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改”再反思:新中国的文化理想及其实践——“老戏改”刘厚生访谈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厚生论文,新中国论文,访谈录论文,理想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时间:2005年5月
地点:北京“京剧的历史、现状与未来”学术研讨会会场
张炼红:刘老您好,难得有机会当面请教,我想还是开门见山,请您谈谈新中国戏改运动的得失吧?
刘厚生:这个不太好说,我这个人啊就是搞得杂,没有在哪个方面深入思考,很难很全面地说。特别到北京之后搞话剧什么的,兴趣也就跟着工作转移了。尤其近几年,“戏改”对我来说已经很淡了,事实上这个提法后来也不大说了。
张:那现在怎么说这事呢?
刘:就说“戏曲工作”啊。忘了哪年周扬有个讲话,说“戏改”胜利完成了。我的一个想法,“戏改”是算基本完成了,但也还有没完成的地方。至于这个事情怎么提法那倒无所谓,该做的事情还得做下去。比如说,传统剧目整理,我觉得没完成,还差得远呢。大的问题我也说不全,你能否提些具体问题,一个一个问,我就一个一个说,能说多少是多少。
张:好,那就从头说吧。您从事戏曲工作很早,40年代就参与越剧改革,回头想想,当时更多地是带着政治使命,还是出于兴趣爱好,或者只是很偶然的选择?
刘:这个说起来比较复杂。最早的动因,当然,越剧界是袁雪芬在42年首先发起改革,46年演《祥林嫂》主要是自发,也受地下党的启发,主要就是罗林等人吧,与丁景唐是一起的,通过他的关系找南薇搞这个戏,开始接触进步。46年总理来上海,看到越剧《凄凉辽宫月》,约了于伶和我谈,主要还是谈话剧,也谈到地方戏。当时话剧工作有难度,维持不下去了,他建议找个退路,一是上海剧艺社,搞电影,再不行的话,是不是就找地方戏。他看了《凄凉辽宫月》,说知道有越剧,不知道有这么大的群众影响,应该重视地方戏,应该派人进去工作。当时他就是原则性的部署,也没有说得很具体。
那么,我说复杂,复杂在哪里呢?一方面根据领导意图,要这么做工作;另一方面话剧、电影工作难,越剧也确实需要编导。后来,于伶要去香港,跟袁雪芬提了我,说可以找我。到雪声剧团工作,我是比较有计划性的,但于伶没跟我说有这个任务。我也是觉得听周总理谈话后有所触动吧。46、47年我还在搞话剧,那时刚从台湾回来,没具体工作,生活没问题。我是48年底去的,就开始专职搞戏曲。当时也需要有这样的地下党员,找我去我也愿意。每个人都是单线联系,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我才知道于跟袁说过此事。这里还有个情况,袁有个导演,姓周,与我私交也还好,这个事你在上海可以问问韩义,最早就是他出面找我的。
不光是越剧,那时候京剧界本身就有党员,像已经去世的何慢,搞“大世界”,跟高元津关系特别好。越剧呢,早一点就是钱英郁、吴琛到了玉兰剧团。还有,吴宗锡、李林,搞评弹工作。那时候还常常通过游艺协会做工作。
张:游艺协会,自发组成的?
刘:这个由各种地方戏包括曲艺组成,是新中国成立前的行业组织,自发组成,历史相当长。京剧界是伶界联合会,20年代末就有了,周信芳做过会长。游艺协会比这晚不了多少,到49年最少也有近十年吧,具体记不太清了。
张:游艺协会的主要领头人是谁,您还记得吧?
刘:董天民,老的文明戏演员,那时六十多岁了。游协下面分剧种,比如沪剧研究会,常锡文戏研究会,各剧种不一样的,再由剧种小会的头头组成游协领导班子,长期负责的主要还是董天民。
张:游协上面归政府哪个部门管呢?
刘:名义上是社会局管的,还有一个是警察局。搞艺员登记什么的,都是警察局主管的。
张:您是一直从事进步文化工作的,40年代进入越剧界就开始编导新戏,在这过程中有没有什么障碍?在那么多的地方戏中间,为什么越剧能比较早地融入进步的新文化?
刘:这个倒不是太复杂,问题也不大。越剧历史不长,确实比较新。越剧比较新,主要靠新戏,那就要靠导演了。越剧有编导制,跟其他地方戏不同,一直有些搞话剧的人,实际上我就是搞话剧出身的。英郁、吴琛他们到玉兰剧团,也把这一套搬过去,越剧也能接受。后来,何慢、吴宗锡等人进入京剧、评弹,那就有意识地要适应它了。
张:除了跟剧种历史长短、底子厚薄有关系,还有什么原因使得越剧能够接受新东西?比如说,你们这些“新文艺工作者”,是不是心态上比较积极和包容,有那种自觉意识,能团结艺人,不看轻旧戏?
刘:这个啊,不是,新中国成立前还没有这个意识。就是说,在新中国成立前,尽管不明确,但无论如何是我改造你。那时候我从话剧过来,我们比较先进,所以来帮助你,至少是这么个说法。但有没有说我来跟你学习呢,当然也有,但这要看人的,我们去的几个人大多是比较谦虚的。
张:对,此前我访问过汪培先生,他说您无论开始的时候还是到后来做领导,一直是以比较平和的态度来开展工作的。这主要是由于政策认识水平的问题,还是更多与你的性格以及工作风格有关?总的说来,上海的戏改工作相对比较平稳,大概也跟这个有关吧?
刘:呵呵,不是,应该这么说,我们也不是没有粗暴的地方,就是形态上相对好一点。但工作有许多还是“左”的,粗暴的,多多少少有意无意的就是我来改造你。不说改造吧,就说我是代表党来做这工作的。我在工作中也错过很多次。比如,52年镇反,我们就把越剧界所有编剧集中到和平饭店,一个礼拜写出《千军万马》,所有越剧团一起排演,这明显就是粗暴嘛。但那时大家有斗争积极性,都愿意响应党的号召、政府的号召,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只是形式上不太粗暴,没有说你非干不可什么的,呵呵。当然也有很粗暴的,包括剧团安排,前面说到动员剧团支援外地,有的也是把剧团硬推出去,不去的话你想留在上海也不行啊。至于说许多干部到剧团指手画脚什么的,都有的,那时夏衍还给上海文化局来信批评这种情况。你想啊,他在北京也听到了动静,可见问题还不小。
张:演员们也有通天本事啊,许多意见直接就带上去了?
刘:头几年不太多。主要是京剧多,京剧演员从来跟上层关系很密切。其他剧种不多。后来越剧也是这样。
张:京剧界与上层的关系,这个怎么看?
刘:京剧,传统深,从旧社会起就有这种风气。梅(兰芳)到一地都要拜客、请客啊,请各界名流、新闻界,大家也都以此为荣啊。从梅以下,言(慧珠)、童(芷苓)等等,名演员一出面,大家都买账的。新中国成立后,京剧名流也看不起你小干部,有什么事都直接找局长找部长,部长也不好不见,比如一听说言来了,总要对她客气一点吧。
张:那这是不是也算戏改难处之一种?面对那些名演员,政策上是否需要有弹性,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刘:50年代末期,梅、周(信芳)改为工资制,这就是一个很特殊的情况。他们原来是拆账,或者包银,周在“华东”不拿工资的。后来搞“大跃进”,不行了,必须实行工资制了。但他们也不能说是跟我们一样吧。所以,周最早一个月两千,徐平羽专门请示总理的。他们这就是高薪制,两千嘛。
张:当时您这样的干部月薪多少?
