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名》“雨,羽也”的民俗内涵,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民俗论文,内涵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释名·释天》中推求“雨”的语源时说:“雨,羽也,如鸟羽动则散也,雨水从云下也。”对刘熙的这一解释今人大都视为随意附会,很少首肯,因为从科学的角度来看“雨”和“羽”显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然而从民俗的角度来看,将“雨”的语源推求为“羽”却正确地提示了远古华夏族对雨的认识水平。
古人认为雨是由鸟掌管着的。《韩诗外传》卷八说:“(凤)延颈奋翼,五彩备明,举动八风,气应时雨。”这是说凤鸟奋翼则有时雨相应。《孔子家语·辨政》云:“齐有一足之鸟,飞集于宫朝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使使聘鲁,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商羊,水祥也。昔童儿有屈其一脚,振讯两眉而跳,且谣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齐有之,其应至矣。急告民趋治沟渠,修堤防,将有大水为灾。’顷之大霖,雨水溢泛。”《论衡·变动》也说:“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商羊鸟是雨的信使,这跟鸟主管雨的认识是一致的。《山海经·西次三经》:“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这跟商羊鸟同类。甲古文中有一个上“雨”下“凤”结构的字(甲3442),这是鸟能降雨的观念在文字中的反映。雷是雨的前奏,跟雨有密切的联系,卜辞中就有“兹雷其雨?(乙3434)“雷不雨?”(乙7313)的记载。既然雨是由鸟主管的,那么雷被想象成鸟的啼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大戴礼记·夏小正》:“雉震呴。震也者,鸣也。呴也者,鼓其翼也。正月必雷,雷不必闻,惟雉为必闻。何以谓之?雷则雉震呴,相识以雷。”《说文》:“雊,雄雉鸣也。雷始动,雉乃鸣,而句其颈。”雷动则雉鸣,雉鸣则知雷动,鸟鸣与雷动相互应和,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国外后进民族中也有这种说法,如美洲印第安人认为雷声是一只巨鸟发出的,大科达族认为每次雷声的头一声是老鸟所发。
古代传说中的雷神多为鸟形。如甘肃秦安县乡村雷神庙中的雷神为鸡形:壮族传说中的雷神是“青蓝色的脸(案:脸色来自天色),鸟的喙,背上长一双翅膀”;侗族的雷神是“青色的脸,红色的鸟喙,有双翅,足似鸟爪”;瑶族的雷神背上有肉翅扑扑扇动①。将雷神想象成鸟的形状,正是鸟主降雨观念的反映。
(二)
古人还认为鸟能镇慑水神。《文选》张衡《西京赋》:“浮鷁首,翳云芝。”三国吴薛综注“船头象鷁鸟,压水神,故天子乘之。”《晋书·王濬传》:“大船皆画鷁首怪兽于船首,以惧江神。”鷁鸟何以能镇慑水神呢?雨和水是互相换化的,其实是同一个东西。鸟既然主管雨,当然也可以主宰水。船最怕倾覆,而倾覆在古人看来是由水神作崇的结果,现在将水的顶头上司鸟请到船上,与人同舟共济,水神对狐假虎威的人也就奈何不得了。古人用来装饰船的动物大都是鸟和龙。《方言》卷九“或谓之鷁首”。郭璞注:“鷁,鸟名也,今江东贵人船前作青雀,是其像也。”梁元帝《船名》诗:“池模自鹄舞、檐知青雀归。”“白鹄”“青雀”指做成或绘有白鹄、青雀形的船。《文选》张协《七命》:“乘凫舟兮为水嬉。”李善注:“舟为凫形,今吴之青雀舫其遗像也。”有时也泛言“鸟舟”。《穆天子传》卷五:“天子乘鸟舟龙卒,浮于大沼。”龙舟在古籍中也很常见,后世的影响比鸟舟要大。《淮南子·本经》:“龙舟鷁首,浮吹以娱。”②如所周知,龙也是雨水的主宰,因此,无论是鸟还是龙,用它们装饰船的初始目的都是为了镇慑水神,防止倾覆。梁萧子显《南征曲》云:“棹歌来扬女,操舟惊越人。图蛟怯水伯,照鷁竦江神。”萧氏对“图蛟”(即龙)“照鷁”的目的是十分清楚的。
