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年忽必烈与汉人关系研究_忽必烈论文

初年忽必烈与汉人关系研究_忽必烈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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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史·世祖本纪一》:“岁甲辰,帝在潜邸,思大有为于天下,延藩府旧臣及四方文学之士,问以治道”;《经世大典·序录·礼典》“进讲”条:“世祖之在潜藩也,尽收亡金诸儒学士及一时豪杰知经术者而顾问焉”;《元朝名臣事略》卷十二《太常徐公》引《徐世隆墓碑》:“上在潜邸,独喜儒士,凡天下鸿才硕学,往往延聘,以备顾问。”元代史籍中诸如此类的赞语在所多有,论者往往根据这些赞语艳称忽必烈潜邸幕府得儒士之盛、忽必烈之礼贤下士,以及汉人士大夫如何争先恐后投奔忽必烈幕府。然对这一时期相关史料细加推敲,就会发现上述赞誉与史实并不相符。

忽必烈征聘士人的态度并不象史书渲染的那样积极主动。

述及忽必烈在潜邸延揽士人的论著往往征引金元名士,如张德辉、李冶等向忽必烈举荐人才事,主要有下述几条载记。

《元朝名臣事略》卷十《宣慰使张公》引《张德辉行状》云,丁未岁(1247),张德辉向忽必烈举荐魏璠、元好问、李治等二十余人。按《元史·魏璠传》,魏璠被征召至和林是在庚戍岁(1250),距张德辉举荐已过三年矣。元好问唯一一次晋见忽必烈是在壬子年(1252),并非是忽必烈的召见,而是元好问为儒户争得蠲免兵赋的权利,和张德辉一起主动晋见的〔1〕。 李冶被忽必烈征召在丁巳年(1257),时过张德辉举荐已十年〔2〕。 其他诸人史载不详。按,魏璠系金贞祐三年(1215)进士〔3〕, 元好问系金兴定五年(1221)进士〔4 〕,李冶系金正大未(1231)进士〔5〕,三人都是当时声名卓著的儒士,而忽必烈征召他们犹如此迟缓, 其它人士可想而知。

戊申岁(1248),张德辉由金莲川还真定时,又向忽必烈荐举白文举、郑显之、赵元德、李进之、高鸣、李槃、李涛数人〔6 〕。其中的白文举、郑显之、赵元德、李进之、李涛在《元史》中的记载仅见于此,是否被征召,没有其他史料佐征。高鸣《元史》卷一六○有传,“少以文学知名”,诸王旭烈兀将征西域时,闻其贤,“遣使数辈召之,鸣乃起”,高鸣为旭烈兀陈西征二十余策,旭烈兀数称善,荐高鸣为彰德路总管。传文中却没有被忽必烈征召的记载。高鸣在忽必烈即大汗位后为翰林学士,兼太常少卿,后又做御史台侍御史、吏礼部尚书等职,实为元初名臣。如果忽必烈曾在潜邸召见他的话,这种荣耀的事是不会被漏载的。李槃事迹又散见《元史》卷五、卷一二六、卷一五六、卷一六三、卷一六四,但皆不载被忽必烈征聘事。

《元史·李冶传》载,金源名士李冶曾向忽必烈推荐:“今儒生有如魏璠、王鹗、李献卿、兰光庭、赵复、郝经、王博文辈,皆有用之材,又皆贤王所尝聘问者,举而用之,何所不可。”

关于这一件事发生的年份,《元史》记载不明。按《元朝名臣事略》卷十三《内翰李文正公》引《王庭问对》:“世祖方居潜邸,岁丁巳五月,遣忒木儿见董文用,驰传来召。且曰:‘素闻仁卿学瞻才优,潜德不耀,久欲一见,切毋他辞”。既至,帝问………”。既云“久欲一见”,可知忽必烈首次召见李冶是在岁丁巳(1259),即在忽必烈即位前一年。李冶被召见时间,还可从虞集撰《董文用行状》得到证明:

岁庚戍(1250),太后使择邑中子弟来上,公从忠献公谒太后和林城。世祖皇帝在潜藩,命公主文书,讲说帐中,常见许重。癸丑,世祖以宪宗皇弟命自河西征云南、大理,忠献公在行。公与弟寿国正献公文忠先在军中督粮具,赞军务。丁巳,世祖令授皇子经,是为北平王、云南王也。又使为召遗老于四方,而太师窦公默、左丞姚公枢、鹤鸣李公俊民、敬斋李公冶、玉峰魏公偕至,于是王府得人为盛。”

按这段话的逻辑推论,董文用“召遗老于四方”,应该是在丁巳年。

那么,《元史·李冶传》所载这件事的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了。魏璠于1250年(庚戍年)死于和林〔8〕, 李冶不可能不知,忽必烈尤为清楚,李冶如何又向忽必烈推荐已死了的魏璠呢?

