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浮动与歧义_起风了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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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95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5302(2016)01-0096-08

       《起风了》在制作过程中,就被世界范围内宫崎骏的粉丝寄望为冲击奥斯卡最佳动画片奖。第86届奥斯卡提名的五部最佳动画片分别是《蜗牛》《最卑鄙的我(Ⅱ)》《艾特熊和赛娜鼠》《冰雪奇缘》《起风了》,“无论如何,《冰雪奇缘》将会赢;《起风了》可能赢也应该赢。”①然而,截至2014年1月31日就斩获了11.6亿美元票房的《起风了》,却在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最终角逐中落败。影片沿袭了叹赏当事人执着于手工艺的日本文学传统,赞颂堀越二郎对于飞机的痴想。但堀越二郎成功研发的零式战机,曾用于偷袭美军珍珠港,并对中国、东南亚国家狂轰滥炸,导致尸横遍野。故《乡村声音》评论人姜寅求在波士顿影评人协会2013年度奖项评议中指出:“该片令人厌恶;显示了整个日本战后对于历史的态度:知道战争的可怕,并心甘情愿地拒绝知道日本在那个可怕战争中的角色。”②本文未简单地从政治和历史视角置评该片,而是将该片悬置于战后日本二战电影的历史表述的谱系中,拆解了《起风了》历史表述语义的滑动与歧义。

       一、细腻含蓄的光亮之美

       宛若敷色未干的粉笔画,《起风了》的画面色彩柔和、明丽清韵。尤其是大量的城市街景线条笔触细腻,勾画了日本民俗、文化的和风,别有一番文化的气韵。灵妙的音乐以及歌手松任谷由实1973年的《机尾云》作为主题歌,更加温润了色彩的光亮。

       另外,该片催人泪下的主因还在于角色的心性之美。男主人公堀越二郎自幼就有强烈的正义感并憧憬制造飞机、翱翔蓝天。1923年,堀越二郎在大学修习了发动机专业。在旅行回东京的火车上,堀越二郎偶遇了有女仆陪护的菜穗子。相识契机是,堀越二郎坐在一节车厢前端读书,帽子凌空飞起,被此时站在相邻车厢尾部的菜穗子冒险接住并递还。短暂的寒暄后,两位年轻人就分开了。然而,不久之后,骇人听闻的关东大地震瞬间爆发,顿时,地动天摇,铁轨扭曲断裂,城市中烈火肆虐。菜穗子女仆的腿受伤,堀越二郎用自己的木尺作为正骨的夹板为女仆包扎,背着女仆小跑送菜穗子回家后,来不及留下姓名,就跑到面临烈火焚烧险情的大学图书馆搬运书籍,并在冥冥中感受到了意大利飞机设计师卡普罗尼的呼唤。堀越二郎的侠义和果敢,成为男女主人公几年后重逢相恋的主因。

       1932年,留学德国归来的堀越二郎被提升为日本海军急需的舰载机主要设计师,但试飞屡败。悲观绝望的堀越二郎来到一个夏季度假村休养。一天,菜穗子正在一个山丘顶端写生,不期而至的狂风将她的白阳伞自山顶吹落至谷底。此时偶然路过的堀越二郎,勇敢地追上并用力控制住再次飞走的伞。这也许是堀越二郎对菜穗子昔日恩惠的回报。但这种巧合,除了浪漫,还有一种宿命般的、空灵的神秘机缘色彩。后来当堀越二郎获悉菜穗子身患肺结核的绝症时,他毅然决然地表白了爱情,菜穗子则坚称自己康复时才应允。当回家的菜穗子病情几番恶化时,堀越二郎不顾工作的繁重,要么电话慰藉,要么不惜舟车劳顿地去探望。菜穗子病情严重并远赴山中疗养后,二人仅能鸿雁传书。然而,得知堀越二郎试飞屡败以至于身心困顿时,菜穗子没告知家人就毅然中断治疗,前来与堀越二郎结婚并悉心照料丈夫。令人痛心的是,二人仅度过了短暂的甜美时光。当菜穗子感觉生命之灯即将燃尽,且堀越二郎的研究峰回路转时,菜穗子决然地不辞而别。她的生命宛如樱花一样绚丽与转瞬。世界各国观众都能从一场纯洁的浪漫爱情中生出不同的文化解读,感受到真挚、奉献、担当等品质的魅力。

