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词豁达自适的艺术境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豁达论文,境界论文,艺术论文,论辛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词坛上,苏东坡与辛稼轩素以豪放派著称。苏东坡虽然是先行者与开拓者,对形成豪放一派功绩很大,但仍未摆脱“艳科”词风的影响;“横扫六合”的词家辛稼轩才堪称豪放派的真正代表。人们对其豪放悲壮的词风多有研讨,而对其豁达自适的艺术境界尚待深入研究,这里略述管见如下:
其一,顺乎潮流,一生爱国。
当人们读到“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鹧鸪天》)、“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破阵子》等志壮情豪的词作,一位为抗金北伐、统一中国的神圣事业拼搏一生的爱国主义词人形象便油然浮现面前。
辛稼轩生活的年代,是从公元1106年到1207年这段期间。当时,统治着淮水以北广大中原华北地区的金国,既加紧了对华北地区人民的压迫与奴役,又对南宋政权造成极大的威胁;而金国女真统治者的大举南侵,所谓“怨已深,痛已钜,而怒已盛”[①],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不仅在辛稼轩生前,在其稍前或稍后的几十年间,如何从女真贵族统治的铁蹄下解放北方被奴役的人民,如何使南方人民免于被侵略与蹂躏,不能不是历史赋予的最重要的课题。辛稼轩作为年轻的知识分子,早已勇敢地投身于耿京领导的农民抗金起义队伍,顺乎时代大潮,深深扎根于人民之中,他坚持不懈地进行爱国斗争与诗词创作。他在《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中写道: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诗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坠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写国土沦陷区的长安父老对南宋北伐的日夜渴望,并寓示当权人物当站在人民一边,正视“神州沉陆”的现实。“夷甫诸人”,“几曾回首!”自南宋偏安六十年来,不能不令人反思:到底有几人担负起抗金救亡的重任而称得起经略天下、治理国家的人才?其时的一些文人学士依附统治阶级,钻到“理学”的圈子中去,过着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生活,或陷进逃避现实的桃花源之中;他们对抗金斗争、对下层人民生活和生产条件的改善,都不屑一顾。从“功名本是真儒事”到“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辛稼轩以恢复中原的重任为“真儒事”,自勉并激励朋辈担负起“平戎万里”的大业。全词写得情真意切,憎爱分明,慷慨激昂,催人奋进。
爱国主义有千百年来的优良传统。辛词中“风骚合受,屈宋降旗……长安路,问垂虹千柱,何处曾题?”(《沁园春》答杨世长)时时处处有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影象。辛弃疾生不逢时,在南宋主和派投降主义的统治下,他大半生陷落于从1163年张浚北伐失利至1206年开禧北伐之前四十多年的抗金低潮之中。他有似屈原的经历。屈原年轻时,“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②],以爱国爱民的“美政”自律。但是,在昏庸腐朽的楚王朝中,他一方面疾王听之不聪,“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一方面“嫉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饱受打击迫害,以至流放,而无路可走,最后,“依彭咸之所居”,以身殉国。辛稼轩深受《楚辞》的影响,遵循屈原“发愤以抒情”的诗史观,抒发“胸中块垒”,推排主观心灵对客观世界的真实感受,坚持为国为民的人生极则。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生后名。可怜白发生!