(三)
古代祈雨的祭祀叫雩,祭祀时祭者要装扮成鸟的形状,模拟鸟的动作。《周礼·地官·舞师》:“舞师……教皇舞,帅而舞旱之事。”郑玄注“旱之事谓雩也。,热气也。郑司农云:‘皇舞,蒙羽舞。书或为尾,或为义。’玄谓皇析五采羽为之。”又《春官·乐师》“有皇舞”郑玄注引郑司农云:“皇舞者以羽冒覆头上,衣饰翡翠之羽。”《庄子·徐无鬼》“孙叔敖甘寝秉羽”释文:“或作翅,雩舞者之所执。”雩祭时将鸟羽蒙在头上,或者手持羽翅,显然是为了将自己装扮成鸟。雩字也写作。《说 文》:“雩或从羽,雩舞羽也。”雩祭舞羽,故字又从羽。雩祭要跳皇舞,皇舞蒙羽而跳,故皇子也写作。这是雩祭者自饰为鸟的习俗在文字上留下的印迹。既自饰为鸟,其舞蹈动作自然模仿鸟的动作。我国云南、贵州、广东、广西以及越南、老挝等东南亚地区出土的约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的部分青铜器上可以看到一组组头饰羽毛、羽冠或身披羽衣、衣着羽尾的人物图像,伴随羽人出现的有船、鱼、鸬鹚、翔鹭、犀鸟、飞燕以及羽幢、铜鼓等形像。羽人呈鸟的姿态,尤其在徒手时双手往往作鸟的翅膀扇动的样子,或是羽饰飘摇作飞翔之状。③这些羽人图表现的是古人的什么生活呢?有两条线索可以帮助我们揭开羽人的面纱。其一,羽人的伴随物几乎都跟雨水有关。船行于水,鱼生于水,鸬鹚、翔鹭为水鸟,燕子的一些行为可以兆示天将下雨(如谚语有“燕子低飞蛇过道,必有大雨到”)。铜鼓可以模拟雷声,我国古代就有雷是天鼓的说法。《论衡·雷虚》:图画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晋葛洪《抱朴子》:“雷,天之鼓也。”(《初学记》卷1引)云南佤族的铜鼓上有青蛙、鱼、鸟、光芒等图案,他们认为铜鼓上有蛙是为了祈雨,鱼也与雨水有关。④光芒和鸟虽然他们没说出什么象征意义,我想也跟祈雨有关。光芒是炎热、干旱的象征,鸟则主管雨水,已见上述。佤族铜鼓现在的一个主要用途是失火时敲击,这一用途跟鼓上图案的寓意密切相关。可见鼓也有祈雨的作用。其二,羽人图案到西汉后期开始为蟾蜍、云雷、波浪等纹饰所取代,这些替代图案也都跟雨水息息相通,这种替换只是形式上的变化,并无实质的不同,换汤未换药。不仅如此,由于云雷、波浪等纹饰跟雨水的关系更为直接,可以把它看作是早期羽人图内容的简释,正如从现代人的身上可以找到类人猿的影子一样;根据上述两条线索,联系华夏族雩祭时自饰为鸟的习俗,我们可以认为羽人图是祈雨仪式的生动写照,羽人双手做鸟翅扇动的样子正是模拟鸟的动作的舞蹈。新墨西哥州的祖尼印第安人有一种祈雨仪式,其中就有用棉线把鸟羽捆在一起涂抹祷杖、把装饰的羽毛棒奉献给众神、拜谒圣泉等活动。⑤这跟自饰为鸟以祈雨的方式大同小异。看来借助鸟来祈雨具有一定的广泛性。那么,为什么要借助鸟祈雨呢?个中原因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鸟是雨水的主宰。
(四)