       至于其他角色,也都有善良人性。如身材矮小且喜剧性中分发型的工场老板,他平时总是快步如飞,面沉似水,训斥部下时总是粗鲁地吼叫。但当他得知菜穗子远寻堀越二郎并准备完婚,甚至堀越二郎的父母还未见过菜穗子时,民俗的道德感让他拒绝了,但听从其妻子劝告后,老板不仅同意借房子给孤苦的二人,还同意做他们的证婚人。对于一对孤苦无依的恋人而言,这种温馨和慷慨犹如春风化雨。

       宫崎骏拟定片名时,曾借用法国诗人保罗·瓦雷里诗歌《海滨墓园》中的语句“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并在电影宣传海报上用了后半句作宣传语,以表达对堀越二郎和小说作者堀辰雄的敬意。其实,《起风了》的中文翻译是有失意味的直译,译为《昔风不起》或《风不再起》应更为贴切。

       “风”可以指影片中自然的风,也可以暗喻菜穗子生命的如风飘逝,也可暗示众多无辜日本人的生命在战争中流走。总之,多重意味的“风”蕴含着生命的光亮与凋零。

       二、历史表述的浮动与模糊

       《起风了》虽以历史为题材,但宫崎骏意在描绘当代。影片放映一个月余,宫崎骏就深陷日本政治舆论的漩涡。坦言之,当今世界各国的大部分观众都为《起风了》的美丽心灵而落泪。但一看到绘着日本国旗的零式战斗机,一看到曾经碾轧东南亚各国海域的日本航空母舰,尤其是曾经制造了南京大屠杀等杀戮的穿着有血红肩章的、黄呢子料的日本陆军军人,这些镜头必然激活二战受害国的锥心记忆。令人遗憾的是,《起风了》淡化了历史真实,仅关注堀越二郎的纯美爱情。一些评论认为《起风了》表达了反战观点,因在影片结尾,一些零式战机爬升到天际,化作了星星点点,台词是:飞机是一个悖论,有去无回了。另有韩国媒体则指责宫崎骏美化了那些为战争服务的人。

       担任该片北美营销的是与吉卜力工作室曾有16年成功商业合作的迪斯尼公司,对此也十分谨慎。影片配音版定在美国和加拿大进行小规模上映,发行商则是迪斯尼旗下的试金石影片(Touchstone Pictures)。相反,宫崎骏之前的《千与千寻》等三部影片在北美的发行都采用了旗舰发行品牌迪斯尼。自2013年11月7日(周五)开始,该片计划在纽约和洛杉矶上映,而负责该电影制作的好莱坞制片人弗兰克·马歇尔(Frank Marshall)却出乎意料地拒绝了采访请求。如此敏感的原因在于,除了吸烟、动画炸弹、肺结核疫情等棘手画面外,该片本质上就是一部杀戮机器的堀越二郎的传记。面对波澜起伏的辩争,美国海军学院学报2014年4月14日发表了《透视日本的眼睛:日本二战电影》③的文章,文中列举并简述了部分战后日本二战电影。

      

       《透视日本的眼睛:日本二战电影》一文,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美国主流媒体的品评,也再次验证了新历史主义批评的观点,即对历史而言,文学艺术并非次等的被动存在物,而是彰显历史真正面目的鲜活存在体;对历史阐述,并不苛求文学艺术去恢复历史原貌,而是在时过境迁、尘埃落定之际,解释历史“应该”和“怎样”,呈现历史最深层隐秘的矛盾④。对于如何公允评价《起风了》,本文并未进行简单的政治解读,而是先归纳了战后日本二战题材电影的历史表述类型,并依此对《起风了》的历史表述予以拆解和厘清。

