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嘉定文派的古代文学观及其创作--从嘉定文派的兴学谈起_嘉定论文

论嘉定文派的古代文学观及其创作--从嘉定文派的兴学谈起_嘉定论文

嘉定文派古文观及其创作述略——从嘉定文派之兴谈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嘉定论文,古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1207.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09)06-0095-07

一、嘉定文派之兴

明代嘉定县为苏州府下邑,本隋、唐昆山县地,宋嘉定间始析置县,元升为嘉定州,洪武初复改为县。在明代南北两都、十三布政司的版舆内,嘉定确属弹丸小邑,即使在苏州府,也属于偏隅贫穷之地。然而即是这样一个区域,滋生了一大批著声文坛的古文家,成为明代东南文学的渊薮之一。谢三宾《三易集序》云:“吴中文献之盛,自古记之,练川弹丸,自王常宗、章道常等先辈振藻于前,徐叔明、殷无美诸巨公扬休于后,盖彬彬乎为海内望矣。渐濡既久,文明弥著。至于今,政如陈思王所称,人握灵珠,而家抱万玉。一时以文采行谊为物望所宗,有四先生焉。四先生者,唐先生叔达、娄先生子柔、程先生孟阳、李先生长蘅。唐先生于四先生齿最长,生平阅历亦最广,所著诗文悉取裁西京、六朝,而扬挖古今,盱衡得失,酌时世之变,求雅俗之通,皆凿凿乎可以见之施行,盖以经济之学抒为文词,非徒空言而已也。”[1]明三百年嘉定文学,最为人津津乐道者当推嘉定四先生唐时升、娄坚、李流芳、程嘉燧。以嘉定四先生为中心,嘉定文人还形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古文流派,即嘉定文派。

(一)兴起时间及成员构成。嘉定文派之说始于归有光曾孙归庄。康熙七年(1668),他在为嘉定侯泓所作《侯研德文集序》中说:

文章之事,随世而变,宗派不同,流弊亦异。弘治、嘉靖间,作者各辟门户,其后屡变,至万历而极。于是天下之士,患于识之不足,而惑于异趋。然而钜儒宿学,不绝于世,至近世而正宗昌明,真伪邪正,判若白黑。……然嘉定之文派,故宗太仆,而虞山钱宗伯则太仆之功臣也。[2](卷3)“太仆”,即归有光。“虞山钱宗伯”,即钱谦益,弘扬归氏家法及嘉定四先生之文不遗余力。在为娄坚弟子马元调所作《简堂集序》中,归庄又指出有光之文昆山不传,而传于嘉定:“先太仆府君故居安亭,安亭为昆山、嘉定之界,而去嘉定为近。当时执经问字者嘉定尤多,其后府君之文章昆山遂无传。嘉定则有唐叔达、娄子柔两先生。”[2](卷3)按照归庄的说法,唐时升、娄坚等人承继归有光,创立嘉定文派。嘉定派究竟形成于何时呢?归庄未明言之,仅指出有光讲学安亭,嘉定士子从学者尤多,遂传其文。安亭镇在嘉定西南二十四里,与昆山接界。归氏事迹详载唐时升代作《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有云:

“是时读书谈道于嘉定之安亭江上,四方来学者常数十百人。熙甫不时出,或从其子质问所疑。岁乙丑,四明余文敏公当分试礼闱,予为言熙甫之文意度波澜所以然者。后余公得其文,示同事,无不叹服。既见熙甫姓名,相贺得人。”①

时升为归门弟子,所述安亭讲学极可信。嘉靖四十四年(1565),有光成进士,授长兴令,谪归德通判,迁南仆寺丞,隆庆五年(1571)卒于官。时升生于嘉靖三十年(1551),其与娄坚、张应武、傅逊等人安亭问学当在归氏成进士前数年间。时升于嘉定四先生中年齿最长,年亦未过十五。

