到11个形比句，10例用“于”，1例不用。例如：
(27)闾丘冲优于满奋、郝隆。（世说新语·品藻）
(28)筐篚苞苴，故当轻于天下之宝耳。（世说新语·棲逸）
(29)谈者以为此死，贤于让扬之荆。（世说新语·尤悔）
此时没有“于”的形比句，在形式上与使动式没有区别，因此会产生歧义。例如：
(30)玄度五言诗，可谓绝妙时人。（世说新语·文学）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第一，如果看作无“于”的形比句，意为“比时人的五言诗都好”；第二，如果看作使动用法，就是说“让时人都觉得绝妙”。在找到合适的形比式之前，“于”直接失落会造成歧义，这可能是它在形比句中消失较晚的原因之一。相对地，“于”从动比句直接失落没有这个麻烦，例如“比之甘罗，己为太老”，这句话只能理解为拿“之”和“甘罗”相比。这也可能是比动句中“于”消失较早的原因之一。
上古汉语的形比格式一直沿用到唐代，直到宋以后才开始衰落（参看太田辰夫1987:168，黄晓惠1992）。下面是唐代文献的例子。
(31)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诗）
(32)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白居易·咏柳）
(33)长于苦海，如作法船。（庐山远公话）
(34)昔日贪于我。（寒山诗）
可是，有迹象表明，魏晋以后，“于”在形比式中的地位已有松动，已不是必须的语法标记。例如：
(35)客箸葛巾角，低头拂棋，妙曈于帝。（世说新语·巧艺）
(36)虽为小物，耿介过人。（世说新语·规箴）
(37)贪于杨子两三倍，老过荣公六七年。（白居易诗）
上例中，一例“于”前有动词“曈”帮助表差比，两例用“过”代替“于”。前文已指出，形比句还可以没有任何语法标记。
随着形比格式的松动，到了唐代后期，形比句发生了重要变化，出现了比较级格式与等同级格式混同的现象。这是宋元时期等同级格式兼摄比较级功能的现象的开端。太田辰夫(1987:167)推测，等同级格式中古才出现，实际上先秦已经有了，那时的格式为：X+A+若+Y。例如：
(38)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庄子·山木）
(39)夏侯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容止）
(40)绿苔狂似人，入我白玉堂。（贯休·寄令孤郎中）
等同级的词汇手段先后有“若”、“如”、“似”等。唐代这些词可表比较级，比如《十二时》中的同样一个判断，一处用“过”，一处用“似”：“直如富过石崇家”和“更饶富似石崇家”（见太田辰夫1987:168-9）。下面例子中的两个比较式混同现象更明显：
(41)本寺远于日，新诗高似云。（姚合·赠供奉僧次融）
(42)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忆江南）
上例中，等同级标志“似”、“如”与比较级标志“于”、“胜”对举，很难说出它们意义上有什么区别。据此，太田辰夫(1987:169)认为，“似”、“如”在唐代已有比较级用法。可是贝罗贝(1989)考察了杜甫诗歌中的有关用法，除个别例子表义不清外，基本上还是表等同级。准确地说，比较级和等同级的混同始于晚唐，真正的合流是发生在宋代。
三 形比句的解体与比较级和等同级合流
在宋代，由于“于”的失落导致原来形比式解体，表比较级的功能由原来业已存在的等同级结构承担。两种比较式在结构上的合流，又引起了一连串的有趣现象。
3.1众所周知，宋时的“似”字结构可表比较级（太田辰夫1987，贝罗贝1989、黄晓惠1992等）。我们从刘坚等(1992)汇编的40余万字的宋代白话语料中，共收集到17个比较级用例，只有3个仍用“于”，比如“其见识犹高于世俗之人”（朱子语类·训门人），而14例是采用“似（如）”结构。例如：
(43)须是自去看，看来看去，则自然一日深似一日，一日分晓似一日，一日简易似一日。（朱子语类·训门人）
(44)赵正手高似我，这番又吃他觅了包儿，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45)这僧也敢捋虎须致个问头，大似无事生事，争奈句中有机。（碧岩录）
(46)强似去争交。（张协状元）
在“似”取代“于”的过程中，产生了“过分类推”现象。上古汉语在与比较观念有关的动词之后往往用“于”引进比较项，到魏晋时期由于“于”的失落，该类动词可直接与比较项结合；可是到宋代“似”代替形比句“于”时，上古汉语用“于”的地方又补出个“似”或“如”。比如我们从《世说新语》中收集到23个“胜”例，都不再有“于”，可是宋时其后又跟上“似（如）”引进比较项，例如：
