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与《保卫马克思》,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论文,阿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20世纪50-60年代,正当人本学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影响达及巅峰的时候,在西方马克思 主义内部却凸现出了一种与人本主义倾向截然相反的科学主义理论思潮。这一思潮的核 心是以实证科学的方法重新解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经典文献,从而导引出一条异质于将 马克思主义哲学人本主义化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主导逻辑并与之相对峙的新的思路。它表 明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内在逻辑悖结的表层突现,这也是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人本 主义片面倾向必然互补的另一种片面的理论逻辑倾向。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科学主义旗帜 下的主要是法国的阿尔都塞、意大利的德拉——沃尔佩和科莱蒂以及较晚出现的英美大 陆的功能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等。其中,阿尔都塞第一个观点鲜明地提出了要在科学的立 场上“保卫马克思”的战斗口号。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史中,这是划时代的重重一笔。
一、阿尔都塞为什么要出来“保卫马克思”
从理论逻辑上看,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出现,是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人本主义主导 本质的理论反拨。同时,我们还应看到这一思潮得以突现的特定的历史情境,这就是二 战结束后西欧工人运动再次转入低谷,特别是苏共“二十大”以后出现的打着“反斯大 林主义”旗号的反共反社会主义思潮。科学的马克思主义认为,在这股思潮背后,西方 方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哲学则是其深层的思想基础。正是这种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软化 为抽象的人性、总体性和异化之类的非科学规定,从而使马克思主义本身丧失了强有力 的战斗性。由此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面临重大的危机,必须起来“保卫马克思” ,以维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本质。在这一点上,阿尔都塞首开先河,功不可泯。
我说过,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自产生后就是一种强调人的主体性的人本主义思潮。在2 0世纪30—40年代,由于自然科学的总体革命,人们对战争灾难的理性反思以及西方新 人本主义成为显学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主流又直接依托人本主义化的马克思主义 成为一面公开招展的旗帜。而二次大战以后,一些新的历史因素又促使这种马克思主义 人道主义化的倾向在整个国际共产主义内部和西方左派思想界进一步得以泛化(参见拙 著:《折断的理性翅膀》,南京出版社1990年版,第4章)。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以苏联为核心构成了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阵营,这本来是一 件好事。可是由于苏联当时对内对外政策的某些失误,特别是在社会主义运动内部实行 不平等的强权政治,加上理论上严重的教条主义,造成极其严重的不良影响。1947年10 月,苏联领导建立了欧洲九国共产党联合组成的“情报局”,强行实施并不适合西欧工 人运动的具体实际的路线和政策(强求西欧共产党进行武装斗争),引起了刚刚从残酷的 战争中摆脱出来的西欧某些共产党人和左派人士的极大不满。1948年6月,由于铁托领 导的南斯拉夫企图摆脱苏联的控制,进行社会主义自治制度的改革,结果被开除出共产 党情报局。这又引得人们对斯大林式的大国强权主义的深深厌恶。一些西欧共产党的领 导人痛心地说,“如果在共产党内部连起码的平等都没有,还谈什么社会主义”!这是 一个大的历史背景。