尽管大体理清了安亭问学的时间,但我们仍无法确定嘉定派形成的具体时间。钱谦益《嘉定四君集序》云:“熙甫既没,其高第弟子多在嘉定,犹能守其师说,讲诵于荒江寂寞之滨。四君生于其乡,熟闻其师友绪论,相与服习而讨论之。”[3](卷32)嘉定诸子讲诵师说,成一时风气,盖在万历初期。万历中叶以后,公安、竟陵派相继兴起,嘉定诸子坚守师说,其活动一直延至易代之际。清兵南下,嘉定遭屠城之厄,嘉定派骤衰。尽管如此清初仍有侯泓、陆元辅等人维系之,不绝如缕。

嘉定派的成员构成,简述如下。首先,嘉定四先生是流派的核心。李流芳最先逝,年仅五十五,唐时升、娄坚、程嘉燧皆享年八十余,又号“练川三老”。其次,同邑友辈张应武、归子顾、徐允禄、张表、郑允骥、傅逊、丘集、汪明际、严衍、侯峒曾、侯岐曾、黄淳耀等为重要人物。张应武字茂仁,得归有光史学之传,著有《文起斋集》。傅逊字元凯,著有《春秋左传属事本末》。归子顾字春阳,有光族子。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为文得有光家法”[4](卷51《归子顾传》)。徐允禄字女廉,长于经史,通古今之变,顾宪成折节与交。张表字君日,贫而好文,与唐时升、徐允禄交最笃。郑允骥字闲孟,与李流芳并称“李郑”。严衍字永思,邃于史,著有《资治通鉴补》二百九十四卷。侯峒曾字豫瞻,天启五年(1625)进士。清兵下苏州,偕弟岐曾及黄淳耀、马元调等率吏民守嘉定,城陷死之。岐曾字雍瞻,国子生,“吴门、娄东、云间坛坫角立,岐曾相与振兴古学,奖掖后进,主文章名教之柄者三十年”[5](卷38《人物》)。黄淳耀字蕴生,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著有《陶庵全集》二十二卷。黄淳耀、侯峒曾于嘉定四先生介于亦师亦友之间,文章多得其薰沾。复次,娄坚门人马元调及黄淳耀门人陆元辅、侯泓、侯汸等人为后劲。马元调字巽甫,受学娄坚,洞悉经史源流,著有《简堂集》。陆元辅擅长经学,入清荐试博学鸿词,以不入格罢归。著有《十三经注疏类钞》、《续经籍志》。侯泓字研德,岐曾之子,为黄淳耀所引重,著有《掌亭集》。侯访字记原,岐曾长子。王士禛《嘉定四先生集序》云:“后四先生而起者,陶庵黄氏、研德侯氏,其文皆足名一家而传后世。而吾友翼王陆氏、云章张子又为其后劲。孰非四先生流风余韵,有以兴起之者欤!”[6]

(二)兴起动因。嘉定派的出现不是文学史上的一种偶然,归有光与唐宋派所开辟的古文风气、吴中经学兴盛的区域环境,及嘉定研讨经史的风气,构成其兴起的具体历史条件。而形成的历史动因,主要在两大方面。

一是复兴古学,指斥“俗学”。嘉定派“崇尚古学”。这一区域的学术风气,固然与归有光安亭讲学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早在此前已有好古之风。元末明初,王彝师事王炜,得兰溪金履学之传。袁铭从长洲申屠衡授《春秋》学,治经者宗之。郑闳少学《易》于嘉兴鲍恂,昆山治《易》者多出其门。成弘间,金濂长于史学,历四十年辑成诸史会编一百十二卷。由此不难理解归有光安亭授徒,嘉定士子问字执经者尤多。唐时升父钦尧通《易》学,为嘉定著名的经师。时升幼失父怙,娄坚父应轸尝从学钦尧,时升遂得应轸之学。嘉定诸子专意经吏。如娄坚好古学,“经明行修,学者推为大师”。子复闻生于晚年,教以古学,告诫“勿染指时流”[7](P581)。傅逊好《春秋左传》,参互改订,以正杜预之讹。诸子聚谈多言经史大义与古今兴亡,如唐时升《程孟阳诗序》所云:“余与盂阳少同志尚,恶俗儒之陈言”,“平居与诸长者游,多论经史大义及古今兴亡之故”[1](卷9)。当时吴中风气侈靡,嘉定士子则远离繁华喧嚣,保持着“崇尚经术,耻为浮薄”的传统。