刘:我们那时候也就一百多块钱。
张:一般演员,龙套,也以两千为基准的话,大概拿多少?
刘:这个不记得,你要查旧报了。相差总归有一二十倍吧,已经比他们拿包银时距离小多了。我们那时候的说法呢,你是拿少了,但你那些跟包、服装的费用不要你负担了。从前那都是上百倍的差距,这对他们而言已经进步了。但从体制上看,实际上还是特殊化、高薪制。
张:体制上的特殊化还有哪些方面的表现?
刘:主要是这方面。别的就属于政治待遇了,包括住房,总之物质上生活上的优待比较多。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很特殊的地方。
张:能否说说尹桂芳的芳华剧团支援福建的事情?
刘:那年上海搞尹桂芳舞台艺术纪念会,我写过文章回忆此事。基本的一个背景,主要是各地政府想为当地的江南人提供地方戏演出吧。因为50年代后期,上海大量工厂支援内地,西北最多,福建也有。家属跟过去了,人很多,没什么文化生活,希望能看到南方戏。52年全国汇演,越剧有《梁祝》、《西厢记》,声望很高,接受新的影响多,舞台艺术上比较完整。全国许多地方希望越剧去。再说当时上海越剧团太多,有八十多个,也要疏散。陕西、宁夏、甘肃、天津等等都有剧团过去,去的一般都是二流三流,像尹桂芳的芳华剧团这样一流的还没有。比这稍早,52年,玉兰剧团支援总政,大概是最早的一个了。这事我直接经手,印象还比较深。因为当时提倡戏曲,总政也想搞。总政的文化部长,就是后来到上海的陈沂,当时写信给上海文化局,提出要剧团。我们考虑,去总政就不能去二三流的团了,就动员玉兰剧团去,一流的。总政当时开了很多条件,说怎么好怎么好,呵呵,给出很多待遇,比如住房啊家属啊,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徐玉兰带了过房娘去。实际上呢也不会长住,跟过去看看而已。所谓过房娘,一般都是戏迷,有钱,找个喜欢的演员做干女儿。这些人并不都坏,有点资产阶级习气,有那样的生活方式,但对演员大都是很爱护的。这种情况当时普遍存在,大概只有袁雪芬没有吧。“玉兰”去总政,全团参军,开了一流剧团支援外地的先例。后来选到“芳华”,也可能有排排队什么的,倒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比如说谁要排挤谁什么的,这好像没有。至于“芳华”怎么去福建的,具体的经过,现在记不太清楚了。
张:为什么最早选择了玉兰剧团?
刘:当时到北京,很高的荣誉,是有人愿意的。大概52、53年左右吧[按],范瑞娟、傅全香的“东山”也到了北京。周总理说越剧团到这儿干嘛,回去回去。“东山”回到上海,就加入了“华东”。那时候袁雪芬已经到了“华东”,以“雪声”为基础,就是作为代表性剧团,不合适再动了。所以就选择了“玉兰”。这里还有个责任问题,上海文化力量强,应该支援外地,当时确实有这个意识。此外也带着一个思想,就是越剧也希望成为全国性剧种,越剧演员是有这个意识的。但这样也有问题,过于强调各地方剧团的交流,还把赣剧团弄到了黑龙江。后来中央考虑这么做不是办法,有些调整,1954年玉兰剧团就回来了,加入了“华东”。
[按:此处记忆疑有误,可能是指50年8月的“东山”进京演出?因51年8月“东山”大部分成员加入“华东”(即华东戏曲研究院越剧实验剧团),“东山”遂告结束。参见《上海越剧志》,中国戏剧出版社1997年版,第79页。]
张:这些剧团先后汇集到“华东”,当时怎么安排?各剧团原本都有名角,集中到一起怎么协调关系?
刘:汇集到“华东”的,主要就是“雪声”和“东山”。48、49年我也在“雪声”待过。原来“雪声”是袁、范合作的,后来关系不顺了,范、傅合作了“东山”,袁就另组班子。但她后来的几个搭档小生,比如高剑琳等等,在当时越剧界都还不是第一流的。
张:袁雪芬当时就很出名了,为什么没有好的小生来搭档呢?
刘:这里就有越剧内部的复杂性。为了生存,剧团几乎每年都要改组,维持一两年都不太多。一般在大剧团中唱“二肩”的,像戚雅仙,唱到有观众了,就想出来自己唱“头肩”。也有些是过房娘的主意,鼓动她们自己来挑班。等到一解放,强调艺人之间要团结,大家觉悟也有所提高,“华东”的关系就没那么复杂了。袁没有小生,跟范合作还是很好的,傅与袁同一科班出来的,关系也不错,实际上当时就以她们三个为主,几年以后玉兰剧团才回来,相对独立地加入“华东”。至于金采风、吕瑞英她们都是后辈了。
张:参加国营剧团是荣誉,一般进入“华东”就解散了原来的剧团,那玉兰剧团怎么能保持独立呢?
刘:是,玉兰剧团加入了“华东”之后还是独立的,而且始终保留着,直到现在,就是红楼剧团。其实越剧、京剧等等都有这个情况。那时候一个院里有好多的团啊,内部一会儿青年团,一会儿老戏团、新戏团,多极了,经常变来变去。剧团加入时,一般是完整进来的,有少数人不愿干的,自己再找出路,这种情况也很多的。
张:据说“华东”也请尹桂芳加入,但被她拒绝了,因为不忍心撇下团里其他人?
刘:这个事嘛,有影子,记不大清了。“芳华”不是我直接经手的,“玉兰”是的。
张:说到剧团调整,梅剧团当时还是保留下来了,那周信芳的为什么没有呢?
刘:他自己不愿意。他也不像梅啊,走到哪里一定能客满,也没有梅的班底那么固定,周围跟着的人都那么长久,一跟几十年的。周是合作者多,比如旦角经常换,不稳定,想要维持剧团,经常性演出,有点困难。
张:周是“海派京剧”的代表。关于“海派京剧”,新中国成立后地位比较尴尬,但周在主流文化界的地位基本没变化。其实周与“海派”的关系非常密切,那么一方面要抑制“恶性海派”,一方面又要确保周的地位和影响,两者关系究竟如何处理?
刘:一解放就明确,海派分良性、恶性两种,性质不同。周是代表良性的,实际上过去有许多戏……但也就不提了,只看代表作,优秀的代表作。虽有相当恶性的,大家都不谈,实际上也都不演了,况且连台本戏太多,后来也就丢了,没什么历史价值了。
张:这种界定,所谓良性、恶性的区分,只是作为政治上、思想意义上的定性吗?
刘:不仅是政治原因,艺术上也确实是有区别的。革新,不保守,接受新鲜事物多,跟随进步力量,这些特点确实都有的。但主要是政治思想上的,比如说,周演过那么多配合现实斗争的戏,这都是事实,由此区分良性、恶性也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像《明末遗恨》之类,都还是对现实不满的,很有进步性。
张:最初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这个说法的?是政治上先定义,官方有文件?还是有人先写了文章,后来形成某种共识?
