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断案故事在东西方的流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所罗门论文,东西方论文,故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识码：A
所罗门是古代以色列王国的第三代国王，以聪慧睿智著称，他“智断两妓女争子疑案”的故事载于《圣经·列王纪上》第3章16至28 节：一天，两个妓女前来申诉，其一说：“我们两人同住一房，都生了孩子，夜间那女人睡着时压死自己的孩子，趁我正在睡觉，用死孩子换走我的活孩子。”其二说：“活孩子是我的，死孩子才是她的。”两人争执不休，互不相让。所罗门令人拿刀来，把活孩子劈开，两人各一半。活孩子的母亲闻言忙说：“求我主将孩子给那妇人吧！万不可杀他。”另一个女人则说：“这孩子也不归我，也不归你，把他劈了吧！”所罗门判断出不让杀孩子的才是真正母亲，便把活孩子断给她。
这段借“母爱心理学”做出英明判断的故事可能由公元前7 世纪的“申命派史家”（注：申命派史家：以《申命记》为理论基础写出《约书亚记》、《士师记》、《撒母耳记》、《列王纪》等书的古犹太历史学家。）编入历史书，后几经汇纂，于公元前3世纪形成定本， 成为“前先知书”的一部分。它成书后在东西方文艺中广为流传，发生各种各样的异变。犹太法典《塔木德》从信仰角度对它加以解释，称所罗门之所以能得出正确结论，是因为听到了来自天上的声音。一批绘画大师（如意大利的乔尔乔涅、提埃波罗、拉斐尔，佛兰德的鲁本斯和法国的普桑等）以此为题材，创作出精美的传世之作。其中最著名的是拉斐尔绘制于梵蒂冈大教堂的壁画：所罗门端坐在王位上，宣布他的判决；一个侍从准备执行命令，左手抓起活孩子，右手紧握出鞘之刀；真正的母亲冲上前去救孩子，面向国王，求他勿杀孩子；假母亲则跪在死孩子附近的地面上，显然并不反对执行王命。
在文学创作领域，所罗门断案故事以不同的变体出现在东西方作者笔下。与原著情节最接近的是阿拉伯文《古兰经先知故事集》中的“素莱曼先知判决争子案”：两个妇女争一孩子，相持不下，请先知素莱曼裁决。素莱曼命人将孩子一劈两半，一人分一半。一个妇女哀求说：“我情愿放弃自己的一份，千万不要把孩子劈开。”另一个则无动于衷，同意把小孩劈开。素莱曼判定不让劈孩子的是真母亲，把孩子断给她。（注：《古兰经先知故事集》第三卷，贝鲁特1964年版，第37页。）“素莱曼”的传说多次出现在《古兰经》及其衍生的伊斯兰教故事中，他其实就是《圣经》中的所罗门。希伯来文“所罗门”进入阿拉伯语时一音之转读为“素莱曼”。纪元后数百年间犹太人和基督徒前往阿拉伯半岛传教，穆罕默德创建伊斯兰教之前与他们有过不少接触，则是本文及其它圣经故事传入伊斯兰文库的媒介或通道。
无独有偶，佛教的《贤愚经》第十一卷中也有一段类似的争子故事：某贤明君王依法治国，声名远扬，一次他遇到两位妇女共争一儿，互不相让——
时王明黠，以智权计。语二母言：“今唯一儿，二母召之。听汝二人，各挽一手，谁能得者，即是其儿。”其非母者，于儿无慈，尽力顿牵，不恐伤损。所生母者，于儿慈深，随从爱护，不忍曳挽。王鉴真伪，语出力者：“实非汝子，强挽他儿。今于王前，道汝事实。”即向王首：“我审虚妄，枉名他儿。大王聪圣，幸恕虚过。”儿还其母，各尔放去。（注：常任侠选注：《佛经文学故事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08页。）
