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传传统与金圣叹小说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传统论文,金圣叹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明代后期兴起的文艺新思潮中,提高小说、戏曲地位的言论不断出现。李贽宣称《水浒传》和《西厢记》“皆古今至文”(《焚书》卷三《童心说》)。金圣叹则进一步称:“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注:《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首《序三》,明崇祯贯华堂刻本,中华书局1975年影印本。以下凡出自该书的引文,只注明某回回评,夹批或眉批等。)。作为一个文学批评家,金圣叹致力于揭示《水浒传》等“才子书”为什么是“古今至文”。他认为,从《水浒传》中可得到“读一切书之法”(《序三》)。总结这些“读一切书之法”,构成了金评《水浒》的主要特色:对小说写作技巧和审美特征的梳理。
金圣叹所推许的“六才子书”,包括文、史、哲著作,文学作品又有诗歌、小说、戏曲之分,仅靠他所说的“一副手眼”即同一套文章学的原则和方法来解读显然不够。金圣叹的批评实践也证明他并非仅有“一副手眼”。但在评点《水浒传》时,他确实常联系《史记》等来讨论其创作动机、文体特点、人物塑造和叙事方法等。可以说,金圣叹小说批评体系的建构,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史传这个参照系统的存在的。因此,讨论金圣叹的小说观,必须考虑如下问题:从他这种解读模式来看,小说和史传的关系是怎样的?金圣叹对小说概念及性质的认识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本文拟对此进行一些探讨。
一、小说概念及史传中的小说因素
“小说”这一概念在中国历史上的使用非常混乱、复杂。一方面,长期以来在这一名称下汇集了芜杂众多的文体,包括许多非文学作品;另一方面,用来指称小说这一特定文学样式的名目,又有“小说”、“稗史”、“演义”等等。直到清代,这种纷杂状况也未得到改观。
通过统计,我们发现金圣叹对《水浒传》及同类作品基本沿用“稗史”、“外史”等称呼,但也有几次用“小说”来指称:
《水浒传》到底只是小说,子弟极要看,及至看了时,却凭空使他胸中添了若干文法。(《读第五才子书法》)
三处各不相照,而时至事起,适然凑合,真是脱尽印板小说套子也。(第39回回评)
小说之不能读,而欲读天下奇书,其谁欺?(第51回夹批)
“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八字,耐庵撰之于前,诸小说家用之于后,至今日已烂熟旧语,乃读之便似活画出一位法官。(同上)
他承认《水浒传》是“小说”,但并不掩饰对“小说”整体的蔑视。正如日本学者前野直彬所言:“他的意图在于强调与诗文相比被不恰当地看低了的通俗文学中,也有文学价值很高的东西。”(注:《明清时期两种对立的小说论》,陈熙中译,《古代文学理论研究》(5)。)金圣叹希望揭示《水浒传》与其他才子书,尤其是与《史记》的共性,对其他小说则予以严厉批评。有些批评比较中肯,如说《三国演义》叙事不够生动,“笔下拖不动,踅不转”(《读第五才子书法》),“处处战到若干合,一刀斩于马下而已”(第53回回评);说《西游记》情节之间缺乏有机联系,“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而且“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读第五才子书法》)。不过,对《三国演义》的历史小说特点,金圣叹似乎视而不见,对《西游记》这样的神魔小说也一概以“说鬼神怪异之事”(同上)、“牛神蛇鬼”无所不有(第52回回评)而予以否定。这些看法透射出他小说观中的缺陷。
拿《水浒》与《史记》相比,并非金圣叹首创。明嘉靖年间李开先的《词谑》记载,唐顺之等谓“《水浒》委曲详尽,《史记》而下,便是此书”。天都外臣《水浒传序》也说:“雅士之赏此书者,甚以为太史公演义……传中警策,往往似之。”他们把二者的关系拉得很近,作为小说的《水浒传》与作为史传的《史记》之间的差异则似乎被忽略了。金圣叹通过对文本的详细评析,进一步发挥了这种观点。
历代都有人指出《史记》含有小说因素的特点并褒贬纷纷。从史学角度出发,不少人批评《史记》记了一些有民间传说色彩的事,并过于注重叙述的详尽和细节描写,近于小说家言。明人胡应麟的评论具有代表性:
至称羽重瞳,纪信营墓,无关大体,颇近稗官矣。
亦观太史之叙仓公乎?连篇累牍,靡弗厌焉。相如窃女,曼倩滑稽,虽其文瑰伟可喜,而大体不无戾也。(《少室山房笔丛》卷十三)
而从文学角度讲,这一点却为一些古文家和学者所肯定,试举其论:
(司马相如)赋成而王卒,而困,是临邛令哀故人之困,岂无他料理,顾相与设画,次第出此言,是一段小说耳。子长以奇著之,如闻如见,乃并与其精神意气,隐微曲折尽就……(倪思、刘辰翁《班马异同》卷二十六)
余尝论《史记》之文,类大禹治水,山海之鬼怪毕出;黄帝张乐,洞庭之渔龙怒飞。此当值以文章论,而儒家以理学捃束之,史家以体裁义例掎摭之,太史公不受也。(陈继儒《史记定本序》)