(47)共他大朝交欢也，胜似与河西家。（三朝北盟会编·茅斋自序）
(48)布望高悬长三尺，思忆，胜如边塞见征旗。（刘知远诸宫调）
(49)此雪应须还得下，果然胜似岳阳金。（张协状元）
如前文所述，秦汉时期用于比较的“比”、“过”之后要用“于”引进一个比较项，魏晋时期“于”失落，宋元时期原来“于”的位置又出现了“似（如）”。例如：
(50)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崔侍诏生死冤家）
(51)一介寒儒，过如个万户侯。（元刊·死生交范张鸡黍）
(52)到如今四方军民都赞扬，他德过如禹舜尧汤。（元刊·霍光思谏）
这是语言发展中有趣的“返祖现象”。由于“比”字结构的兴起，改变了原有的形比格式而使这种情况消失。
比较级和等同级共用同一形式必然会导致歧义，比如“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虚堂和尚语录），究竟是平比还是差比，不清楚。语言交际要求表达具有明晰性。这时又发展出一个有趣的现象，等同式的“似”字短语之后再加上一个羡余成分(redundant particle)“似的”、“一般”等，以区别于比较级的“似”字句。例如：
(53)“白圭无玷”，颂翠岩大似白圭相似，更无些瑕翳。（碧岩录）
“A+似+Y+相似”式唐代还没见到，是宋元时期的现象。单从语义上看，这个羡余成分实在没有必要，但是结合比较句的发展史，就不难理解这种变化。
等同级一直存在着两种语序：“似+Y+A”和“A+似+Y”，只有后一种才兼有表比较级的功能。第一种语序只用来表示等同级。例如：
(54)金印酬功如斗大。（韦应物诗）
(55)金之气如何似铁恁地硬。（朱子语类）
(56)每见着状元，都不似今年底聪慧。（张协状元）
等同级的两种语序为其兼摄比较级功能提供了某种程度的可能性。
3.2下面解释为什么形比句解体后其功能首先落在等同级格式上。两种格式分别为：
（一）比较级：X+A+于+Y。
（二）等同级：X+A+似+Y。
通过比较可知两式具有以下共性：首先，两式的中心谓语主要都是由形容词承担，构成要素的性质相同；其次，两式构成要素的数量和语序一样；最后，两者都表示比较，表义功能也相近。根据上述诸多共性，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似”字结构能够兼容原形比句的功能。
另外一个相关的问题是，为什么形比句没有直接与比动句合流？原因是它们之间尚存在着两个重要差别：一是该时期的比动句与形比句的句法格式不一样，比动句的两个比较项都在中心谓语之前，而形比句的则是一前一后；二是表义功能相差较远，“比”字句中的谓词主要是动词。根据黄晓惠(1992)的统计，在唐宋时期，“比”用于连动式时，第二个谓词为动词的用例占70%以上。可见，形比句与比动句的差别较大，直接发生关系困难比较大。
不难理解，当一个结构解体的时候，它的功能最易落在各方面都与之相近的另一个结构上。等同级结构替代形比句是这方面的一个很好例证。
3.3表比较级的“似”字结构产生于晚唐，普遍应用于宋代，兴盛于元代。直到元代，表比较级的典型格式仍是“似”字句。这与贝罗贝的看法不大相符，他认为现代汉语的“比”字结构元代已经成熟，尔后一步步占有比较级的功能。他提供的例子为：
(57)他和我近，我和他亲，你比他疏。（元刊·楚昭王疏者下船）
(58)王陵比我会沽酒！（元刊·汉高皇濯足气英布）
单看这些例子，确实与现在的“比”字结构没什么区别。但是，如着眼于全局的话，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首先，上述用例还非常罕见。我们从《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只收集到4个该类用例，可是表比较级的“似”式用例却有51个。例如：
(59)休笑我哝，我干净如你！（元刊·东窗事犯）
(60)半良身情深如你那指腹为亲妇，半贱体意重似拖麻拽布妻。（元刊·诈妮子调风月）
(61)磁瓯儿少意况，强如这惹祸患黄金盏。（元刊·严子陵垂钓七里滩）
(62)咱醉眼宽似沧海中，咱醉眼竞高似青霄上。（同上）
其次，跟今天的“比”字结构单纯表比较级不同，那时比动句中的形容词尚可用程度词修饰，表示“最高级”、“比较级”和“等同级”（参见黄晓惠1992）。例如：
(63)咱须是亲兄弟，比外人至亲热。（元刊·死生交范张鸡黍）
(64)这桥便是我夜来说的桥，比在前十分好。（老乞大）
(65)守口子渡江处的官司，比咱们这里一般严。（老乞大）
上述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已消失。这时的“比”仍宜看作为普通动词，意为“比较”、“相比”，之后的形容词短语则是给出比较的结果。“比”后如为动词短语时，它只能理解为动词。例如：
