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词的风格与北宋后期的风格_红窗迥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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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崇宁(1105)九月,朝廷设大晟乐府。府中网罗一批懂音乐、善填词的艺术家,一时形成创作风气,后人称其为“大晟词人”。作品传世的有七人:周邦彦,字美成,存词186首;晁端礼,字次膺, 存词142首;万俟咏,字雅言,存词27首;晁冲之,字叔用,存词16首; 田为,字不伐,存词6首;徐伸,字干臣,存词1首;江汉,字朝宗,存词1首。南宋以来所讨论的大晟词人限于这七位。 这些词人任职大晟或先或后,彼此间的创作个性差异很大。但是,他们处于相同的社会环境之中,受北宋末年世风之浸染,或仰承帝王旨意,或因大晟职责之所在,其创作呈现出某些共同特征。由于北宋末年世风之堕落,大晟词人的这些创作行为很容易被掩盖或遗忘。重新审视大晟词人的创作,不仅仅是对宋词创作一段历程的重视,而且也能深入地了解词体内部的某些演化嬗变轨迹。

大晟谀颂词和谄媚的世风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称宣和间“风俗已尚谄谀”,这恐怕是北宋末年世风的主要特征。宋徽宗在位26年,虽然导致北宋政权的彻底崩溃,然而徽宗君臣却自以为曾经有过一段盛世太平的繁荣时光。蔡儵《铁围山丛谈》卷2说:“大观、政和之间,天下大治, 四方向风……天气亦氤氲异常。朝野无事,日惟讲礼、庆祥瑞,可谓升平极盛之际。”一方面,北宋社会由于长期的和平发展积累,经济持续发展。仅以人口增长为例,“以史传考之,则古今户口之盛,无如崇宁、大观之间”(《文献通考》卷11《户口》)。都市经济更加繁华,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和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对汴京的繁华就有过详细的描述。另一方面,徽宗君臣昏聩无知,对潜藏于表层背后的社会危机毫无觉察。徽宗认为自己可与古圣王比肩,好大喜功,臣下投其所好,阿谀奉承之声四起。这股“谀圣风”弥漫于社会上层和官场,对热中仕途的士子文人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大晟词人的创作则是其典型的表现。

汉儒董仲舒归结儒家音乐思想说:“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汉书》卷56《董仲舒传》)历代统治者重视音乐的地位和作用,他们制作新乐用以歌功颂德,使一代统治者的思想和权威深入民心。反过来说,制作新乐也只能是“盛世”之举。《宋史》卷126 《乐志》解释设立大晟府的宗旨说:“徽宗锐意制作,以文太平。”大晟府本身就是谄媚世风的产物。所以,大晟词人的职责十分明确。李昭玘《晁次膺墓志铭》说:“大晟乐即成,八音克谐,人神以和,嘉瑞继至。宜德能文之士,作为辞章,歌咏圣德,铺张宏休,以传无穷。……(晁端礼)除大晟府按协声律。”王灼《碧鸡漫志》卷2 载:万俟咏“政和初招试补官,置大晟乐府制撰之职。新广八十四调,患谱弗传,雅言请以盛德大业及祥瑞事迹制词实谱。有旨依月用律,月进一曲”。蔡儵《铁围山丛谈》卷2载:江汉“为大晟府制撰,使遇祥瑞, 时时作为歌曲焉”。创作谀颂词,就是大晟词人的主要职责。