按,李献卿、兰光庭事迹仅见于《元史》卷一六○《李冶传》,王博文事迹又见《元史》卷一六七、一七五,但皆不言王博文被忽必烈聘问事。又,元恽《中堂事记》载中统元年中书省官员名单,并不见李献卿、兰光庭、王博文三人。所以,仅凭《元史·李冶传》的记载,难以断定李献卿、兰光庭、王博文三人被忽必烈征聘过。

《董文用行状》所谓“召遗老于四方”也有不实处,一是召魏璠事,二是召窦默事。窦默入忽必烈潜邸在己酉年(1249)年,早于董文用,怎么会由董文用受命征召呢?显然是虞集为董文用冒功。还有必要指出的是,赵复只是被召见,召见后即离去〔9〕;宋子贞、 李昶只是忽必烈在1259年征宋途中临时召问军事〔10〕,而元好问只是晋见,这几人算不得忽必烈幕府人物。

萧启庆教授《忽必烈潜邸旧侣考》一文对忽必烈幕府集结的经过考证甚详,又将幕府人物分为邢台、金源遗士、正统儒学、西域、蒙古五个集团,〔11〕这对我们分析忽必烈与其潜邸旧侣的关系很有帮助。按萧启庆先生所考,忽必烈所延揽的人才,从一二四四年起,到一二六○年即大汗位止,约六十余人。根据以上考察,和萧启庆《忽必烈潜邸旧侣考》一文的考证,金源遗士集团中真正做过忽必烈幕僚的也只有王鹗、郝经、李冶、杨奂、商挺、李俊民、徐世隆、张德辉等人〔12〕。而魏璠庚戍岁(1250年)所举名士是六十余人〔13〕,魏璠所举名士,史载不详,但就集团的归属来说,应该是金源遗士。可见史籍所谓忽必烈在潜藩“尽收亡金儒学士”者,实夸饰过甚。

忽必烈潜藩对儒士并非象史籍渲染的那样有吸引力。

首先,如众所知,“金源遗士集团”大多以为“亡金旧臣,义不可再仕”〔14〕,不愿为忽必烈所用。

其次,“正统儒士集团”中人起初也是多不愿赴忽必烈潜邸。著名理学家赵复,在蒙古军破德安时,沦为俘籍,为姚枢所救。“以九族俱残,不欲北”,也就是不愿北上归附蒙古统治者。后得忽必烈召见,忽必烈问他:“我欲取宋,卿可导之乎?”赵复回答说:“宋,吾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以伐吾父母者。”《元史》卷一八九《赵复传》云:“世祖悦,因不强之仕。”其实是赵复不愿为忽必烈所用。这个集团中另一重要人物窦默,起初就是否应忽必烈召聘北上也是犹豫不决,最后:“不得已,乃出应命。”〔15〕至于姚枢,在赵璧和脱兀脱受忽必烈使命征召他时也是躲躲闪闪,不愿应召〔16〕。倒是这个集团中的许衡极欲进入忽必烈潜邸,而忽必烈却没有召见他,只被王府征召为京兆提学,不久南归。许衡直到忽必烈即汗位后才被召见,被召见后也没有立即被重用。〔17〕

复次,即便是处境和心态与前两个集团大异的“邢台集团”,对忽必烈的征聘也是消极被动的。如邢台集团首领刘秉忠,1240年,刘秉忠适值在“南堂”讲习天文阴阳三式六壬诸书,会海云禅师被忽必烈征召北上,约刘秉忠俱行,“公(刘秉忠)不可,海云固要之,不得已而遂行”。可见刘秉忠起初北上见忽必烈并非本愿。丙午冬(1248)刘秉忠父刘润死,刘秉忠回邢州奔丧,服斩衰三年,至戍申(1249)年,再次被忽必烈召回和林。〔18〕

