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师范学院
在文字发展使用过程中,有这样一种现象:一方面,由于语言文字的发展,其承担的义项越来越多,人们就有意无意地就根据其义项特点,对该字进行适当地改造,让分化的字分担其部分义项;另一方面,为了语言文字使用的简洁明了,尽可能简化文字使用的符号,使记录相近义项的几个文字形体合并成一个。分化的文字形体,由于未经社会规范化,一部分形体取得了社会约定俗成的效果,成为后来专司某职的通行文字;有一部分未能取得社会约定俗成的效果,作为文字规范化的对象,或者由于其使用、流传的范围不广,最终被社会所淘汰。文字的分化到文字的合并、定型,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文字分化后到规范前的这段时间,其使用往往出现错综复杂的状况。
裘锡圭先生说:“分散多义字职务的主要方法,是把一个字分化成两个或几个字,使原来由一个字承担的职务,由两个或几个字来分担。我们把用来分担职务的新造字称为母字。文字分化并不一定都算成功的。有些分化字始终没有通行,有些分化字后来并入了母字。”[裘锡圭:《文字学概要》223页,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1版。]
本文以郭店简中“”、“强”、“勥”、“”等字为例,探讨异体字的分化与合并。
甲骨文中有“”字有三个形体:A(合集03441)、B(合集00269)、C(合集14128正),长期以来被释作“弘”字。A形体王襄先生疑即“弘”字,姚孝遂先生疑与C形体当有别,此为方国名[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2621页,中华书局,1999年。 ]。B隶作“”,在卜辞中用为人名[同上2604页。 ]。C多用为人名,姚孝遂先生以为与“”有别,可用作副词[同上。 ]。裘锡圭先生释为“强”,并推测可能是一形体同时记录{强}和{弘}两个词[裘锡圭:《释“弘”、“强”》,《古文字论集》53~58页,中华书局,1992年。],刘钊先生则以为是弓加口孳乳分化出来的一个字[刘钊:《古文字构形学》124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新甲骨文编》仍置于“弘”字条下[刘钊、张新俊编:《新甲骨文编》707~708页,福建人民出版,2009年5月。]。
《新金文编》[董莲池:《新金文编》,1851页,作家出版,2011年10月。]“强”字作(楚王酓忎鼎)形,《殷周金文集成》皆释为“冶”字。其实这几个形体所从偏旁皆与“人”形相类,疑为“弓”旁所讹。如楚文字“弼”字[李守奎:《楚文字编》715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12月第一版。 ]作(曾侯32),又作(帛甲1·70),即其证。《新金文编》[董莲池:《新金文编》,1779页,作家出版,2011年10月。]同时也收有“弘”字,作(亳作父乙方鼎)形。三器皆出自西周早期,作人名用。字当合并于“强”字条下。《战国古文字典》[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646~647页,1998年,中华书局。]“强”字条,其形体、用法皆跟甲骨文、金文相同。何琳仪先生以为字“从弓,口为分化符号。弓亦声。,溪纽阳部;弓,见纽蒸部。见、溪均属牙音,蒸阳旁转。为弓之准声首。,疑为强之初文。”又“强疑畺之繁文。典籍亦通作强。参强字。金文作(卣)。战国文字承袭商周文字,多在口下加=为饰。与弘作(参字)有别。汉代相混。”[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646~647页,1998年,中华书局。]以上诸例,从辞例上看,皆用作人名、地名、方国名等,释“弘”释“强”皆无不可。
楚文字资料的出土,为该字的释读提供了辞例上的证据。如:
(1)□~强死者□ 天卜
(2)□不~死 天卜
(3)攻解于不~死者 天卜
(4)正义~戠之 包山84
上述辞例,释“弘”,显然不通。释“强”则文通字顺。郭店简的出土,为“”字的释读提供了更为可靠的辞例的证据。如:
(6)以(道)差(佐)人宔(主)者,不谷(欲)以兵~于天下。 老子甲6
(7)善者果而已,不以取~。老子甲7
(8)果而弗(伐),果而弗乔(骄),果而弗(矜),是胃(谓)果而不~。 老子甲7
(9)戎(农)夫(务)飤(食)不~耕,粮弗足(矣)。 成之闻之13
(10)句(苟)不从其(由),不反(返)其(本),唯(虽)~之弗内(矣)。成之闻之15
(11)(勉)之述(遂)也,~之工也。 成之闻之23
(12)(仁)(柔)而(放),宜(义)~而柬(简)。六德32
(13)众~甚多,不女(如)旹(时)。 语丛四25
(14)~(皆)? 残5
“”字郭店简有9例,皆用作“强”字。“”字从弓从口,会人拉弓力量强大之意。另外,古文字中还出现了“弘”字和从“厷”之字。如:
(15)革~ 曾侯乙48
(16)反录之~ 曾侯乙53
(15)、(16)作,整理者隶定为“”,与53号简“反绿之”之“”,疑并当读为“鞃”[转引自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 荆门市博物馆编着:《楚地出土战国简册合集(一——郭店楚墓竹书)》,355页,文物出版社,2011年11月。 ]。“”字右部作,皆成“口”形。“”字右下部作。古文字从“口”从“厶”区别明显,极少混用。如上博简“”字作:
上博简四·曹沫之阵·56
整理者读为“宏”[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28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该字上部所从跟“”字右部全同。该字《楚文字编》列于“弘”字头下[李守奎:《楚文字编》715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12月第一版。]。《说文》:“弘,弓声也。从弓,厶声。厶古文肱字。”仍有学者把“弘”、“强”混为一谈。[董莲池:《说文解字考正》53页,作家出版社,2005年1月。]我们以为,许慎的分析或许更为可靠。“厶古文肱字。”正与“”字作相吻合。
《说文》“刚”字古文作,李家浩先生认为即“”字,盖古文借“强”为“刚”。二字古音、义皆近,容易相混。[参裘锡圭:《释“弘”、“强”》“编校追记”,《古文字论集》53~58页,中华书局,1992年。]
郭店简除用“”字记录{强}外,还有如下4个形体记录{强}:A(1.1.22)、B (6.34)、C(15.48)、D(14.34)。
A形体郭店简有7例:
(17)未智(知)其名,(字)之曰道,(吾)~为之名曰大。 老子甲22
(18)賹(益)生曰羕(祥),心(使)(气)曰~,勿(物)(壮)则老,是胃(谓)不道。 老子甲35
(19)不田(思)相[尚(当),天不足]于西北,其下高以~。 太一生水13
(20)天道贵溺(弱),雀(削)成者以益生者,伐于~,责于[弱。] 太一生水9
(21)~(刚),义之方。……“不(竞)不,不~(刚)不矛(柔)”,此之胃(谓)也。 五行41
(22)民可道(导)也,而不可~也。 尊德义22
该字隶作“”。例(21)中的两例,整理者读作“刚” [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154页,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 ]。余皆释为“强”。该字亦见于战国官玺、姓名私玺[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648页,1998年,中华书局。],何琳仪先生以为“勥”字省文[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648页,1998年,中华书局。]。《说文》:“勥,迫也。从力强声。,古文从强。”段注云:“迫者、近也。按所谓实偪处此也。勥与强义别。强者,有力。勥者,以力相迫也。凡云勉勥者,当用此字。今则用强、强而勥废矣。”该字还见于、《广韵》、《集韵》等字书。按照段玉裁的说法,“勥”字当为勉强之强,但没有具体例证。
期刊文章分类查询,尽在期刊图书馆郭店简用例也看不出“勥”字为“迫也”的意思。清代邵瑛《说文解字群经正字》:“勥,此为强悍之勥。”检索文献,并不见有“勥”字。我们推测,“勥”字可能只是一个阶段性的文字,其义项后又合并到“强”中,“勥”字遂废而不用。“”字从力声,当为“”字的后起形声字。汉字在发展过程中,往往在本字基础上,加注意符,原来的字作为声符,形成新的形声字。如“止”加意符成“趾”,“莫”加意符成“暮”,“益”加意符成“溢”等皆此类。“”字的消失,说明在文字分化的过程中,并不是每个分化字都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有的保留了下来,成为常用字体;有的则分化不久,即被其它形体代替,或重新合并到其它形体中去,“”字的消失即其例。
B形体为“勥”字《说文》古文“”字的省体。郭店简有2例:
(23)(肆)而不畏~语(御),果也。五行34
(24)不~不,不~不矛(柔)。 五行41
该字左边的弓旁讹作人旁,严格可隶定为“”,学者多直接隶定为“”,刘钊以为“”即“勥”字,读为“强”[刘钊:《郭店楚简校释》83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 ]。“”字从力强声。“彊”、“强”两字古汉语多有相通[高亨纂着,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会典》291~293页,齐鲁书社,1989年7月第1版。 ]。如《尚书·皋陶谟》:“强而义。”《后汉书·杨震传》李注引作“强而谊。”《诗·大雅·荡》:“曾是强御。”《汉书·叙传下》作“曾是强圉。”“”、“勥”为异体。
C形体郭店简有3例:
(25)思亡(无)~,思亡(无)其(期),思亡(无)(邪),思亡(无)不邎(由)我者。 语丛三48~49
(26)~之(柱)也,~取之也 语丛三46