具体到理论研究上,斯大林教条主义时期的政治意识形态就是一切。这不仅发生在前 苏东国家内部,而且殃及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那时,在欧洲共产党的哲学界中,“ 哲学家不研究哲学,并把一切哲学都当作政治;对于艺术、文学、哲学或科学,总之对 于整个世界,我们统统用无情的阶级划分这把刀来个一刀切”(阿尔都塞:《保卫马克 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页)要么是无产阶级,要么是资产阶级;要么革命,要 么反动。“马克思的著作本身就是科学,而过去,人们却要求我们把科学当作一般意识 形态”。这是我们也多么熟悉的一个时期!作为一名法国共产党的理论家,阿尔都塞痛 心地说:“我们当时所有的哲学家,在这条专横路线统治下,只能或者人云亦云,或者 保持沉默,或者盲目信仰,或者被迫信仰,再不就是尴尬地装聋作哑,绝没有其他选择 的余地”。(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3页)由于一味地去 搞阶级斗争,“就哲学来讲,我们这代人充当了牺牲品”。这很像我们自己的老师辈今 天常说的话。“只要他为了党去讲哲学和写哲学,他就只能人云亦云,只能对著名的引 言在党内提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不同见解。我们在哲学界没有听众”。这是阿尔都塞对当 时情形发出的哀叹。哲学家没有自己的独立精神个性,只能按照同一种声音去鹦鹉学舌 ,这绝不可能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当然也不可能真正赢得听众。阿尔都塞将这种教条 主义的意识形态框架指认为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第一种非科学的“冲击”。显而易见 ,他并不赞成这种教条主义的意识形态。
我注意到,与传统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不同,阿尔都塞原来是曾经身处于马克思主义哲 学传统解释框架之中又转而反对这种意识形态构架的!这是一个重要的异质点(另一个有 特色的是卢卡奇的之字形道路(参见拙文:《深度解读:西方马克思主义与卢卡奇》, 《哲学动态》1999年,第8期)。可是,他对当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是,“有些马克 思主义哲学家,为了让别人起码能听得下去,不得不把自己乔装改扮起来——他们这样 做完全出自自然的本能,而不怀有任何策略的考虑——,他们把马克思装扮成胡塞尔、 黑格尔或提倡伦理和人道主义的青年马克思,而不惜冒弄假成真的危险”(阿尔都塞: 《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8页)。前者如陶(陶(Tran-Duc-Thaoc,1917— 1993):著名越南裔法国现象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后者如列弗斐尔和弗罗姆。阿尔都 塞的分析是切中要害的。后面我们将看到,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意识形态(我发现,这种 情形其实也发生在当下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域中)。
1956年,情形急转直下,苏共“二十大”批判了斯大林的错误,接踵而至的波匈事件 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分裂使原有的局面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从而促发了在人们内心 中长期压抑的种种不满情绪的表面浮现。在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揭露”了斯 大林在苏共内部特别是在和其他共产党的关系上所表现的所谓种种“暴虐行为”,一位 “伟大的无产阶级领袖”一夜之间成为法西斯主义式的暴君。由于这种对待斯大林的非 科学的简单化态度,也就引发了“非斯大林化”的偏激倾向。这使得各国共产党和左派 人士大为震惊,一个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倾刻之间却成了丧失人性的希特勒式的暴君, 在这种突然的断裂中,人们不是对一个个人,而是一种信念发生了动摇。人们的思想出 现了极大的混乱。人们“不仅把斯大林应负的罪责和错误,而且把我们自己的失望、错 误和混乱,统统推到斯大林的身上”(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 版,第11页)。关键在于,这种对斯大林以及苏联共产党在特定历史时期失误的批评, 在思想根源上被错误地诱导到一种人道主义的注解中去了。一些人认为,国际共产主义 运动的曲折主要源于苏联共产党把马克思主义变成了“非人的”教条主义,而更多的“ 罪行”都归因于斯大林个人对人性的粗暴践踏和蔑视,由此从逻辑理论上得出的结论便是要恢复马克思主义沦丧的人学本质了。行文至此,我又想中国“文化大革命”结束时 的那一幕,卢新华的《伤痕》和白桦的《苦恋》导引出一种非常感性的人性的屈辱情景 剧,毛泽东过去定义人的基本属性(“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开 始悄悄地变异,先是论证共同存在于不同阶级之中的人的自然性,然后“地主资产阶级 人性论”逐渐叠化出马克思主义的人性观,当人们去论证“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 ”的时候,人学异化史观就一定会按时到场。邓小平即时地中止这种形而上学式的美学 救赎论,是因为他深知现实的中国大地首先需要是“非人的”科学与生产力的真实发展 。