宋人评《史记》已多从“文章”角度着眼,到明代这种倾向更为普遍,以至清初冯班嘲讽说:“今人看《史记》,只看得太史公文集,不曾读史。”(《钝吟杂录》)金圣叹显然也属于“只看得太史公文集”的人。他虽然仍未摆脱小说是“正史之余”的观念,但并不一味地以史传的原则和义例去绳法小说,而更关注两者在文学意味方面的一致性,这就使他的小说观获得了突破旧说的可能。
二、小说特性:对史传的借鉴
以《史记》为代表的史传著作对古代小说的发展有深远影响。从金圣叹的大量评语中可以看出,他认为《水浒传》主要在如下几个方面借鉴和学习了《史记》。
(一)纪传体体制特点
金圣叹认为《水浒传》也可视作记事的“史”:“寓言稗史亦史也。夫古者史以记事,今稗官所记何事?殆记一百八人之事也。”(第7回回评)并且认为其体制类似《史记》所创立的纪传体:
《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自成文字,亦有两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读第五才子书法》)
稗官固效古史氏之法也,虽一部前后必有数篇,一篇之中凡有数事,然但有一人必为一人立传,若有十人必为十人立传。夫人必立传者,史氏一定之例也……夫一人有一人之传,一传有一篇之文,一文有一端之指,一指有一定之归。(第33回回评)
在具体批注中,他指出第1回是“王进传”,第22回至第31回是“武松传”,又第50回是朱仝、雷横“合传”,第37回是宋江、李逵“合传”,等等。宋江出场的介绍文字特别详尽,他认为是“盖一百七人皆依列传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亦所以成一书之纲纪也。”(第17回夹批)
《水浒传》的结构比较特殊,若干主要人物的故事可独立成篇,这在袁无涯刻本《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发凡》中已有表示(注:《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发凡》:“鲁达、林冲、武松、石秀、张顺、燕青等,俱可别作一传,以见始末。”参见茅盾《谈〈水浒〉的人物和结构》、《茅盾古典文学论文集》第48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问题是小说与史传毕竟性质不同,我们可以从《水浒传》中找出更多不符合“史氏一定之例”的地方。金圣叹未指出这种差异,而过分强调其一致性,生硬套用史传理论来解释《水浒传》。如第33回回评,他认定此回属“花荣传”,应该“写花荣便写到宋江悉为花荣所用”,为此不惜篡改原文,以坐实“花荣传中不重宋江”之论。这种简单粗率的做法给他小说理论的深入造成了障碍。
(二)“以人系事”的特点
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读第五才子书法》)
金圣叹认为《水浒传》的写作是为了塑造一批英雄人物形象,而《水浒传》成功的标志就在于人物塑造的成功:“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同上,参见《序三》)而这个特点也与《史记》的影响有关。
司马迁创立的纪传体,不再像编年史那样“以年系事”,而是“以人系事”,即以人物为纲来选择、组织史料,突出了人的主体地位,就其文学意义而言,《史记》最大的成就是写出了一批栩栩如生、令人难忘的历史人物。为突出人物的精神风貌,应选择那些能够反映其思想、性格、本质特征的事件,而这种事件未必关乎“天下存亡”,如陈胜“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的浩叹,张汤“劾鼠掠治”的儿时小事(注:《史记》卷四十八《陈涉世家》、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传》。),都很琐细,却使人物性情毕现。
金圣叹对《水浒传》那些成功地表现人物个性的情节赞不绝口,认为得到了“史公笔法”的真传。第2回写鲁达不许酒保“聒噪”,金批云:“回写鲁达,便又有鲁达一段性情气概,令人耳目一换也。看他一个人便有一样出色处,真与史公并驱矣。”他类似的评论还很多,如《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论“《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第25回回评论鲁达、林冲、杨志、武松各有其“胸襟”、“心地”、“形状”、“装束”,等等,都很精辟地证明了《史记》“以人系事”特点对《水浒传》作者塑造人物形象产生的积极影响。
(三)“怨毒著书”的思想内容
李贽《忠义水浒传序》称:“《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焚书》卷三)他把《水浒传》与《史记》的“发愤著书”精神联系起来。金圣叹在这个问题上态度颇为矛盾。一方面他提出“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不能“并比于史公发愤著书一例”(《读第五才子书法》),这显然与《水浒传》的思想内容不合。而另一方面,他又完全同意李贽的意见并为《水浒传》“怨毒著书”的性质辩解:
发愤作书之故,其号耐庵不虚也。
其言愤激,殊伤雅道,然怨毒著书,史迁不免,于稗官又奚责焉?(注:第6回夹批、第18回回评。按“怨毒”一词出于《史记·伍子胥列传赞》:“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班固指责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汉书·司马迁传》),这曾被长期当作攻讦《史记》的口实,然而也遭到不少人反驳。如宋人楼昉《过庭录》云:“太史公作苏秦、张仪、范雎、荆轲传,分外精神,盖子长胸中有许多侠气,所谓爬着他痒处。”在金圣叹看来,班固所指责的也恰恰是《史记》精华之所在:
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读第五才子书法》)
天都外臣《水浒传序》曾指出,《水浒传》与《史记》中《项羽本纪》、《游侠》、《货殖》诸传“警策”之处相类。金圣叹对水浒群雄确有不少贬词和诅咒,但更多时候他“赏叹不置”的也正是那些与《史记》精神相通之处。第50回“雷横为母,朱仝为友,写得一样慷慨”,他认为“其势遂欲与《游侠》诸传分席争雄”(第50回夹批)。他对李逵、阮小七、鲁达、武松等极力赞赏,如评鲁达:“写鲁达为人处,一片势血直喷出来,令人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孔子云:‘诗可以兴。’吾于稗官亦云矣。”(第2回回评)这些看法,实际上否定了他反对称《水浒传》为“发愤著书”的意见。
《史记》“发愤著书”、推重豪侠的思想倾向对《水浒传》等小说有显著影响。金圣叹在此表现出的进步与保守思想的内在矛盾,在李贽等人身上也有反映,应历史地对待。不过金圣叹主要还是承认并赞赏《史记》对《水浒传》的这种影响,尚不失为开明的批评家,对此我们应予以肯定。
(四)叙事和修辞方法
金圣叹重视分析《水浒传》的“章法”、“句法”、“字法”等,且认为这些方法与《史记》有密切关系:“《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读第五才子书法》)他提到一种基本叙事方法,即所谓“春秋笔法”。孔子修订《春秋》,常一字寓褒贬,后来司马迁等发展了这种写法,在记叙中不直接表明观点,而是把自己的立场、观点隐藏在客观叙事方式中。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六中称之为“序事中寓论断法”,金圣叹则称之为“史家案而不断之式”(第40回回评),《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所举“绵针泥刺”、“背面铺粉”二法,是其具体应用。他认为《水浒》作者对宋江犹如司马迁对汉武帝,表面肯定而暗用“深文曲笔”予以讥刺(注:第35回回评。参见《读第五才子书法》,第17、第35至38、第40至42、第50、51、57、59、61、64、第66至68各回回评及夹批。),说这表明“《水浒传》独恶宋江”(《读第五才子书法》)。这种看法当然违背小说本意,与金圣叹自己的另一些观点也自相抵牾。为证明上述意见,他常篡改原文,并有意曲解,因此这部分批语比较生硬武断,缺乏说服力。
叙事视角问题是金圣叹小说理论中颇引人注目的一个方面。中国古代小说与史传一样,基本采用全知视角,但间或也有用限知视角叙事的。金圣叹把第20回、第26回的各一段分别改作阎婆惜和武松“听出来的”(注:金圣叹对自己这两处修改很得意,赞为“神妙之笔”、“奇文”。),许多研究者引为限知叙事的例子而加以赞许。实际上他在另外一些地方也论及叙事视角问题,并与《史记》相联系。如第8回回评分析鲁智深救林冲的场景:
乃今观其叙述之法,又何其诡谲变幻,一至于斯乎!第一段先飞出禅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详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为智深。若以《公》、《谷》、《大戴》体释之,则曰:先言禅杖而后言和尚者,并未见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则一条禅杖早飞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惊心骇目之中,但见其为胖大,未及详其脚色也;先写装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惊骇稍定,见其如此打扮,却又不认为何人,而又不敢问也。盖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而《水浒传》乃独与之并驱也。
他的分析清楚地表明,这段叙述其实就是以二公人为观察者的限知视角叙事。第12回杨志、索超比武,金评:“此段须知在史公《项羽纪》‘诸侯皆从壁上观’一句化出来。”这是因为“一段写满教场眼睛都在两人身上,却不知作者眼睛在满教场人身上也。作者眼睛在满教场人身上,遂使读者眼睛不觉在两人身上”,与《项羽本纪》中从诸侯眼里看到项羽率楚军奋战的限知视角叙事手法类似。金圣叹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尚浅,但在当时已可谓是空谷足音了。