1240年,刘秉忠随海云禅师晋见忽必烈时,就因其精通阴阳术数,得到忽必烈的喜爱。刘秉忠在忽必烈潜邸时的事迹甚简,无论是张文谦所撰《行状》、王磐所撰《神道碑》、徒单公履所撰《墓志》,抑或《元史·刘秉忠传》记载都非常简略,除了一二五一年向忽必烈陈“尊主庇民”数十余事和举荐人才外,几乎别无他事。结合刘秉忠死后,忽必烈的一段话,“其阴阳术数之精,占事之来,若合符契,惟朕知之,他人莫得闻也”,〔19〕可知,刘秉忠在忽必烈潜邸,正如成吉思汗朝的耶律楚材一样,其实只是一个“卜筮之官”。

刘秉忠生平以荐士自任,值得注意的是,在汗位转入拖雷系、忽必烈受理漠南汉地前,刘秉忠向忽必烈荐举的只有张文谦、李德辉、马享三人。张文谦是刘秉忠同学,1247年被忽必烈征至潜藩,李谦撰《张文谦神道碑》:“岁丁未,驿召北上。入见,占对称旨,擢置侍从之列,命司王府笺奏,日见信任。”〔20〕可见张文谦在忽必烈潜邸,也只是一个宿卫士而已,或者说只是一刀笔吏而已。

值得玩味的是,张文谦入侍忽必烈,正是刘秉忠回邢台奔丧期间,张文谦其实是接替刘秉忠的工作。刘秉忠为邢台节度使府令史时,曾投笔叹曰:“吾家累世衣冠,乃汩为刀笔吏乎!大丈夫不遇于世,当隐居以求志耳。”多么有趣,刘秉忠在忽必烈潜邸还是一刀笔吏。这种职务又是刘秉忠和张文谦非常不情愿做的。

忽必烈在潜邸时期对儒士的认识和态度也是深可玩味的。

在忽必烈潜藩人物中,除上述金源遗士和正统儒士集团中人之外,可称文学之士者有邢台集团的刘秉忠、张文谦、李德辉、马亨、刘肃、王恂、刘秉恕(李简、张耕,《元史》无传,是否可称文学之士,很难确定),西域集团中的廉希宪以及海云禅师、道士萧公衍和西藏喇嘛八思巴。其他则是各种专门技艺人才,或建筑,或烹饪,或宿卫,或医药。〔21〕《元史·世祖本纪一》所谓“延四方文学之士”者,未免以偏概全。

张易、王恂与刘秉忠、张文谦同学,其所学好也偏重于阴阳术数,其留在忽必烈潜邸,自然好是靠阴阳学术数,张易在忽必烈潜邸的身份也是僧人。同刘秉忠一样,〔22〕在忽必烈眼中,张易也是能占卜算卦的和尚,而非儒士。

窦默早以医术著名,亦以医术进用,在忽必烈潜邸的身份是医术高明的医生。〔23〕姚枢初入忽必烈潜邸做宿卫士,“俾居卫从后列,惟不值宿”。〔24〕

正如萧启庆教授指出的,金源遗士一经忽必烈聘问便行离去。离去的原因,在金源遗士方面,除了他们自以为“亡金旧臣,义不可再仕”外,他们中的大多数缺乏务实能力、经济才略。在忽必烈方面,是他一直对儒士存有疑虑。岁丁未(1247)年,忽必烈召见张德辉时问及辽、金灭亡的原因:“或云辽以释废,金以儒亡,有诸?”。辽、金都是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大蒙古国亦然,何况金朝又是被大蒙古国所灭,殷鉴不远,忽必烈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但他询问张德辉这个问题时,不是从大蒙古国的角度,恰恰是从辽、金的角度来问,他之所以强调辽、金方面的原因,正是他对儒学和儒士持怀疑态度的表现。

忽必烈对儒士的识见态度,还是王恽《中堂事记》的记载最真实可信。“……因训恽等曰:‘书生论事大概不差,及询其所以方略,鲜有不迟者。若将读书苦心移之治,此一灯功尔,于政事何有?汝等励精焉可也,何患兹位不到哉?”〔26〕

