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源学中透露的雅典戏剧特质——亚里士多德《诗学》1448a29—b2探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亚里士多德论文,雅典论文,词源论文,诗学论文,特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诗学》中的戏剧史话
现存亚里士多德(,前384—322)《诗学》(
)二十六章中,主要讨论了悲剧和史诗,尤其是悲剧,以至于长久以来,《诗学》差不多被等同于“悲剧研究”了。然而,就《诗学》中亚里士多德一开始所作的布局来看,《诗学》本该包括一个论喜剧的部分,特别是亚里士多德在第六章第一句话说“用六音步格摹仿的诗和喜剧,我们以后再谈(1449b20)”①。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关于喜剧部分的承诺,可现存《诗学》却没有这样一个部分。所谓“喜剧部分”是整个散佚了还是亚氏没有兑现承诺,现已不得而知。②不过,在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诗学》中,虽然喜剧专卷阙如,但在第一到五章的总论部分中,喜剧明白无误是其中一角。且涉及喜剧的很多论述,显得颇为奇特,历代注疏要么不加重视,当成随意的枝节处理;要么尊重文本本身的解读又对亚氏理路深感疑惑,难以阐释得顺理成章。
《诗学》卷三末尾就有这么一大段关于喜剧以及戏剧起源问题的著名“离题话”③,让研究者们很是费解:
亚里士多德对于经验、对于人们惯常接受的普通意见及权威意见的重视都是毋庸置疑的,在其众多学科的研究中,亚里士多德总是从丰富广博的经验或者意见资料向“真知”攀升,所谓一代学术的“集大成者”正是由此造就。对于《诗学》一书,其中大量的“经验”和“意见”资料的确可以搭建出文学史、文化史和学术史的框架,这与《诗学》哲学探究和理论表述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亚氏自己在《形而上学》 中有如下回应,而且,说明的时候正好举了一个文学史的例子:
从《诗学》旨趣而言,绝没有向我们透露其作为一部文学史或者学术史这样的意图。有必要铭记亚里士多德的哲人身份和《诗学》乃是一部哲人之作。《诗学》整体显示出明显的理论性特征,这一论著根本目标不在对历史和现存诗歌特征和观念的汇集展示。因而,涉及这些“意见”、“说法”的部分,大概就是某种思想的预备,其意图意涵颇值得玩味。
二、历史上的多里斯与雅典之争
1448a28—b2这段“戏剧史话”的主题是多里斯人要跟属于伊奥尼亚人一支的雅典人争夺戏剧起源归属,好像我们今天很多地方争夺某某历史文化名号一样。多里斯人的西西里城邦和雅典的文化竞争在《诗学》中颇有反响,零星而含糊的暗指颇多,我们所要处理的1448a28—1448b2是最为集中的一个段落。在文学史上,这一背景的确因为后来雅典的强盛而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而在《诗学》中,我们仍然能看到当初这一文化争夺的影子,即便只是一些零星模糊的影像,也隐隐透露出当初争夺的激烈情形。
我们今天谈到希腊璀璨的文学和艺术时,几乎本能地具有一种“雅典中心主义”。雅典的确在古典时期达到了顶峰,但如果仔细观察,则雅典这种优势时间上有阶段性,品质上更有某些特异之处,并非一种简单对比之下的兴旺。在此之前,希腊思想和艺术的高度繁荣来自于小亚细亚的伊奥尼亚殖民地、爱奥尼亚城邦、伯罗奔尼撒的多里斯人或者西西里的希腊殖民城邦。雅典圣王梭伦(,约前639—前559)始在公众节目中设立荷马史诗吟诵赛会,以提高雅典邦民的品位。前6世纪后半叶开始,贤明僭主庇希斯塔图斯(
,约前6世纪—前527/528)组织泛雅典娜节庆,继承并推进了史诗吟诵赛会机制,组织其宫廷中的骚人墨客编辑订定了荷马史诗,成为雅典的城邦典藏。尽管如此,庇希斯塔图斯之前,雅典高雅文学的创作者,除了梭伦,简直举不出什么例子。而在庇希斯塔图斯以降的僭主时期,就创作来说,雅典仍乏善可陈。相反,文学艺术的创造与繁荣持续发生在小亚细亚或爱琴海岛屿的伊奥尼亚殖民地城邦中。
