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音情顿挫到沉郁顿挫和清壮顿挫——唐宋人对文学境界的开拓与对形式美的体认,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顿挫论文,沉郁顿挫论文,形式美论文,体认论文,唐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769(2001)01-0025-04
六朝的文学家们在实现思想的一个飞跃——获得审美自觉的同时,创作和鉴赏也有偏于清绮浮艳的明显倾向。隋文帝和李谔君臣等人,从巩固政权的目的出发,极力矫正此风,为此宁愿牺牲文学审美的品味,走质木无文的回头路。他们的主张只在很短时间内起到阻遏文学前进潮流的作用。初唐连续出现“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科举和边功给士子们以出仕扬名的机会,文人中普遍具有乐观进取精神。这种精神反映到文学上,既鄙弃纤弱、雕琢的文风,也不满枯燥、板滞的笔调,而要追求与“盛世”、与大国相匹配的新的风格。中晚唐至北宋,国势渐衰,特别是到了南宋,形势有很大变更,文学的时代风格也随之变化。但是,纵观唐宋两代几百年间,豪迈而不失潇洒,雄健而兼具妩媚的风格,始终成为主调;对这类风格的鼓吹、提倡、论证、分析,是文学理论批评的重要内容。较早而影响强烈的是陈子昂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他提出文学变革的纲领: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
所谓“文章道弊五百年”,似乎是对两晋和南朝文学的全称否定判断,但这实际是针对初唐诗坛“梁陈宫掖之风”而发,并不意味着排斥六朝文学,同李谔绝不一样。相反,陈子昂和唐代文学及文学思想的代表者们,站在六朝审美观的基石上进行他们新的创造。上引的那段话里,西晋的“正始之音”,就被作为很高的典范肯定了。至于其正面提出的美学原则:“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所要求的是内容与形式协调配合所产生的气势和风姿。针对萎靡的宫体诗他强调“骨气”,针对鼓吹“革文华”的李谔他强调“音情”。历来论者对此序注意“风骨”、“兴寄”和“风雅”,那无疑是正确的;而对“音情”有所忽视,则似不妥。“风骨”、“兴寄”、“风雅”等概念继承了曹丕的“文气说”、刘勰的“风骨论”、“音情”一词,虽然也以齐梁声律之说为先导,却更多体现陈子昂的独创。对此序的思想,应联系这几项完整地理解。“兴寄”并不脱离“音情”而直白地陈诉,“风骨”也不撇开“音情”而直接呈现;反过来说,“音情”不是单纯的形式技巧问题,不只是“宫羽相变,低昂互节”的问题,而是要以音传情,并且是要求传特定的情、审美之情,那就是要求以音表现风骨和传达兴寄。
陈子昂在自己的创作中努力贯彻其理论主张。朱熹曾在《斋居感兴二十首》序中说到,读陈子昂《感遇》诗,“爱其词旨幽邃,音节豪宕”。[1]“音节”是说音韵节奏,“词旨”是说情志思想,从铿锵声韵中传幽邃之情。当然不止是从音节,包括从辞藻、句式、篇章,从一切富有美的感染力的形式因素,传达豪放、高昂、深沉的情感。这正是陈子昂适应时代召唤,提出的新颖思想。朱熹能够听出诗歌作品音节之豪宕,证明了作者和赏者对诗歌音乐美的重视,对诗歌音乐美的表现力和感悟力。陈子昂以庶族而中进士、受武则天恩宠,怀着报国从政的热心。“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感遇》之三十五)以后遭冷遇,他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表达的不是失意的穷愁,而是跨时空的慷慨苍凉。后来韩愈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2]元好问诗云:“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3]都是确认他的“风骨”、“兴寄”、“音情”说的开路之功。
“音情”作为诗学概念,是指非由词义、句义,单由语音所表达的审美情感。这个概念的提出,当然只能是在六朝声律说的建立和逐步细密化之后。晋恒玄《与袁宜都书论啸》开头说道:“读卿歌赋序咏,音声皆有清味。”他能够欣赏诗歌的音声之味;同时他批评袁氏认为“啸”“不足以致幽旨”的观点。晋代名士每爱长啸。啸,是舌尖内卷,撮口长呼。它往往用于宣泄悲凄清越的情感,但所传出的情感内容模糊抽象。所以袁山松“以啸为仿佛有限,不足以致幽旨”,他在《答恒玄书》中说,“啸有清浮之美,而无控引之深”;诗歌的“音情”则不然,“吐辞送意,曲究其奥”。[4]诗歌的音情,不同于吟,不同于啸,不同于独立的器乐和声乐作品,它是与诗歌文字配合的声调、韵律的美感。“顿挫”,是指诗歌音乐性中最重要的一项:变化与统一的巧妙结合。《后汉书·孔融传赞》:“北海天逸,音情顿挫。”李贤注:“顿挫,犹抑扬也。”陆机《文赋》“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张铣注:“顿挫,犹抑折也。”说顿挫即是抑扬、抑折,并不很精确。顿挫,分开来说,顿,是停顿;挫,是转折。顿挫是音乐作为时间艺术的必备要求,时间艺术非常注重连续性,只讲连续、只讲流畅,会造成平面化、单调,容易引起欣赏者的疲劳。故此特别拈出“顿”——停顿和“挫”——转折,以提示变化的重要。乐曲不但要连续,还要有停顿;不但要有顺势的增强或减弱,还要有逆势的转折。这些,统是纯形式的问题。大幅度的顿挫,适宜于表达激烈、豪壮而非纤细、轻靡的感情。陈子昂所说的“音情顿挫”,既包含了对诗歌音乐美、形式美的普遍要求,也突出了豪宕诗歌音乐性的特殊的风格。