阿尔都塞固然不赞成斯大林的教条主义和经济决定论,但对斯大林主义的简单颠覆导 引出来的这场“人学”复活却是警醒的。他称斯大林逝世和苏共“二十大”是对马克思 主义的“第二次(种)冲击”。当“教条主义说教一旦被证明在理论上一钱不值以后”, 出现的情况就是科学理论本身的被废弃。之后的哲学,已经“作为实用主义、宗教或实 证主义而死去”(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9页)。作为一 种绝望的补偿,人们“热衷于在马克思青年时期著作的意识形态火焰里重新发现自己炽 烈的热情”(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3页)。津津乐道于 “人的本质”、“主体”和“劳动异化”,并用这种激情挟击非人道的现实,从而同样 远离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性。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也使一些人产生了一种狂热,仓促 地把他们获得解放的感受和对自由的喜爱这类意识形态言论宣布为哲学”。情绪和义愤 恣意充当起哲学,人的悲剧性生存情境的反转伪托成一种人学狂热,以一种意识形态反 对另一种意识形态,这是许多社会主义国家(包括中国)从教条主义时代断裂中发生的共 生性现象。
对此,阿尔都塞曾有一段十分重要的描述:
对斯大林“教条主义”的批判,普遍地被共产党人知识分子当作一种“解放”。这种 “解放”产生了一种具有深远影响的意识形态反应,即“自由主义”和“伦理”倾向, 它自发地新发现了“自由”,“人”、“有人性的人”和“异化”等陈旧的哲学论题。 这种意识形态的倾向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也确实包含了一种关于人,人的异化和人的解 放哲学的全部论点。这些情况自相矛盾地改变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局面。自30年代以来 ,马克思的早期著作成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用以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工具”。这些早 期著作,开始是一点一点地,以后又是大规模地被用来对马克思主义作一种新的解释。 今天,许许多多被苏共“二十大”从斯大林“教条主义”中解放出来的共产党人知识分 子,正公开发展这种新的解释,“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的论题和对马克思著作所作 的“人本主义”解释,正逐步地不可抗拒地把自己的影响强加给当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 (阿尔都塞:《致我的英文读者》,参见《马列主义研究资料》,1983年第5期,第153 页)。
这就是当时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阿尔都塞的评论不失为一种重要的托底之论。正是 在这种特殊的历史语境下,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人本学派一下子获得了众多的拥护者,似 乎人本主义的马克思果真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形态,社会主义果真成了一种趋向 人道主义的现实趋向。阿尔都塞发论道,对于从准专制的教条主义时代中解放出来的人 们来说,“尤其不容易顶住现代‘人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传播以及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对 马克思主义的其他进攻”(阿尔都塞:《列宁与哲学》,远流出版公司(台湾)1990年版 ,第19页)。从教条主义的专制中挣脱出来到耽迷于感性的人本主义,这也非常类似今 天中国的理论界。人本主义被泛化了,抽象人道主义成了笼罩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 巨大阴影。这种状况直接关涉着马克思主义的生死存亡,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在危机中! 正是在这个重要的历史关头,阿尔都塞挺身而出,大声疾呼要保卫马克思。他后来说: “要是没有苏共‘二十大’和赫鲁晓夫批评斯大林以及后来的自由化,我永远不会写任 何东西……因此,我的靶子是很清楚的,就是这些人道主义的胡言乱语,这些关于自由 、劳动或异化的苍白论述”(参观阿尔都塞:《读<资本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 版,译序,第Ⅵ—Ⅴ页)。
因此在他看来,保卫马克思在当下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反对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化。 而今这次对马克思人本主义的诠释,是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第二次盛大“复活”。第一 次“复活”,即西方马克思主义人本主义学派的生成(阿尔都塞:《读<资本论>》,中 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135页)。这样,他的理论之剑也就必然要指向西方马克思主义 的人本学派。