这段故事和“所罗门断案”皆据争子人是否确有母爱之心判明真正的母亲。差别在于，所罗门是以刀剑为试金石，佛经故事则通过观察两位妇女对待幼儿的不同做法——一位“尽力顿牵，不恐伤损”，另一位“随从爱护，不忍曳挽”——辨明真伪。至于两篇故事之间的关系，一种观点认为，后出的佛经故事受了所罗门传说的影响。自公元前6 世纪起，尤其公元1世纪下半叶以后，犹太人逐渐流散到世界各地， 也进入南亚地区，这一背景为其经典有可能影响佛教文化提供了机会。另一种观点认为，《圣经》和《佛经》的故事各有独立来源，二者之间没有关系。著名圣经学者格拉斯曼（H.Gressman）罗列大量材料，说明世界不同民族或地区的民间文学中有22种平行主题，相互间并不存在共同的起源。印度的二妇争子故事或许萌生于本民族的文化土壤，两位妇女大概是同一个亡夫的妻妾，她们争抢儿子不仅由于相互妒嫉，更出于家庭地位和经济方面的原因，因为按照印度民俗，唯独有子嗣的母亲能成为一家之主，支配家族财产，无子嗣者只能处于从属地位。
不论源于《圣经》还是印度本土，这个佛经故事都于公元5 世纪中叶流传到中国西藏和内陆。数百年后，元杂剧作家李行道以它为基础，写出包公断案曲本《包待制智赚灰栏记》（或作《包待制智勘灰栏记》，简称《灰栏记》）。梗概如下：张海棠为养家奉母作了妓女，又嫁马均卿员外为妾，生一子。马员外的正妻马氏与赵令史私通，合谋毒死均卿，却诬告海棠害死亲夫。为了独霸家产，马氏又强夺海棠之子，说是自己所生。太守苏顺把此案交给小吏赵令史审理，赵令史正是马氏的奸夫，他对海棠严刑拷打，定下谋害亲夫罪名，上报开封府，等候回文发落。包拯复审此案时疑有冤屈，便用石灰在地上画一圆栏，将小孩置于栏内，命马氏和海棠从左右两边同时拉孩子，以能把他拉出者为胜诉。海棠爱子情深，不忍用力；马氏却不遗余力地猛拉。包拯看出实情，辨明海棠是生母，乃将孩子和财产都判给她，同时把奸夫赵令史和淫妇马氏捉拿处死。
较之犹太教、伊斯兰教和佛教的“二女争子”故事，《灰栏记》在情节和戏剧技巧方面有了重大改进。三个宗教故事对当事人的身份都缺乏具体交待，《灰栏记》明示争子双方一是马员外的妾、从良妓女张海棠，二是马员外的妻、小吏赵令史的姘妇马氏。三个宗教故事仅仅描写了智断争子案的场面，《灰栏记》还详细说明它的来龙去脉：争子双方的身世和关系如何，缘何争子，案件前期怎样出现了冤情，包拯复审后又如何勘出奸情害命的真相。其间增入许多生动感人的细节，使全剧成为一出有声有色、波澜起伏的公案故事。在结尾处，三个宗教故事只强调君王的英明机智，颂扬他借非凡智慧判明了疑案，《灰栏记》进而将奸夫淫妇双双处死，表现出有冤必伸、有恶必除的法治精神。
《灰栏记》于19世纪上半叶传到欧洲，因剧情与所罗门断案故事接近而深得观众的赏识（注：青木正儿：《元人杂剧概说》，隋树森译，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7年版，第70页。）。1832年朱利安（S.Julien）将它译成法文，1876年佛尼卡（W.Fonesca）又从法文译成德文。 在此基础上， 德国诗人克拉本特（Klabund ）改编出五幕剧《灰栏记》，1925年由雷恩哈德（M.Reinhardt）在柏林搬上舞台， 获得极大的成功。克拉本特大体沿袭元曲关目，连海棠、马氏的名字也未更改，但增入爱情插曲，将中国公案戏改编成爱情与智慧战胜邪恶的西方悲喜剧，全剧仍以灰栏断案为高潮。德国现代戏剧大师布莱希特（Brecht，1898—1956）观看了当时的演出，从中受到许多启发，形成长时期的创作冲动。元曲中的张海棠出身于科第人家，不幸沦落为娼，从良后遭人陷害，被告至衙门，惨遭严刑拷打，几近丧命。剧作家李行道满怀对下层妇女的同情揭露社会弊端，间接抒发人民群众对黑暗势力的强烈忿懑，表现出鲜明的民主主义精神。在法西斯主义甚嚣尘上的二三十年代，这个剧本的现实意义特别明显。剧中灰栏断案情节尤使布莱希特久久玩味，在他看来，它不仅类似所罗门以刀剑断案，检验了人的一般母性，还揭示出在历史中发生变化的人的本性。（注：参见李勇：《中西戏剧交融的典范》，载《比较文学论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7 页。）同时，中国戏曲的民族特色也给他多方面的艺术启迪。自20年代中期起，布莱希特就不断化用《灰栏记》的情节写出新作。