刘:这个嘛,海派范围不限于戏曲,是说整个上海文化。海派文化、京派文化,从鲁迅起,就说京派近官、海派近商啊,并没有完全否定海派。新中国成立前各有各的说法,好的,不好的,但没有明确的统一的说法。新中国成立后也很普遍,文化界很多都这么说。先有人这么写文章提出来的,尤其是在有关上海文学史的研究中常常会涉及。
张:90年代市场经济恢复活力后,海派手法在戏曲创编中又用到了,有回流,就有人担心会不会回到“恶性海派”上去,这个您怎么看呢?
刘:这是个问题。过去有个说法,一抓就死,一死就放,一放就松,一松就乱,一乱再抓,如此循环嘛,这个说法多少是有根据的。现在民间职业剧团越来越多,成百上千的,这个掌控不住的。商业演出,跑农村,跑小城镇,反过来可能会影响城市。城市里在这个方面好一些,但现在的问题是,我更担心许多外来的东西,比方说“大制作”。从戏的内容上,从一般的艺术形式上,到内地剧团,小剧团到上海来,不至于那么大,这方面我们能够掌握得住。但也常常有点担心。我到现在为止,可以说,看到具体演出上的问题还没有,但我担心慢慢会有东西侵入的,比如电视剧的影响,“戏说”的东西,乱改经典的做法,慢慢说不定就可能会影响到戏曲。
张:新中国成立后,很多知识分子,“新文艺工作者”,投入旧戏改造,做戏改干部,那些心理障碍如何消除?当时的主要障碍,除了地方戏艺人素质、地位,还有什么问题会影响工作?
刘:这也是个大问题。我一直认为戏曲工作一定需要有新的知识分子投入进来。戏曲始终是在里面靠自己生长,主要是靠实践中积累的东西比较多。编导演,不少是专职搞戏曲的。但从新文艺工作者转过来的,有新的观念,容易发生冲突。这就很难。特别是演整本戏,编导力量就起很大作用,很多人反对。如果对传统戏曲熟悉的导演,像阿甲、李紫贵,很懂戏,那就好一点。新中国成立以来党做了不少工作,解放初就调了大批的人过来。我那时在上海,实际上当时像我这样来给戏曲排戏的不少,其中有些人可能在话剧电影界没多少出路,那些领域萎缩,没发展条件,因此转过来的人未必都是最精的。我印象中,有一次,我去拉来了张骏祥,我的老师,很好的电影和话剧导演,给沪剧排了《罗汉钱》。像应云卫,给戏曲排了三十多出戏,就说明当时电影太少啊。那么些个电影老导演,如果充分使用的话,绝没有时间排这么多戏。当然,我觉得应该有这些高水平的人来,才能真正理解戏。
张:地方戏的发展中也培养出了一批本地的知识分子,比如杨兰春,就在河南现代戏创编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刘:嗯,杨兰春很特殊,他不能算新文艺工作者,只是从文工团里出来的。他本人是从革命队伍、文艺工作中出来的,又是本地人,又是小知识分子。他主要是生活底子厚,再加用功。地方上培养他,送到中央戏曲学院学习。我看过他的材料,说学的时候苦死了,就是怎么也跟不上,只有拼命学。从做编导来看他还是有点天分的,艺术工作没办法,要承认天分。他这样的人,应该是地方上真正下功夫培养的,又有生活又有天分。也不只是他了,山西、陕西、河南等地有好多编导呢,中间有不少这样的人才。
张:说到杨兰春就不能不说《朝阳沟》,我现在还会跟朋友、学生推荐这个戏。尽管都说这是个应时戏、政治戏,半世纪过去了还是有强大的生命力,许多精彩唱段河南人逢年过节都在放呢,特别是办喜事的时候。除了浓厚的生活气息,您觉得它的生命力到底在哪里?
刘:《朝阳沟》来北京演出时,我也写过文章。一方面是有生活基础,另外也没太多虚夸的东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能说都是错的,精神上、思想上还是和现在相通的,有些东西到现在也可以接受的。虚假的东西不是太多,它就能站得住,所以这个戏还是应该肯定的。
张:是啊,它有时代的烙印,但也有“人同此心”的一面吧。我觉得这里确实有某种共通的时代精神和价值基础,让它获得了持久的生命力。
刘:对。尽管时代过去了,有些戏的主题可能过时了。比如《罗汉钱》、《小女婿》,当时配合了婚姻法,有影响,应该肯定的。现在听说中国戏曲学会准备选取一批戏目,从新中国成立前到现在,各种有价值的戏曲都收进去,预备今年完成,书名还不确定,比如百种戏曲什么的。
张:会选些小戏或折子戏吗?很多成功的地方戏,都是从小戏发展起来的,无论在剧种上,还是剧目上,现在各地的小戏慢慢消失了,挺可惜的。
刘:是,我也提出要重视折子戏,那是从京剧谈起的。过去演折子戏有相应的历史条件,但始终延续着两个传统,折子戏传统和本戏传统,后来本戏传统成为主流。为此还要做点工作,我老觉得传统剧目整理工作没做完,需要做下去。不过,对折子戏的演出,观众也要有点文化准备。要不然,你直接看,不知道前因后果,那兴趣是不大的。
张:我想说的还有那些表现地方生活的小戏,就像黄梅戏《打猪草》、《王婆骂鸡》之类的,活生生的民间生活场景,特别是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劳动生活,等等。
刘:呵呵,这些只能做戏曲的历史资料了吧,走市场演出的路子肯定不行了。
张:表现乡村生活场景的地方小戏消失后,我们所了解的民众生活世界里就只有城市生活了。
刘:也不能这么说。这样的戏,有条件的话,不断加工、浓缩、提炼,要做得非常好看。还要用什么方式,给这些戏找点出路。不要走市场效益,用别的什么方式。比如以前搞话剧时,利用早场啊什么的,总之要找到适合它的方式。另外要做记录,包括录像,保存这些资料。刚解放时我们做过越剧小戏的整理记录,好玩极了,就在培训班上演,还跟青年演员说,你要会这些戏。这都是很好的民族文化遗产,应该保留。
张:您看过那么多了,还记得哪些很有意思的小戏?
刘:52年全国戏曲观摩汇演,当时的新文艺工作者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地方戏,看了都大吃一惊,原来这么好啊。有小戏,比如你说的《打猪草》,严凤英演得真是活灵活现。有的是属于折子戏,比如川剧《秋江》。越剧小戏,我每次都要说到《双看相》,袁雪芬、徐玉兰两个人演的,那真是载歌载舞。还有花鼓戏《刘海砍樵》,这样的戏多好,50年代还常演的。
张:嗯,欧阳文彬女士在访谈中也提到54年华东戏曲汇演,说一连看到那么多好戏真是兴奋啊!当时地方戏演出的盛况,确实让新文艺工作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股清新的气息”,这是她的原话,她说这话时眼神都发亮啊。
刘:是啊是啊,这个印象确实很深的,对我们搞戏改工作的人来说都是这样的吧。
张:她还提到和戏曲演员的交往,尤其是地方戏演员,生活艰难,人很朴实。当年马金凤想来上海看病,还曾写信请她帮忙。在具体交往过程中,新文艺工作者对戏曲演员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个群体的特殊性,他们的优势和缺陷,等等,这大概也决定和影响到他们在戏改运动中所起的作用吧?