《说文》:“彊,弓有力也。从弓。畺声。”段注云:“引申为凡有力之称。又叚为勥迫之勥。”“彊”字金文习见[董莲池:《新金文编》,1772~1778页,作家出版,2011年10月。 ],一般用为“疆”。吴大澄以为古疆字,从畕从弓,一者,田界也。显然毫无道理[周法高、张日升等编着:《金文诂林》7518~7519页,香港中文大学出版,1975年版。]。高鸿缙以为“彊”为强弱之“强”的本字。以强代疆为同音通假。[周法高、张日升等编着:《金文诂林》7518~7519页,香港中文大学出版,1975年版。]《说文》有“畺”字:“界也。从畕;三,其界画也。疆,畺或从强土。”当是疆界之本字。“彊”字甲骨文仅1例,作(后下·二·一七)。刘兴隆《新编甲骨文字典》云:“从弓畕声,为强字初文。即今之强字。[刘兴隆:《新编甲骨文字典》873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1993年1月。 ]”金文作(大盂鼎)、(五祀卫鼎)、(楚王钟)等形。辞例多为“眉寿无疆”、“年无疆”等[见张亚初编:《殷周金文集成引得》1038~1040页,中华书局,2001年7月。],全通作“疆”。一个文字在这么长的时期内,那么多的辞例皆借作他词,而其本义则不见使用,这种情况确实比较少见。到了战国时期,“彊”字虽普遍见于其它各系各类文字[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638~639页,1998年,中华书局。]。但仍然以通作“疆”为主。“彊”字还是用假借义,看不出用本字的例子。例(26)两例,刘钊先生读为“刚”[刘钊:《郭店楚简校释》218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学者一般还是倾向于读作“强”。 “”、“彊”二字出现的时期都比较早,并且一直频繁使用于各类文献中,且较早的用例由于辞例本身的局限,即大多用于人名、地名、族名、官职名等,“彊”字更是普遍地通作“疆”,很难从辞例上判断其确切的本义。但从文字的构形看,从力畺声,其本义应该表示力量强大之意。郭店简的用例证实了这一点。我们以为“”、“彊”二字当是异体字:“”是从弓从口的会意字,“彊”是从弓畺声的形声字,二字造字法不同。并且,与之相应的分化字之间,彼此也当是异体字。
D形体可隶作“”,郭店简有2例:
(27)~生于眚(性),立生于~,(断)生于立。 语丛二34~35
裘锡圭读为“强”,“强”、“弱”相对[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206页,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 ]。刘钊训为强大、坚强[刘钊:《郭店楚简校释》203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 ]。“”字从心强声,疑为“强”的分化字,“强”下加心,表示内心强大之强。“”字尚见于齐玺:
(28)王~生鉩 玺汇0657
(29)□~ 玺汇3598
(30)辠~ 玺汇3667
例(28)~(30)皆人名用字。古文字中还有“” 字。作 (侯马盟书一·九九)形:
(31)~梁 侯马盟书一·九九
(32)~ 包山279
“”字从心声,何琳仪先生疑为“”之繁文[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第646~647页,1998年,中华书局。]。侯马盟书读“强”。我们认为“”之与“”字,跟“彊”字之与“”字相同。“彊”字分化出“”字,“”分化出“”字,当皆是表示内心强大之强的本字。“”、“”二字最终因生命力不强,“”、“彊”二字通行,而“”、“”二字废,其义项又重新合并到“彊”、“”中。但二字跟“”、“彊”的关系同,也是异体字。
下面说说“强”字。相对于“”、“彊”、二字,“强”字出现较晚。如:
(33)~ 上海博物馆藏印选14页
(34)赵~ 十钟山房印举
(35)□~ 吉林大学藏印选130
(36)臣~与主奸 睡虎地秦简61
例(33)为楚玺,从玺印形制、大小看,为姓名私玺。则该字为人名用字。(34)~(36)为秦文字,例(34)、(35)为人名用字,例(36)当训为强迫。
《说文》:“强,蚚也。从虫,弘声。籀文强。从,从强。”段注云:“然以强为彊,是六书之叚借也。”即“强”字本义为虫子的名称,后假借为强弱、强大之“强”。
上列诸字的关系错综复杂,总结如下:
“”是“强”字的表意初文,“”、“强”二字为异体关系;不同的是前者是表意字,后者是形声字。“”则是“彊”加上表意偏旁形成的后起形声字;
“”则是“”加上表意偏旁“力”形成的后起形声字。“”、“”皆是表示力量强大之强,二者当是异体关系;
“强”本义为一种虫子,用为强大之强为假借义。“勥”是其后起分化字,也记录强大意。“勥”、“ ”、“”三者为异体关系;
“”、“”从“彊”分化的两个字,前者表示内心之强,后者表示力量强大之强。二者后统一用“彊”字记录,属于异体字的合并;
“”、“ ”、“勥”,后 统一用“强”字记录,属于异体字的合并。
【内容提要】异体字分化与合并是文字发展演变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其间关系纷繁复杂。本文以郭店楚简记录“强”的几个字为例,描写了其使用的真实状况,梳理出其分化、合并的脉络,为探讨异体字分化合并的规律、特点提供一典型案例。
【关键词】郭店简 异体字 分化 合并
项目编号:13B47
项目名称:郭店楚墓竹简异体字研究
项目来源:院科学基金。、
项目负责人:邱传亮
【作者简介】邱传亮,男,1972年6月生,衡阳师范学院讲师,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字学。邮编:421002
论文作者:邱传亮
论文发表刊物:《文化研究》2016年11月
论文发表时间:2017/2/23
标签:异体字论文; 形体论文; 文字论文; 古文论文; 中华书局论文; 战国论文; 形声字论文; 《文化研究》2016年11月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