       三、战后日本二战电影历史表述类型

       1945至1952年期间日本出现的一批反战电影主要反思了战争给民众带来的痛苦,或刻画日本人民面对满目疮痍、重建家园的坚韧,或将战争责任归咎于国家。如《无悔我青春》(黑泽明导演,1946)、《不死鸟》(木下惠介导演,1947)、《二十四只眼睛》(木下惠介导演,1954)、《贤妻良母》(龟井文夫导演,1952)等等。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日美议和,日本再次整顿军备而成立警察预备队,忧虑战争来袭的日本电影,出现了一批问责战争、问罪战犯的“反战”影片,如今井正的《等到重逢》(又译《重逢之前》,1950)《姬百合之塔》(又译《山丹之塔》,1953)、本萨夫的《真空地带》(1952)、家城巳代治的《流云归宿》(又译《云飘天涯,1953)、新藤兼人的《原子弹下的孩子》(又译《原子弹下的孤儿》,1952)、黑木和雄《飞不了的沉默》(1966)等影片,都倾力表现了太平洋战争的悲惨以及日本军队的非人性,这些作品“对战后日本和平主义的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⑤。

       除了反战电影,战后日本二战电影还有很多取材于太平洋战争的“拥战”电影,包括阿部丰的《战舰大和号》(1953)、《日本不败》(1956)和本多猪四郎的《太平洋之鹫》(1953)、《再见拉包尔》(1954)以及松林宗惠的《人间鱼雷回天》(1955)、《太平洋风暴》(1960)《联合舰队》(1981)等影片不遗余力地再现了太平洋战争的惨烈,其基本叙事主要“描绘日本面对强大的美国,以悲壮的挑战精神在太平洋上进行的搏杀,至于用恃强凌弱的方式进行的日中战争,却始终说不出一句漂亮话来,没有丝毫的反思。所以除了极个别的例外,日中战争一直未被战争片纳入视野”⑥。

       而且,随着日本右翼的猖獗,否定侵略历史、篡改教科书的举动接二连三。日本时事通讯社2014年1月2日报道,改编自同名畅销小说,以日本二战时零式战机飞行员为题材的战争影片《永远的零》在日本首映后一举高居日本圣诞新年档票房榜首。首相安倍晋三到电影院观影后对日本媒体表示“非常感动”⑦。其实,战后至今,“日本对于二战的态度就是坚持对外承认必要的、最小限度的战争责任而在国内则把战争责任问题完全搁置起来的双重标准”⑧。然而,战后日本二战电影具有精致的编码技巧,在侵略历史表述方面,或摇摆、或浮动、或隐匿,甚至是遮掩,极具迷惑性。具体的表述方式可以分为五个类型。

       (一)爱情抛掷的效忠

       《起风了》是取材于堀越二郎作品的第三部影片。1984年的《零式战机》(舛田利雄导演)中,堀越二郎检查试飞坠机原因时,给了堀越二郎一个16秒钟的特写镜头,字幕是:“三菱的名古屋工厂,设计主管,堀越二郎。这部影片伴随着飞机设计与日军空袭镜头,是零式战斗机嗜血的反证。”

       影片主线是战斗机飞行员滨田和好友空军地勤人员水岛与军营附近一个饭馆女招待静子的爱情故事,与众不同的是,两个男人之间相互谦让静子的爱情。影片伊始,水岛对饭店女招待静子有一种好感,还把静子带进空军基地,让滨田驾驶飞机飞行,以满足静子的梦想。但当滨田在一次空袭中被烧伤后,水岛却竭尽全力地劝说静子去爱滨田,以便激发后者生的希望和信心。最令人惊异的是,经过了内心的挣扎之后,静子决定与重度烧伤的滨田结婚。静子在一次城市空袭中丧生,滨田死于一次空袭。当战争结束的消息传到水岛所在机场时,水岛请示上级,点燃了一架损坏了的零式战机,以祭奠滨田等死难者。影片将爱情、日本侵略历史以及效忠天皇的武勇精神,进行了生硬的扭结与编织。