二、特定历史语境中的“人本学的马克思主义”
阿尔都塞非常准确地看到:“最早从‘左’的方面批判‘马克思主义科学’这个思想 的应该是青年卢卡奇、科尔施、潘涅库克等人”(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 书馆1984年版,第226页)。这指认了一个特定的时代,即第二国际理论家用马克思主义 的科学性来阻止革命的时代。这里所使用的“‘左’的方面”一词,实际上援引了列宁 (列宁在1920年批评青年卢卡奇、潘涅库克“左的很、坏的很”)(阿尔都塞:《保卫马 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1页)。以阿尔都塞之见,这种对马克思主义人本主 义化的解释“产生于对1917年革命的预感,也是追随这场革命的产物。因此,这种解释 具有强烈反对第二国际的机械主义和机会主义的意义。这种解释直接诉诸于人的意识和 意愿,要求人们拒绝战争、打倒资本主义、进行革命。这种解释甚至在理论上一概拒绝 对这种紧急号召的推迟和扼杀,要求现实的人们负起历史责任,投入革命”(阿尔都塞 :《读<资本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1页)。阿尔都塞明确表达了自己并 不赞成第二国际的立场,所以他充分肯定这种对第二国际机械论和经济决定论批判的“ 重要意义”,承认其具有“真正的历史功绩”。这种历史性的说明基本是对的。他随即 又指出,“反对第二国际机械论和宿命论的斗争不得不采取唤起人们的良心和意志的形 式,以推动人们最终完成历史赋予的任务即革命”(阿尔都塞:《读<资本论>》,中央 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6页)。以正义的良心和主观的阶级意志重新唤醒物化了的无 产阶级,这正是青年卢卡奇、葛兰西全部哲学思想的内在意向。
对此,阿尔都塞曾经专门讨论过葛兰西的所谓“绝对人本主义”。在他看来,葛兰西 先是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切断一切与形而上学的联系,在“拒斥形而上学”之后,用实践 的概念让马克思主义哲学成为一种“能够渗透人的实际生活,从而激发和推动了整个历 史时代”的行动的意识形态(阿尔都塞:《读<资本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 第145页)。在这里,葛兰西超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对立的实践一元论,实质上把马克 思主义科学变成一种人的伦理抗议。“在这种抗议中还可以听到过去对第二国际书本的 虚伪说教的抗议”,可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科学变成了“向人们发出投入‘实 践’,投入政治活动,投入‘世界的改造’的直接呼吁,如果不这样做,那么马克思主 义就只能成为图书馆的老鼠和毫无生气的政治官僚的牺牲品”(阿尔都塞:《读<资本论 >》,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47页)。固然,葛兰西的这种话语是令人震撼的, 不可不谓真情激愤,可阿尔都塞说,这并不是科学。
在这一点上,我不能苟同安德森对阿尔都塞的无端批评,他说阿尔都塞对葛兰西的评 论是“张冠李戴”(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89页)。 可我却认为,阿尔都塞的分析基本上是正确的。在阿尔都塞看来,葛兰西根本没有意识 到马克思主义科学与意识形态的区别,“葛兰西并没有真正思考旧的宗教或者意识形态 即便是‘有组织的’意识形态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断裂’,这种‘断裂’由于葛兰西 沉溺于‘实践哲学’渗入现实历史的要求和实践条件而消失了”(阿尔都塞:《读<资本 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48页)。这样,葛兰西必然会忽视马克思主义与 先前一切意识形态的异质性,从而忽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认识的性质”。这就不 难理解,他的实践哲学背后的“隐蔽的逻辑”为什么会是马克思早已放弃的哲学人本主 义。
其主要原因在于,在葛兰西、卢卡奇、柯尔施一类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那里,“历史成 了人的本质的转化形式,而人的本质则成为改变它的历史的真正主体。人们通过这种方 式把历史引入人的本质,从而使人同以人作为主体的历史结果成为同时代的,这样(这 一点是决定一切的),生产关系、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则被归结为历史化的‘ 人的关系’即人与人之间的,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阿尔都塞:《读<资本论>》, 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0页)。这里真实发生的事情是,马克思1845年创立的历 史唯物主义科学正在倒退为人本主义。进一步说,
