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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流沙河先生称为散文家,他大概会感到惊讶。本文将要例举分析的他的一系列作品,我想没有一部在他意识里是当作散文来写的。在这一代撼动文坛的众多泰坦族男女巨人中间,他的身影始终笼罩在诗的长袍里,出道出名、获罪获奖皆缘诗起。对诗,其内心追求之执著,与命运缠结之紧密,可入我们民族“九死未悔”一类诗人。
然而进入90年代,沙河先生笔下诗的文字骤减,而非诗的文字却激增,出人意料。89年下半年至91年初,他专心致志去写一部奇怪的《庄子现代版》,“拖古人到现代来讲话”,玄思妙解,放言高论,把那“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发挥得淋漓幽默且现代。虽消耗生命一年半,“近视爬到五百五”,他却蝶梦不醒,“乐不可支”(《庄子现代版·前言》),那心爱的分行排列的文体倒似忘在了爪哇国。
92年到94年,他文体再变。“仿东方朔”,假Y先生,著语录体,得Y先生语录四百则成书。自嘲他嘲,蜕尽儒雅艰深。戏谑鄙俗,蝎刺世相,全是引车卖浆者流白话。
变化到此还未完。进入95年,他又推出一批更离奇的“画字”作品,画篆文,解象形,图文并茂,庄谐并出,似无意义又有意义,似有意义又无意义。异化学术,游戏文字,大有万象归一、长烟一空的虚无宁静。
沙河先生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像他这样长期拿真心做诗情,燃生命成韵律的人,选定诗歌这种体裁,也就是选定了一种人生。观其生涯,其灵魂精魄的安顿,心意状态的释放,皆自然而必然在这种体裁里进行。那么,沙河先生为什么会疏离了缠结他大半生的诗歌呢?由“诗”到“非诗”的体裁转型,以我看来,其意义超出了形式本身。它表明沙河先生精神内界已经发生了大变化,那种一直涌动着他的诗的感觉、诗的激情、诗的趣味已经逐渐消解乃至不复存在,而另一些原本深潜着的非诗的因素却浮升与扩张开来,占据了他整个心灵。
这是一个伴随老年期而来的变化,是精神内界的深刻变化。当他生命的太阳爬升过最高点,以诗的形式把光华慷慨赐予世界之后,它已经耗尽了激情的燃料。那曾经洞照万象的火热光芒被收束起来,太阳变得不那么明亮和耀眼,而用余下的能量来静静地内照自身。沙河先生现在感到挥洒《草木篇》时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已恍如隔世,押回原籍拉大锯的悲惨世界亦早成过去,平反复出后壮怀激烈的批判,慷慨深情的颂唱都已化为过眼云烟,退缩为一些诗集静静凝结在尘封的岁月里。他老了,太多沧桑浩漫的社会感受和人生感受已把诗式的韵律规范胀裂得七零八落,既深又冷且怪的思想意念也早与诗性的激情冲动南辕北辙,而艺术口味也变得朴拙古怪,再不愿意去烹制那种精美雅致的艺术糕点,他已失去了写诗之所持。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从精神上心理上摆脱了过去对艺术对社会承担的责任,不再需要济世的台座站上去以求崇高,而开始返归类似儿童那种虚清醇净的心境。这并非说他晚年的人生不需要意义,相反,进入老年的他是在更执著更自由地追求着人生的意义,但那是一种老年人的意义,即在文化层次、哲学层次追问自己一生“存之为何”的意义。在“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浩漫夕阳感受拍荡之中,他不能不关怀自己的灵魂,给自己这颗下落的太阳建构一个深邃宁静的精神归宿。