嘉定诸子讲学论古,针砭“俗学”,有其现实的针对性。所谓“俗学”,很大程度上指向了从明初以来的科举之学。娄坚指斥八股盛行,学术废坏,《北海集后序》云:“自科举之学兴,而士不必有其志言不必施于用,其法屡变而屡穷。”[8](卷1)《易经程墨文选序》则指出汉儒《易》学不传,今人为文.“往往谬袭时师之曲说,以邀一旦之遇而已”[8](卷2)。唐时升、程嘉燧、张应武等人不满于“俗学”,弃置科举。然而,科举八股作为选士的根本制度,诸子亦深知难以尽废,因此希望以古学救科举之弊,提出士大夫当留意经术,返于古学,经世致用。值得一提的是,嘉定派倡导古学,以六经、孔孟为本,对宋人理学多有指责,于汉学则不无推重之意。如娄坚《与缪当时太史书》称程、朱之学与孔、孟未合,“非求与之异也,不异乃异耳”[8](卷21)。张应武于程朱之书虽无所不观,“而独不好其言,以非儒者所以经世之具”[1](卷19《张茂仁先生寿序》)。在宋学盛行而汉学衰微之际,嘉定派不轻视小学训诂,偏嗜汉学,当然与其多为经师的身份有很大的关系。他们推重汉学,对明代经学发展产生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我们称嘉定派“崇尚古学”,救八股之弊,与唐顺之、茅坤等人有所不同,原因也正在此。

二是复兴古文,清理“伪体”。所谓“伪体”,具体指七子派取法秦汉的古文。七子派在台阁、八股文风交相盛行之际,提出取法秦汉,意图亦在复兴古文,客观上也促生了明代古文复兴的大潮。那么,嘉定派又为何将其视作“伪体”,必欲剪除而后快呢?这其中的原因,钱谦益《嘉定四先生集序》已有所揭示:“四君之为诗文,大放厥词,各自己出,不必尽规摹熙甫。然其师承议论,则经经纬史为根柢,以文从字顺为体要,出车合辄,则固相与共之。……居今之世,诚欲箴砭俗学,原本雅故,溯熙甫而上之,以蕲至于古今之立言者,则四君之集,其亦中流之一壶也矣。”[3](卷32)简作归纳,主要有三点:一是七子派以拟古剽窃为工;二是不以“经经纬史”为根柢;三是文字诘曲,未能“文从字顺”。三者之中,最关键的还是第二点。宗经明圣,文以载道,唐宋以来向被视做古文“正宗”。七子派偏嗜情采、文辞,不根柢于六经,虽反科举之学,而实有悖于古文“正宗”。嘉定派的批评大抵在此。

嘉定派提倡通经学古,不以时代先后论文。唐时升最不喜“非今泥古,阔疏无当之言”,以为“学秦汉者,定非秦汉。而韩、欧、苏、曾诸大家不袭秦汉之迹”。侯峒曾《三易集序》云:“斯言也,固与子柔、孟阳、长蘅三先生白首相商,水乳投契者。先生直以此为金针之度,而亦可以稍得三先生之概矣。”[1]启祯之际,吴中文士反思七子之弊,多以嘉定派为津梁,取法归有光,上溯六经、孔孟及唐宋八大家。