文学艺术方面这种分化的情形似乎有其深层原因,可追溯到小亚细亚殖民地的伊奥尼亚族、伯罗奔尼撒半岛和西西里多里斯族以及阿提卡这些不同族群在精神禀赋方面的差异和发展。西塞罗和昆提里安,都曾谈及西西里多里斯人特别敏捷活泼,即便在困境中也能口出妙语。西西里人这种妙语对答的机敏,以及喜爱闲谈和娱乐,不仅缘于希腊人一般的活泼天性,也缘于物质富足和政治教育。⑧在雅典繁荣之前,希腊思想和艺术的高度繁荣来自于小亚细亚的伊奥尼亚殖民地、爱奥尼亚城邦、伯罗奔尼撒的多里斯人或者西西里的希腊殖民城邦,而阿提卡的雅典,似乎既未分享其伊奥尼亚殖民地那种富有想象力、原创性和个性的天赋,也不具备某些多里斯人的庄重冷峻、注重集体秩序和古代传统。
一般来说,悲剧都被认定是典型的阿提卡事物,争议很少;喜剧则不然,虽然阿提卡旧喜剧成就斐然,并且颇有特色,但似乎总面临着来自多里斯人的竞争。至于西西里喜剧传统和雅典喜剧传统间的关系,更是剪不断理还乱。各种形式、内容、语言、设置等等方面的联系如此明显,但就是没有事实上的历史根据和文献记载予以澄清。《诗学》1448a28—b2这段“戏剧史话”正是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来,这是个起码在亚里士多德时代就争讼不断却缺乏定论的问题了。而从《诗学》这段影影绰绰的反映来看,多里斯人似乎对雅典人僭取了属于他们的荣光感到愤愤不平,提出各种理由和证据来争夺戏剧起源归属权。这一争议何以重要?《诗学》以一种令人惊讶而又颇为隐晦的方式提出了这个问题。并且其在《诗学》中出现的位置也耐人寻味。亚里士多德何以关心这个问题?这段话真是离题闲扯么?还是有什么深意?
从起源看,多里斯人对喜剧起源于他们中间的声称似乎很有道理。与喜剧渊源颇深的拟剧是多里斯人传承久远的节日表演形式,在很早的多里斯部落中就普遍存在,后来的多里斯城邦,诸如斯巴达、墨迦拉、叙拉库塞等,都有拟剧表演的各种形式。穆尔认为,多里斯人的拟剧表演经由墨迦拉人苏萨瑞翁()带入阿提卡地区,逐步演化出阿提卡喜剧,并且也融入阿提卡地区的酒神颂,乃至后来的悲剧。⑨苏萨瑞翁被认为是雅典喜剧的奠基者,而他本是一个墨迦拉人。亚里士多德《诗学》中所言墨迦拉人声称喜剧起源于墨迦拉的民主时代,大概起于此端。⑩看来,多里斯人自称乃是悲剧和喜剧(戏剧)首创者,的确不是空穴来风。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也充分展示了多里斯人的这种诉求。也许正是根据亚里士多德这段“戏剧史话”,大多数文学史家不说认可,起码也同情多里斯人的诉求。曼艾菲(J.P.Mahaffy)说:
喜剧这个方面情况引发了多里斯人有凭有据的诉求:多里斯人认为他们发明了喜剧和悲剧。——更合理一点,很清楚,多里斯人是发明者,而伊奥尼亚人是完善者。(11)多里斯拟剧的确非常盛行,其“摹仿性”、“戏剧性”的表演方式广为传播,影响了包括阿提卡这些非多里斯人的地区。雅典的喜剧、悲剧的表演形式或许也脱胎于这种早期的娱乐表演形式。即便承认此点,在阿提卡,这些表演形式也脱离了在多里斯民间文化中保留的那种低俗嬉闹、娱乐性的特征。在这些艺术的成熟形态中,阿提卡喜剧是有序的;阿提卡酒神颂比较文雅;而阿提卡悲剧则颇为高贵。(12)这里一定有某种可称之为“阿提卡特质”或“阿提卡天赋”的东西,深刻地改变了多里斯人的“摹仿”。
三、词源学中的戏剧性反讽
注释:
①本文中的《诗学》译文采用陈中梅译本中的译文,为跟整篇文章配合,对某些名称稍有修改,并添加了希腊语对译词。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63页。
②学界主流的看法是这一部分已经散佚,要么亚里士多德没有兑现承诺,压根就没写这部分。一个名为Tractatus Coislinianus的10世纪抄本在19世纪30年代被发现,这一抄件恰是一个讨论喜剧的论纲,虽然非常概略,但看起来跟《诗学》中讨论悲剧的部分在方式、方法、步骤以及某些定义上都颇为对应。随着这一抄件的发现,关于这个抄件与《诗学》的关系遂成议题。这是否就是《诗学》那一喜剧部分的论纲呢?学者们积极而温和的看法,虽不至于认为这就是亚里士多德《诗学》的喜剧部分,但会认为这是亚里士多德学派或者注疏者的作品。但即便是这种温和的看法也并不为大部分主流学界的意见接受,许多学者认为该抄件不过是拜占庭时期的一个伪作,如今通行的大部分重要版本由于宣称散佚或者其他原因,倾向于忽略这一部分。