金圣叹关于《水浒传》对史传叙事方法、修辞技巧的借鉴还有很多论述,但有许多只是从一种宽泛的文章学角度着眼的。胡适批评他把《水浒》搞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鲁迅则说他“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做法上”(注:《〈水浒传〉考证》,《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下)第74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南腔北调集·谈金圣叹》,《鲁迅全集》第四卷第52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我们看他津津乐道的“起承转合”(《读第五才子书法》)、“相题有眼,捽题有法,捣题有力”(第46回回评)等,的确有八股气,把小说的写法与古文、八股文混为一谈。他在这些地方评论最多最细,但对揭示小说特有的审美特征和艺术手法,并没有太大贡献,因而在这里我们也不拟详论。
《史记》对小说创作的影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金圣叹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无疑很有价值。但他的论述存在简单化倾向,过分强调小说与史传的共性,对小说特有的文体特征、艺术手法谈得较少,这是他小说理论的不足。
三、小说特性:与史传的区别
作为卓越的小说批评家,金圣叹对传统小说观虽有某种程度的认同,但也敏锐地窥到了小说一些独特的规定性和美学特征,并大胆肯定,提出了不少创造性见解。
《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有一条论《水浒传》与《史记》的不同,研究者普遍给予高度评价:
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
对这段话的具体阐释,各家意见不尽一致。有人认为“因文生事”和“以文运事”是小说与历史著作的区别,有人则认为是文学内部小说与史传文学的区别(注:前者参见叶朗《中国小说美学》第61-6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中国历代文论选》(三)第247-24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后者参见陈洪《中国小说理论史》第159-161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张健《“以文运事”与“因文生事”辩正》,《苏州大学学报》1991年第1期。)。孰是孰非,不能轻下断语,还必须与金圣叹的其他评论结合起来看。第28回回评讨论“文”、“事”关系,尤应注意:
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马迁之书,是马迁之文也,马迁书中所叙则马迁之文之料也……是故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钜者而括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呜呼!古之君子,受命载笔,为一代纪事,而犹能出其珠玉锦绣之心,自成一篇绝世奇文。岂有稗官之家,无事可纪,不过欲成绝世奇文以自娱乐,而必张定是张,李定是李,毫无纵横曲直、经营惨淡之志哉?则读稗官,其又何不读宋子京《新唐书》也!
金圣叹把《史记》与《水浒传》放在一起同《新唐书》相对照:前者“为文计,不为事计”,后者则“止于叙事”。这表明他把《史记》和《水浒传》都当作文学作品,二者之间并非小说与纯粹历史著作的关系,这也是他的一贯思想。作为“实录”性质的史传,《史记》绝非只“为文计,不为事计”,此无须辩。金圣叹的贡献在于发现了小说与史传“因文生事”、“以文运事”的根本差异。
“事”可以是实有的,也可以是虚构的,由于使用“记事”、“叙事”等术语同时指涉小说与史传,金圣叹一般不强调两种“事”的区别。但在上引评语中他清楚地分辨了这种差异:史传“以文运事”,记叙“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的既成事实,而小说“因文生事”,叙述的是虚构“生成”之事。这决定了两种不同的写作方式:史传虽然可以对史实作“括”、“张皇”、“附会”、“轶去”等处理,但不能背离“实录”原则;小说则拥有充分的创作自由,“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从而更容易成为吸引读者的“绝世奇文”。“因文生事”的概念,表明金圣叹已认识到小说的一个基本规定性——虚构性。他对《水浒传》因这一特性而“胜似《史记》”给予充分肯定。