刘:关于戏曲演员,我后来写过文章,总的感觉戏曲队伍是很可爱的,但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复杂。因为这个群体中,层次、方面非常多,很难概括几句话来说。拿剧种来说就很不一样,比如京剧,它就是城市的、上层的。你拿上海来说,淮剧就朴实得多,越剧沪剧市民气比较多,滑稽戏呢流氓气就多点。内地,各剧种也不一样,川剧,无论如何文化气息就高,那些个民间小戏就比较土。地方戏演员,地位也不同的。比方说,前几天我还看见一个很有名的地方戏演员,名字我忘了,地位很高的,她见到红线女就崇拜得不得了,我心想你也是很著名的演员啊,并不低于红线女啊。唉,就是容易自卑。广东戏、京剧,这就不一样了。包括京剧界的上层人物,有一些品质有问题,人也很鬼,非常聪明,反正什么样的人都有。为什么梅呀周呀这些人新中国成立后有那么高的地位,确实啊,他们真是很好的人。再比如言慧珠、童芷苓,童演过《劈》、《纺》[按],她们人还是不错的。李玉茹、王熙春等等,也都是好人。在那个社会总要想办法适应,但后来又能适应新社会,那说明人还是好的。地方戏演员呢,比如北方的,更朴实,那真是好的!
[按:指戏改运动中的禁戏《大劈棺》、《纺棉花》,属于新中国成立前最卖座的热门戏。]
张:从文献资料看,新中国成立后艺人的地位确实有所提高。尤其是一般演员,生活条件政治待遇对新政权的满意度看起来是比较高的。但越是上层的演员,反而意见更多,这是否与个人的自我实现程度有关?
刘:那是啊,比如你做了政协委员我怎么没有?剧团里,名演员原先是老板,说什么是什么,特别是京剧这样的大剧种。前几年,好些个人找到我,想做政协委员,希望我去出面说说,我说这我不行,做不到。呵呵,人家就看你有多少能量,看看没什么用就不来找了。京剧界那些通天人物都有一套,找谁管用不管用,心里都有数。
张:我在访谈中也听到一些“老戏改”提及这个问题,甚至坦率地说他们接触的有些名演员功利心太强,太势利,总之谈起这个来都有很多感慨。
刘:也难怪啊,做了角了,社会地位高了,攀比的地方就多了。所以,在他的地位、身份,这些可能很难避免。现在评梅花奖也是这样,走个后门啊,送个礼啊。这个攀比你很难责备人家。这种势利眼,可以理解。如果我要出本书,没准也会找人,也要看夏衍有用还是于伶有用,哈哈。其实这些情况很普遍,可以承认的,你不承认它也可以存在的。这没什么,真正的问题是他们确实文化低,不仅文化低,而且还不太重视这个问题。现在好一些了,但还是不行,比起话剧来……
张:这里这不是有另外一个问题。当我们说地方戏演员“没文化”,通常是从主流、正统文化角度看的,但从更大的文化范围,或者民间文化来看,他们身上也有文化,而且积累很深。五六十年代,把地方戏曲融入主流文化的过程中,是否也把这样的非主流文化带进主流文化并且提升上来了一点?比如,地方戏演出和戏曲演员的有些特点,朴实的,粗犷的,在建国后戏曲的黄金时代,因为重视而带进来了,那样不也就体现了劳动人民的文化趣味?
刘:应该说有,但是不那么突出。现在看来,恐怕是,你说的带进来的还不如外来的影响大。我感觉我们自己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朴实的,民族的,没有外面带进来的多。这跟知识分子带进来的东西有关,搞话剧的、歌舞的,他们就觉得民间的、民族的东西就是低一点,谁都可以唬它的,外来的、洋的就是高的。而且,这几十年来戏曲以新戏为主,新戏当然要靠编导舞美什么的,那这种倾向也就更明显了。
张:戏改工作中,干部们有没有这样的意识,就是通过提高文艺来提高民众,特别是把劳动人民的文化水准再提上来一点?新中国的政权基础毕竟是工农,以劳动人民为主体。是不是可以说,这样提升上来之后,就可以稍稍平衡、丰富一下原本主流文化中比较精英的东西?
刘:(慢慢摇头)即使有,也是不自觉的。解放五十多年来,文艺的主流还是为政治服务。
张:延安时期就提倡“民族化”、“中国化”,要创造“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这里就有一种远大的文化抱负,确立了与以往不同的新的文化理想,今天回头看来还是很恢弘很有底气的。这些提法对后来的戏改有什么影响?
刘:这些观念,源头是不是还在毛泽东啊,是他最早说的。[按]当时我在重庆听到《新民主主义论》,感觉非常振奋,那些词能想出来,作为指导思想,真是觉得了不起啊!我前几天找过材料的,这会儿记不全了,说毛在湖南、江西时还不太肯定地方戏,《湖南农民运动报告》中还讲到什么地方的农会禁止小戏演出的消息。到陕北后才有民族化思想,就他这么提出来了,影响很大。那时候,在文化人里面,这么重视的不太多。张庚明确提出戏曲民族化,是在42年、43年吧。
[按:193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的报告中提出“民族形式和国际主义的内容”相结合、创造“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号召,标志着中国共产党的“中国化”与“民族化”的文化主张和指导思想正式形成。1939年起,从延安及各抗日根据地开始,到国统区,陆续展开了有关民族形式问题的讨论。1940年初毛泽东在《中国文化》创刊号上发表《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和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收入《毛泽东选集》时题为《新民主主义论》,进一步提出“中国文化应有自己的形式,这就是民族形式。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义的内容——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新文化”。]
张:对,那是在新秧歌运动之后。张庚先生也是从延安走过来的。从更大范围看,延安这条“红线”,和以田汉、夏衍等人为代表的上海这条所谓的“黑线”,新中国成立后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这种关系对新中国的文化管理体制、文化政策和具体实践有什么影响?这里一直有些历史性的争论,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刘:这个问题大,不好讲。我有篇文章说了,我这个人志大才疏,但现在不大可能做了,就是想写一本《中国戏曲革新史》。我认为从近代以来,中国戏曲有个革新的力量,这里比较突出的,一个是上海,一个是陕北。陕北,以延安平剧研究院为代表,这个应该说是从毛的文艺思想来的。而毛的思想从哪里来,有哪些直接的影响,那就说不清了,比如延安柯仲平、马健翎等人的民众剧团,上海等地的戏剧活动等等,很多了,反正就这么形成了。它有一个根本的问题,还是强调政治,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最近编了延安平剧院的剧本选,我写了序,也提出这个问题。包括毛写给杨绍萱的信,也要一分为二看。这一方面是提出了革新,提出民族化问题,也培养了很多文化干部,确实对新中国成立后的戏改起到了巨大作用,特别是戏改的领导干部,像阿甲、张庚、罗合如一大批干部。但是,问题就是太强调政治,太“左”的东西就不好。比如,信里讲到老爷太太、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什么的,那就把老戏都一棍子打死了。事实上这个说法就没按他的文艺思想来。这个问题应该很好理解,但很少有人来做一个历史总结。
张:陕北,或者说延安这条线,政治性的突出,也跟它处在战时状态有关吧?军事化的管理体制无所不在,能把一切都纳入其中。
刘:那是肯定的。那时,包括在上海,话剧,左翼剧联的纲领,完全要为政治服务。你知道那时候的“国防戏剧”,新中国成立后的“为政治服务”,那都是在战争时期,是民族的圣战,一切力量都要为取得胜利服务,这可以理解。关于二战,美国有多少好电影啊。但这得分开看,不能绝对化。到了和平建设时期还这么提,更不合适,还是要回归本体。事实上,就是在抗战期间,重庆还批判过抗战无关论,左翼批梁实秋,但当时还是有很多戏和抗日无关啊,你看延安不也演《日出》嘛,演了多少非抗日的戏啊。这也没办法,实际情况一定会是这样的。
张:那可不可以说,当时在延安,革命中心,革命圣地,戏剧和戏曲活动反倒有点丰富性?但新中国成立后,作为政治性很强的戏改政策推向全国时,还是很有偏颇的?
