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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0)01-0033-05
子弟书是清代中期兴起,20世纪30年代消亡的说唱文学。由于其作者、表演者和听众都是八旗子弟,因此得名子弟书。子弟书以七字句为主,上下对句,韵脚压十三辙,只唱不说。其内容80%是改编演唱明清传奇小说的故事,20%左右反映旗人的生活百态。子弟书的传播范围只限于八旗子弟之间,流行城市只限于北京、沈阳、天津三地,在学术界的知名度并不高,但是其文体独特,语言优美,堪与戏曲、弹词一竞风骚。目前子弟书的研究渐渐引起了学者的注意,子弟书的出现和兴盛、衰亡的时间也曾有人讨论,只可惜这个问题总是语焉不详,而且材料零散,不成体系。笔者不揣浅陋,聊将子弟书从兴到衰的时间考证成文,为下一步的研究提供一点便利。
一、子弟书的诞生期
子弟书起源于乾隆初年,甚至雍正时期。因为目前子弟书版本中,最早的是罗松窗的《庄氏降香》,为“乾隆二十一年(1756)刻本”[1](P114)。考证一下《庄氏降香》的语言体裁,已经与成熟的子弟书作品无异。子弟书的体例同鼓词略为相似,但只有演唱部分,没有说词。而且篇幅普遍较短。一回书大约在八十句到一百句左右,有千余字,子弟书从一回到三十回不等,以三四回为主。语言以七言为主,上下对句,但可以自由夹杂衬字,最多时一句可达十几字,句式自由,表情达意相当方便。子弟书在用韵上用清代以来北方曲艺文体习用的十三道大辙,下句用韵,上句结字为仄声,下句结字为平声。大多数子弟书开头有诗篇,七言八句,文辞雅致但不遵守律诗声律。书后有诗篇形式的结语,少则两句,多则八句。这一切《庄氏降香》都具备了。
而且《庄氏降香》的文笔之优美,书写人物心情之细腻,完全称得上是子弟书中的上品。比如写她思念丈夫:
妾方知夫妻恩爱头条儿重,怪不得才子佳人果是真。儿夫固可当才子,幸亏了奴家还不是佳人。也就会见一回明月怕一回明月,熬一个黄昏又一个黄昏。听一遭莺语嫌一遭莺语,立一次花阴恼一次花阴。才打过一春三季魔头阵,从此奴家可放了心。向残冬正好垂帘深闭户,谁承望一个老树丫杈子也闹人。它比那嫩蕊柔条还袅娜,它比那红桃绿柳更清新。只近纱窗三四尺,漏泄春光到绣门。
清新流利的语言,生动传神的描写,绝不是一种艺术门类在草创时期就能达到的水准。就算是从其他艺术门类中改编,也要注意同自身的音乐和文体格式相吻合。而看《庄氏降香》的行文断句,绝无言辞龃龉,生搬硬套之弊。《庄氏降香》本是传奇《淤泥河》的故事,看看原文,虽然内容上说的是一回事,庄氏的丈夫在战场杀敌,庄氏思念丈夫,就向天焚香祈求保佑。但语言上子弟书已经非常独立,写庄氏的思念和忧虑的笔墨比起原文的唱词来大大扩充,绝非原文简单的几支曲词可比。不可想象,一门刚刚诞生的艺术就能达到这样的文学高度。只有一部成熟的作品才能具备的《庄氏降香》的艺术水平。乾隆二十一年距乾隆初只有21年,距雍正初只有34年。对一门艺术来说,从产生到成熟,21至34年就已经是非常惊人的速度了。说子弟书于雍乾间诞生,还算是保守估计而已。
而且,雍乾时期也具备了产生子弟书的土壤。清代一朝,八旗子弟生活待遇都非常优厚,平时悠闲无事。很多人将精力投入到斗鸡走马,玩票唱戏之中。创作表演子弟书,就是他们娱乐项目的一种。清代前期,八旗子弟中尚且还有很多人能够刻苦习文练武,建功立业,而到了康熙后期,随着国家承平日久,北京八旗子弟耽于享乐已经成风,引起了统治者的不安。雍正帝即位的第二年(1724),就曾经斥责八旗官兵:
尔等家世武功,业在骑射。近多慕为文职,渐至武备废弛;而由文途进身者,只侥幸成名,不能苦心向学,玩日愒时,迄无所就;平居积习,尤以奢侈相尚。居室用器,衣服饮馔,无不备极纷华,争夸靡丽,甚且沉湎梨园,遨游博肆,不念从前积累之惟艰,不顾向后日用之难继,任意靡费,取快目前,彼此效尤,其害莫甚。(《清世宗实录》卷十六“二年二月丙午”条)