于是,退,就成为他精神流程与艺术演变之必然:从主流意识退到非主流意识,从文学要人心态退入平民境界,从纯文学中心体裁(诗歌)退入四不像的亚文学边缘(似乎只有用宽泛的“大散文”概念才可包容他那些作品)。“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他不再严肃也不再庄重,不再忧世也不再媚俗。退而不隐,淡然恬然。出门只“提篮去买菜”,归家则“写字来卖钱”(《九句话》)。他逐渐领悟到这种活法是自然逻辑之宿命,因而心绪安然了。“云散浮名,钟醒大梦;茶消浊气,酒达仙乡”、“懒照华发忧日月,闲翻白眼看鸡虫”、“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书这些对联明志遣怀,表明存在的范畴在他的自我感觉与世界感觉的变化中如何深刻地改变了意义,那以往诗化的身心怎不随之散文化?而散文化的“想法”与“活法”又自然会生出散文化的“写法”,沙河先生于是成为散文家。
这是一个超绝而怪异的散文家,一个心灵独行者与文体革新者。仅那种以自我阐发与自我建构为指归而不顾及当下有无对应读者群存在的写作态度,就使他的作品一开始就超越常规。避弃文坛香火盛地,摒绝自我庸情俗意,寻觅人生终极价值,那奇诡的文心只在一般散文家文思难到之处徘徊:或玄思高蹈于形而上,借庄子古老的躯壳阐发萦绕胸怀的一种智者寂寞,全然不察自己只是空旷荒漠中一个独语者;或一头扎入凡尘俗地,闲言谐语,放言无忌大讲民间笑话,毫不考虑他名人雅士可能跌份;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腾挪一番,那文心忽又飘向古远神奥的篆文或象形文字,追根溯源,悠游嬉戏于文字这“真正的民族特征”的形式与意义之间,探寻汉字的原始魅力及民族精神的原始状态。如果再联系到80年代他那部记录自己20年右派经历的回忆录《锯齿啮痕录》,沙河先生的散文正好从玄思妙想、幽默尖刻、神奥古远、真悲巨痛四个方向扯起了一个很大的精神活力圈,表达了当今“大散文”之“大”可能达到的某种极致。这圈结在文坛冷僻处,不引人注意(有些作品甚至发表在地方小报上),除《锯齿啮痕录》外的作品的幽默特色又易使人误以为那只是作者逍遥的自娱与调侃之作,而沙河先生则只专注于捕捉自己存在的意义,沉浸于勘破存在之谜与人生真相的思维之中,从不向人解释什么,更不在乎有无评论家向他供奉香火。如此,在火爆的散文热中这位怪杰的寂寞就难免了。我想,这寂寞及作者对待寂寞的态度,正表明这些散文是高层次智慧人士的智慧产物。境界极高而致曲高和寡,表达方式鲜见而成大巧若拙,幽默的语调与逍遥的姿态中隐含着寻觅精神归宿之门的紧张与严肃,这些难于为人理解的特质招致的寂寞正好为沙河先生精神的自由飞升造就出一个清静无扰的环境。而今,他能够自在地面对自我,思索人生,追寻他所向往的关于存在的“更深的知识”,岂不妙哉!他的散文即是求索这种“更深的知识”的精神脚印。这样的散文从内容到形式都超出了当今一般读者的知解力,犹如一团未知星云寂静地悬浮天际。它们无声地刺激着我的好奇心与阐释兴趣。
老实说,我对《庄子现代版》算不算创作,曾有一番踌躇。以书名篇名看,它似乎只是古文《庄子》的今译本。细读下去,却又疑惑,那译文并不严格忠于原文,而是神行意会,多有发挥。语言也不求确切对应,科学语、哲学语、散文语、通俗语、时髦语、幽默语错行并出,现代气息满纸。又自拟大标题小标题套入篇章,为原文重塑面目。如此怪招频出,不解先生意欲何为。敛衽静心,再读,终见庄子逍遥的形象中,分明叠映出了沙河先生自己的身影来,方才恍然,此乃沙河先生悟道之作啊。