刘:恐怕事实上就是这样。包括解放初期,抗美援朝,都演抗美援朝戏,像信陵君,抗秦援赵。还有土地改革,就演土地改革戏。为政治服务,发展为为政治运动服务,然后就是为政策服务,像计划生育的戏,婚姻法的戏,多极了。
张:当年,改编剧目的过程中,人们对戏曲的了解有多有少。不了解的话,如果发生了矛盾冲突,谁说服谁?其中的协商程度有多大?
刘:那当然是领导说服群众多。那时候,一般说来领导总是正确的,党领导一切嘛,基本上属于领导说了算。不要说别人了,包括周,他想演《明末遗恨》,就是没法演。
张:这是他的拿手戏啊,为什么不能演?就没有一点商量余地吗?
刘:说那个《明末遗恨》反李自成,他是农民起义的英雄,怎么能反?其实,周说那个戏是反清的,可戏里的反面人物是李自成,那怎么行,结果周到死都没演成。他真是很喜欢这个戏。
张:他喜欢这个戏,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刘:这里头有“戏”啊,让他在艺术上有很多发挥,演起来过瘾。《明末遗恨》在抗战中的影响也很大。
张:那么,像欧阳予倩、田汉那样的戏剧界前辈或领导,他们在戏改方面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刘:新中国成立后不用说了,田是局长嘛[按]。新中国成立前,主要是很具体的一个个的影响,对上海,比如周信芳;对广西那边,比如李紫贵,都有影响。但是他的影响还是偏重于戏剧创作方面,这么说吧,对于戏改他实质上的影响并不大。新中国成立后呢,一切按照党的政策执行,政策上可能还有点影响力。当然他在某些方面确实作用比较大,比如“反右”时为民请命,还为严凤英说过话。艺术上的影响也有,主要是他创作的几个戏,特别是《白蛇传》、《谢瑶环》。艺术思想上的影响不大。他的文章比较多,但演员看到的不多,看了之后能照他的想法做的更不多。当年在广西时,对金素秋、李紫贵,影响是很大。他做局长,政策都是上面决定的,他也没什么特殊的意见,要说与众不同的地方,好像不太会有吧。
[按:建国后,田汉曾任文化部戏曲改进局、艺术事业管理局的局长。]
张:照理说,他资历老,能量也大,无论艺术上、理论上都有一定造诣,本来可以发挥更大的个人影响力。听您的意思,还是强调他的照章办事,基本上是政策说了算。或者,是不是说他在新中国成立后有所收敛呢?
刘:新中国成立前,实在说起来,田老在文艺思想、戏曲思想上还不太系统,更多还是个作家吧。新中国成立后呢,党的政策影响威力大,他又处在领导岗位,只能这么办。再说起来呢,大家多少都有点吓怕了。当时你不可能说,文艺思想上有谁要跟周扬他们辩论一下,说你观点有问题而我认为应该怎样怎样,这不太可能。
张:这里还有些说法,比如从政治斗争的角度看政策的摇摆,特别是文化、文艺政策,看似混乱,其实还是有贯穿性的东西。作为这段历史的实践者,也是见证者,您怎么看呢?
刘:这条“左”的线,根子上当然是从延安开始的,不光是戏剧,这是总的根子。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左”是态度问题啊,“右”是立场问题啊,谁都怕“右”不怕“左”,你想社会生活里也还是这样嘛。这里会不会有所谓“放、乱、整”的政策性摇摆呢,过去现在都是有的,但应该说几十年来“左”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张:新中国成立后,曹禺这样的剧作家也没有写出好作品。事实上,他也好,老舍也好,他们解放初都努力过,想要创作出符合新时代需要的作品,为工农兵、为新社会而写作,但没有多少成果,更多的是失败的教训。我不想把问题仅仅归于“为政治服务”的压力,而是说,知识分子的这种转向,他们的内心确实也有这种愿望,想要从现实生活中发掘写作的素材,真诚地想要为老百姓创作出好作品,为新中国为新社会作出点贡献。这样的努力值得肯定,但同时却带来那么多失败的教训,为什么会这样呢?
刘:这恐怕可以说是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内心苦闷,整个这一套,他愿意接受,认识到重要性,愿意承认,但这不是他本身习惯的,不是从来觉得如此的。他自己那一套呢,解放时他们大概四五十岁,比较成熟了,已经有了完整的生活和思想方式、兴趣爱好。现在要走另一条路,第一强调政治性,他愿意去做,但很不习惯。我想大概是这样吧。而且,一开始就搞政治运动,这些人确实是搞怕了,产生了很多顾虑。曹禺,不比巴金写小说还好一点,他要写个戏,能不能上演啊,这就很难说。还有个人的问题,吴祖光就说他胆子太小。他这个情况在知识分子里相当普遍,知识分子里头真正敢放炮的有几个?
张:吴祖光当年就放炮了,什么原因?
刘:他这个炮放得也不厉害,真要厉害到反对共产党,那打成右派也不冤,可他没有。应该说他其实一直是拥护党的,包括他的散文、戏剧都没什么问题,所以说这些都是冤案。
张:那在您的阅历中,有哪些真正对此中问题有深刻反思,可以说是不太冤枉的右派?
刘:从文艺界接触的人说起来,内心深处有这样那样反感的,不满意党的,想要翻天的,也不是没有。我们平时也多少感觉到一点,但真要说具体的东西呢,好像也没有,要有的话当时我就检举他了,呵呵。反正我周围朋友里打成右派的,没有一个不冤枉。
张:这种对党的相信,普遍的拥护,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比如说,对《讲话》、“赵树理方向”,文艺工作者内心的震动和响应,真有历史文献和某些回忆录中叙述得那么强烈吗?
刘:那是有,真是有!我晚了点,不在延安,在重庆看到《讲话》我都激动得不得了。那时候啊,正是毛的威信最高的时候,简直太高了。新中国成立后,再一造神,那是毫无疑问地相信,百分之百地相信。
张:那种兴奋和激动,您现在回想起来,更内在的原因到底有哪些方面?