与陈子昂的“音情顿挫”衔接,杜甫则标举“沉郁顿挫”。“沉郁顿挫”最先见于《进鵰赋表》,此表为天宝十三载杜甫四十三岁时向玄宗皇帝所进,[5]其中说,“倘使执先祖(指杜审言)之故事,拔泥塗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其时尚在安史之乱以前,杜甫最重要的作品尚未产生。但他个人生活早已经历过困厄,能体会时代的矛盾和历史的潮流,“沉郁顿挫”四字绝非随便道出。他以扬雄为追踪的目标,《文心雕龙·体性》称扬雄“志隐而味深”,学习扬雄,表明中年的杜甫要作品既有“志”的寄寓,又有“味”的蕴涵。沉郁,主要指内容的深厚。顿挫,有人以为是讲声韵,这种理解不够全面。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说,“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浏漓顿挫,是形容舞蹈之活泼而富变化;沉郁顿挫,也应该是形容诗文深沉而富于变化。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序》谓读元结之诗,“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诗中有“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之句,“顿挫”,含有纵横捭阖、起伏跌宕的意思。总之,沉郁顿挫,是情感真挚深沉而具有时代的历史的内容和艺术形式的活泼、丰富而多有变化两者的恰当配合。(注:关于“沉郁顿挫”的解释,参看王运熙、杨明:《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第291-29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上海;乔象钟、陈铁民主编:《唐代文学史》第515-51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北京;安旗:《沉郁顿挫试解》,《四川文学》1962年第6期。)无论在社会政治问题上,还是在艺术风格技巧问题上,杜甫都具有广阔的胸襟。他心中时时怀着国运和民艰,他虚心地借鉴古人和今人。冯至说,杜甫的胸襟“永远是阔大而开朗的。他的广阔的胸怀往往通过自然界的壮丽景色给表达出来。”象《登岳阳楼》中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旅夜书怀》中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登高》中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阁夜》中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等。“这是诗人面前的风景,同时也是诗人的心境。又如‘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此为《衡州送李大夫赴广州》中的诗句——引者),‘笼中鸟’和‘水上萍’是在现实社会中所过的局促的生活,‘日月’和‘乾坤’是无边的宇宙,作者若是没有阔大的胸襟,‘笼中鸟’和‘日月’是不可能连缀在一起的。这绝不只是‘本是形容凄凉之意,乃翻作壮丽之语’(见吴景旭《历代诗话》卷四十一)的一种修辞学上的艺术手法。杜甫有了广阔的胸襟,才能用这样壮丽的景色来衬托他所写的时代的艰辛和个人的不幸。这是杜诗的一个特点,所以他的诗尽管悲哀沉痛,可是读者在深受感动的同时,并不意气消沉,而反倒兴起昂扬振奋之意。”[6]冯至作为现代的优秀诗人和学者,对古代诗圣的“沉郁”的领会是准确而深刻的。杜甫诗的这种特色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一脉相承。我们知道,杜甫对于诗律,考较十分精细。“新诗改罢自长吟”,倘若缺乏“音情”,也就谈不上沉郁顿挫了。