二、嘉定派的古文观

嘉定派传承归有光之学,不拘师说,与同时代的后七子、公安、竟陵派论文有所交融,而其间差异更为显著。以下从文原论、文法论、文用论三个方面简析其古文观。

(一)文原论。文原不仅关涉着文章旨归,也关系着文章取法。嘉定派文原说得力于归有光,而归有光则得力于明初宋濂、王祎。归庄《简堂集序》云:“吾朝文章,自金华两公开一代风气,上与唐宋诸大家匹。读两公《文原》、《文训》,知文之不可为也。而后之学者,趋向不同,顾以盛名奔走天下。至嘉靖中世,几无复知有两公者矣。府君独起而振之。”[2](卷3)金华两公,即宋濂与王祎。宋濂《文原》分为上、下篇,文前小序:“余之所谓文者,乃尧、舜、文王、孔子之文,非流俗之文也。”文后题识中指出:世人将文章分为载道、纪事两大类。纪事当本于司马迁、班固;载道当本于六经。宋濂以为六经之外,还应以孟子为宗,兼取韩、欧。[9](P1403-1404)王祎《文训》云:“文之难者,莫难于史。”又云:“经者,载道之文,文之至者也。后圣复作,其蔑以加之矣。”[10](卷19)宋、王俱强调了两点:一是六经为本;二是重史。这些观点俱为归有光为文的不二法门。唐时升《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云:“先生于书无所不通,然其大指必取衷六经,而好太史公书。”[1](卷17)徐乾学《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云:“太仆少得传于魏庄渠先生之门,授经安亭之上。其言深以时之讲道标榜者为非。至所论文,则独推太史公为不可及。”[11](P5)唐时升、娄坚等人继承归氏衣钵,论文并重经史,“经经纬史”。“经经纬史”不是嘉定派的发明,但可以肯定,它确实体现了明代古文思潮的一次重要变化。由此嘉定派被称为“真复古”。

正因为原本经史,嘉定派选择了与七子、公安派相异的文学道路。七子派批评台阁、八股之文及宋代以来道学家之文,但旨趣并不在于取原六经。唐顺之、茅坤注重六经,力掊七子派胶着于秦汉古文。他们又标榜“心源”说。如唐顺之《与洪方洲书》以为“文字工拙在心源”,“皆自胸中流出”[12](卷7)。公安派进一步发展“心源”说,倡导“独抒性灵”,几乎弃置了取原六经。嘉定派盱衡诸说,承认非“中有所自得,则莫能为之”[8](卷2《张伯隅稿序》),同时又指出“自得”必是“通经学古”的结果[8](卷25《书程孟阳诗后》)。

(二)文法沦。七子派论文法,在其兴盛之初,就已形成了两种意见:一是以李梦阳为代表的拟古,甚而是字规句摹;二是以何景明为代表的“舍筏登岸”。嘉定派认为文章必谨于程度,既不赞同字规句模,以为古文之法不当如此,又深恶“古文之法亡于韩”之说。“古文之法亡于韩”,乃何景明与李梦阳论诗文时所提出的观点。《与李空同论诗书》云:“夫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弱于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亦亡于谢。”[13](卷32)何景明诋李梦阳之说非笃论,然李梦阳重文法,同样不推崇韩愈之文。嘉定派反对以时代论文,以为韩、欧之文本于六经、孔孟,皆可宗法。娄坚称西汉以后,独韩愈之文不牵于流俗,最称高雅有度。《草书东坡五七言各一首,因题其后》云:

世之论古文者谓法亡于韩。而予以为贾、马之后,独韩最高雅。如《进学解》学《答客难》、《解嘲》而为之,然皆不拟其词格,而命意尤醇雅,真儒者之文也。[8](卷23)

如何评价“古文之法亡于韩”,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黄宗羲《明文案序下》云:

自空同出, 突如以起衰救弊为己任,汝南何大复友而应之,其说大行。夫唐承徐、庾之汩没,故昌黎以六经之文变之。宋承西昆之陷溺,故庐陵以昌黎之文变之。当空同之时,韩、欧之道如日中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矫为秦、汉之说,凭陵韩、欧,是以旁出唐子,窜居正统,适以衰之弊之也。[14](P19-20)