刘:最大的震动是,我以前没想到,从来没想到工农兵啊,我们要改造啊,这些问题当时对我都是全新的。比如一说到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我想想自己当然是有动摇的,那说得有道理啊。总之他说的都是新的,一种全新的思想。眼睛再向下看看呢,马上出来了《白毛女》,出来了《李有才》,出来了《黄河大合唱》,好作品都出来了。你再看看蒋管区里,真没什么好东西出来。而且,刚解放的时候,也没光说这些好,还提倡民族化,要发掘文化遗产,都还是两面在做工作嘛,当时又有《野猪林》,又有《秋江》,新旧都有啊。那是好,应该拥护的。一直到53年以后,“为政治服务”又强调起来。可以说50年代上半期还是比较正常的,到50年代后半期越来越厉害,还有“反右”。
张:以前在访谈中也听别的老先生说起,第一次听到《讲话》,其实是有自我反省、自我否定在内的,这对知识分子来说是很难过的一关,因为精神劳动毕竟要靠精神的,而精神状态需要内在价值观的确立来支撑,这种改造的要求对知识分子无疑是很大的打击。那么,对于内在价值观而言,打击的力度和重建的信心,如何在这种社会政治大震荡中达到平衡呢?
刘:一个是原则上的,不是讲道理,而是就要相信党;一个是确实看到这个思想有成果,有作品,这是更有说服力的。不像现在,现在因为过了五十多年了,大家就可以发问了,怎么没出个曹禺啊?回头想,你说旧的,最了不起,就说梅吧,从鲁迅起就是看成两面的,两面都批判。我们有许多进步作品,也发掘出旧社会不重视的传统作品,这是我们党已经做到了的,当然就相信了。有些批判,不管你想不想得通,比如批判武训、52年的文艺整风,就是觉得小资产阶级应该改造,我就是相信的。因为其实我们都生活在这个环境里边,这个环境的复杂性,包括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我们确实是看到了的,当然相信要改造的道理。
张:因为生在资产阶级环境中,看到里面的糟糕,有助于转到更革命更进步的立场上来;而对于民众生活还看得少,更愿意看到正面的东西,或者说把正面的重新提上来,对劳动人民身上的正面性强调得更多了。这样一来,两面力量都在加强,也就促使了知识分子的转变?
刘:是。还有,对劳动人民的苦难,也还是从新中国成立后才进一步认识的。过去只是小资产阶级范围感受到的,只是城市里的。新中国成立前最多看个《包身工》,接触也很有限。新中国成立后,开展诉苦运动,看《白毛女》,觉得我们对劳动人民的生活疾苦的了解更深入了一步。这个也还是党的教育,确实有效果,这也是事实。
张:听您这么说,也让我有点震动。当真正了解到民众的苦难时,知识分子内在的使命感、正义感等等,就被这么激发起来了!
刘:是的!新中国成立前促使人进步的,常常是从个人命运,还有周围环境,看到太多问题。真正说到劳动人民,也都是泛泛地讲。新中国成立后不一样,包括深入生活,到农村去,到各地去看,真正接触了,了解了,那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
张:从这方面看知识分子转变,真要是从内心动力来讲的话,这大概是最重要的理由。对处在社会上层的知识分子而言,文化良知,社会责任,更高的道德修养和生活理想,自我期待和约束,希望施展才华作出贡献,等等。以往的研究中,讲到知识分子的转向,更多强调对国家对政治的屈从,忽略了这些更内在的动因。问题的关键,可能并不是他们在政治压力下不得不去做点什么。更大的动力,是不是内心就有这样的要求,承担使命,帮助老百姓,或者说,选择站在劳动人民这一边?您觉得,以这样的动力投入革命工作的,比例有多大?
刘:应该说,开始是很大的,但后来也有变化,碰到个人得失了就很难说。开始革命是非常真诚的,革到一定程度就变化大了。应该说,我觉得,老区不太熟悉,我们做地下工作的,从知识分子来说,绝大多数是真诚的。
张:这些人作为社会文化精英,新中国成立后在各个领域和层面担任领导工作,对内心的这种真诚,正面作用和负面影响,您怎么看?
刘:这要看条件,具体条件。一个是个人素质,一个是环境和条件。其中,领导是相当重要的条件。碰到好的领导,或者坏的,情况相差太大了。但基本上还是看自己的素质。
张:保持信念,保持真诚的想法,对您个人而言,主要力量在哪里?靠什么来支撑呢?
刘:我?主要是理想,我是很坚持理想的。包括环境改变,甚至“文革”,我都还是有所坚持的吧。要从个人得失看,那是有得有失。要说碰到好的领导我就跟着走,那也不一定。真正能够支撑自己的,主要是忠于自己的理想。既然自己有了理想,而且这个理想也并不完全是乌托邦,我觉得就应该坚持下去。当然,现在有人宣告,我跟理想主义告别啦。太理想,确实会有些问题,比较遥远,会有问题,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社会还是在进步。可能理想还远得很,但还是一步一步在往前走。
张:是啊,那我能不能再追问下去,您说的这个理想,具体是指什么呢?
刘:要我说也简单,从参加革命到现在,主要就是公平。当初参加革命,就是觉得那个社会不公平。现在对社会有许多不满意,也是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总的说来社会比以前应该是更公平了。这我相信的,一步一步走吧。
张:那您觉得现在坚持这种理想的人还多吗?
刘:不知道,不知道,应该是有的。
张:您长期致力于20世纪戏剧改革史的总体观照和研究,几次研讨会您都来了,平时也常看到您参加各种活动和发表意见的报道,可见您对戏曲发展现状也很关注。都说现在戏曲陷入了危机,作为过来人,您看今天的戏曲工作到底处在什么水准?
刘:对这个我自己也真是很矛盾。戏改这么多年来,确实有很多“左”的,用政治代替艺术,问题相当严重,到现在还是,昨天会上我就说了,“阴魂不散”。比如,是主旋律,领导才看,一般戏不看的。这就是导向。这也难怪,从他的身份地位来讲,只能是这样。这就是看政治气候。另一方面,就是民主的要求,真正百花齐放的要求,稍微一大意,就会乱,确实就可能乱。但是,我现在的看法是,也不能准备一条道正确走到底,总还是左摆右摆,问题是我们的传媒,我们的党和政府,怎么来做,怎么掌握好分寸。我现在总觉得,我们在文化上工作有点乱,该管的事不管,该做的事不做,实际上文化工作是需要引导的。我就给文化部提过不少意见。比如艺术节,你文化部管它干什么?委托剧协搞戏剧节,音协搞音乐节……就行了。传统剧目整理,你为什么不好好抓一抓?新的创作和理论倾向,你怎么就没兴趣了解?比如像这样的研讨会,为什么不来听听?说起来就是管不过来,连日常工作都忙不过来……
张:也就是说,现在往往热衷于面上的东西,光鲜的,热闹的。但基础性的工作,全局性的问题,反倒没人关心?
刘:就是。许多问题明摆着,明明可以做得好一点的。这也是习惯性的问题。有些人总希望领导强些。也有觉得太强不好,还是少管点好。到底怎么好,分寸怎么把握,我也很矛盾的。
张:那时候国力比较弱,照理说物质上的投入更困难,为什么给人感觉管理上相对要强些,现在社会发展了,怎么反而会更弱?