我猜想,存在于他那样的人生阶段与精神境界,有着他那样的经历、学养、志趣、悟性与心灵氛围,能够让他内心萦绕、琢磨并苦恼的,恐怕只能是马克思称为“历史之谜”的人的“存在与本质,对象化与自我确证、自由与必然,个性与类之间的矛盾及其解决”(《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类的问题吧。个人的穷通得失已经被超越,燕处超然已成为自觉选择的一种生存态度,而其中的生命感受作为经验材料又不断促使他产生思考这类问题的迫切感,那么,获得真正的精神自由之途究竟在哪里呢?镂心刻骨的人生经验与知识视野内的人类状况只会加深他对人的自由理性仍然贫弱且日渐式微的判断,如阮籍陶潜那样在酒韵中获得精神自由的方式他亦不取,他要的是自由理性的清醒彻悟,而古往今来智者们寂寞的探索路径上也仍是一片迷雾茫茫,并更见知音难觅了。可以想见,当他清虚的目光在灰暗的形而上空间与庄子的灵光相遇时,那激灵与知遇的兴奋会怎样快慰他的心啊!一个只为他敞开并处处与他灵犀相通的神奇世界豁然显见。庄子“不官不僚,也不运动社会,只躲在陋巷著书,批评显贵的儒家,攻击污浊的社会,向往神秘的自然”的立身之道,“布衣草鞋,糁汤野菜,物质贫困,精神自由”(《庄子现代版·前言》)的生存方式,是那样贴合他的心愿志趣,而那“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中高扬着的个体人格的主动性和独立意识,就更令他陶醉与激赏了。于是一年半沉入《庄子现代版》,蝶梦栩栩,笔下生花,出神入化,畅心适志,管它翻译还是创作。庄周似两千年前的沙河,沙河即二千年后的庄周。玄虚的哲学作为实在的存在经验在他们之间被体认与沟通,沙河先生之悟道当属必然。一部《庄子现代版》,其实就是沙河先生自己生命的挥洒。借庄子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开篇一句“怎样才能活得自由自在?”把存在目的与存在方式铸为一问,道出了他的深长思虑和悟道者的高迈与凛然。以后全书灵动不居的引申、发挥、变通、活化都由对这一问的领悟汩汩滔滔而出,铺陈出一派大智慧的自由与浩瀚。这智慧植根庄子又贯通现代哲学科学之源,开放新知,左右逢源,营运出比庄子更大的开阔感。如,谈“齐物”贯之以相对论,说“逍遥”衬之以层次观,孔子论生死梦醒却发出“我到底是谁?”的现代派疑问,庄子嘲儒墨论战又用了“让他们相互证伪吧”的科学哲学语言。众多现代词汇裹挟着现代意识申发着庄子思想,令人大开眼界。这智慧神近道家却少有道家清静无为的出世感。虽钟情庄子,译介之笔颇传庄子神韵,但那道心深处终究还是维系着现世,沉醉之中兴之所至每每忍不住要含沙射影戟刺现世,吐出他胸中郁积深深的现世关怀。《天地》“文吹吹,艺拍拍”一节引申庄子“媚世”之讥,暗指当今“逗乐当代,媚态可掬”之文艺界。《至乐》概括“当今社会四崇拜”为“一拜攒钱柜、二拜升官图、三拜寿星老、四拜知名度。”正是语语中的。《人间世》则变孔子格言为诗打油“政策向下传达,不要层层加码。百姓负担已重,不要变相逼他。”亦谐而多讽,赤诚可鉴。燕处超然却难忘现世关怀,对沙河先生而言,非为道行不深,实乃人格本色使然。
如果把《庄子现代版》看作是对一种存在方式的推崇,那么《Y先生语录》就是对世人存在真相的叩究与揭秘了。沙河先生自谓“喜怪”,其叩究揭秘亦用了散文中罕见的形式:反讽。"Y"者,孬、假之谓也。正道直行,不合流俗的话语主角被赋予嘲贬意极浓的方言称谓"Y",而Y先生深思痛切的话说出口也从没有过正经样儿,总是正话反说,反语正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陌生与惊奇感中,读者被引入沙河先生的反讽视角,突然会体会到一种幽默的愉快乃至淋漓的痛快。