       类似的叙事模式是:两个亲密的、来自同一乡村或者学校的年轻军人,如果一人即将作为敢死队队员参加有去无回的战斗,另一人总会在飞机、鱼雷等设备上制造别人不易察觉的障碍,以让同伴无法冒死。反讽的是,被救者不领情,反而是辱骂、拳打脚踢后者。如影片《永远的零》(2013)《大和号》(2005)《没有出口的海》(2006)等。可见,影片中被主人公抛弃的爱情、亲情、同窗情、乡情等人之常情,都成为了“大和魂”的累赘装饰而已。

       (二)虚化历史的骁勇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大部分日本二战电影都试图淡化历史背景,不对战争因果作任何道义上的置评,但会有选择性地忽略一些侵略史实,着力塑造二战时日本军民中的“英烈”。

       1959年,大映株式会社历时约十年,制作了9部系列二战历史电影,包括《啊!海军》(又名《海军兵学校物语》)《啊!零战》《啊!特别攻击队》及《海军四号生徒》《空之少年兵》等,内容并不侧重描写太平洋战争的经过或日本军队的“战绩”,而是着眼于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那一代日本青年人,或曰“最后的昭和一代”(在日本现代史中,“昭和史”特指的是1928年皇姑屯事件到1945年日本战败的一段时间,此后的日本历史一般归入战后史)的精神风貌。

       《啊!海军》(村山三男导演,1970)表现了20世纪30年代,军阀掌控日本政局,普通民众被战争的嚣张宣传和资源劫掠所亢奋。昭和九年4月,由来自贫苦农村的寡母抚养成人的少年平田一郎被江田岛海军军官学校录取,原本想改投帝国一高以便成为政治家的平田提出了退学,但被高年级同学暴打和教官训导之后,思想大变。即使听闻孤母病危并可乘坐晚班车回家探望,也竟然拒绝回家治丧,他说:“我的母亲,把我抚养成人。……我首先是海军军人,不是母亲的儿子。因此,我要忘掉一切。”后来他逐步成长为一名卓越的舰载航空兵士官,毕业后拒绝了暗恋自己的地主女儿,毅然参加太平洋战争,在进驻日军拉包尔空军基地后,见到了昔日的童年挚友本都。当本都命丧瓜岛后,平田在美军奇袭山本五十六的行动中受伤,奉命返回母校任教官。在战争残喘之际,他作为日军仅剩下的卓越飞行员,临危受命参战冲绳战役。影片中没有美军的正面镜头。这些影片尽量虚化军国主义战争,突出宣扬基于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人的严谨好学、忠诚卫国、视死如归等。

       战争背景极致虚化的影片是市川昆的《缅甸的竖琴》(1956年)。曾因拍摄反战影片《野火》而声名显赫的市川昆,1956年拍摄的《缅甸的竖琴》却以曲笔歌颂了日本侵略者。太平洋战争接近尾声,日军在缅甸接连战败。曾经毕业于音乐学院的井上是一个从缅甸丛林中逃命的日军连长,他常用音乐缓解大家的痛苦,鼓舞大家活下去。爱好音乐的上等兵水岛制作了一把缅甸竖琴,这把竖琴同时也是水岛装扮成缅甸人进行侦察的掩护。一天,士兵们在村落中遭到英军包围,大家便齐声唱起了《陋室之歌》。即使在战俘营,他们休息时还依然练习合唱。全片没有表现日军的奸杀劫掠,却展现了日军的善良和歌声。

       当奉连长之命劝降三角区的日军未果时,水岛看到了日军名之为“玉碎”的自杀,以及疯狂地射杀英军的场面。身负重伤、为了逃生的水岛偷了僧侣的衣服,在装扮成为僧侣以求生的同时,却暗地掩埋死去的日军尸骨。即使在遇到昔日的连队且被认出时,水岛依然强忍着悲痛,没有相认。直到昔日战友即将乘船回国时,水岛也没有当面陈说,仅当着战友的列队弹奏了一曲《过去的美好时光》。连长在回国轮船上当众读水岛的信时,众人才知晓谜底,原来水岛掩埋完当地的日军尸骨后,还要去缅甸北部去掩埋。他的反思是:“为什么世界要遭受这么多痛苦?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开始明白了,我最后意识到,答案不是为人所知的。”“重建一个让数千灵魂安息的世界。”可见,水岛罔顾缅甸民众的流血和尸骸,仅关切日军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孤魂。影片中甚至没有出现缅甸民众的死难和哀告,反而表现的是日本对于缅甸民众的友善和互助。