刘:可能也是物质原因。人口更多,需求更大,这就更难了。这里头也复杂,你比方说,从前,一个行政命令下来就大力推行了,现在不行了,会有各种阻力。
张:不管怎么说,有过前面长期的戏改实践,过来人总可以提供些经验教训吧?特别是那些具体的经历,或许更值得思考和借鉴。这非常重要,历史实践、历史经验真是不可重复的东西,有和没有就是不一样。如果需要制订新政策,不知道是否征求老同志的意见,你们都是有历史实践经验的人哪。
刘:这个啊,我的想法是,从党到政府,应该有相应的政策。文化政策应该有,当然要宽泛的,不要太死,太琐碎。52年,关于戏改工作的那个“五五指示”,早就过时了,现在应该有新的方针,但一直没有。不是说政府没来征求什么意见,而是没想到要做,没人想做。这个事情啊,从张庚到我们提了多少年了。我写了多少文章说这个事。于伶把初稿都写出来了。
张:您说的这个初稿,大概在什么时候?当年的“五五指示”确实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刘:当时,十几年前了,于伶有个初稿,关于戏曲工作的具体建议。他到戏剧学院做了院长,后来去世了,不提了。到现在为止,就是这样,没有整体考虑的,来一个问题就提几条。要振兴昆剧了,提几条;换了部长,再换几条;京剧成立个指导委员会,也提几条……到现在大都属于无疾而终,也没有正式说这几条没有了,也没说还要做做调查研究。反正换一拨领导就改变,各有各的一套东西。现在领导一来就想弄几个戏出来,那才是政绩啊。
张:人们都会说五六十年代偏左,但当时的“新中国”确实有点新气象,她有大的追求,有大的理想,政党有政治理想,社会有社会理想,文化也有文化理想……总之,中国要走什么道路,中国文化应该创建什么风格,具体到中国戏剧怎么发展,相应就会有些比较细化的方针、政策及举措,从宏观想象到具体实践,怎么一步步落实,背后都会有整体性的思路。这种大的理想追求所开创的“新中国”的大气象和大格局,后来怎么会逐渐丧失的呢?现在是否就没有这个东西了,或者说,即使有也没法进入到具体实践层面,没法真正落实和推广到社会实践中去了?
刘:说到戏剧发展,我的看法,也是张庚说过的,当时基本的想法是:戏曲的现代化,话剧的民族化。现在不能说没有,只是悬空的,挂在那儿不落实的。大的下面,有没有具体措施,国家做什么,民间做什么,好像都没有。我坚持认为,首先应该有政策,政策要有理论基础,没有这个基础那只能是眼前的,短期的。而文化工作,这是慢性的,长期的。但现在领导考虑到一退休,就没了下文,呵呵,都不怎么想事情了。你看50年代,就一个戏曲研究院做出了多少事情啊!现在都在干些什么呢,做个像样点的调查研究,恐怕都没有力量。
张:是,这些年我也翻阅了不少当年的戏曲资料和著述,特别是张庚、郭汉城等前辈领头做的那些细致繁重的工作,里面的东西相当厚重、扎实,都是实打实的精神劳动成果。照理说,时代在进步,信息资讯也越来越发达,这些工作现在我们应该做得更好才对啊。
刘:急躁情绪,政绩观点。也可能事情太忙。我有时候想想,当年总理更忙啊,怎么还是能看很多戏,提点意见,呵呵。
张:刚才说到中国当前的文化建设,不落实,悬空,有的仅仅是个说头,打打旗号的。可真要做事情,必然要具体化……
刘:是啊,如果真想做,应该考虑到政策怎么制订,怎么实施,考虑到具体怎么办。目前看来,没有真正把文化理想放进社会实践中。中国文化的整体建设悬空了。另外,我觉得可以这么说吧,现在的问题就是,外来的文化侵略太厉害,这个影响太大了。包括领导人的倾向,个人爱好也倒向了这方面。我们民族的东西,有些确实比较落后,要提高,但是能否有一个长远的考虑,比较全面的,整体性的,这个要有大投入啊。你不投入,光号召号召那不行的。
张:说到文化发展中的国家责任,我常常在想的问题是,社会中上阶层相对有能力选择自主发展,但中下层和底层普通民众,往往需要社会引导和带动,也就更需要国家投入。国家如果有比较合理的整体设想,并且能具体落实到社会生活中,民众还是比较受益的。而国家如果放弃承担责任,投入不足,文化建设不力,那是否也意味着,普通民众的文化生活已经不在关注视野中?那么民众的文化精神需求到底怎么解决?这真是个令人担心的问题吧。
刘:是的,我觉得是这样。比方说现在那么多剧团,怎么经营管理?好大一个艺术力量啊,怎么引导,怎么运用,没有人好好考虑。还像从前那样,肯定不行的。现在要做这个工作,当然很难很吃力,但应该用力的。
张:要说难度,当年条件有限,困难很多;现在,综合国力、文化素质都提高了,为什么反而更难了?
刘:这倒是要两面说。从前很多做法本身不一定正确。怎么更正确,不能“左”也不能“右”,那么要求就更高了。现在情况更复杂了。从前简单啊,我就是管你。现在,民间职业剧团多的是,就说演出剧目,不要说管了,你要了解了解就得花大力气,现在还能有几个干部愿意这么想,这么做?也就是让它自生自灭,就是处在放任自流的状态。
张:原先格局中,国营剧团、民间职业剧团,各方面、各层次的文艺工作者,合起来形成整体性的一股文化建设力量。当年的社会凝聚力动员力组织力很强,文化方面的影响非常关键。在这个意义上,文化建设本来是可以起作用的,是可以调整并重建人们的道德、伦理和精神状况的。现在如果连这一块也放任了,不再发挥整体性的作用和影响,那问题是否更大?
刘:是啊,是啊。或者说,这是个“大文化”的观念。现在难就难在,你要管也管不了。人民整体的文化素质如何提高,这是长远的大问题,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管了。即使抓好,管好,戏曲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发挥作用了。现在电视的影响太大了,戏曲势必要紧缩,但我希望是健康的紧缩。原来其实有点虚胖,今后戏曲就是要走提高的路。但各地也有差别,比如说河南、山西这些地方,民间职业剧团多得很,而且确实有群众,有市场。北京、上海,这种情况就少了,城市文化的影响更大。各地情况越来越复杂。这就更需要领导有高见远瞩,看得全面一点,长远一点。
张:您前面说到的理想,公平,这主要还是指社会政治理想,那么您在文化建设方面的理想呢?
刘:文化啊,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全民的文化素质的提高,这就是我的一个理想。……现在中国人的一般的文化素质实在是太低了。最简单的例子,公交车上让座,有些人看到老人颤颤巍巍站他面前就是不让……唉,什么样的情况都有。
张:那您是不是想说,全民文化素质的提高,除了自觉意识,还是要有针对社会整体状况的文化政策,总之是要靠国家政府的主导力量来推动文化建设,提高全民素质?
刘:那当然,所以我总觉得现在工作做得不够,很不够!
张:也就是说,不管时代和社会怎么变,国家都应该承担起提高全民政治文化素质的责任?
刘:这个是啊,一定应该是这样才行啊。国力强,军队强,这些当然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国民素质啊,文化是最重要的啊。
张:就拿这个理想来衡量,您觉得五六十年代做到的程度,和目前做到的,怎么评价?
刘:这个有点难说。五六十年代强调政治比较多,当然,政治的提高,也是一种素质的提高。现在不是那么强调政治了,强调市场经济什么的,没有了当年那种严酷的政治斗争的影响,当然是现在好的地方。我是觉得,现在很突出物质利益,但在文化、精神方面的物质性力量反而更弱了,国家投入太少,太不够!