1926年他在《人就是人》的幕间短剧《象孩》中设置一段故事：一剧中人要杰克·玻尔把绳索套在其母亲的脖子上，把她从画好的圆圈中使劲拉出，以此验证他是不是亲生儿子。1938年布莱希特流亡丹麦时拟出《灰栏记》的撰写纲要，分为4段，人物全部是中国名字。在另一份台词手稿中， 女主人公的名字就叫海棠。1941年他在《国际文学》7 月号上发表短篇小说《奥格斯堡灰栏记》（Der Augsburger Kreidekreis），主题与后来的剧本已很接近，只是背景从中国转移到了德国，时间也改为17世纪上半叶的欧洲三十年战争期间。1944年春他在美国流亡时得到百老汇剧场写戏的邀请，遂于当年4月至10 月将长期酝酿的艺术形象和故事情节形诸笔端，
写出著名的史诗剧《高加索灰栏记》（Der KaukasischeKreidekreis）。
《高加索灰栏记》运用了“戏中串戏”的构思，先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发生于高加索的现代故事，故事之中又串演中世纪的灰栏断案故事，地点选在格鲁吉亚。情节大致如下：二战期间，高加索的两个集体农庄争夺一道山谷，相持不下。农艺师提出，只有把它从原属的农庄划拨给邻近的农庄，才能实现国家建设规划。为了顾全大局，山谷的原属农庄同意把它让出来。于是邻庄的庄员集体演出“戏中戏”《灰栏记》，以示庆祝。《灰栏记》描写格鲁吉亚发生贵族叛乱，大公潜逃，总督被杀，总督夫人仓皇逃命，连亲生儿子也未带走。女佣人格鲁雪觉得孩子可怜，就抱起他逃向北方，一路历尽艰险，费尽了心力。随后她又含辛茹苦地养育孩子，为了他的安全而假称为自己的亲生子。叛乱过后，大公回朝。总督夫人也回来了，因继承财产的需要而索要孩子。格鲁雪不肯放弃，被告上法庭。以上是剧本的主线。此外还有一条副线，围绕着乡村文书阿兹达克展开。阿兹达克于叛乱初期放走逃犯，事后才知道那是伪装潜逃的大公。他进城投案自首，却因滑稽可笑的性格被当作无赖，并戏剧性地当上法官。在任期间他袒护穷人，做了不少好事。叛乱停止时他因释放大公的罪行即将被绞死，这时大公卷土重来，为报恩让他再次当法官。至此两条线索合而为一。面对争夺孩子的总督夫人和格鲁雪，阿兹达克用石灰在地上画一圆圈，将孩子置于其中，让两个女人同时从两边拉他。总督夫人虽是孩子的生母，却为贪占财产之心所驱使，竭尽全力地拉孩子。格鲁雪固然是养母，却出于对孩子的挚爱之情不肯用力，两次都把他让给对方。阿兹达克虽已知道格鲁雪不是生母，却依然把她当作真正的母亲，把孩子断给她。最后，阿兹达克脱下官服，远走高飞。
《高加索灰栏记》从中国古典戏曲中吸取多种营养而加以创新，取得令人称道的艺术成就。布莱希特毫不掩饰自己对中国戏曲的借鉴，剧本一开始就借歌手之口说，剧中的传说源于中国，名字叫《灰栏记》（注：《布莱希特戏剧选》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57页。）。就思想意义而言，《高加索灰栏记》显然达到了更高的层次。张海棠在公堂上宁可受刑而死，也要保护孩子，表现出伟大的母爱，而她所爱的只是自己的亲骨肉，母子情深本是天伦之理。格鲁雪所爱的却不是自己的亲生子。为了更好地抚养他，她费尽心机，吃尽各种苦头，甚至不惜倒贴银钱，嫁给一个垂危的病人。这是一种不以血缘关系为转移的伟大与慈爱，远远超越了伦理亲情。在公堂上，她深知若把孩子还给总督夫人，孩子会过上富有的日子，但她不愿让他误入为富不仁的歧途。她不肯放他走，但关键时刻为了不拉伤他，又情不自禁地主动放弃，表现出一个真正母亲的仁慈爱心。如果说三个宗教故事和元曲《灰栏记》都弘扬了崇高的母爱，那么，《高加索灰栏记》便将这种母爱扩展到更为宽广的范围，主张即使对待不存在血缘关系的人，也要以自我牺牲精神施以无私的爱。引申而言，为了执行国家规划，出于伟大的爱心，对故乡的土地也应做出最大限度的牺牲——这便是贯穿于开头的现代故事和“戏中戏”的统一主题。对此，全剧的“下场诗”诲人以深刻的哲理：