       而且,影片中反复出现了日本歌词作家犬童球溪根据美国通俗歌曲作者奥德威的《梦见家和母亲》旋律填词的《旅愁》。此后,曾在日本留学的李叔同依曲填词为《送别》。可见,中、日、美的民众对这首曲子都耳熟能详。但如此曼妙的歌声却掩饰了战争的淋漓鲜血和皑皑尸骨,甚至是有意无意地模糊了正义和非正义。

       (三)平民凄苦与帝国梦想

       反映平民凄苦的影片大部取材于太平洋战争期间的民众苦难。其中,最有代表性和迷惑性的影片是《萤火虫之墓》(同名故事片由日向寺太郎导演,2008;同名动画电影由高畑勋导演,1988),该片割裂历史,仅仅以断片式技法,展示日本平民在战时的疾苦与劫难。影片中两个主角是年幼的兄妹,其父亲参加境外的侵略战斗未归,其母亲雪子惨死后,两个孤苦无依的兄妹只能在枪林弹雨中偷生,还要忍饥挨饿,忍受乡邻的冷眼、暴打。小妹节子因饥饿和营养不良而早夭,哥哥清太在火车站气息将尽。

       世界各国观众都情不自禁地为主人公的命运多舛、孤苦无依而拭泪。笔者承认战争中儿童是无辜的受难者,但影片中哥哥清太怀念海军爸爸时,唱的歌曲是以航空母舰“大和号”为背景的《海军进行曲》,这是他艰难度日、盼望父亲归来以享富裕生活的信念。一个小孩子都以此为荣,说明导演的意图是借着孩子的幼稚梦想,低调宣扬日本的辉煌;而且,这种叙事策略借着观众同情感伤幼儿,暗地里在淡化或者说驱使观众遗忘那些日军暴行,甚至不再追问发动战争的原因。

       除此之外,还有原子弹灾难题材。动画电影《光脚的根》(又译《赤足小子》,真崎守导演,1983)讲述原子弹爆炸瞬间日本民众受到了惨不忍睹的摧残,并以一个名叫“根”的小男孩为主线,赞颂了日本民众在灾难和绝望中的逐步奋起。同样题材的电影是改编自井伏鳟二半自传体小说的同名故事片《黑雨》(导演今村昌平,1989),影片表现了1945年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所带来的危害和恐惧心理,至今仍躲藏在日本社会各个角落。导演今村昌平出人意料地采用黑白画面,描绘了民众在田园生活中对核辐射的恐惧,那是比爆炸的一刻更恐怖的持久创伤。与《光脚的根》相比,《黑雨》没有停留于简单地描写原子弹的惨痛,而是发出了美军当时为什么没有轰炸东京的追问。这似乎是借着民众之口,发出了一点愤懑的责问。

       这些电影都始于普通民众的悲惨生活,但从没有追问造成灾难的政治、历史原因。概言之,这些影片寄望于利用人们的慷慨和善良来削弱那些曾经遭到世界人民严厉斥责的历史真实。不可等闲视之的是,这些影片在潜移默化地改写着新一代年轻观众心中的日本侵略历史。尤其是80年代以来,再次重现的原子弹伤害题材电影如《八月狂想曲》(黑泽明导演,1991年)、《黑雨》等,都招致了美国和欧洲的批评:“日本人一再诉说自己如何受害于原子弹爆炸的灾难,他们不是更应反省和描写日本是如何发动侵略战争吗?”⑨

       (四)军国主义颂歌的“内置外隐”

       电影《日本最长的一天》(冈本喜八导演,1971)记述了日本政府为结束侵略战争与妄图持续战争的军国主义分子角力的故事。1945年8月15日凌晨,一群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冒着日本人之尊天皇为神的忌讳,率兵进入皇宫,搜查裕仁天皇提前录制的、宣布停止战争的广播磁带,伺机阻挡停战宣言的发布。该片情节矛盾锋利如刃、荆棘盘错。影片貌似写实性的纪录片风格,却曲笔性地内置了赞颂镜头语言。