张:我在上海听说某领导在大会上讲,有个现象让他很困惑:“人民生活明明比以前好得多了,可以说是到了最好的时代了,为什么老百姓对政府的信任度还不如五六十年代,对生活的满意度也远远不如从前?”
刘:呵呵,在北京,你一坐出租车就听到司机在骂。一个呢,现在中年以下的不太了解历史和国情,没有具体参照;一个呢,现在有新的贫富不均,距离太大,这个很伤人啊。一般群众比过去生活是好了,有提高,但问题也更多。比方讲,现在有些阔的,就比过去阔的更坏。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困惑的。老人越来越少,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不了解过去。你比如说,年轻司机常常说毛泽东时代好,呵呵,他是没赶上那个时代啊,容易道听途说啊。
张:到底有没有其他原因,人们为什么怀念五六十年代?是不是确实更加公平?还是受大锅饭、平均主义的影响,留下了某种错觉?
刘:恐怕从前的平均主义是有点影响。可那个平均主义是针对新中国成立前的贫富差距来的。你拿剧团里的来说,大角和那些个苦哈哈的底包,收入相差上百倍哪。新中国成立后,一二十倍最多了吧,那思想状态当然不一样了。总之,那个背景不一样。现在又出现这种情况了,太悬殊了。
张:近年来,社会变动大,问题多,抱怨就多。您看这次会上的发言,特别是名演员,脾气更大。您以这样的平常心看问题,可能就比较客观,比较清醒,不容易。
刘:呵呵,这也难说。这几年朋友们都还惦记我,事情多,有活动都想到我,照顾我。你比方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应该找我的却没找我,那我心里也会动一动。当然我也无所谓,没找更好,我可以在家休息,但说实话我心里会动的。
张:我想这也跟您的使命感、责任感有关吧,所以一直在关注文化建设,关注戏曲发展,说来说去,还是有强大的内在动力啊!
刘:唉,我现在没有太大动力了。本人心态,什么都来不及了,看一看吧,能说就说,不能说就算,尽力而为吧。许多问题需要做调查研究,我现在已经没这个精力了,也就现成的想到哪说到哪。想写要写的东西很多,但很多问题没有充分的材料,只好不写。
张:是不是可以找个助手呢?
刘:这就是个人习惯问题了,我写东西不习惯别人帮忙找材料,从来都是自己找来自己写。我原本就是文艺工作者出身,习惯了自己这么写东西,边看边想边写,一直是这样。
张:像您这样,看问题比较客观,有反思的意识,随时会把经验带进对现实问题的思考中吧?
刘:也不一定自觉的。有些东西自然会联想到。现在苦恼的是记忆力不好,很多事情会忘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有时写完了才想起来还有什么事没说。对了,前一次到上海,我在沪剧院听他们谈起招学生的事,都说现在小孩子上海话地道一点的很难找了。整个社会生活都是这样了。我觉得,这个不奇怪,为什么呢,语言的融合交汇,方言的逐渐衰退,很正常的。从前有那么多方言,也是跟当时的历史条件有关。今后的文化发展是要走融合的路子。地方戏,几十年之后也是要合流的了。为什么沪剧、锡剧、甬剧不能合起来发展成个新的滩簧戏?当地人听得出是上海话、宁波话,让北京人听就听不出来了。语言相近、音乐风格相近的剧种应该合流,这是我的一个基本想法,但这不是短时间内能看到的。上海人现在说起话来,说着说着就夹两句普通话,这也很自然的。
张:是啊,社会生活的变迁带来了文化上特别是语言方式的变化,地方戏发展中也大多加剧了城市化的趋势,包括发音。譬如,原先沪剧最有名的丁是娥,唱白中的本地声气口吻都还在,真是亲切,一上来就有那种隔壁大妈大嫂的感觉,生活气息浓厚。而现在的中青年演员,马莉莉啊,茅善玉啊,给人感觉都越来越洋气了,再后来的演员那更不提了。您说的地方戏合流,很值得讨论,相对近的也许可以适当融合。但这样的思路如果走极端的话,比如,戏曲都会向话剧靠拢,现在有些话剧导演被请去执导各种地方戏,地方戏的特色逐渐弱化,演出风格都在趋同,这个问题还是很值得关注的。
刘:那是。但这里还有些具体条件。比如,梨园戏和蒲仙戏,就是合不起来,语言相差太大。四川戏本身就是五种声腔合起来的,成为川剧,以前各唱各的,现在以高腔为主,也唱梆子、胡琴、谈腔。湘剧也是好几种合成的,那么湘剧和花鼓戏为什么不合?完全可以试试看嘛。秦腔和眉户,还有碗碗腔,通常演员三种都会唱,语言还是通的,但还是三个剧种,为什么不合呢?说是得维持剧种的尊严,比如京剧得姓京。这里,最主要是语言,语言问题通了,音乐家做起来就好了。你比如说沪剧借个锡剧的调,总比你硬编个新调要好得多吧?
张:这倒也是。对了,我看这些观点很实际很具体,跟您长期实践有关系吧,不知道行内人怎么看待您的意见?
刘:呵呵,这我也是尽力而为吧,我管我说,有的能听就听,没用也没办法。
张:那现在像您这么坚持思考、写作的老同志还多么?
刘:不多了吧,像北京的刘乃崇,这次会议名单上有,怎么没来?
张:来了来了,讨论时就在我们那一组,刘乃崇的夫人蒋健兰(戏曲评论家)也一起来了。
刘:他跟我一样,话剧出身,搞戏改很早,特别是京戏他比我懂得多,到现在还在做。上海主要是我们这第一批的人,像吴宗锡、鲍世远、应耐良、汪培等等,他们大多在新中国成立前不熟悉戏曲,都是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才开始这个工作的。
张:当年共事的老戏改们,现在还有联系么?交流机会多不多?
刘:有一些。北京的活动比较多。上海的也经常见面,因为他们有个聚会,半个月就能见见,喝茶聊天,都是老同志,我也常去,在剧协。
张:至今保持这种生命活力和文化理想的人,您这辈人中间,还多么?
刘:不知道,应该有吧。其实这也是个物质性的问题,要看客观条件的。老了还能关心社会,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有不少人的。
张:关于新中国的戏改实践,文献资料还不是很多,高质量的研究相对也不多。所以我总想建议老同志啊老戏改啊最好再多写点东西,把更多的历史经验和教训留下来。
刘:我也想写的,一个是眼前事情太多,一个是觉得写了也没多大意思。
张:怎么会没意思呢?
刘:过去的就过去了,总结经验,总结了谁看啊。
张:留给我们后人看哪,无论是做研究的,搞实践的,都需要。
刘:呵呵,说实话,现在我也没有能力找来材料好好写了,回顾性的倒也写一点。比如说,我怎么看周信芳的戏,最近就在考虑写文章。还有,今年(2011年)抗战胜利六十周年,重庆那一段的话剧活动很重要,我参加了不少,演员导演什么的我都做过,也看过不少好戏,比如郭老的《屈原》,这些都应该写下来。别的一般的,那就顾不了许多了。
(备注:刘厚生先生年事已高,访谈稿送达先生但未经审定。如有偏差,由访问者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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