(66)比他是龙子龙孙。（元刊·尉迟恭三夺槊）
(67)我比他穿衣服知个暖凉。（元刊·严子陵垂钓七里滩）
但是，也应该看到，在宋元时期比动式也有了向比较级格式靠拢的趋势。
3.4到明代，“比”字结构取代了“似”字结构而成为表比较级的典型格式。宋代“比”的用法的发展为这一变化积累了条件。发展之一为，“比”与“似”、“如”在功能上、意义上成了可替代的关系。例如：
(68)仲尼徒不愿比孙庞，死生交当可似苏张。（元刊·死生交范张鸡黍）
(69)如银河滚飞飞虹瀑，似王龙喷出梨花落，比白云满地无人扫。（元刊·萧何月夜追韩信）
“比”与“似（如）”用法上的交叉不是偶然的，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比”单独做谓语时常表示等同级，比如：“世目殷
：‘思纬淹通，比羊叔子’”（世说新语·品藻）。“比”在这里义为“等同于”。此外，现代汉语等同式“跟…一样”中的“跟”，元明之际既可用“比”表示，又可用“如”表示。例如：
(70)守口子渡江处的官司，比咱们这里一般严。（老乞大）
(71)布价如往年的价钱一般。（同上）
“比”在宋元时期的第二个发展是，它的普通动词的用法减弱了。主要表现在其动词用法的使用频率的减低和出现于肯定式和否定式的比例变化上。下表中，魏晋南北朝的语料是《世说新语》，宋元的语料是《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宋代卷）》和《元刊杂剧三十种》。
上表中，“比”作普通动词用法的次数大致相当，可是所统计的魏晋时期的语料只有约6万字，而宋元时期的则有约50万字。可见，普通动词“比”到宋元时期已经受到很大的限制。另一个主要变化是，“比”由主要用于肯定式变成了主要用于否定式。根据石毓智(1989)的判断标准，宋元时期的“比”已不是用法自由的普通动词，而是一个肯定性程度很低的否定性成分。总之，上述迹象表明，“比”已处于虚化的过程中。
四 中心谓语之后“似”字短语的消失和“比”字结构的诞生
明清是“比”字结构形成的关键时期。由于“似”字结构的解体，表比较级的功能才最后转到了“比”字式中。比较级功能的复归又促使“比”字结构由功能多样化向单一化转变，形成了今天的比较式。也是在这一时期，“比”最后退化掉了动词性质而变成介词（注：这一看法与Li & Thompson(1980)的一致。有些学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如贝罗贝(1989)。）。
4.1“似”字比较句解体的原因是汉语单句结构的改变。如上文所述，“似”比较式为：AP+似+Y。“似”在中心谓语AP之后引入比较项Y。该格式的存在是与那个时期单句的结构密切相关的。汉魏至明的一种常见句子格式为：S+VP[,1]+O+VP[,2]。VP[,2]包括各种谓词性成分，诸如动词短语、形容词短语、介词短语、时间词、数量短语等，它们可以修饰、陈述位于其前的主语、中心动词和宾语。下面分类举例。
（一）VP[,2]为动词
(72)养令翮成，置使飞去。（世说新语·文学）
(73)女乃呼婢云：“唤江郎觉！”（世说新语·假谲）
（二）VP[,2]为形容词
(74)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世说新语·言语）
(75)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愈妙。（世说新语·雅量）
（三）VP[,2]为介词短语
(76)种瓜于长安城东。（史记·肖相国世家）
(77)母于是感悟，爱之如己子。（世说新语）
（四）VP[,2]为时间词
(78)行之十年，秦民大悦。（史记·商君列传）
(79)讲《大般涅槃经》数十遍。（菩提达摩南宗是非一卷）
（五）VP[,2]为数量词
(80)手把白牡丹花一朵。（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81)大师可饮京酒一两杯。（乙卯入国奏请）
可是，到了现代汉语，VP[,2]的位置取消了，上述各例已不再是合法的结构。根据VP[,2]与其前成分的语义关系，句子结构进行了重新调整，有的VP[,2]成了动词的补语，如“唤觉江郎”；有的VP[,2]移到动词的状语位置，如“在长安城东种瓜”；有的则成了宾语的定语，如“手把一朵白牡丹”，如此等等。移位后的VP[,2]成了其它成分的补充或修饰语。总之，古今汉语的单句结构经历了如下的变化：S+VP[,1]+O+VP[,2]→S+VP+O。