       当叛乱被镇压之后,叛乱分子的两个首领开始沿着东京的宽阔街道高喊拥护天皇、持续战争的口号并抛撒标语。一个骑着马,另一个骑着摩托车。最后,两个人在日本天皇皇宫门口的草坪上饮弹身亡。全片157分钟,从134分14秒到结尾,叛乱分子的镜头出现了四次,分别是134分14秒至144分06秒、147分04秒至147分14秒、147分20秒至147分40秒、148分35秒至149分12秒,总计1分39秒。虽然这些镜头的时长与全片的长度无法相比,但镜头中迷狂的叛军首领,以及静默的街道上令人纵马狂歌般的呼喊,这些表面的纪实,却通过镜头语言给予了曲笔的仰慕。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二战电影在历史表述方面总体上还是“曲笔”的。即使以东条英机为主要人物之一的影片,就有《大东亚战争和东京审判》(小森白导演,1959)、《军阀》(堀川弘通导演,1970)、《大日本帝国》(舛田利雄导演,1982)等,“从影片中东条的语言行动(大致都是御前会议之类的会议场景)来看,很难说对他是持肯定还是否定态度。这类会议场景又往往与实拍的战场景象交叉展现,使战场上的惨状和东条的言行相对照(有时被认为是具有批判性的)。”⑩

       然而90年代以来,以为东条英机翻案的影片《自尊——命运的瞬间》(1998)为代表的讴歌战犯、颠覆侵略历史的影片不断出现,有些在“内置式”欺骗方面是登峰造极,如将东京审判中南京大屠杀事件的几位证人塑造为“反复小人的嘴脸”,以期间接为公正的举证涂上一层不符合“事实”的色彩。而且,整部影片都在“利用曾经发生过的‘事实’的证词,重新编造之后,变为让人感觉这一‘事实’似乎并没有发生过。由于这种手段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却又将谎言装扮成再现‘事实’的模样,因而性质是极其恶劣的,完全是一种犯罪行为”(11)。

       四、《起风了》历史表述的暧昧与歧义

       从上述战后日本二战电影的历史表述类型可知,《起风了》虽未涉及战犯,没有谈及军国主义,但在叙事上巧妙地利用了上述编码技巧。

       首先,“献身爱情与献祭军国”的明暗线。

       影片中菜穗子毅然放弃绝症治疗,来到因受接连打击而困顿的堀越二郎身边。这是二人的情感明线,除此之外,是否还有暗线呢?

       堀越二郎在火车上与菜穗子和女仆偶遇后,关东大地震导致了列车脱轨,堀越拿木尺帮女仆固定了小腿骨折。然而,当后来有人把尺子送回来时,堀越回想的是女仆的背影。据此可以猜测,青春懵懂的堀越二郎当时对菜穗子没有萌生情愫,反而对背了一路的女仆念念不忘。堀越二郎回轻井泽疗养时,此时已是与菜穗子十年之后的重逢。菜穗子把堀越引到绿林溪流畔的首次告白是:女仆结婚生孩子了。由此可见,菜穗子是让堀越二郎了断昔日的暗恋,移情别恋自己。这些铺叙,让不甚精细的观众误以为是男女主人公之间恋情的断续承接。

       菜穗子的忠贞,特别体现于堀越二郎陷入困境而无法自拔时。她不远千里离开疗养院来找堀越二郎结婚后,尽管整天病卧在床,依然梳洗画眉。而专注飞机设计的堀越二郎,根本未能发现菜穗子的病情。甚至,身为医生的堀越二郎妹妹造访时都泣诉哥哥的麻木。当化妆无法掩饰病容时,机敏的菜穗子竟偷偷摘掉了堀越的眼镜。生命将尽、病容悲催时,菜穗子就决然不辞而别。当呕心沥血设计的战斗机试飞成功,堀越二郎木然眺望山谷里草浪起伏的山风时,他一定深为菜穗子的离世而哀伤。