徽宗在位期间,没有太多的政绩值得称颂,臣下便挖空心思,捏造种种祥符天瑞,以证明圣王将兴,天下太平。这一股谀圣之风起于崇宁之末,愈演愈烈,持续到宣和年间。甘露降、黄河清、玉圭出、嘉禾芝草同本生、瑞麦连野、野蚕成茧等等所谓的祥瑞,史不绝书。大晟词人无视现实,混同世风,自觉加入到奉承颂圣的大合唱行列。他们殚精竭思,以词粉饰现实,获取君王之欢心,博取优厚之俸禄。时“禁中嘉莲生,分苞合趺,敻出天造,人意有不能形容者”(李昭玘《乐静集》卷28《晁次膺墓志铭》),晁端礼为之作《并蒂芙蓉》,词中甚多“愿君王、寿与南山齐比”一类的欢呼。晁端礼为大晟“新声”《黄河清》填写的谀颂词,传播更广泛,“时天下无问迩遐小大,虽伟男髫女,皆争气唱之”(《铁围山丛谈》卷2)。 朝廷还将《黄河清》等曲,赐与高丽(见郑麟趾《高丽史》卷70《乐志》),传唱海外。通过《黄河清》之类的颂圣词,读者也可以窥见北宋末年社会的多重侧面。其一,地方官僚的主要精力在于编造谎言,讨取君王欢心。“夜来连得封章,奏大河、彻底清泚”。谀圣之风,炽烈如此。徽宗则欣然接受臣下的奉承,“天颜有喜”是谀圣风的根源。其二,朝廷官僚借此哄骗君王,一起过着尽情享乐、奢靡放纵的生活。“千官尽醉”之后,内宫依然传敕,要在“未央宫里”重新开宴。上下沆瀣一气,乐此不疲。后人透过这一片虚幻的太平歌舞声,则能看到当时朝纲的紊乱、朝廷的黑暗、百姓的灾难等等,从而对北宋的覆亡,有更深入的了解和思考。

大晟谀颂词内容上空洞无物,然在词体演进过程中却有着重要意义。词自从唐末五代以来倍受文人士大夫的青睐,成为表现一己之私情、尤其是男女间艳情的专门文体。“词言情”、“词为艳科”等观念深入人心,至北宋则形成创作传统。故词又被目之为“小技”、“小道”。大晟府的设立,使词从民间和文人手中转为国家乐府的正规创作,词体日益尊隆。于其品位提高相适应,词的题材和内容必须有相当的改变,方能真正登上大雅之堂。大晟谀颂词于此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当时看来,吟咏升平、歌颂盛世,是时代的最重大题材。大晟词人以前,偶有歌颂太平盛世的词作,向来受到一致肯定。如柳永词以“骫骳从俗”、“词语尘下”而倍受斥责,然其中一小部分再现承平盛世的作品,却屡受称赞。范镇说:“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歌咏,乃于耆卿词见之。”(祝穆《方舆胜览》卷11)黄裳说:“予观柳氏乐章,喜其能道嘉祐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演山集》卷35《书〈乐章集〉后》)将吟咏太平的歌词与杜甫诗相提并论,品位已极尊崇。黄裳是北宋最早以“诗教”解说和规范歌词创作的作家,他的《演山居士新词序》(《演山集》卷20)完全用“赋比兴”之义解释歌词创作,认为自己的词“清淡而正,悦人之听者鲜”。如此重视词作思想内容的作家,肯定并高度评价歌颂太平之作,代表了时人对这一类型题材作品的态度。大晟词人以颂圣题材入词,以求改变词的品格和风貌。后人重读这些词作,感觉其阿谀夸张,不可接受。然对当时的词人来说,则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正在描写时代的重大题材,以词服务于现实政治,发挥词的社会和政治效用。正如今人重读“文革”期间创作出来的大量“万寿无疆”之颂歌,很难理解这些就是当时最重大的题材以及创作者严肃庄重的态度。

总之,大晟词人的谀圣之作,主观上有扩大词的社会效用的意图。它也确实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词“纯娱乐”的性质,为南宋词的更大转移做好铺垫。“辛派词人”以词为抗金斗争的号角,最大程度上发挥词服务于现实社会的功效。这样的创作表现并非突如其来,从词的内部也可以寻觅其嬗变演化的轨迹。这便是大晟词人谀颂词的实践和理论意义。

谀颂词超越了“艳科”的范围,必然会触及到更广阔的社会面,反映出更多的社会现实或世风世俗。读者可以从中了解到徽宗年间社会生活的多重侧面。在这个意义上,大晟词人的谀颂词容纳了更多的社会信息量,其认识意义不容忽视。

首先,谀颂词再现了北宋末年都市的繁荣和经济的发达。在大晟词人看来,北宋末年社会繁荣的虚象是太平盛世、帝王政绩的明证,因此,也经常成为大晟谀颂词中的背景描绘。万俟咏《雪明鹊夜慢》下阕说:

圣时观风重蜡,有箫鼓沸空,锦绣匝道。竞呼卢、气贯调欢笑。暗里金钱掷下,来侍燕、歌太平睿藻。愿年年此际,迎春不老。徽宗时,每年的十二月十五日便在景龙楼放灯,纵民游乐,谓之预赏,一直热闹到上元节。“灯山上采,金碧相射,锦绣匝道”(《东京梦华录》卷6)。王公贵族,以致平民百姓家的闺妇少女都成群结队, 拥挤于喧腾的人群中,花团锦簇,目不暇接。中间杂以鼓乐声唱、杂耍表演、呼卢赌博,欢笑声沸天盈地。万俟咏以诗的语言再现了这一幕幕场景。

上元节是一年中最繁华热闹的日子,大晟谀颂词以其为题材的比较多。如晁冲之《上林春慢》说:“满城车马,对明月、有谁闲坐。任狂游,更许傍禁街,不扃金锁。”晁端礼《鹧鸪天》说:“车流水,马游龙,万家行乐醉醒中,何须更待元宵到,夜夜莲花十里红。”等等。

其次,谀颂词反映了大晟府音乐词曲创作的繁盛。大晟府的音乐词曲创作。在两宋达到了高峰。政和八年(1118)九月蔡攸奏:燕乐“大小曲三百三十二首”,“欲望大晟府镂板颁行”;政和四年(1114)六月,“臣僚上言,一岁之间,凡一百一十八祀,作乐者六十二所。司乐章总五百六十九首”(皆见《宋会要辑稿·乐》四之二)。大晟词人传今的词作中也多大晟“新声”。据统计,七位大晟词人共用73首“新调”,其中相当一部分应是大晟“新声”。所以,谀颂词中必然会有频频涉及大晟音乐制作繁多的描写。晁端礼有一组《鹧鸪天》词10首,自序说:“久去辇毂,不得目睹盛事,始诵所闻万一。”出现最频繁的就是欢歌载舞的场面,如“日日仙韶度曲新,万机多暇宴游频”;“乐章近与中声合,一片仙韶特地新”;“大晟箫韶九奏成”;“午夜笙歌淡荡风”;“竞翻玉管播朱弦”等等。后人遥想可见当年盛况。

第三,谀颂词表现了时人对军功的一定向往之情。北宋重文轻武的社会风气到徽宗时有所改变。徽宗喜生事,一改对外忍让妥协的基本国策,多次对外族寻衅。徽宗的部分宠臣,如童贯、蔡攸等,皆借军功跻身显贵。军功成为晋身的又一资本,时人便对军功逐渐有了艳羡之心。大晟词人也将其作为“圣王”的功绩来歌颂。晁端礼的《鹧鸪天》说:“八彩眉开喜色新,边陲来奏捷书频。百蛮洞穴皆王土,万里戎羌尽汉臣。”其实,当时北宋境外辽、夏二大威胁依然存在。徽宗君臣为对个别小部落的胜仗所陶醉,互唱颂歌,过高估计自己的国力,终于导致北宋的灭亡。

第四,谀颂词反映了当时国际间的某些交往。徽宗年间都市繁荣,交通发达,与周边国家保持着频繁的来往关系。如高丽就多次遣使汴京。自古中原皇帝都将自己视为中央帝国,将国际间的交往视为附属国的朝贡。这也是“圣王”政绩的一种表现。大晟词人以此入词,晁端礼的《鹧鸪天》说:

万国梯航贺太平,天人协赞甚分明。两阶羽舞三苗格,九鼎神金一铸成。仙鹤唳,玉芝生,色茅三脊已充庭。翠华脉脉东封事,日观云深万仞青。这类题材在宋词中十分罕见,故值得一提。

大晟俚俗词和浮靡的世风

大晟谀颂词已经显示了徽宗朝生活之极度奢靡。徽宗一反祖宗“尚俭之法”,尽情享乐,陈均《九朝编年备要》卷26载:

崇年元年七月,以蔡京为右仆射。时四方承平,帑庾盈溢。京倡为丰亨豫大之说。视宫爵财物如粪土。累朝所蓄,大抵扫地矣。

骚乱东南半壁湖山的花石纲,也是群小阿谀奉上、极力劝说的结果。徽宗还曾多次轻车小辇,微服出入狭邪,与名妓李师师颇多纠葛。上行下效,徽宗朝淫靡成风。蔡京“以金橘戏弹,至数百丸”(张知甫《张氏可书》)。王黼“于寝室置一榻,用金玉为屏,翠绮为帐,围小榻数十,择美姬处之,名曰‘拥帐’”(周辉《清波别志》卷3)。 君臣朝歌暮嬉,酣玩岁月。

淫靡世风表现在歌舞娱乐方面,徽宗就特别喜爱淫俗谑浪的风调。蔡攸得宠于徽宗,“与王黼得预宫中秘戏。或侍曲宴,则短袖窄裤,涂抹青红,杂倡优侏儒中,多道市井淫媟谑浪语,以献笑取悦”(《续资治通鉴》卷92)。宣和间讨徽宗欢心的另一位宰相李邦彦,“善讴谑,能蹴鞠。每缀街市俚语为词曲,人争传之,自号李浪子”(《宋史》卷352《李邦彦传》)。所以,北宋末年唱曲填词, 皆不避俚俗,且为时尚所趋。

宋词与市井俚俗有着天然的联系,经柳永大量创作,俚俗词风得以确立。但是,俚俗词风一直受到宋词“雅化”倾向的压抑,不得舒眉一搏。北宋末年新的社会环境和淫靡世风,再度为俚俗词的发展提供了大好时机,柳永词风得以张扬。以俗语写艳情,以至滑稽谐谑,不仅是民间的作风,而且流行于宫廷和社会上层。《碧鸡漫志》卷2载:

政和间曹组元宠……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组潦倒无成,作《红窗迥》及杂曲数百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冠也。夤缘遭遇,官至防御使。同时有张衮臣者,组之流,亦供奉禁中,号曲子张观察。其后祖述者益众,嫚戏污贱,古所未有。

这一股创作潮流,一直延续到南渡之后。《碧鸡漫志》卷2 又说:“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时风浸染,积重难返。南宋词坛后来强烈的“复雅”呼声,便是对这一创作倾向的全面反拨。

大晟词人的审美趣味最受宫廷的支配,他们因此创作出大量靡曼谐俗的艳情词。这类作品不必像谀颂词那样以僵硬的格式,在狭小的范围内,应制敷衍。而是可以结合个人的情感体验,作真切的抒写,充分发挥词的文体特长。所以,大晟词人的这类作品成就较高。如周邦彦的《红窗迥》说:

几日来、真个醉。不知道,窗外乱红,已深半指。花影被风摇碎,拥春酲乍起。有个人、生得济楚。来向耳畔,问道今朝醒未。情性儿,慢腾腾地,恼得人又醉。

《红窗迥》是徽宗年间十分流行的,适合以俚俗语言、戏谑口吻叙事抒情的一个词调。曹组的大量作品一首也没有流传下来,周邦彦的这一首词就弥足珍贵。它保存了当时词坛创作盛行的一种风貌。张炎批评清真词“淳厚日变成浇风”(《词源》卷下),刘熙载指责清真词“只是当不得一个‘贞’字”(《艺概》卷4),王国维比较欧阳修、 秦观和周邦彦说:“便有淑女与娼妓之别”(《人间词话》),都是对周邦彦词风浅俗艳冶的不满。这些评语“头巾”气过浓,不足为凭。

大晟词人的俚俗词,专写男女艳情。他们设想歌妓“翻思绣阁旧时,无一事,只管爱争闲气。乃至恁地单栖,却千般追悔”(晁端礼《玉胡蝶》)。思念至极,便会转为怨恨,“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晁冲之《临江仙》)。与情人相对时,又有了千种娇媚风情,“娇不易当,著意要得韩郎”(万俟咏《钿带长中腔》)。面对如此情深之佳丽,男方也不免“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周邦彦《解连环》)。这类题材和风格的词作,大晟词人写来总是那么细腻真切、自然感人。也有个别作品流于无聊恶俗。晁端礼《滴滴金》上阕说:“庞儿周正心儿得,眼儿单,鼻儿直。口儿香,发儿黑,脚儿一折。”雕琢过分,已失去俗语的天然韵趣。这也是淫靡世风的极端表现。