我猜测,以他高妙的理性之眼看触目皆是的存在荒谬现象与价值颠倒现象,他那“创造的心灵”是不愿亦不屑走常见的批判之路的。这自然由于趣味的超常,更由于道家精神的透入骨髓。“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庄子·天下》),庄子遂用寓言、重言等谐异形式对世界发言,沙河先生则以嬉皮角色反讽话语为社会揭秘。Y先生的谐谑迂阔、冷眼冷语,其实正是其自由理性的表现形式。当今的世风流俗在Y先生看来实在很"Y",而以世风流俗之眼看Y先生,他则更"Y",如此一来,二者不能沟通,Y先生自然就难有庄重面孔了。不过Y先生的谐谑并无油滑轻浮意,他那因自由理性强大而取的居高临下态势之中,因洞察力深邃而持的超然戏弄态度之中,严肃与诙谐是相互平衡,深刻与通俗是相互融合的。Y先生(实际上是沙河先生自己)以反讽之眼看世界,总能在世态人生中轻松捕捉到诸多反讽对象,以他特有的智慧及创造能力营造出绝妙的反讽语境,于幽默的轻松中给那沉浊的世界狠狠一击。沙河先生的反讽套路着实不少。如,自我贬抑式反讽:反讽者佯装成笨人,说些似乎低能的话,读者却能领悟话外音而莞尔。[51]、[17]、[21]、[89]等皆是也;直接矛盾式反讽:反讽者把两种互相矛盾或互不相容的现象不加评论地紧贴并置,产生出意想不到的反讽效果。[112]、[10]、[98]、[203]等皆是也;自我暴露式反讽:反讽者佯装低能,诱使被嘲者夸夸其谈,不觉间出乖露丑。[241]、[245]、[388]、[394]等皆是也;情境反讽:反讽者制造出一个情境,让受嘲者在其中泰然自若而不觉其丑。[144]、[179]、[180]、[240]等皆是也。此外还有貌庄内谐的箴言式反讽、画龙点睛的谜底式反讽、辛辣反语、绝妙自嘲等等。这些反讽皆从今人切身处发起话题,走笔从容,文浅而意深,使人在笑后同情理解这位与世风流俗誓不相容的Y先生,并思考世事的真相与自己的处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这种刺世警世意识已是一种传统,并时由一些行为反常的人物表现。鲁迅笔下的狂人与沙河笔下的Y先生可谓一脉相承。不过两者在刺世态度上的差异耐人寻味,狂人式的大悲大恸、愤世救世的忧患意识与补天情结,与Y先生式的超然冷眼,淡泊洒脱的反讽态度与距离感相比较,从前者到后者似乎存在着一个作家主观精神渐趋老到的过程。前者在悲怆与激越之后常会发现自己的软弱无力与可叹可笑,后者则是滑稽感与自由理性相互调济而形成一种稳固的精神平衡。对此当然还可作其它评价,但无论如何,反讽作为作家把握世界的一种特殊精神样式,它总如托马斯·曼所说:“无一例外地是世界上最深刻、最迷人的东西。”
以思维风格论,沙河先生堪称艺术思维最飘忽多变的作家。作品每出每新每异,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次他会弄出个什么新奇玩艺儿来。一组《画字》,令刚跟Y先生打过交道的读者更加瞠目结舌。这是些什么东西啊?文学?绘画?学术?取些篆文甲骨文随意配合,绘图成画,给个标题模棱两可,文字解说风趣朴拙,那副悠游嬉戏的样儿,纯然就是文字的游戏啊。既然已把文学功用的考虑抛在了脑后,以文字为游戏愉悦自己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写《庄子现代版》与《Y先生语录》时,他游戏的欲念已有萌动。不过由于对“存在”的关注与叩究,游戏欲念在那里始终受到抑制。而此时,他心中只有娱乐一念,情趣被恣意放纵,真个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早在60年代初,他这年轻的右派对古文字就发生了浓厚兴趣,偷偷研读过不少古文字著作,还偷写出一部《字海漫游》书稿。