③这段“插叙”后面跟着一句“总结语”:“关于摹仿的鉴别特征以及它们的数量和性质,就谈这么多。(1448b3)”(《诗学》陈中梅译本,前揭,第43页。)有这样一句标志性的阶段结束语,可以明确,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意图,这段话就是要囊括在一到三章这个部分里的。
④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42-43页。
⑤这里为了贴合希腊对译词,采用了我自己的翻译。陈中梅译本见前揭,第27页。
⑥本文中《形而上学》的译文采用中译《亚里士多德全集》中的译文。《亚里士多德全集》,共十卷,苗力田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形而上学》见第七卷,苗力田译,第59页。
⑦《诗学》中都特别提到过这两位。
⑧参 J.P.Mahaffy,A History of Classical Greek Literature,New York,1880.v.I,p.400.
⑨W.Mure,A Critical History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of Ancient Greece,London:Longman,Brown.Green and Longmans.,1850.v.Ⅲ,pp.80-81.
⑩P.E.Easterling,(Series Editor),Bernard M.W.Knox (Editor),Cambridge History of Classical Literature,v.I,Greek Literature,1985.pp.366-367.
(11)参 J.P.Mahaffy,A History of Classical Greek Literature,前揭,p.397.
(12)参W.Mure,A Critical History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of Ancient Greece,v.Ⅲ,前揭,pp.80-81.
(14)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g年,第42页。
(15)Seth Benardete and Michael Davis,Aristotle On Poetics,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ichael Davis,St.Augustine's Press,2002,p.6,n.23.
(16)参《形而上学》,前揭,页209-210。
(17)参《诗学》第六章中著名的悲剧定义。
(18)本文中《政治学》的译文采用中译《亚里士多德全集》中的译文。《亚里士多德全集》,共十卷,苗力田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政治学》见第九卷,颜一、秦典华译,第5页。
(19)《亚里士多德全集》,共十卷,苗力田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政治学》见第九卷,颜一、秦典华译,第92页。
(20)前揭,第92页。
(21)前揭,第91页。
(22)参J.P.Mahaffy,A History of Classical Greek Literature,v.Ⅰ,前揭,p.399.
(23)本文《尼各马可伦理学》译文采用廖申白译本中的译文。[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06页。
(24)《尼各马可伦理学》,前揭,第106页。
(25)这里似乎是个喜剧性错误()而非悲剧性错误(
)。详辔辨析本文无法展开,这个有趣的演示可以启发我们思考《诗学》中阙如的喜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