无产阶级是人的本质的承担者和宣传者。因为无产阶级是人的本质的否定的绝对牺牲 者,所以它注定要去完成把它从自身的“异化”中解放出来的历史使命……无产阶级即 对它的彻底否定进行反抗的人的本质成了人的本质的革命的肯定,因此无产阶级就成了 行动中的哲学,无产阶级的政治实践就成了哲学本身。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的作用也 就被归结为赋予这种在自己的诞生地活动和存在的哲学以简单的自我意识的形式。因此 ,人们宣布马克思主义是“无产阶级的”“科学”或“哲学”,是人的本质通过它的惟 一的历史行动者即无产阶级的直接表现、直接产物(阿尔都塞:《读<资本论>》,中央 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1页)。
这可能真是青年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所要表达的观念。在后来弗罗姆、列弗 斐尔的论著中,这种人本主义的逻辑便直接而充分地呈现出来了。显然,阿尔都塞坚持 反对这种对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重读。他说,马克思主义人本主义化的最大利益“就 是使马克思倒退到在他之前的、产生于18世纪的意识形态潮流中去,从而抹煞他在理论 上实行革命决裂的独特功绩”(阿尔都塞:《读<资本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 ,第160页)。这可是重罪宣判。
在阿尔都塞一类科学的马克思主义者看来,人本学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大病结 主要有这样几个方面:
第一,人本学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基础是一种抽象的具有伦理色彩的意识形态。从青 年卢卡奇、布洛赫到列斐伏尔,马克思被错误地装扮成一个人道主义者,“他们以马克 思青年时期的著作为依据,求助于‘现实的’人道主义、‘具体的’人道主义或者‘实 证的’人道主义,在他们看来,这种人本主义是马克思思想的基础”(阿尔都塞:《读< 资本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75页注15)。他们根本不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 产生的伟大革命意义,看不到马克思主义正是从对“人的本质”、“异化”等先验主体 之人本主义逻辑的否定中创立的。从那时起,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不再是从抽象的 人性去评判历史现实(《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劳动异化理论),而是一种从现实 社会生活物质条件出发去具体透视历史本质的实证科学。因此,把马克思主义哲学修正 成人本主义伦理批判不能不说是一种理论上的自欺和倒退。马克思主义引导工人阶级起 来革命的根据,不可能是一种基于“类本质”、“总体性”,“异化”和“自由”之类 的意识形态导引。社会主义不是理论上的人道主义的实现,而是历史的现实结果,是社 会生活历史发展的客观必然趋势,马克思主义哲学不过是这一进程的理论表现。在这一 点上,人本主义是大错特错了,这也是阿尔都塞着力辨识的问题。
第二,人本学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方法论基础是非科学的形而上学。也因为萨特、弗罗 姆等人把马克思主义软化为20世纪生成的新人本主义意识形态,在方法上他们就很自然 地推崇一种非实证的主观思辨话语。在他们的所谓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著作中,那种先验 设定的个人的本真状态(潜能或存在)成了理论方法的支点,而从抽象的非历史性的个人 出发,就必然导致哲学方法论逻辑中的主观主义倾向。在这种新人本主义思潮中,马克 思主义的理论方法不再是对客观辩证法的逻辑呈现,而成为一种个人主观思想的思辨操 作。这种方法论上的偏差之后果,只能是把马克思主义科学降低为形而之上的玄学诡辩 和苍白的远离现实的活语循环。所以阿尔都塞提出,要言说马克思,前提必是科学方法 论的确立。
第三,人本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实基础是对无产阶级革命实际的背离。由于人本主 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采取了非科学的理解,这也使他们用抽象的人道主义和玄秘的哲学 思辨去错误地观察现实的工人运动和国际共产主义实践。从青年卢卡奇到马尔库塞,都 只是将现实的无产阶级视为一个哲学范畴和意识形态上的确定,把它当作是主体—客体 辩证法的体现者,而不是将无产阶级看成具体的、生动的经验实体和现实历史的实践力 量。他们把实际的阶级斗争内化为思想运演,而不是让理论为无产阶级革命服务,成为 革命斗争的武器。这是理论与实践关系的彻底颠倒。因此,阿尔都塞明确要坚持历史唯 物主义。
然而,正是这种畸变为意识形态的人本学的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50年代未的欧洲共 产主义运动内部的非斯大林思潮中直接成为一种显学。在思想解放中导致思想混乱的人 们,在被伤害的激愤中拥戴了人本主义的马克思。正是在此时,阿尔都塞站了出来惊世 骇俗地喊道:保卫马克思!