       菜穗子的忠贞甚至是献身,表面是忠贞于爱情,但菜穗子是为军国主义倾情服务的堀越二郎的事业献身,这就引发了暗线的寓意臆测。由于当时受到军国主义的蛊惑,日本一些女孩甘愿为即将出征的日军献身,以为这就是服务国家。此观念很是流行,《神风特攻队》《二百三高地》《南太平洋》等电影都有类似情节。由此观之,菜穗子明知自己时日无多,却打断了可以延续生命的疗养。为爱而来的菜穗子,是否也有间接为军国主义献祭的意图呢?

       其次,虚化历史与唯美画风。

       《起风了》没有补述堀越二郎设计的飞机在战场上造成了受害国民众的残骸断壁,没有提及零式战机重创了美军珍珠港。可见,《起风了》在历史背景方面是有些虚化的。顺接上述,本文揣度《起风了》画面的唯美,当是服务于其隐匿的主题的表达。画面的唯美仅是一种风格和手段,关键在于服务的主题。主题性质不同,唯美的画面也存在赞美和伪善的区别。

       二战中日本军国主义的宣传都是遮蔽了受害国民众的血腥和惨烈,而以“美丽”示人。例如画作《上海附近的无锡的袭击》(Masay oshi南政善,1938),日本军队在前景,远处是几处硝烟以及不清晰的建筑,整个画面没有恐怖和残暴。《空袭南京》(Tanabe Italu,田边至,1940)的画面是站在飞机飞行的空中俯瞰南京城的视角,空中有几枚炸弹,下方是蜿蜒的河流和密布的建筑,以及几个烟柱,全然没有狂轰滥炸的惨烈。而另一画家的《伞兵降落苏门答腊巨港》(1942),画面是刚降落的白色伞,三个日本兵蹲地射击,背景是蓝天、淡雅的黄云和绿色的原野。相比之下,《新加坡的陷落:武吉知马市镇》(Fujita Tsuguharu,藤田嗣治,1942),整个画面没有血污和搏斗,只有广阔的原野,强烈的阳光透过几朵白云,画中的几个日本兵站在没有尸骨的新加坡领土,画的顶端是背对着阳光的漆黑远山。强烈的明暗让人不舒服,但暗示了战争的惨烈。直到1943年,日本美术作品才直接表现了战场的狰狞厮杀和血肉模糊的尸体横陈等。如《新圭亚那前线:丛林致命的战斗》(Sato Kei,佐藤祺,1943)以及《安田连队的绝命拼杀:新圭亚那》(Fujita Tsuguharu,藤田嗣治,1943)(12)。

       其实,日本军政府严格规定,日本的电影、文学、艺术等宣传领域都要美化战争,目的在于美化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政策。战后,“那些按照军队的命令创作过战争画的人,战后都受到了严厉的批判,甚至像藤田嗣治那样的大师也只好去了巴黎。”(13)可见,画风的唯美,可以说是宫崎骏动画片的风格。但因《起风了》暗含有一定的历史元素,那么,我们不得不从历史惯例中搜寻印记,以作警戒。

       再者,平民凄苦与帝国梦想。

       与《萤火虫之墓》相比,《起风了》中男女主角生活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这也是日本借中日战争大肆劫掠战略物资后国富民强的时期,以至于《起风了》物丰景美,但女主角绝症成了断裂爱情甜美的条件。然而,两部影片的共同点是民众都成为了帝国梦想的牺牲品,前者是被动的受害者,后者则主动献身,至死不渝。