中国小说长期与史纠缠在一起,史著的“实录”等原则也被拿来绳法小说。但从小说角度出发,虚构性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在金圣叹之前,天都外臣和容与堂木《水浒传》评语已指出《水浒传》的虚构性。金圣叹历史性地总结和发展了这一观点。
容与堂本第1回回评说:“《水浒传》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所以为妙。”虚构的小说为什么使人感到“逼真”?容本解释说“只为他描写得真情出”,符合“人情物理”(注:明《容与堂刻水浒传》第10、第97回回评,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金圣叹对此也有精辟之论。他评武松打虎:“皆未必然之文,又必定然之事。”打虎场面本出于虚构,却因符合生活逻辑而成为“全副活虎搏人图”(第22回夹批)。《读第五才子书法》有一段说:
《宣和遗事》具载三十六人姓名,可见三十六人是实有。只是七十回中许多事迹,须知都是作书人凭空造谎出来。如今却因读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个人物都认得了。任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熟识。文字有气力如此。
《宣和遗事》情节简单,人物形象粗糙,《水浒传》作者加以合理虚构,使人物形象丰满、生动起来,达到“任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熟识”的栩栩如生的境界。逼真的虚构叙事为小说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逼真的叙事要靠“纵横曲直、经营惨淡”的情节安排和富有形象性的细节描写来实现,这就是所谓“为文计”。容本第13回回评说:“《水浒传》文字形容既妙,转换又神……已胜太史公一筹”,金圣叹进一步提出“《水浒传》胜似《史记》”,认为《水浒传》在艺术性方面甚至超越了《史记》。林冲误入白虎堂一节,金批云:“如此奇文,吾谓虽起史迁示之,亦复安能出手哉!”(第6回回评)李逵等闹江洲,情节“奇变之极”,他认为“笔墨之妙,史迁未及”(第40回夹批);武松杀嫂祭兄一段情节极尽紧张变幻之能事,金圣叹赞道:“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读《水浒》不读设祭,不知《水浒》之奇也。”(第25回回评)
逼真的虚构叙事、鲜明的人物形象、生动的情节和细节描写是小说的生命,在这些方面《水浒传》的确“胜似《史记》”。
由于以《史记》等史传作品为参照,《水浒传》的虚构性等小说特性得以凸显出来,金圣叹敏锐地总结并肯定了这些特性。但他对《水浒传》与其他小说的共性则注意得不够,致使他的小说理论不足以涵盖小说的整体。
四、结语
以上我们对金圣叹的小说观作了一些分析,阐述了他的小说批评与史传传统的密切关系。这种“拟史批评”模式对后来的小说批评影响极大。直到晚清,一些批评家仍沿用着金圣叹的批评方法和批评精神。
小说与史传何以会有这种密切关系?首先是由于史传本身包含有小说因素,对小说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而小说家对史传从思想内容到修辞技巧都加以借鉴、模仿,使它们之间建立起诸多血缘关系,诚如钱钟书先生所说:“明清评点章回小说者动以盲左、腐迁笔法相许,学士哂之……然其颇悟正史、稗史之意匠经营,同贯共规,泯町畦而通骑驿,则亦何可厚非哉!”(注:《管锥编》第一册第166页,中华书局1986年。)其次是攀附史传以自高身价。小说在古代一向受歧视,若和地位甚尊的史传认了“同宗”,自然可以提高其地位。在传统观念笼罩下,这也是小说批评家别无选择的选择。从批评实践的角度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小说批评晚起,且长期得不到重视,造成理论贫乏,往往要从诗文、艺术批评等领域汲取养分,对史传理论的借鉴更是必然的。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的成功,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对《史记》等的认真借鉴。
史传传统对金圣叹小说观的形成既起了积极的启发和推动作用,也有阻碍其深入的负面影响。通过揭示小说与史传诸多方面的密切关系,他比较系统地发掘出《水浒传》丰富的文学价值,对小说的虚构特性和审美特征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但由于小说和史传毕竟性质不同,许多史传理论并不适用于小说,金圣叹的一些分析便有生搬硬套之嫌;更严重的是,由于过分强调与史传的共性,他对小说整体概念和整体性质的认识不无偏失,也不够全面,未能彻底摆脱旧的小说观的束缚。
但不管怎么说,金圣叹小说批评的成就是难能可贵的,他对小说的大胆肯定和宣扬也很有勇气,晚清的邱炜萲给他以很高的评价:
前乎圣叹者,不能压其才;后乎圣叹者,不能掩其美。批小说之文原不自圣叹创,批小说之派却又自圣叹开也。(《菽园赘谈》)
在中国古典小说理论史上,金圣叹的贡献和地位确是无人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