三、教条主义死亡之后:意识形态狂热还是重塑科学理论?
阿尔都塞称,西方马克思主义人本学在欧洲资本主义运动中的泛化不过是特定历史条 件下出现的一种意识形态的“狂热”。在这种人本主义的热浪中,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 学地位的确“岌岌可危”,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一种科学被“软化”了,以“马克思主 义的人学”、“实践哲学”、“主体哲学”和“价值哲学”的人本主义话语冲击着一切 。“这种意识形态正威胁着‘对实证事物的理解’,包围着科学,并把科学搞得面目全 非”(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7页)。但是阿尔都塞坚信 ,任何“狂热也同抛向空中的石子一样,肯定会落下地来”(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 》,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1页)。
真的,阿尔都塞显得格外的冷静。他说,其实斯大林教条主义时代的结束并不一定就 非得堕入意识形态的谬误。它也可以使我们重新真实地以科学理论面对事物本身:
第一,解构教条主义的强制,的确会“使研究工作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因为我们不 再需要用政治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透视一切,不再需要去反复论证传统教科书那种永远 “千篇一律和滑稽可笑的形式”,科学研究的前提终于有可能被确定,在平等的学术讨 论语境中,我们第一次获得了解构政治意识形态之后的自由。
第二,超出教条主义的阴影,能够“使我们有权正确地重新估价我们自己,坦率承认 我们的优点和缺点”,从而开始真正科学意义上的研究工作。在过去的理论讨论中,我 们没有错误,只有“反动”。所以,这是一种立场站队,人们心里不是想着科学的公正 ,而是怕“站错队”。教条主义意识形态的消解,使我们第一次可以认清马克思主义哲 学的理解史,呈现我们过去不得不错的原因和结果。由此,才可能获得一种科学研究的 基础平台。
第三,否定了教条主义的独断式的妄自尊大,我们可以“了解和承认国外过去和现在 的成就”,同时体认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无知到什么程度,从而真实地认识我们自 己。传统哲学解释框架中,马克思的话语就等于绝对真理,此外的一切谬误,似乎马克 思主义的产生即兆示了全部思想史的终结,只有马克思主义永远正确,而人类思想从此 就只能在马克思的语境辖域之中发展。这是一种非常可笑的非马克思主义的妄断,历史 始终是在向前涌动的,在马克思主义之外,人类思想史从未停止过自己的脚步,正视他 人的成就,只会使我们更加强大,而不是相反。
第四,摆脱了教条主义的僵化观念,我们就可以充分认识到,“马克思通过创立他的 历史理论,奠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但还有大量的工作需要我们去做”。这也就 是说,马克思并没有终结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很大程度上,“马克思主义哲学还处于不 完善状态”(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1页)。过去、现在 和将来都会如此,否则,要我们这些所谓的马克思主义者干什么?