但是,金源遗士毕竟有数人留在了忽必烈潜藩,如经义状元李俊民。《元史》李俊民本传没有记载他何时入忽必烈王府,何时离去,但他得到忽必烈的喜爱是肯定的,而所以受忽必烈喜爱,却只是因其精湛的占卜术,“时之知数者,无出刘秉忠之右,而(刘秉忠)自以为弗及(李俊民)也。(忽必烈)又尝令张仲一问以祯祥,及即位,其言皆验”。〔27〕赫赫金朝状元在忽必烈王府与刘秉忠一样,也不过一占卜士而已。

《元史·窦默传》记忽必烈语:“朕求贤三十年,惟得窦默、李俊民二人而已。”其实忽必烈眼中的窦默、李俊民不过是有精湛医术的窦默和有高明占卜术的李俊民,并非作为儒士的窦默和李俊民。所以忽必烈这句话里的“贤”字与通常所谓“贤”字意义是不同的。

另外,西域集团中儒士廉希宪初入忽必烈王府也只是一个宿卫士。〔28〕至于海云禅师、道士萧公衍、西藏喇嘛八思巴当然既是教士,又是占卜士了。

史称忽必烈继承汗位后,“一时贤士大夫云合辐辏”。其实忽必烈用人的原则只是用儒士中能通钱谷者。金遗士商挺曾“与元好问、杨奂游”,亦属名士之列,金亡后,先依冠氏世侯赵天锡,后为东平世侯严实诸子师。严实死后,严忠济辟商挺盐州经历。忽必烈所以征召商挺,是因为“闻公(商挺)有经济略”。而且商挺还有军事才干。〔29〕陈思济被忽必烈召至潜邸以备顾问,与商挺的情形大体相似,因为他“以才器见称于时辈间”。〔30〕中统元年七月,“时官至省者,士人首以有无生理通晓吏事为问”。东平士大夫李谦闻之,不欲吏辞去。遗金进士、济南宣抚副使王磐也弃职去,投奔益都世侯李璮,〔31〕“李璮素重磐,以礼延致之,磐亦乐青州风土,乃习田洱河之上,题其居曰鹿庵,有终焉之意”。《元史·王磐传》却说王磐被任命为济南宣抚副使后,“居顷之,以疾免”,显系对忽必烈任用儒士原则的讳饰之言。

论者又往往根据忽必烈呼廉希宪“廉孟子”,称李昶“李秀才”,对赵璧“呼秀才而不名”,〔32〕诸如此类,来说明忽必烈对儒士的礼遇,其实这和成吉思汗呼耶律楚材“吾图撒合里(吾图撒合里,汉语“长髯人”的意思)而不名”的道理是一样的,不过是不通汉语不识汉字的蒙古统治者便于记住汉人而已。

注:

〔1〕〔6〕〔25〕《元朝名臣事略》卷十《宣慰使张公》,《元史》卷一六三《张德辉传》。

〔3〕〔17〕《元史》卷一六四《魏璠传》。

〔4〕《金史》卷一二六《元好问传》。

〔2〕〔5〕《元史》卷一六○《李冶传》。

〔7〕《元文类》卷四九。

〔8〕《元史》卷一六四《魏璠传》, 《中国历史大辞典》(辽夏金元史卷)“魏璠条”。

〔9〕《元史》卷一八九《赵复传》。

〔10〕《元史》卷一五九《宋子贞传》,卷一六○《李昶传》。

〔11〕〔21〕萧启庆《忽必烈潜邸旧侣考》,文载《元代史新探》,(台北)新文艺出版公司,1983年版。

〔12〕王鹗等人分见《元史》各传。

〔14〕《元史》卷一六○《王鹗传》。

〔15〕〔23〕《嘉靖广平府志》卷八载王磐撰《窦公默神道碑》

〔17〕《鲁斋遗书》卷十三载许衡《神道碑》、《行实》、《考岁略》等。《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卷九十一。

〔18〕〔19〕《藏春集》卷六,《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卷九十一。

〔20〕《元文类》卷五十八。

〔22〕唐长孺《补元史张易传》,收入其《山居存稿》,中华书局,1987年7月版。

〔26〕《秋涧集》卷八一《中堂事纪》(中)。

〔27〕《元史》卷一五八《李俊民传》。

〔28〕《元史》卷一二六《廉希宪传》。

〔29〕《元史》卷一五九《商挺传》。

〔30〕《元史》卷一六八《陈思济传》。

〔31〕《秋涧集》卷八○《中堂纪事》(上)。

〔32〕廉希宪等分见《元史》各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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