雍正的话有两点值得注意:一,八旗子弟“多慕为文职”,不再想从军队中求前程,而把精力都用来博取文官的功名。就算八旗子弟不够用功,但是想求文职必须要读书作文,这是不可避免的。八旗子弟的文学素养,为写作子弟书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二,八旗子弟“玩日愒时”,“甚且沉湎梨园”。就是说他们爱玩,而且沉迷戏曲。子弟书目前所存四百多种,至少有一半是从戏曲改编而来的。这同八旗子弟热爱戏曲有密切的关系。
还有,早在康熙末年,北京的满人就已经采用了汉语作为自己的日常语言。“闾巷则满汉皆用汉语,以此清人后生小儿多不能清语”(《清世宗实录》卷十六),“是时(康熙末年),士大夫家多看汉文小说。”[2](P63)子弟书虽然是八旗子弟所创,但目前四百余种子弟书中,夹杂满语的作品只有两种,其他都是纯熟流利的汉语。创作子弟书的语言环境,在康熙末年就成熟了。子弟书作品中,改编自《三国演义》,《金瓶梅》等明清小说的达到总数的三分之一,同当时“士大夫家多看汉文小说”的文化环境不无关系。因此,雍乾时期,无论是从语言角度,还是旗人社会对小说戏曲的好尚,八旗子弟耽于享乐的风气上看,诞生子弟书都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再加上乾隆二十一年已经出现了成熟作品,说子弟书诞生于雍乾时期,有理有据。海外如台湾学者陈锦钊、日本学者波多野太郎、沢田瑞穗、太田辰夫等人也持这种观点。①
目前学术界还有一种说法,子弟书出现于乾隆中期。任光伟说:
云南《续禄劝县志》载有‘大理俗好唱打草竿,一名打草杆,昔辽士戍滇,牧场打草有思归之心,因为此歌,其音凄怨’。乾隆庆祝其‘十全武功’胜利凯旋,曾命令其八旗军士载歌载舞进北京,据传说,阿桂将军部战士即用这种边关小调,配以八角鼓演唱了一些歌唱生平,炫耀武功之说唱,帝都为之轰动,把它称之为八旗子弟乐。不久北京的一些八旗子弟参照弹词开篇,用民间十三道大辙,创作出以七言为体的书段,佐以三弦再和之以八旗子弟乐之曲调,即成为最早之子弟书。[3]
考之《清史稿》,可以得知这次凯旋指的是清政府攻打缅甸的一次战争。这次战争旷日持久,从乾隆二十九年一直打到乾隆四十一年,其中多次更换主帅,最后在定西将军阿桂的率领下取得胜利。“四十一年……金川平,安置降番,设副将、同知分驻其地。诏封一等诚谋英勇公,进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军机处行走。四月,班师。上幸良乡城南行郊劳礼,赐御用鞍马。还京献俘,御紫光阁,行饮至礼,赐紫缰、四开禊袍。”攻打缅甸十二年,清军在云南长期驻防,思念家乡合情合理。凯旋归来时皇帝亲迎,场面宏大,载歌载舞也完全可能。
然而这一切发生在乾隆四十一年,此时《庄氏降香》的刻本已经出现二十年了,因此任氏的说法不攻自破。任氏所说的歌舞曲调,指的是八旗子弟创造的另外两种曲艺形式:八角鼓和岔曲。八角鼓和岔曲的音乐和文本同子弟书的差别极大,很少有相似之处。但它们都出自八旗子弟之手,流传于八旗子弟之间。八旗子弟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将这几种曲艺放在一起表演。外人不查,以为都是一样只唱不说的消遣玩意儿,就混为一谈了。
二、子弟书的兴盛与衰亡
子弟书产生以后,在乾嘉时期就已经非常流行。北京的八旗子弟都热衷于子弟书的表演。嘉庆二年顾琳创作的《书词绪论·辨古》一章云:“书之派起自国朝,创始之人不可考。后自罗松窗出而谱之,书遂大盛。……近十余年来,无论缙绅先生,乐此不疲,即庸夫俗子,亦喜撮口而效。”[4](P821)从顾氏的描述看来,罗松窗(《庄氏降香》的作者)之前就出现了子弟书,只是从乾隆二十一年(甚至更早)左右开始广泛流行,一直到嘉庆二年前后,八旗子弟上上下下,从官宦到平民都喜欢演唱子弟书。嘉庆廿二年(1817)刊刻的《草珠一串》是得舆所作竹枝词集,其中有一首:
儿童门外喊冰核,莲子桃仁酒正沽。西韵《悲秋》书可听,浮瓜沉李且欢娱。
其中,“西韵”句下有作者自注:“子弟书有东西二韵,西韵若昆曲。《悲秋》即《红楼梦》中黛玉故事。”
《草珠一串》又名《京都竹枝词》,写的就是北京民间的生活百态。这首诗至少可以证明,在嘉庆廿二年左右,《黛玉悲秋》子弟书在北京的街头巷尾就能听到,其流行程度大概可以同现在街头播放的流行歌曲相比。
道光年间出现了一位演唱子弟书的名艺人石玉昆,刚出道的时候以演唱西韵子弟书闻名。《北京艺人小志》云:“(石玉昆)博学善辩,西派之超绝者,自着《三侠五义》等书,谈唱皆雅。”石玉昆在西韵子弟书的基础上,自行创作了《三侠五义》并说唱之,轰动京城。道光二十三年(1843)至二十五年(1845)金梯云抄本《子弟书》中,有《石玉昆》一目,描述其当时红遍京城的盛况。虽然石玉昆成名是靠演唱《三侠五义》,但至少也可以证明在道光时期子弟书还是很有市场的。否则石玉昆就不会选择子弟书作为自己刚出道时的技艺。
道光至光绪年间,是一大批子弟书作者创作的繁荣时期。比如子弟书重要作家鹤侣氏,是庄亲王长子爱新觉罗·奕赓,约生于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前后,卒于同治元年(1862)左右。四十多岁(1836年,道光十六年)从三等侍卫的岗位上退休,开始了子弟书的创作生涯。[5](P458-478)《少侍卫叹》、《老侍卫叹》等作品,可谓是对自己人生的回顾和反思。《借靴》,《赶靴》则改编了当时流行的地方小戏,讽刺当时的社会风气。他的作品大部分在道光、咸丰年间出现,在北京很有市场。
嘉庆十七年,嘉庆帝曾经因为北京人口过多,移驻了大批闲散宗室到盛京居住。这批人把子弟书传到了沈阳。到了道光年间,东北子弟书作家们开始成长起来,东北的子弟书创作进入了繁荣时期。子弟书最著名的作家,汉军旗人韩小窗,道光中叶在沈阳姑母家长大,早年曾到北京求官,住在好友喜晓峰家里,但都没有考中。②在这段时间他创作了不少子弟书作品,在北京得名。光绪三年(1877),经韩小窗,喜晓峰,缪东麟倡议,在沈阳鼓楼会文山房成立“荟兰诗社”,诗社的才子们每逢聚会就将自己新创作的子弟书等作品向社会公开。[6]韩小窗的名作有《白帝城》,《草诏敲牙》,《得钞傲妻》,《露泪缘》等,喜晓峰据说是子弟书名作《忆真妃》的作者。另一个子弟书作家文西园(本名王志翰)有《金印记》,《先生叹》,《长随叹》等作品,春澍斋的代表作是《蝴蝶梦》。这些作品一开始在沈阳流传,后来又传回了北京,深受欢迎。可以说,此时东北子弟书作家们进入了创作成熟期。“传说韩小窗除写过影卷等其他体裁的作品而外,子弟书作品有四五百件,存有稿本的不及什一。”[7]也就是说,道光到同治年间优秀的子弟书作品大量涌现,一直到光绪中期,子弟书在社会上还是很有影响的。
光绪后期,子弟书传到了天津,变成了瞽目艺人赖以谋生的技艺。原因是“子弟书多为子弟吟唱之作,而流至天津后则缺乏自娱环境,把旗子弟多集中于京、沈,而天津则无子弟们的活动之场。另外,由于天津其他曲艺的繁荣,瞽人演唱亦不少”;“瞽者学习主要为挣钱糊口,因而天津的版本尤其刻本是由一些团体慈善机构来付梓,刊行于世”;“在有的版本中甚至告诉盲生如何发音,如《徐母训子》第一句‘老精神无半点尘埃轻裘短杖鬓萧萧,越显得气宇端严貌似苍松骨似鹤’之后,在‘鹤’字下面加注一行小字:‘读作毫,叶遥迢辄。’”[8](P141)一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子弟书还在瞽目艺人之间传唱。