李、何以起衰救弊为己任,对唐宋之文不无偏见。娄坚批评何景明有一定的道理,学问不同,旨趣不一,故有针锋相对之说。

那么,嘉定派称道的文法又是怎样的呢?上引文字已略见一斑:不拟词格,命意醇雅。娄坚《与文文起太史书》义述云:“古文之脉正不在同采炫饰之间而已。东汉六朝之文,至韩、柳而一振。唐末五代之文,至欧、苏、曾、王而一振。今读其文,虽此数公者,亦各自为词,未尝相袭。……凡为文章,但意高识远而味长,古今一而已矣。其有不同者,遣辞布格之间耳。”[8](卷21)其强调文法不是“词采炫饰”,徒求形似,而是在学古人之道前提下的“遣辞布格”,法不相袭。阳明心学兴起后,“心源”说流行于世,唐宋派及公安派大抵持此论文。嘉定派也受到了它的影响,所谓法不相袭,各自为词,颇有师心自尚的意味,但又与公安派不尽相合。嘉定派对袁宏道《叙曾太史集》所说的“信腕直寄”[15](卷35)是不赞同的。如娄坚《与缪当时太史书》云:“窃意橅古者既未识本源,师心者又轻偭规矩。当今之时,有能倡为欧阳氏之学,庶几导而之淳乎?”[8](卷21)

(三)文用论。嘉定派是一个崇尚古学与经世致用的古文流派,不赞同古文家游戏笔墨、放纵自适。其提倡通经学古,批评“俗学”、“伪体”.根本的用意并不在于从形式上对古文、八股文进行改造,而是在于文以用实。

嘉定派通经史,察古今之变,以求世用。唐时升、程嘉燧、张应武等人身处山林,犹然怀着激切的用世之思。唐时升有经世之才,志大论高,“当其讨论成败兴亡之故,神气扬扬,若身在其间。至于词人绮靡之作,读未终篇,辄掩卷弃去。盖其意不欲以诗人自名者也”[16](卷上《唐叔达咏物诗序》)。娄坚平生恬于荣利,恶衣菲食,“而好求当世之务”[16](卷上《题子柔杂怀诗卷后》)。张应武以为孔子之学“凡为天下拯溺拨乱而已”,宋代道学家动辄称天人性命,实不合于用。居常与唐、娄诸友“上述六经,下钩诸史”,“论古今人物、山川阨塞、兵农攻战之事,皆若身在其间”[1](卷19《张茂仁先生寿序》)。侯泓熟通经史百家及天文地理、医药卜筮之书,“好从乡先生讨论天下大事,每豫揣事后成败得失,亦无所不合”[4](卷26《贞宪先生墓志铭》)。侯汸与诸弟“讲求经世之学,期达于用”[4](卷26《侯记原墓志铭》)。嘉定诸子经世之思,不只是流于口头。清兵南下,侯峒曾、黄淳耀、马元调等人坚守嘉定孤城,卒以殉身。

嘉定派论文重用实,此以唐时升、娄坚为例。唐时升与公安派何思沛论文,批评文不合于世用。《答雷何思吉士书》云:

盖文章为经世大业,大而三才,小而庶物,无所不载。……今之昧者,言不必由其意,华不必副其实,陈笾豆于鸡豚之社,奏钟鼓于爰居之前。慰迁谪者则谓在廷皆蜚廉,称赈施者则谓素儒亦郭解,此陋俗所沿。[1](卷8)

娄坚与王衡论文,亦持重“经国之大业”之说。基于此,我们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嘉定派与唐宋派、七子派、公安派的异同了。其一,嘉定派推重唐宋诸大家,与唐宋派在取法上有相近处,但更强调“经经纬史”,对宋明理学家、心学家之文并不十分赞同。其二,与七子派的主要区别在于六经为本,不以时代论文,以为复古是学古人之道,而非字规句摹,专以情采、文辞为好。其三,与公安派相同处在于反对拟古,区别主要在于学古人之道,而非阳明之学;文章必有法度,合于醇雅,反对放纵自适。