鸟主管雨水的观念在“”“羽”两个词中也可以得到印征。《说文》:“,水音也。”段玉裁注:“江氏声曰:‘五声羽属水,许字作,与各书不同。’今按此当谓流水之音耳。”江声将当作五音之羽的本字,这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不但五音之羽从未有哪个典籍写作,而且许慎将释为水音而不是羽音。段玉裁将测度为“流水之音”,也不切当,字既从雨,其义应跟雨有关。古人有时将雨称为水,甚或雨水不分。《汉书·王莽传》“典致时雨”,颜师古注引应劭说:“雨,水也。”《左传》昭公9年:“水正曰玄冥。”但《风俗通义》卷八“雨师”则说:“郑大夫子产禳于玄冥,雨师也。”又以玄冥为雨师。从字面上看玄冥是阴天或是苍天的意思,应为雨师。《左传》庄公8年:“秋,宋大水,公使吊焉。曰:天作淫雨,害于粢盛,若之何不吊?”前言“大水”,后称“淫雨”,是“大水”即指大雨。《红楼梦》第2回“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风水”即“风雨”。杨宪益、戴乃迭的《红楼梦》英译本将上引句中的“水”译为rain,这是对的。今不少方言仍将雨称为水,如广州话、梅县客家话把下雨叫“落水”。因此,我们认为许慎所说的“水音”是“雨声”的意思,这样才跟字从雨相符。明确了的本义,那么联系上述古人以羽祈雨的习俗来考虑,则之从羽不仅仅是表示声音,更重要的是在表义,也就是说,是一个会意兼形声的字。
五音之羽古人认为指水声,所以和水相配。《汉书·律历志上》:“羽为水。”《素问·金匮真言论》:“其音羽”。唐王砅注:“羽,水声也。”又《阴阳应象大论》:“在音为羽”。王注:“羽谓水音沈而深也。”这种说法显然不是没有来由的,前人也曾作过一些推测。《释名·释天》“雨,羽也”。王先谦《疏证补》引王启原说:“《周语》‘故长夷则之上宫名曰之羽’。韦注:‘羽,翼其众也。’则五音之羽取鸟羽之义。”韦昭揣测五音之羽取“翼其众”之义,未近事理。五音各具特色,各有其适于表现的内容,不存在谁优谁劣的问题,怎么能说是羽音翼蔽或是辅翼其他四音呢?王启原说“五音之羽取鸟羽之义”是对的,但未能说明羽音、水音及鸟羽三者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在我们看来,五音之羽之所以取鸟羽之义,之所以是水音,正是先民鸟主雨水观念的遗意。典籍中羽字有时写作雨。如《汉书·元后传》:“冬,飨饮飞羽。”颜师古注:“飞羽殿,在未央宫中。羽字或作雨。”这种“或作”恐怕不能仅仅理解为同音假借,它更大程度上反映了“羽”“雨”两词在意义上的纠葛。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会对《释名》“雨,羽也”的训释理解得更为深入一些。雨声和水声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这不仅因为雨水实为一物,而且在人们的听觉上雨声和水声也是相似的,我们今天既用“哗啦啦”描状下雨声(如歌词有“哗啦啦下雨了”),又用来描状流水声(如歌词有“小河的流水哗啦啦”),便是证明。因此,古人将羽音说成水声实际上是包括雨声在内的。鸟羽可以致雨,雨落则成水,这就是羽音、水音及鸟羽三者之间的内在联系。
总之,雨声之从羽会意,水声之羽从鸟羽取义,这是先民鸟主雨水的观念在语言文字上留下的雪泥鸿爪,可以互相发明。
(五)
上面我们论述了古人的鸟主雨水观念及其种种表现。现在我们进一步要问:为什么古人会认为鸟是雨水的主宰?这种观念产生的生活基础是什么?我们知道原始思维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直观体悟,一是相似联想。在原始捕鱼生活中有不少现象可以诱导人们将鸟看成是雨水的主人。其一,捕鱼者可以观察到水鸟自由地浮游于波浪之上,甚至可以入水觅食,冲不走,淹不死,水神不敢加害,这种现象在原始思维中如果不理解为鸟对水的控制和征服是找不到更好的答案的,正如部落之间强控制弱,弱听命于强一样。其二,水鸟不仅可以入水觅食,而且可以高飞云霄,乘云驾雾,与云霞齐飞(龙也有这种入水上天的本领),这跟水汽蒸发升空为云,云可化雨落地成水有相似之处,它们都可自由往来于天地之间。这种相似性使它们易于联想到一起。其三,水鸟常常扇动翅膀,抖落身上水珠,其情形跟下雨一般无二。