这是阿尔都塞面对传统意识形态消解时防止意识形态异体(人本主义)复活的四大科学 原则。我认为,这些观点基本是正确的。
阿尔都塞说,“历史把我们推到了理论的死胡同中去,而为了从中脱身,我们就必须 去探索马克思的哲学思想”(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页 )。这是说,马克思恩格斯以后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发展严重遮蔽了马克思思想的真相, 在第二国际、第三国际的社会主义历史实践中,为了眼前的利益,我们不惜牺牲马克思 主义的总体科学为代价,总是片面夸大或凸显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中的一个方面、一个 要点,并将这种非法的理论僭越称之为“伟大发展”,由此再衍生出畸型的实践来。这 种“理论联系实际”的做法从开端上就是不可取的。而在每一次对错误实践和政治意识 形态的校正中,又是以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来替代旧的意识形态。阿尔都塞认为,在这种 政治意识形态理论与实践的历史迷障中,我们始终是离马克思越来越远。所以,要真正 摆脱意识形态,恢复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形态,惟一的途径就是重返历史,回到马克思那 里去。这恐怕也是我们破解意识形态怪圈的法宝。
当然,对阿尔都塞来说,他的主要理论目的是要重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形态。但 是这种哲学理论建构的前提却又是尊重历史本身。具体说,就是通过细致而缜密的思想 史文献重读研究,真正弄清楚马克思主义哲学发生的历史过程。“研究哲学,那就是从 我们自己的立场去重新开始青年马克思的批判历程,越过我们认识现实的幻想浓雾,最 后达到唯一的出生地:历史”(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 0页)。这是一个重要的理论方向:回到历史的初始地平。这与那种动辄大谈马克思主义 哲学“新发展”的传统意识形态是根本异质的理论态度。
阿尔都塞将这种历史性的重读研究称之为“按马克思的思想而思想”(阿尔都塞:《保 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页),或“复习基本知识”(阿尔都塞:《保卫 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3页)。以我的理解,阿尔都塞这里是非常自觉地将 传统哲学解释框架的先见搁置起来,以真实直面马克思。“为了试着理解马克思思考过 什么,我们所必须做的,最起码是回到马克思,‘我们自己思考’他想到过什么”。这 真的很像胡塞尔的现象学。通过这个路径,阿尔都塞要给我们一个本真的马克思。我们 知道,“本真的马克思”在西方马克思主义逻辑中只是理解马克思的第一向度。作为第 二向度的批判资本主义,在阿尔都塞这里并不是理论逻辑的基本要求,至多是隐性存在 于他对方法论意识形态的批判中。这恐怕是他的致命弱点。
四、方法前置:面对本真马克思的唯一路径
一定要提醒读者,阿尔都塞回到马克思、重现马克思主义哲学发生的历史地平,并不 是建立在一种简单的直接性阅读之上的。他所采取的思考策略是方法前置。因为,不起 用全新的解读方法,马克思是不会历史地重现的。我们下面先来看一下他的回到马克思 “所遵循的路标”(guidance the road),即其独特的科学方法论的话语构件。
阿尔都塞并不急于下定义,而是先发问道:“我们在经历了考验、挫折和软弱以后从 内心感到压抑不住而必定要提出的问题:马克思主义哲学究竟怎么样了?它在理论上是 否能站得住?如果能站得住,它有什么特点?”(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 馆1984年版,第12页)。这是一个“根本问题”(the essential question)。请留心, 这里的“问题”不是过去传统哲学原理中那种事先有肯定性答案的问答式提问,而是一 种思之追问。深下去想,这种追问就会演变成一个问题群: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一种理 论是如何可能的?什么是它得以成立的质性边界?是什么使马克思异质于“他曾经接受、 但后来又抛弃了的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的最重要的东西?一句话,什么是马克 思哲学自己独居的“特殊差异性”?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但其实无非如此的提问。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中,马克 思哲学的基本点常常被说成是删除了唯心主义的黑格尔的辩证法加费尔巴哈之改良了机 械性的唯物主义。这种哲学史的说明是一种平滑的过渡,马克思哲学的思想革命之本质 是种巧妙的加法。充其量,马克思只是终结了古典哲学中的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的非 辩证性,他仍然是传统哲学(“哲学基本问题”)的传承者。阿尔都塞显然不同意这种观 点。他直言,马克思哲学是一种传统哲学理论的颠覆和中断。于是,“关于马克思哲学 的特殊差异性问题,在形式上就变成了下列问题:在马克思的思想发展中,是否存在一 种认识论的断裂(epistemological break),以标志出新哲学观的出现,还有关于断裂 的确切位置这个连带产生的问题”(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第12页)。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重要断言和声明。