三、嘉定派的古文创作

嘉定派古文“经经纬史”,“文从字顺”。具体而言,以经术为本,不以经传点缀字面;得太史公家法,碑记史传叙事委婉,曲折动人,尤能在写人记事中表现真情实感、个人识见;讲求用实,不喜浮华虚饰,推重平实、真朴、淳雅的文风,既异于七子派的古奥诘曲、公安派的浅率直白,又异于竟陵派的深幽孤峭。

(一)六经为质,取法《史记》,是嘉定派持重的古文“正宗”之法。如何合文、经、史为一,一般说来,有两种形式:一是援引经传之语,经史互证,以为开句结篇、承转起合之法;二是融结古人之意,不以经传点缀字面。前一种笔法,往往会有板滞之弊;后一种笔法,相对更灵动一些。归有光介于二者之间,有“多引经语”的特点。从嘉定派创作的整体情况来看,他们更倾向于“不必用经,然自经术之文”,相较归文,可以说是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此即钱谦益所说的“各自己出,不必尽规模熙甫”。

从大量碑记、史传文字中,我们可以清晰感受到嘉定派“经经纬史”的特点。李流芳《侯氏世略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文云:

家谱之立,盖以教厚也。溯其所生之自,虽千百世而上,杳渺惚恍,而水源木本,了然可知。下而至于疏属子姓、亲尽服绝,而要之于所生,则皆为一体。如是即欲不厚,不可得也。谱之坏,起于俗之贵,贵而尚文。夫欲显其宗,以有闻于世,此亦仁人孝子之用心也。而其流乃至于借华胄以为重,又重而文之,以矫诬世之耳目,而宗法乱矣。[17](卷7)

此文取衷六经,不用经语。汪琬私淑归有光,文本六经与嘉定派无异,但有“多引经语”嗜好,所作《汪氏族谱序》、《代洪氏族谱序》,与李流芳风格迥异。如《汪氏族谱序》开篇引经文云:“宗法之亡久矣。‘别子为祖,继别为宗。’”接下陈说“非宗法之难复也,制度之变,风俗之浇为之也”,复引经传哀叹宗法不复,风俗浇漓,文末再引孔子“厚于仁者薄于义,亲而不尊;厚于义者薄于仁,尊而不亲”之语,指出族谱使人知仁义尊亲,“虽不言宗,而宗法寓其中矣”[18](卷27)。确有“经文填塞”之嫌。嘉定派大都无此习气。

嘉定派史传、碑记颇得太史公之法,以风韵取胜,在古文题材和手法上都有不少拓展和新意。郭豫衡先生《中国散文史》指出归有光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擅长描述家人父子、身边琐事的作家,文章的题材比较狭窄。他自己也曾说过:‘平生足迹不及天下,又不得当世奇功伟烈书之,增叹耳。’但是,这只是就一个方面而言。事实上,他的文章,于家人父子、身边琐事之外,也有涉及民间疾苦和军国大事的”[9](P191)。嘉定派古文大抵也是如此,关心世道,每以忧国、忧生为念。又擅长描述家庭琐事、事情人理,从小处着笔,细处落语,感慨时世、人情,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皆著于笔端,有感而发,深沉而不浮泛,平实而不空疏。这并非是文章题材变小了,而是拓展了古文的题材。更可贵的是,他们以史传之笔来写家庭琐事、事情人理,寿序之文即是很典型的例子。如李流芳《寿汪母谢太夫人七十序》、《丽麓汪翁偕金孺人六十双寿序》,唐时升《张茂仁先生寿序》,程嘉燧《娄翁望洋先生寿序》等文,融入史传笔法,以叙事代浮华美饰之词,自然真切,平朴之中别有一种深意。以史笔为寿序,摒去应酬世俗之习,这也正是他们追求“经经纬史”的一种结果。