根据我们的考察（李讷、石毓智1996b），上述结构变化大约完成于明代（十六世纪前后）（注：关于这一变化背后的动因，我们另有专文讨论（李讷、石毓智1996b）。这个变化是缓慢的过程，甚至在现代汉语中还保留了原来的格式，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引进“与事”的介词短语，如“送书给他”；二是引进“地点”的介词短语，如“倒了一杯水在地上”。两者的共同点是，介词短语所指都是发生在中心行为之后，即其语序与其时间顺序一致，这可能就是其存在到今天的一个原因。但是，普通的介词短语包括没有上述时间顺序的介词短语，只能用于中心动词之前，比如以前说“种瓜于长安西”，现在只能说成是“在长安西种瓜”。另外，这种变化在各种方言的发展中也是不平衡的。比如现代汉语仍沿用唐宋时期比较格式的语序：“他高过我”。我们推测，这种地域上的不平衡性，可能与北方方言（普通话）在“S+V+O+V”结构发展上的步调不一致有关。）。
“似”字比较式实际是旧单句格式的一种，区别只在于它的中心谓词主要是由形容词来承担。所以单句格式的改变，不可能不影响到“似”字结构。现代汉语的单句结构不允许在做中心谓语的形容词之后用一个介词引进比较项。在这一背景之下，上古汉语的形比句的两个比较项置于形容词一前一后的格局，变成了现在的都在做中心谓语的形容词之前的格式：X+比+Y+AP。
4.2到了明代，“似”字结构开始衰落，用于其中的形容词只限于“强”、“胜”等少数几个。例如：
(82)大儿虽则不才，也强如那穷酸饿鬼。（明·韩秀才乘乱聘姣妻）
(83)做官府家的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醒·两县令竟义婚孤女）
对上述残存现象的一个合理解释是，“强”、“胜”等自身词义具有很强的“比较级”观念，所以还可出现在已失去比较功能的“似”字结构中。
相应地，这个时期可以直接理解为现代汉语的“比”字结构的用例也多起来了。例如：
(84)枝枯再活，花委重新，比前更加烂熳。（醒·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85)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醒·两县令竟义婚孤女）
(86)这濬县又是个僻处，比京都更难。（明·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87)怎的恁般的说，你每姐姐比那个不聪明伶俐？（金瓶梅三十七回）
可是，明时的“比”的用法还跟今天的不一样，例如：
(88)叫了声贼狠心的冤家，我比他如何？（金瓶梅三十八回）
(89)穿着器用的，比前日不同。（金瓶梅三十九回）
(90)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醒·两县令竟义婚孤女）
例(88)的“比”是个动词，(89)的“比”相当于今天的“跟”，(90)有程度词“甚是”。
4.3现在来看“似”比较式解体以后选择“比”字式的原因。
首先，跟宋时“于”字形比句解体时句法体系不一样，明时“似”字式消失的原因是汉语单句结构中VP[,2]句法位置的取消，因此新的比较句必须是在中心谓语之前引入比较项。这样就事先规定了新产生结构的基本格局。
其次，虽然等同式原有两种语序：“似+Y+AP”和“AP+似+Y”，比较级格式直接转变成第一种语序时会遇到如下几个问题：一是如果比较级和等同级的结构相同就会导致严重的歧义现象，与语言交际的明晰性要求不符。二是第一种格式是专一表示等同级的，从没有比较级的用法，两者的区别明确，不可能突然合二为一。（注：这种观点与贝罗贝(1989)的正相反。他认为“似”字短语有两种语序：“A+（似+Y）”和“（似+Y）+A”。后来前一种语序消失了，由于类比(analogy)的作用使Y前移。）
到明时，“比”字式已成为接替比较级功能的最佳候选者。这样说的理由为：第一，如前文所示，“比”字式在宋元时期已经有了表示比较级的功能。该期的“比”字式可以表示三个级：最高级、比较级和等同级，即它兼有比较级的功能。因此在“似”字结构解体的时候，“比”字式可以很自然地承担其功能。第二，如前文例示，宋元时期的“比”不论在意义上还是用法上都很接近“似（如）”，因此在“似”字结构解体之后，“似”原来引进比较项的功能就有可能落在意义和功能都相近的“比”上。最后，“比”字式的语序与“似”字结构解体之后对新的比较级格式的要求相等，即两个比较项都是在中心谓语之前。“比”字式接替比较级的功能又一次证明，当一个旧结构消失时，其功能首先会转到与其各方面最接近的结构之上。
4.4《红楼梦》时代的比较句已经跟现在的没什么差别了。我们统计了《红楼梦》四分之一篇幅（二十六至五十四回），约30万字，共收集到42个形容词“比”字式用例，全部都是表比较级的，而且跟现在的情况一样，都不再有程度词修饰。这说明此时的“比”字结构功能已专门化，单用来表示比较级了。