天津的知识分子对子弟书的搜集和创作很有热情。民国时期的子弟书爱好者萧文澄曾著《子弟书编选日记》,以日记形式评选子弟书128种。以“社会教育”,为目的作出评判,并将文意清高语言雅致的篇目在天津的《社会教育星期报》上刊载。该报于中华民国四年(1915)八月一日发行,在它第八号的“报告”一栏中,刊登过这样一条消息:
社会教育办事处以现时通行之时调小曲多不正当,最易惑人听闻,贻误社会匪浅,特创设盲生词曲传习所,授以京子弟卫子弟西城板等调,以期逐渐剔除旧弊,改良社会。
虽然他们对子弟书抱了很大希望,想利用它来改良社会风气,给瞽目艺人提供生活来源,但此时的子弟书已经逐渐被冷落了。民国九年(1920)的《北平指南》里说:“弦子书者,依旧说之,辅以三弦,或一人说书,一人弹弦,或一人且说且弹。所说之书,亦为古今轶事。除大街两旁外,城外之关厢,时或有之,城内则多不见。”启功先生曾说:“我在十岁以前,所见‘杂耍’场面上已经没有子弟书的位置了,只有家里常来的两位老盲艺人能唱。……每当他们拿起乐器来唱,我听到如果是唱子弟书,立即跑开玩去,可见这种唱法的沉闷程度。在我幼年时,北京能唱子弟书的老艺人,只剩了两位。”[9]启功先生1912年生于北京,十岁时就是1922年。可见此时至少在北京,子弟书已经快要失传了。刘吉典先生记录下了最后的子弟书曲谱。“这批资料,是1942年我从天津的一位子弟书名家,硕果仅存的杨芝华老先生(清末津门子弟书权威华学源先生的亲传弟子)那里获得的。”“这批资料基本上已把清末以来‘已成绝响’的流传在天津的子弟书西韵声腔大体上记录下来。”[10]也就是说,此时的曲谱已经是仅有的了,那么大体可以推知,子弟书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大约在20世纪三十年代左右。
子弟书发展的大致轮廓就是这样。子弟书诞生于雍乾时期,乾隆二十一年(1756)左右发展成熟,在北京八旗子弟之间广泛流行。嘉庆道光两朝正是子弟书最繁荣的时期,此时优秀的子弟书作品大量出现,石玉昆红遍京城,鹤侣氏开始入创作队伍,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热衷于子弟书的创作和演唱。嘉庆十七年,清政府将一批宗室子弟移驻盛京,子弟书也随之传至沈阳。咸丰、同治、光绪年间,东北子弟书名家韩小窗及其文友有大量优秀作品问世,子弟书在八旗子弟之间依然方兴未艾。光绪后期至宣统年间,子弟书传入天津,因为缺乏自娱环境,从八旗子弟的消遣之作一变而为瞽目艺人衣食之源。此时北京、沈阳的子弟书也逐渐走向衰落,一直到20世纪三十年代,子弟书湮灭不闻,成为绝响。
收稿日期:2009-08-07
注释:
①参见:陈锦钊《子弟书之题材来源及其综合研究》(台湾政治大学博士论文,1977)、波多野太郎《景印子弟書漢兼[ホゥ]蟹段児——坿解题識语校釈(子弟書研究)》(横浜市立大学紀要,1967年通号38期)、沢田瑞穗《子弟書一夕話》(《天理大学学報》,1960第33期)、太田辰夫《清代文學に見ぇる满洲語》(《中国語文论集·下卷文學篇》東京汲古書院1995年版第602-629页)。
②陈加根据现存子弟书版本判断,韩小窗是乾嘉时人,详见陈加《关于子弟书作家韩小窗:兼与张政烺先生商榷》(《社会科学战线》1984年第3期)。另据胡光平考证,韩生于道光二十年(1840)前后,死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详见胡光平《韩小窗生平及其作品考察记》(《文学遗产》1963年增刊12)。两派说法都言之凿凿,难以断定。笔者揣测,莫非有两个韩小窗?由于韩小窗是最著名的子弟书作家,有后人冒其名字伪托其作也并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