祈雨者装扮成鸟扇动翅膀,很可能模拟的就是这种动作,《释名》中所说的“如鸟羽动则散也”更是明确将鸟羽抖动跟下雨联系在一起。按照前人的说法,雩祭者要一边舞蹈,一边哭泣,一边呼喊。《尔雅·释训》:“舞号,雩也。”郭璞注:“雩之祭,舞者吁嗟而请雨。”《周礼·春官·女巫》:“旱则舞雩,凡邦之大灾,歌哭而请。”《礼记·祭法》:“雩宗,祭水旱也。”孔疏引《春秋考异邮》云:“雩,呼嗟哭泣。”舞蹈模拟鸟羽抖动,哭泣模拟水珠散落,呼喊模拟鸟的鸣叫,这一模拟巫术充分说明了古人正是从鸟羽抖落水珠的现象得出了雨由鸟抖落的认识,进而也将雨呼作羽,后世造字写作雨。其四,不少鸟在天将下雨或是雨将停止的时候通常有一些稳定的相关行为,起着晴雨表的作用,商羊鸟、蛮蛮鸟的传说就是以这种现象为基础的。面对这种现象,将雨水的控制权算在鸟的身上那是十分符合远古人幼稚的思维判断能力的。由上可知,鸟成为雨水的主宰是原始生活现象启迪幼稚思维能力的结果。
也许有些人会问:你说古人是用水鸟解释雨的发生原因,这有何根据?我们的回答是:(一)考古成果证明,远古人类通常依傍江河湖泽为生,古埃及人依赖泥罗河,古印度人依赖恒河,这都是众所周知的。江湖不但给人们提供了生活用水,而且是人们食物的重要来源。水鸟跟人共饮一江水,同食一湖鱼,是早期人类朝夕相处的伴侣,因而成为早期人类观察思考的客体。(二)我国古代的鸟舟都是做成水鸟形或用水鸟图案作装饰。鷁是水鸟,青雀据郭璞说是鷁的别名,鹄也是水鸟。凫更是潜水高手,该鸟就是因善于伏没而得名,故又称沈(沉)凫(见《尔雅·释鸟》)。民间传说阴雨天如果听到野鸭子(即凫)鸣叫意味着天还要继续下雨。《抱朴子·对俗》:“鱼伯识水旱之气。”《广雅·释鱼》:“鱼伯,青蚨也。”亦作青凫,实即凫之异称。《诗·大雅·凫鹥》正义引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云:“(凫)大小如鸭,青色,卑脚,短喙。”因其色青,故称青凫。船用善于沉浮、能识水旱的水鸟作装饰,显然是水鸟能主宰雨水的缘故。(三)表现古人祈雨仪式的羽人图上所绘之鸟多为水鸟,已见上述。这些事实说明,远古人跟雨水联系到一起的鸟确实是水鸟,换句话说,是水鸟的行为启发了古人解释雨水现象的想象。
(六)
最后,我们还想解释一下鸟或羽与旱或火的关系。《山海经·南次三经》:“令丘之山,……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锦绣万花谷》前集卷1引《博物志》云:“华山有鸟,名肥遗,见则大旱。”《素问·五常政大论》“其虫羽”。王砅注:“羽,火象也。”又同篇“羽虫育”注:“羽为火虫,气同地也。”鸟既主雨水,为何又见则大旱、为火象火虫呢?这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既然能降雨,当然也能不降雨,而不降雨正是干旱,正是火热,二者对主管者来说是统一的。明此,则南方之兽为朱雀而与火相配的道理也就不难理解了。至于《山海经》中提到不少鸟“可以御火”,那自然是水可灭火的缘故。
注释:
① 见武文(《“鸡招”考释》,《民间文学论坛》1987年第四期。
② 不少研究龙舟竞渡习俗的学者将“龙舟鷁首”理解为一只船上饰有龙鷁两种动物,并对既是龙舟何以船头饰以鷁首、既饰鷁首又何以称龙舟迷惑不解(见《中国民间文化》1991年第2集P130)。我们认为这里的龙舟归龙舟,鷁首归鷁首,二者并不相干,鷁首指饰有鷁首的船,与龙舟并举。《广雅·释水》:“鷁(本作鷁首),舟也。”张衡《西京赋》:“浮鷁首。”可见将这句话中的龙舟和鷁首扯到一起是不合适的。
③ 见郑羽平《羽人探谜》,《民间文学论坛》1987年第5期。
④ 见汪宁生《佤族铜鼓》,《民族考古学论集》文物出版社1989年。
⑤ 见《中国民间文化》1991年第1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