       《起风了》的结尾是堀越二郎功成名就,而妻子命丧异方。男主人公仰望星空,无数的飞机腾空飞向天际化作了星星点点。有评论说:这个结尾有止戈反战的意味。笔者认为,这仅是心地善良者的读解,其实是另有意指。可资警戒的是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发行并被视为“反法西斯文学”的石川达三的《风中芦苇》,小说以苇泽和儿玉两个知识分子家庭的悲惨遭遇为主线,穿插再现了日本军国主义对内残酷镇压、对外疯狂侵略。但“小说反对的并不是战争,而是反对‘战败’。小说从头至尾表现出来的鲜明思想意识就是对日本军国主义‘战败’的痛恨。主人公苇泽悠平被作家刻画成为一个忧国忧民的自由主义者、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但他反对的是军方的专横行为,反对军方不让他们表达自己的战争观,反对军方意识不到‘战败’后果”(14)。再次,小说极力地把日本描绘成“受害者”。小说用很长的篇幅详细描绘了战争后期美军对日本的轰炸,把东京遭空袭后的景象描写得无比悲惨。以《风中芦苇》为参照,审视《起风了》结尾段落,堀越二郎是否是为日本战败而“遗憾”呢?是否为曾经辉煌一时最终被后来居上的美军先进战机击垮陨落的众多零式战机而垂头丧气呢?

       结束语

       本文归纳了战后日本二战电影的历史表述样式与类型,并以此剖析了《起风了》历史表述的歧义或潜台词。当然,本文并非“主题预设”地将该片放置于“拥战”影片的序列。作为动画大师的宫崎骏,曾因表达反对帝国主义而曾被日本右翼分子称为“叛国者”。但置身于颠覆侵略历史运动狂飙四起的日本,宫崎骏不会不知道该题材的棘手与歧义。尤其是与为侵略历史唱赞歌的《永远的零》同一时期推出,即使宫崎骏在创作时有“反战”思考,但影片对于军国主义的不置可否的模糊与暧昧,致使该作品极可能成为否定日本侵略历史浪潮的样品和附属。正如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娃所言,“文本根本不是简单的纯语言现象,而是在‘langue’中被激发产生的‘历史记忆’,是一复杂的实践,后者经由意指分析活动被领悟”(15)。因此,本文借助战后日本二战电影历史表述的谱系,对《起风了》的历史表述予以质疑、解析和推定,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离析出右翼分子可能利用的元素与方式,有助于年轻观众认清历史真相。

       注释:

       ①Peter Knegt.2014 Oscar Predictions:Best Animated Feature.[EB/OL].

       ②Sam Byford.The Wind Rises:the beauty and controversy of Miyazaki's final film-The World War II biopic sparks an animated debate.[EB/OL].http://www.theverge.com/2014/1/23/5337826/the-wind-rises-the-beauty-and-controversy-of-miyazakis-final-film.

       ③U.S.Naval Institute Staff.Through Japanese Eyes:World War II in Japanese Cinema.[EB/OL].http://news.usni.org/2014104/14/japanese-eyes-world-war-ii-japanese-cinema.

       ④参阅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济南),第184页。

       ⑤[日]佐藤忠男:《日本的战争电影》,《世界电影》,2007年第2期,第160页。

       ⑥[日]佐藤忠男:《日本的战争电影》,《世界电影》,2007年第2期,第163页。

       ⑦参阅:James.Abe is moved by kamikaze film.[EB/OL].http://english.cntv.cn/program/asiatoday/20140102/105955.shtml.

       ⑧[日]吉田裕:《日本人的战争观》,刘建平译,新华出版社,2000年版(北京),第219页。

       ⑨[日]佐藤忠男:《日本的战争电影》,《世界电影》,2007年第2期,第161页。

       ⑩[日]木下昌明:《日本电影中战争表现的虚伪与真实》,洪旗译,《世界电影》,2005年第4期,第21页。

       (11)[日]木下昌明:《日本电影中战争表现的虚伪与真实》,洪旗译,《世界电影》,2005年第4期,第26页。

       (12)Asato Ikeda,Aya Louisa McDonald,Ming Tiampo edited.Art and War in Japan and its Empire:1931-1960.Leiden(Netherlands):Brill Academic Pub,2012:111-132.

       (13)[日]佐藤忠男:《日本的战争电影》,《世界电影》,2007年第2期,第159页。

       (14)刘炳范:《关于〈风中芦苇〉反战主题的再认识》,《日本学论坛》,2001年第3期,第10页。

       (15)李幼蒸:《理论符号学导论》(第3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北京),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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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义浮动与歧义_起风了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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