世事变迁,斗转星移,做古文字研究的梦早被膨胀起来的文学梦挤得没了踪影,然而那古文字梦蛰伏着并未丢失,到了老年突然从潜意识深处化作无法遏止的游戏冲动冒了出来,以“画字”的奇特方式释放出自己蓄积已久的创造性与学问根底。读《画字》,你会感觉有一股智趣的清凉与想象的愉悦沁入心脾。两个不相干的古字一经奇想搭配,妙笔绘形成象,真有说不出的雅趣。篆文“鸟”字配象形“亭”字,成“野鸟投亭”诗意画;金文“果”字配甲骨文“垂”字,得“嘉果垂垂”丰收景;象形“燕”字配古体“雨”字,获“双燕浴雨”春意图;篆文“凉”字配篆文“夜”字,成“凉夜骑车”风情诗。配图文字则款款地从博识中露出灵性,从灵性中露出诙谐,从诙谐中又露出隽永的微笑或怀旧的怅意。当然,沙河终究是沙河,置身清趣之野,忘情于纯美,其人格深处仍存有一念警敏于沉浊的世界,天然发散出一种生气勃勃的攻击性,如鸮鸟之夜寐。雄鹰立于架上为篆文“隼”字,配甲骨文“龟”字仰卧地下,以弓矢射鹰隼,为“笨龟射隼”图。文曰:“龟尊称灵龟,作笨态,藏险心,自己四脚爬,恨他物飞行。”又以甲骨文“车”字配篆文“尾”字,成“登车翘尾”图。文曰:“车是富贵的标志,小人登车便大起来。”“尾”字画作一人登车状,其尾有毛刺且高高翘起,令人捧腹。又将篆文“海”的“每”字画作母顶钱币状,令三点直水横流,配人形篆文“文”字,成“斯文下海”图。文曰:“屈原和朱湘下江,王国维和老舍下湖。他们太蠢,都不晓得下海。”读这《画字》,还可透见他坎坷经历的某些投影。如“为囚作主”图,那囚人佝背屈膝跪于孤灯前求灯作主之凄惶无告状,似可看作文革中他被关押的写照。“饿即饱既”图那饿鬼跪坐高脚饭碗旁以口就食的馋相,难道没有三年自然灾害时他害浮肿病的饥饿体验?如果宕开游戏主体自我折现的成分,一组《画字》又是民族精神原初状态的艺术勾沉与简约显现。汉字生成过程中包缢的民族精神的某些特征,在沙河先生画字说字的嬉戏中倏然复活,灵动地显出了先民朴实生活的古老信息。他们耕作、食宿、争斗、辨认与祈拜自然,在创造的惊奇与游戏的欢悦中把感受化成一个个象形文字。沙河先生画字的心态倒正与先民造字的心态暗合。玩古字以成趣,与先民们共舞,忘情于到处是奇珍异宝玉液琼浆的古文字世界,我想那寻觅已久的精神归宿之门对他已悄然洞开了。
沿着沙河先生的文心往下探索,我感到他散文的超脱与深邃、怪异与幽默,其实连结着某种深广的压抑与幽愤。一本《锯齿啮痕录》显示,是依托与超越了苦难,他才在如今的层次上把握了生命的意义,获得并保持住了自己精神自由与心智独立的能力。苦难赋予他曾经沧海后的平静超脱以厚重感,亦须联系苦难在他内心积淀的苍凉,才能真正品味出他为人为文那幽默怪异的内涵。《锯齿啮痕录》的文字,一寸一寸皆是酸楚屈辱、苍凉感受的叙说,但语调却十分平实,全无激情与哀怨,亦少是非的指责,只诚实地展示已归于历史的事实——当年他境遇不断恶化的生活事实及精神在惊惧中逐渐麻木与抗拒麻木的心理事实。他讲自己从省文联被下放农场又被逐回老家伴随大锯、抄家与批斗20年的经历;讲爱人新婚别迁户口自谋生上吊被囚假离婚的经历;还有与苦难相缠绕的读书买书写书藏书焚书交书编书的经历。朴实得如写家信,平静得令人颤栗。那么深重的人生痛苦涌挤在笔端,却被大气的从容与深邃的舒缓梳理出一种历史感,表现出一种于修炼中得来的精神根基性,这味道就实在不坏。这种朴实平静里充溢着的生命的巨大强度与思想的充分活力,正是灌注与滋养他今天的超脱与幽默的东西。体验深了境界奇了,自然须用别人尚未试过的方式来表达。于是他看来就怪,也不能不怪。这怪异是他攀达常人难以企及的存在之境的表征,并使他成为一个卓然独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