杜甫的沉郁顿挫,是中国诗艺和诗歌美学长期积累而形成的结晶。当时和后世的人,不少都能认识杜甫的思想和艺术的总结性、综合性或者叫做“集大成”的性质,认识到他的博大。他吸纳、贯通了彼此相对的多种见解,融汇了情感、思想和形式多方面的要求。韩愈《题杜工部坟》说,“独有工部称全美”。元稹《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倡杜诗集大成之说:“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总萃焉”,“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明代胡应麟《诗薮》说,“杜诗正而能变,大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调,不失本调而兼得众调,故绝不可及。”在这个意义上说,杜甫的“沉郁顿挫”的诗学主张和诗作实践,是标志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学思想成熟的里程碑。
杜甫之后的文学大师是苏轼。杨万里《江西宗派诗序》说,“唐云李、杜,宋言苏、黄”;宋荦《漫堂说诗》称:“南渡后,陆游学杜、苏,号为大宗。”从杜甫到苏轼,客观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迁,苏轼本人的一生,其身世遭遇、人生态度和创作风格,前后也有重大转变。然而,变化中仍不难看出传承接续的线索。元好问以“清壮顿挫”描述苏轼和他影响下的宋人词风,其《新轩乐府引》说,“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世,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情性,流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7]清壮顿挫,用于概括苏轼诗文的风格,也同样适合;它与陈子昂的音情顿挫、杜甫的沉郁顿挫,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苏轼在诗的创作上,继承和发展韩愈以文为诗的作法,才思横溢,触处生春,滔滔汩汩,别开生面,清人赵翼《瓯北诗话》说,“杜诗如乔岳之矗天,苏诗如流水之行地”[8]。在词的创作上,开豪放一派,刘辰翁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9]在文的创作上,磅礴澎湃,发扬蹈厉,杨慎说,“东坡文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至其浑浩流转,曲折变化之妙,则无复可以名状。”[10]历来人们对于苏轼作品的体认,颇相接近。对苏轼作品之“壮”和“顿挫”,均没有异议。至于“清”,则须作些辨析。苏轼仕途上一再遭受重大打击,逐渐养成外儒内道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是他个人的处境和时代的潮流共同作用的产物。儒、道、释互渗互融,为宋代学术发展的总趋势。他在被贬黄州途中与弟弟苏辙相见,有诗云:“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11]早年的意气有所消减,他在佛家、道家思想中寻求慰藉。同时,宋代以义理之学取代汉唐重训诂注疏的经学,文士群中风气为之一变。苏轼原本对唐代文学艺术,对杜甫,景仰中也还有些遗憾,曾说:“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于是,他接着就来赞扬柳宗元“法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12]他还称赞陶渊明“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13]称赞陶和柳的诗“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14]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引导下,他自己在创作上向“清”的方向靠拢。其初到黄州所作的《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和《次韵前篇》,查慎行评为“清真”,纪昀评为“清峭”。他的《与侄书》说得很明白:“文字亦若无难处,止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15]与杜甫比较起来,苏轼的诗文流转有余,顿挫则有所不足。清壮和沉郁的同中之异,不但是苏轼与杜甫两个人风格的差异,也是由宋代与唐代两代文学的差异、文化的差异带来的。
陈子昂的音情顿挫,杜甫的沉郁顿挫,苏轼的清壮顿挫,既有自觉的理论主张,又有成功的创作实践,在不同阶段,体现出大国之风,标示出文学前进的步伐,标志着古代文学和文学思想的成熟。
(本文为《国学举要·文卷》之一节,全书即将由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收稿日期:2000-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