辛稼轩在南宋小王朝中生活,不受重用,或被闲置,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太大。词一开头,词人虽在醉中,却不忘挑亮灯火,抚看自己杀敌的心爱的宝剑;一梦醒来,仍似响彻军营里雄壮的军号声声。原来,此词写在词人离开火热的战斗生活而闲居之时,写在受压受屈之时,却一如既往的斗志高昂,壮心不已。“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部下的官兵在分食烤熟的牛肉,部队在演奏雄壮的战歌;战斗的实景展示开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惊险激烈的战斗,冲锋陷阵,杀敌报国,正是心之向往,词人如痴如醉进入传奇英雄般的回忆。此词是写给好友陈同甫即陈亮的,陈亮与辛稼轩同是主战派的中坚人物,战斗友谊使两位挚友心心相印:“了却君王天下事”,矢志于完成抗金收复的大业。热烈之时,突又落进现实的冰窟窿中:“可怜白发生!”迸发出强烈的报国有心无路可走的悲愤。正见得白发可悲之时,不曾改其初衷,作为一介词人有这样爱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
毛晋在《稼轩词跋》中说:“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他的创作与现实政治、人民生活紧密结合,将其抗金报国、反对妥协的爱国激情与英雄气概,通过纵横自如、扫空万古的豪放词章抒吐出来。如《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始终牵系着杀敌建功的思绪。《摸鱼儿》(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写出对朝中弄权者的怨愤,和对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无比担忧。《满江红·汉水东流》有着登山临水、激发出来从戍抗金的满腔豪情:“马革裹尸当自誓,娥眉伐性休重说”。《水调歌水·落日塞尘起》有着怀古咏史而再现出的抗金事业中雄伟的一幕:“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以至《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永遇乐·千古江山》等,都是千古传颂的爱国名篇。
爱国主义以爱国爱民为核心,有着包括热爱民族灿烂文化和优良传统、热爱祖国大好河山等丰富内涵。同时代的爱国词人陈亮赞许辛稼轩“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肩胛有负,足以荷戟四国之重。出其豪末,翻然震动。”[③]举凡国事、政事、军事、民事等题材都被辛稼轩带入词坛,这强化了豪放派词作盟主的地位,拓开了无限广大的世界。
其二,经历坎坷,多所建树。
辛稼轩决非一般的文人学士,而是“谋猷经远,智略无前”[④]的文武全才。他二十一岁时就率领起一支抗金的义军,活动在今山东省中部、泰山周围的山区。后又率两千多人的队伍投归耿京的义军,他担任军中的“掌书记”,和耿京共同擘画一切。起义军的壮大与活动,有力地动摇了女真人的北方统治,严重地打击入侵南宋的金军的士气人心。后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辛稼轩闻讯后,迅即组合五十名义军,于济州五万人众中将叛徒张安国捉获,并号召动员上万的敌方士兵反正,直渡淮水投奔南宋政权。他的壮举,当时就受到社会各阶层的普遍景仰和称赞。但南宋政权是以主和派投降主义占统治地位的,他投奔南宋后,即被解除武装,他所率万余部众被当作流民散置在淮南各州县当中。南宋政权委派他的职务,绝大多数是州郡的长官或某一路的监司,从1172到1207年,他被闲置上饶和铅山,就占去了二十年以上的岁月。社会黑暗,命运不公,这本来是十分可悲的,但是,辛稼轩在他六十多年的人生中,有着自己人生价值的挚着追求并作出巨大的社会贡献。他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写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歇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词中,“元嘉草草”三句,以古鉴今,他对那帮昏庸的南宋当权者是鄙夷的。据《宋书·王玄谟传》,宋文帝曾对其下说:“闻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于是,在元嘉二十七年(450)派王玄谟对北魏草草用兵,遭致惨败。宋文帝曾作诗说:“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轻敌冒进,草率出兵,昏庸的朝廷中人导演出历史的悲剧,南宋当局也将重蹈历史复辙。这首词写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词人已六十六岁。他来到京口北固亭登高眺望,而北固亭在镇江城北北固山顶,据《读史方舆纪要》载:该山“下焰长江,三面滨水,回岭斗绝,势最险固。晋察谟起楼其上,以贮军实,谢安度营茸之,即所谓北固楼,亦曰北固亭。”元眺兴怀,思绪万千,“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自然有其坎坷一生、壮志未酬的身世之感。更加缅怀的是,雄伟壮丽千古江山历史背景中的风云人物东吴孙权和东晋刘裕:孙权雄才大略,稳固父兄基业,使东吴敢与强敌曹操抗衡;刘裕统帅雄师北伐,恢复失地,横戈跃马,气吞山河。辛稼轩追古思今,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建功立业,正是他日思梦想希望所在!