《碧鸡漫志》卷2认为晁端礼、万俟咏“源流从柳氏来”, 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卷16评晁冲之慢词“纡徐排调,略似柳耆卿”,都注意到他们词作的靡曼谐俗一面。曾敏行《独醒杂志》卷5 说:“先君尝言,宣和间客京师时,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其言至俚,一时士大夫亦皆歌之。”世风所染,社会上下层有了共同的审美趣尚,形成一股强大的创作流。

大晟醇雅词和趋雅的世风

大晟词人的创作有极为矛盾的表现。他们又趋尚风雅,有相当数量的精雅工整的词作,在词的“雅化”进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被后人奉为“雅词”创作的典范。这与朝廷的公开提倡和大晟府的官方性质、徽宗性格的矛盾和审美趣味的多样化,以及由此形成的尚雅世风有关。同时也是词体“雅化”演进的必然结果。

徽宗本质上是一位艺术家,不乏墨客骚人的风雅情致。他擅长绘画,其花鸟画工整富丽、精细不苟;他擅长书法,其笔姿瘦硬挺拔,自号“瘦金体”;他擅长诗词,其在位期间的作品雍容富贵、温婉典丽。在徽宗的以身作则带动下,北宋的仰慕风雅的传统得以进一步发扬光大,朝廷和社会上层又同时流行着附庸风雅的风气。如蔡京书法自成一体,梁师成喜吟诗,童贯爱绘画,李邦彦擅词曲等等。高雅的文人气质也使徽宗必然地欣赏、推崇蕴藉典雅的歌词。吴曾《能改斋漫录》卷17载:王诜有《忆故人》词,“徽宗喜其词意,犹以不丰容宛转为恨,遂令大晟府别撰腔”,帝王的审美追求和倡导,同时引导着一种趋雅世风的形成。

换个角度考察,大晟府是国家的乐府机构,从理论上讲,它必须肩负起对音乐和词曲创作的正面导向作用。即大晟府必须立足于儒家的正统立场制定文艺政策,以官府的名义颁布冠冕堂皇的政令,以排斥俚俗、倡导高雅。《宋史》卷129 《乐志》载:崇宁五年九月诏曰“宜令大晟府议颁新乐,使雅正之声被于四海”;政和三年五月,尚书省立法推广大晟新乐,“旧来淫哇之声,如打断、哨笛、呀鼓、十般舞、小鼓腔、小笛之类,与其曲名,悉行禁止。违者与听者悉坐罪”。大晟府的官方性质规定大晟词人的群体创作必须向典丽高雅看齐,这是大晟“雅词”产生的最根本的社会原因。另一方面,帝王的趣好和大晟府的性质导向,又恰好与唐末五代以致北宋词坛的“雅化”趋势相吻合,故大晟词人的“雅词”创作也有了更辉煌的成就。

词的“雅化”应该是一个完整的概念,包括题材内容的改进,使其品位提高,趋于风雅;音乐声韵的改造,使其八音克谐,和雅美听;表现手法的改变,使其含蓄委婉,精美雅丽。大晟词题材内容方面的变化,正如前言,以颂圣入词,空洞无物。从音韵声律方面来说,大晟“新声”到南宋以后渐渐不能演唱,南宋词人推崇大晟词的音韵谐美、格律谨严,也是从抒情诗的角度出发。大晟“雅词”对后人影响最为深远的集中体现在表现手法的改变方面。以周邦彦为代表的大晟词人,将精力集中于歌词方面、句法、布局、修辞、声韵等等技巧方面的精雕细琢、“深加锻炼”上。将北宋词人创作以自然感发为主,转变为“以思索安排为推动力”(叶嘉莹《灵谿词说·论周邦彦词》),为南宋雅词作家确立“家法”。以下分四方面归纳之。因为周邦彦词被讨论的比较多,所以举例时偏重于其他大晟词人。

其一,融化前人诗句以求博雅。宋代印刷术发达,书籍流行。宋人浸淫于书本之中,仰慕前贤,喜化用前人诗语。宋诗的特征之一就是“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这种创作风气对填词的影响也是十分深刻的。北宋自苏轼以来,越来越自觉地融化前人诗语入词,以改变词的面貌和气质。前贤的雅丽篇章或高雅情趣融入歌词,自然脱落了来自民间的“俚俗气”,成为“雅化”的标志之一。