(二)嘉定派不尚浮华美饰,追求平实有物、质朴淳雅的文风。娄坚“力追前代之深醇,一扫今人之儇薄”[8](卷22《寄姚孟长太史》)。张表“为文温淳典雅”[5](卷37《人物》)。郑允骥“文赡以温”[8](卷16《祭郑闲孟文》)。黄淳耀刻意学古,文章和平温厚。侯泓少时“才情绮丽,锦心绣肠”,迨习乡先贤之教,“敛春华为秋实”[2](卷3《侯研德文集序》)。这种文风追求与其文原观、文法观及文用观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方面,嘉定派有着强烈的经世之意,崇实黜虚,所作质实厚重。以尺牍为例,其多谈时事,关心国体,风格平实。如娄坚《与黄贞甫学宪》:

每念天下泰宁,物力全盛,而岛倭小蠢,遂不胜其蹂躏。譬如人生豢养太过,小有疾疢,便不能支。又如旧族,强盛来久,一朝势去,渐以衰落。此由养生,适以戕生,倚势以兆失势故也。[8](卷22)

关心时局,言来忧思不可绝。其言皆有识见,独惜野老之言不登于大廷,而肉食者实鄙,言之令人叹惋。由此亦可窥知嘉定派崇实的文风。

另一方面,嘉定诸子记游、序跋抒写怀抱,质朴清新,温润雅洁,富有感染力。李流芳、唐时升、程嘉燧皆擅长游记、题跋。李流芳尤长于温润之笔抒写怀抱。如《游虎丘小记》,清真不俗,雅洁高妙,无叫嚣浮靡之气。《西卧游册跋语》二十二流传甚广,深为世人喜爱。如《冷泉红树》:

余中秋看月于湖上者三,皆不及待红叶而归。湖上故人屡以相嘲,予亦屡与故人期,而连岁不果,每用怅然。前日舟过塘栖,时见数树丹黄可爱,跃

然思灵隐、莲峰之约,今日始得一践。及至湖上,霜气未遍,云居山头千树枫桕,尚未有酣意。岂余与红叶缘尚悭耶?[19](卷11)

作者性情跃然笔端。李流芳笔墨简而有韵,程嘉燧则细而有致,如《余杭至临安山水记》,写景寄情俱妙。娄坚不擅长游记,但序跋文字识见不凡,平实质朴。马元调校刻《长庆集》请序,娄坚为作《重刻元氏长庆集序》、《白氏长庆集序》二文。王士禛读之,叹为“真古文”[20](P3945)。

嘉定派的古文创作,总体风格上是“真朴胜人”、“词归雅洁”。诸子间文风又各有小异,如唐时升厚而大,娄坚劲而直,李流芳简而宕,不一而足。文风差异自然不影响一个流派的整体创作风貌,并且对嘉定派的发展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四、嘉定派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嘉定派是明后叶最重要的古文流派之一,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成就与局限值得辨析。笔者粗陈浅见如下。

一是嘉定派属于明代古文“正宗”一脉。嘉定派不仅以“正宗”自标,而且后世也以此论之。崇祯初,钱谦益、谢三宾序《嘉定四先生集》,推许嘉定四先生为归有光古文正传。入清后,归庄《侯研德文集序》称嘉定派“正宗昌明”,具有“变永嘉为正始”之功。黄宗羲《明文案序上》称“有明之文莫盛于国初,再盛于嘉靖,三盛于崇祯”,《明文案序下》则说“有明文章正宗,盖未尝一日而亡也”,“崇祯时,昆山之遗泽未泯,娄子柔、唐叔达、钱牧斋、顾仲恭、张元长皆能拾其坠绪”[14](P17-20)。言下之意,是将娄坚、唐时升视为明文“正宗”、“三盛于崇祯”的代表。钱谦益为东南文坛领袖,黄宗羲、归庄为遗民界耆宿,他们对嘉定派的评价在当时确实有着“定论”的作用。王士禛为康熙文坛宗盟,《居易录》称娄坚之文“真古文”,同样也有着“定论”的作用。诸如此类的评价,奠立了清代古文批评史上的一种基调。乾隆间编纂《四库全书》,收录娄坚《学古绪言》、李流芳《檀园集》、黄淳耀《陶庵全集》,而弃置竟陵钟、谭及公安三袁之集。《四库总目提要》又说娄坚“以乡曲儒生,独能支拄颓澜,延古文之一派”。《明史》为嘉定四先生、侯峒曾、黄淳耀诸子立传。由此可见嘉定派在明清文坛上的“正宗”地位。