(91)这些姐姐们，再没有一个比宝姐姐好的。（三十一回）
(92)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三十八回）
(93)比我还大好几岁呢。（三十九回）
(94)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四十五回）
现代汉语中用于比较句的动词结构这时候也已经有了，例如：
(95)我比小厮们还放得好呢？（三十六回）
(96)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四十五回）
前文讲过，在明代“强”等少数词还保留着宋元时代的“似”字式，此时也用在了新兴的“比”字结构上了。例如：
(97)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四十五回）
(98)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同上）
宋元时期的“似”字比较式仅残存在这种固定的格式中：“数+A+似+数”，比如“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三十二回）、“一天大似一天”（三十八回）。
但是，《红楼梦》时代的“比”字结构跟现在的也不完全一样，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比”有时还可以用于“等同级”，例如：
(99)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三十八回）
(100)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样。（四十七回）
上述用例中的“比”今天已被介词“跟”替代了。这说明从那时到现在，“比”字结构的功能又进一步专门化了。
（二）“比”还具有很强的动词特性。现以疑问代词表遍指的引申用法说明这一点。现代汉语里，表遍指的疑问代词不能跟在动词之后作宾语，然而可以作主语或介词的宾语。作介词宾语的例子如“她跟谁都熟”、“她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但是不能说“他见过谁”（意为“见过所有的人”）。太田辰夫(1987:171)观察到，在《红楼梦》中，表遍指的疑问代词尚不能做“比”的宾语，表遍指时还是一般的词汇形式。这与我们的考察结果相一致。例如：
(101)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还香呢？（五十一回）
(102)这是后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难。（六十二回）
(103)这凤娘年纪儿虽小，行事儿比是人都大呢。（六回）
现代汉语里，上例中“比”的宾语都可以是表遍指的疑问代词，比如可说“比什么花都香”、“比谁都大”等。由此可见，从清代到现在，比较式中的“比”才真正退化掉动词性而演化为一个介词。
“比”到今天的另外一个发展是，它原来的动词用法多用由其构成的复合词来承担，诸如“比较”、“相比”、“比划”等。这样单音节的“比”的用法就更加专门了，根据黄晓惠(1992)，它用作比较式标记的用法占其所有用法的96%左右。
现代汉语的“比”字结构已是一种用法专一、格式稳定的句型。
五 结语
首先，简单回顾一下比较句的发展过程。
（一）魏—唐：比较句的“于”失落了，由此带来两个句法后果：一是两个比较项由原来的都置于“比”后变为今天的一前一后的格局；二是“比”可自由地用于连动结构的第一动词，为其虚化创造了合适的句法环境。
（二）宋—元：形比句解体，其功能转移到“似”字结构上。同时，“比”的一般动词用法受到限制，在语义、功能上与“似”产生了交叉现象，其所在的连动式具有表示最高级、比较级和等同级的功能。
（三）明—清：“似”字结构解体，其功能落在了“比”字式上。这个时期完成了形比句中两个比较项的语序从上古到今天的转变。
（四）清—现在：“比”的用法专门化，又进一步退化掉动词特性而成为比较句的语法标记——介词。
比较句的演化使我们看到结构和功能是如何相互作用来推动一个语言句法体系发展的。语言交际总要求一种结构具有明确的表达功能。某种结构消失了，可是它原有的交际功能往往不会随之而去，而要寻求各个方面与原结构接近的格式来表示。这个格式的原来功能和新转来的功能会发生矛盾，语言就采用改造或分化该格式的办法来达到表义明确的目的。结果就导致了句法结构的一系列变化。因此可以说，结构和功能的相互作用关系是促使句法变化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