大晟词人喜化用前人诗语,已形成自觉的创作风气。沈义父归纳清真词的特点说“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乐府指迷》)。大晟词人化用前贤诗语,大致采用三种方式,即化用个别诗句、沿用前贤成句、点化整篇诗意。有时则三种方式同时运用,融合无间,古人今人,浑然一体。如田为《探春》“烟径润如酥,正浓淡遥看堤草”化用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万俟咏《忆秦娥》“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说便说不了”沿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成句;万俟咏《长相思》“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点化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等等。沈义父又将这一条总结为“雅词”创作的“字面”审美要求,说:“要求字面,当看温飞卿、李长吉、李商隐及唐人诸家诗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摘用之。”(《乐府指迷》)

其二,推敲章法结构以求精雅。词的文人化气质越浓,对章法结构的推敲就越精细,这也是北宋词内部结构发展的一种走势。至大晟词人,因两点原因将这一做法推向登峰极致的地步。一是柳永以后,慢词形式越来越受青睐,而其章法结构则比较平淡乏味。或以小令句法为之,缺少铺叙和变化;或多为平铺直叙,缺少波澜起伏。大晟词人追求精致工整,就必须在章法结构上有所突破。二是大晟词人为官府任命的专职词人,他们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到歌词创作上,力求精益求精。他们在题材方面难以寻求更多的突破,便在章法结构的“翻新”上做文章。近人夏敬观比较说:“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手评乐章集》)唐圭璋先生的《唐宋词简释》选清真词16首,都侧重于章法结构的分析。大致说来,大晟词人在章法结构安排上有其共同特色,即多用“逆挽”手法,倒叙、插叙相结合,收纵自如,回环往复。试以晁冲之《玉蝴蝶》为例:

目断江南千里。灞桥一望,烟水微茫。尽锁重门,人去暗渡流光。雨轻轻、梨花院落,风淡淡、杨柳池塘。恨偏长。佩沉湘皋,云散高唐。清狂。重来一梦,手搓梅子,煮酒初尝。寂寞经春,小桥依旧燕飞忙。玉钩栏、凭多渐暖,金缕枕、别久犹香。最难忘,看花南陌,待月西厢。

全词写遥望“目断”的别离痛苦。首三句统摄全篇,为全词定下凄怨迷蒙的基调。“尽锁”以下,是心绪的翻腾,是“目断”后的想像,与开篇的“千里一望”构成虚实相衬。“雨轻轻”二句过渡到江南昔日风光的回想,词笔逆转,思绪飘急。且化用晏殊“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句,以回味江南雨丝轻柔、春暖花开、风和日雨、杨柳婀娜之大好季节里的两情相悦,与今日“尽锁重门”形成强烈反差。“恨偏长”三句,跌落现实,以汉皋佩亡、高唐云散两个典故收束上阕。道明愁绪翻腾,皆因与情人分手而导致。

过片陡转,“包袱”忽然抖开。原来上阕盘旋往复的纷乱思绪都是“清狂一梦”,是梦中虚景,是梦醒后的追忆。至此,我们才明白全词的结构轮廓。上阕依然用“逆挽”之笔,相对下阕全是虚景。然上阕之中又自有虚实相生、顺逆结合,重构叠架,别有洞天。下阕实写梦醒后的惆怅。“手搓”二句写日常琐事,“寂寞”二句写风景依然,这一切又都是“人去暗渡流光”时的具体感受。“玉钩”二句,词笔再转,从己身的感受出发为对方设想。虽是虚设之辞,却有真实的生活细节,虚实莫辨。“玉栏”、“金枕”,是行人“目断”之处,以思绪将两地连接。“最难忘”三句,词笔再度逆入。以两情相聚时的美好场面作结,暗示着行人在今昔的回味中将陷入无休止的痛苦,不断重复“目断江南”和“清狂一梦”,相思之情与日俱增,余音袅袅,意余言外。

通过时间上的错综跳跃、顺逆环型穿插,慢词结构确实显得灵动多变。然仅止于此,多读之后仍有乏味之感。大晟词人的做法是辅之以多种技巧的变化,使整个结构变得肌肤丰满、缤纷多彩,如顿挫、递进、勾勒、点染、对比、虚实、设想、夸张、用典、拟人、化用、对偶、细节描绘等等手法,保证歌词不断翻出新意,不落陈套。