二是古文“正宗”之评有其历史局限性。嘉定派通经学古,复兴古文,批评“伪体”、“俗学”,被视为古文“正宗”。作为一种文学批评观念,“正宗”说有其特定的内涵与意义,对古文理论的建构与古文价值的揭现,都有一定的作用,并对古文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具有重要的引导意义。然而,其局限性则是不可否认的。论者肯定嘉定派为“正宗”,是以排斥七子、公安、竟陵派为代价的。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盖明之末造,太仓、历下余焰犹张,公安、竟陵新声屡变,文章衰敝,莫甚斯时。”诸如此类的说法不胜枚举。事实上,七子、公安、竟陵文章各有其长,不可抹杀,其对“正宗”的“叛离”,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古文创新尝试。风雅有正变,不仅诗歌有之,古文当亦有之。“正宗”为古文之正,“叛离”为古文之变。论者承认诗歌正变,而不愿接受古文正变的现实,不免诛求太过。嘉定派对明代古文的发展虽有着重要的意义,但光焰不足掩七子、公安、竟陵诸派。清人推重古文“正宗”观念,轻视公安派;今人为公安派正名,又不免轻视嘉定派,皆不免流于偏见。

三是文在布衣。明中叶而后,文坛盟权下移,布衣逐渐成为重要一翼,时人竞相称说“诗在布衣”。不仅诗歌创作如此,古文亦然。笔者由此提出“文在布衣”之说。嘉定派即体现了明末“文在布衣”的潮流。唐时升、程嘉燧、张应武、娄坚、徐允禄、郑允骥、严衍、马元凋皆为布衣寒士,取得科举功名者如归子顾、侯峒曾等数人,或浮沉郎署,或中途罢归。尽管如此,其经世之志、野老忧国之思,远胜于当时高冠博带之缙绅,故文章无山林闲逸之气,而大有用世之意。古人论文,将文章分作“台阁之体”与“山林之体”。“台阁之体”雍容典雅,“山林之体”幽清澹适。嘉定派既不属“台阁”,也不属于“山林”,其以复兴古文、经世致用为己任,自建一帜,这正是其特殊性之所在。

四是嘉定派并非唐宋派的附庸,其上承归有光,下启钱谦益、汪琬、归庄、顾炎武,成为明清古文发展的重要桥梁。清初古文,吴中为重镇,钱谦益、汪琬、归庄、顾炎武并以古文著称,论文重学问与用世,“经经纬史”。尤其是汪琬与顾炎武,兼采汉、宋之学,倡导文、经、道合一,对清代古文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考察汪琬、顾炎武的古文观,就可看到他们是以嘉定派为中介,沿归有光上溯六经、孔孟、唐宋诸大家的。嘉定派对清代古文的影响,还在于奠立了嘉定的古文传统。乾嘉时期,嘉定经学、史学著称海内,王鸣盛、钱大昕为一代名家,张寿《西庄始存稿序》称其:“以实学为文,合经与文而为一。”[21]正是继承了嘉定派的文统。

注释:

①见归有光:《震川先生集》附录,周本淳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80页。陆陇其《三鱼堂剩言》卷11云:“陆翼王言:嘉定四先生之文,皆本于归震川。盖震川一脉,独传于嘉定,而及于余子也。震川墓志系唐叔达笔,托名于王文肃。初文肃欲自作,数日不成,卒使叔达为之。”陆元辅,字翼王,嘉定派传人,其说不无来历。这篇墓志收入唐时升《三易集》卷17,题下注有一“代”字。周本淳先生编校《震川先生集》附录此文,惜未指出其为代作。

收稿日期:2008-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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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嘉定文派的古代文学观及其创作--从嘉定文派的兴学谈起_嘉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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