为了检验这个声明,就必须有一种理论和一个方法——必须把据以思考一般的现实理 论构形(formations)(哲学意识形态、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概念运用用于马克思本身 。没有关于理论构形史的理论,就不能弄清和认识用以区分两种不同理论构形的特殊差 异性。为此,我以为可以借用雅克·马丁关于问题式(Problematic)的概念,以指出理 论构形的特殊统一性以及这种特殊差异性的位置。我以为还可以借用加斯东·巴什拉关 于认识论断裂的概念,以研究由于新科学的创立而引起的理论问题式的变化(阿尔都塞 :《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页)。
阿尔都塞的这种说法使过去我们头脑里似乎已经解决了的思想史问题变得复杂起来了 。首先,要据有一种方法(等于理论),才能面对马克思的理解。“直接阅读马克思的著 作,并不能立即就明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特殊性;必须先进行一系列的批判以做准备, 然后再确定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所特有的概念的位置”(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 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9页)。这是说,任何理解(阅读)都不可能是直接的,而是在一 定方法统摄之下的阅读。以他之见,过去传统哲学解释框架中对马克思著作的直接阅读 其实是根据假象(马克思青年时代意识形态概念的假象或者马克思成熟时期某种概念的 假象)的阅读,而“要阅读马克思的著作,必须先具备在本质上与各种理论构形及其历 史完全不同的理论,而这种理论恰恰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个理论方法显然不是我 们过去所讲的辩证法之类的东西,而是一种科学概念构架。由此,我们才有可能真正将 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运用于马克思的研究本身。
其次,这种新型解读的结果是要读出看似平滑的思想史断裂,即一种理论构形向另一 种理论构形的跃迁。具体到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史,就是从黑格尔、费尔巴哈的“哲学意 识形态”构形向历史唯物主义“科学”构形质的飞跃。阿尔都塞要求我们从关注平滑的 观念思想史转换到关注不同深层理论构架的“理论构形史”的理论研究。
这种理论将使我们能够正确地认识马克思,对意识形态和科学做出区分,从二者的历 史关系中研究它们的区别,从历史过程的连续性中研究认识论断裂的非连续性(discont inuity);它将使我们区分一个词的概念架构,看出一个词隐含着某种概念统摄,或相 反,通过一个词在理论话语中的功能作用而认清概念构架的存在,通过概念在问题式中 的功能作用,即概念在“理论”体系中所占的地位,确定概念的本质。惟有这种理论将 使我们能够真正读懂马克思的著作,也就是说,将使我们从认识论和历史的角度来阅读 这些著作。确实,这种理论只有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阿尔都 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0页中译文有改动)。
阿尔都塞十分坦率地说,这并不是他的理论原创,而是凭藉着双重借用来实现这一点 的:一是从马丁那里借用的问题式的概念,这个概念的要旨是指认一定的理论构形的特 殊统一性,通俗一些说,即一个思想家用以向世界提问并建构自己独特理论视域的特定 思想史位置。以马克思为例,即他以历史唯物主义问题式在人类思想史中所确立的无法 抹去的里程碑。二是从巴什拉那里借用的认识论断裂的概念,阿尔都塞想以此揭示马克 思主义哲学史中的问题式的深层格式塔总体变革。他专门说,这两个概念并不是“武断 的或从外面强加给马克思的”,而且,“可以证明它们在马克思的科学思想中都存在着 和活动着”。如果说,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新范畴,那就是阿尔都塞独立命意的意识形 态概念。凭心而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理论借用,而是对一个流行话语的重解。
问题式、认识论断裂和意识形态这三个核心概念,再加上后来阿尔都塞提出的症候阅 读法就构成了他全部理论建构的基本逻辑要件。
标签:马克思主义哲学论文; 葛兰西论文; 斯大林论文; 教条主义论文; 人本主义论文; 西方马克思主义论文; 保卫马克思论文; 哲学研究论文; 本质主义论文; 历史主义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