大晟词人的作为深深影响了南宋雅词作家,如吴文英将时空结构的交错跳跃推向极端,因此获得“七宝楼台,眩人眼目”(张炎《词源》卷下)之讥评。但很难说清大晟词人之间是谁影响了谁,或许是共同审美追求驱使下的共同努力过程。

其三,追求韵外之旨以示风雅。词“雅化”的一条根本性要求是对题材内容提出的,张炎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词源》卷下)大晟词人除了引入“颂圣”之类所谓时代的重大题材外,还对传统的艳情题材加以改造,追求表达的含蓄化、深沉化。时而“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触动墨客骚人江湖流落、仕途不遇的愁苦之情,使歌词仿佛若有寄托,别具象外之意、韵外之旨。

清人周济认为北宋词“无寄托”,只是一种粗线条的描绘,而不是概括无遗的定论。随着北宋词“雅化”程度的深入,当歌词由“花间”代言体演变为词人抒情达意的自言体时,就不可避免地出现“身世之感”。这种“身世之感”被隐于作品背后、却又明白无误表现出来时,就构成兴寄喻托。王灼就是这样认识周邦彦词的,他说:“柳(永)何敢知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碧鸡漫志》卷2)

大晟词人追求韵外之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咏物词,万俟咏流传至今的就有七首之多占传今词作的四分之一。其《春草碧》咏调名说:

又随芳绪生。看翠霁连空,愁遍征路。东风里,谁望断西塞,恨迷南浦。天涯地角意不尽,消沉万古。曾是送别长亭下,细绿暗烟雨。何处,乱红铺锈茵?有醉眠荡子,拾翠游女。王孙远,柳外共残照,断云无语。池塘梦生,谢公后、还能断否?独上画楼,春山瞑、雁飞去。

开篇以“愁遍征路”点明咏物之题外意,以下表层咏春草,深层处处写旅愁。这种愁苦意绪在空间上弥漫“天涯地角”,在时间上横亘“万古”,人生无可逃避地被笼罩在其中。这样蓄积沉郁的愁绪,就不仅仅是别思所能解释。万俟咏为“元祐诗赋科老手也。三舍法行,不复进取,放意歌酒,自称大梁词隐”(《碧鸡漫志》卷2)。 后以谀圣,得入大晟府,却一直沉抑下僚。这首词就是用喻托手法,将内心的愁苦宣泄出来。

大晟词人传今的咏物词并不多,晁冲之3首,周邦彦10余首, 晁端礼约8首,然多名篇佳作。晁端礼《绿头鸭》咏中秋月, 南宋胡仔评价说:“中秋词,自东坡词《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然其后岂无佳词,如晁次膺《绿头鸭》一词,殊清婉。”(《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9)周邦彦《大酺》咏春雨、《兰陵王》咏柳,王灼将它们上比《离骚》。周邦彦《花犯》咏梅,南宋黄升评价说:“此只咏梅花,而纡徐反复,道尽三年间事。”(《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7 )《蓼园词评》言此词“总是见宦迹无常,情怀落寞耳,忽借梅花以写,意超而思永”。周邦彦《菩萨蛮》咏雪,陈廷焯称其“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白雨斋词话》卷1)。晁冲之以咏梅之《汉宫春》献蔡攸, 得以任职大晟府,《蓼园词评》言此词“借梅写照,丰神蕴藉”。

大晟词人没有南宋词人那样惨痛的亡国经历,所以,也就没有南宋词人那样的深悲巨痛和寄托遥深。其“韵外之旨”仍然是一己之荣辱得失。然他们共同努力所开创的传统,在词史上有着深远的实践意义和理论意义。

其四,注重音韵声律以示醇雅。沈曾植《全拙庵温故录》讨论词的格律说:“以协大晟音律为雅也。”这一点后人已有定评,大晟词人甚至被归纳为“格律派”。夏承焘先生的《唐宋词字声之演变》和龙榆生先生的《词曲概论》对大晟词的声韵格律之美。有详尽的分析,故不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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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胜词的风格与北宋后期的风格_红窗迥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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