一切归善于对待的。比如说，
孩子归慈爱的母亲，为了成才成器；
车辆归好车夫，开起来顺利；
山谷归灌溉人，好让它开花结果。
何谓“善于对待”？就是要以正义原则和无私之爱对待他人和外界事物，为谋求他人的利益不惜做出最大限度的自我牺牲。
《高加索灰栏记》在戏剧艺术方面大量借鉴了中国戏曲的表现技巧。在结构上它破除以观众为第四堵墙式的固定场面，几场都采用流动场景，如第二场“逃奔北山”写格鲁雪背着孩子赶路，从乡间小道到摇摇晃晃的索桥，接变换5个场面。舞台时间亦不受“三一律”的束缚， 在第二场中格鲁雪逃难一连跑了22天；第三场的故事延续了将近两年。由于时空开放，人物上下场频繁，布莱希特也借鉴中国演员“带戏上场、带戏下场”的做法，由“定场诗”、“下场诗”等确定剧情的时间和地点。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正当布莱希特写出与《灰栏记》相关的几部作品时，欧洲犹太人遭到希特勒法西斯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在那腥风血雨的年代，许多犹太母亲面临被关押于集中营、继而惨遭杀害的威胁，不得已将心爱的孩子托付给好心的基督徒邻居，请他（她）们担负起照顾养育的责任，使无辜儿童得以逃脱恐怖和死亡。二次大战结束后，这些孩子幸存的亲属到处寻找他们，有的找到了，有的未找到；找到的孩子有的高高兴兴地回到亲人身边，有的却是另一种情况。多年来他们的基督徒养母为之倾注了无限真情，以至他们已不愿放弃已有的温暖家庭和基督教信仰。他们不愿回到居住在陌生之地的陌生亲属中，不愿与那些刚刚离开集中营的憔悴难民为伍，不愿接受他们的犹太信仰。这便导致一类争执孩子抚养权的案例，重新激起人们对所罗门古老智慧的呼唤。用希伯来语写作的犹太小说家耶胡达·雅里（Yehuda Yaari）于1942年发表《所罗门断案》（The
Judgment of Solomon）（注： YehudaYaari,The Judgment of Solomon.In A Whole Loaf: Storiesfrom Israel,Tel Aviv,1957,pp.65—85。），从一个角度折射出这一社会问题。故事是由一位母亲讲述的，她是犹太人遭德国法西斯屠杀时的幸存者。她原是一个犹太医生的妻子，与丈夫和儿子在柏林过着平静的生活。1938年11月的一天，纳粹分子宣布要以更残酷的手段对付犹太人。这家人曾有离开德国的机会，但却没有离开，因为夫妇都觉得，身为医生，他们应该为无处投医的犹太病人治病。听到这可怕的消息时，他们已如同大多数德国犹太人一样，离境之路被彻底切断。这时惟有5 岁的儿子有可能得救，他们熟悉的一个家庭得到获准迁居巴勒斯坦的证件，允许3个孩子同迁，而当时只有两个在德国。 他们把儿子冒充那家的第3个孩子。 儿子安全抵达目的地后，托付给耶路撒冷的一位善良妇女，她是一个寡妇，没有孩子，接纳男孩后很快成为富于爱心的母亲。不久孩子的父亲被德国人杀害，与耶路撒冷的通讯也全部中断。3 年后孩子的母亲历尽艰辛来到耶路撒冷，这时儿子已经8岁。 他认出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并将此事告诉他的养母。两难之境出现了：两位母亲都想要孩子，也都需要他。养母提议，问问孩子本人如何选择。但生母不敢发问，因为她还没有工作和收入，生活条件远不及养母。她也不愿借法律手段来解决，因为这样做有可能伤害孩子，破坏他对生母的美好感情。她应该如何做？面对这两个孤苦的寡妇，睿智的所罗门将怎样断案？小说在她的痛苦思索中结束。
收稿日期：1999—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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