在南宋王朝主和主战的尖锐斗争中,辛稼轩坚决站在主战一边,并在斗争中显示出自己的雄才大略。他在宋孝宗受禅继位后,于1165年写成《美芹十论》奏陈皇帝,就宋金双方和与战的前途具体分析,指出主战就应当争取主动,不要使“和战之权常出于敌”。同时,也不能因当时苻离之败,而改变长期坚持抗金和恢复的大业。他论证了金国外强中干的情形,认为金不但不可怕,而且有“离合之衅”可乘。建议南宋迁都金陵,停止交纳给金朝的岁币。在“出兵以攻人”的大原则下,出兵伐金应先从山东入手,这是因为:山东民气劲勇,而且又是金人所在的军事弱点,攻下山东则河朔必望风而震,进攻幽燕也便大有可能。以后,他又写出《九议》、《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议练民兵守淮疏》、《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等奏疏,以及同时代人为他记录下的言论。胸中自有雄兵百万,他构拟出一个完整的切实可行的抗金入侵、收复中原的军事方案。而且,一有机会,他便积极行动。如1204年,权臣韩侂胄面对金的军事攻势,起用一些负有时誉的人物,辛稼轩被命为镇江知府。(前面所引《知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就写于这一段期间。)他将赴任,爱国诗人陆放翁特写长诗作贺,将他比作管仲、萧何似的栋梁之材,镇江学者刘宰也将他比作张良和诸葛亮似的人物,所谓“敢因画戟之来,遂贺舆图之复”。[⑤]他上任后,一方面建议皇帝和韩侂胄要适应抗金的军事攻势作好充分准备,把对金用兵的重任委托督军贤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⑥]一方面亲自布署军备,赶做军装一万套,在沿边各地如数招募土军,还派遣人员深入金国,去侦察其兵马数目、屯戍地点、将帅姓名、帑廪位置等,为抗金大业做了大量实际工作。
辛稼轩虽有经纶之才,无奈生不逢时,他一生多作为人所认为“大材小用”的地方官,但他无论作官为时之长短,地域之远近,决不为牢骚、怨气所困扰,为国为民,他在地方事业方面也多有建树,使人无时不想及他“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的才干与作为。兹举两例:
——1172年他作滁州的知州。滁州地僻且瘠,又屡经兵燹灾荒,人们居住在瓦砾之场,编茅结苇为生,市廛萧条,甚至见不到商贾。他上任后,千方百计全部豁免民户前此欠缴课税,减轻此后课税,并放宽征收期限,又对行商坐贾的税收额加以减轻。这一些有力举措,使农民乐于服田力穑、勤于生计,又使商贩丛集,商业振兴。滁州“人情乐生兴事,荒陋之气一洗而空”。[⑦]
——1181年他作兴隆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江西各地正遭逢严重旱灾,一些贪官污吏借此搜括民脂民膏,不免造致官逼民反。而辛稼轩一当上任,作好调查,拿出办法,他要属下在各州县大街要道张贴“闭粜者配,强粜者斩的布告”,[⑧]并认真履行。既严禁缺粮人家向囤粮户强行劫夺,又逼迫囤积粮米的人家必须把它粜卖出来。这样的作法,看似严酷,且有从官家立场出发之嫌,但毕竟对稳定社会秩序、解决灾民暂时困难有良好效益。在这期间,他的干才和作为,直到元、明、清诸代也是广被流传的救灾史上的佳话。
辛稼轩在《玉楼春》(用韵答傅岩叟、时仲洽、赵国兴)中感慨:“人间踏地出租钱”。南宋时期税赋繁重,反映出封建社会压迫剥削的主要症结。从1175到1181这几年,他宦游于江南东西和荆湖南北,在任湖南转运判官时曾上书宋孝宗,剖析时弊:“陛下不许多取百姓斗面米,今有一岁所取仅数倍于前者”;“陛下不许科罚人户钱贯,今则有旬日之间追二三千户百科罚者;又有已纳足租税而复科纳者;有已纳足、复纳者,又诬以违限百科罚者”;“其他暴征科敛,不可胜数。”要求减轻人民的税赋负担。
他关心同情人民的疾苦,除自己为官时积极采取兴利除害的措施,对同僚好友,也多所鼓励,希望他们多做好事、做出成绩。如在饯送郑如蜜去做衡州守的席上所赋《水调歌头》:“文字起骚雅,刀剑化耕蚕。看使君,于此事,定此凡。莫信君门万里,但使民歌《五裤》,归诏凤凰衔。”
辛稼轩同人民生活一起,时时处处有其真情实感的流露。《清平乐·村居》是一首写农村的词作,“茅檐低下,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妈?大儿锄头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一家农人勤劳、和乐的生活活脱脱再现,从中可以品味出词人的无限爱心。他关注的农村生活范又是十分广泛的,如《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写车水灌田;《鹧鸪天·戏题材舍》写养鸡养鸭、植桑种麻;《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写雨后新耕;《鹧鸪天·寄叶仲洽》写农民紧张耕种等。努力发展农业生产,常常是他希望所在。在同僚好友做出成绩时,他由衷地称许,如在信州通判黄某离职时所写《玉楼春》:“往年从堂前路,路上人夸通判雨。去年拄杖过瓢泉,县吏垂头民笑语。”当我们读到《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见到词人因雨夜行路而找不到熟悉的茅舍避雨,可是,他与正沉浸在丰收喜悦中的农民感情融会到一起了,正一抹脸上的雨水,发出开心的大笑,我们也不会不触摸到词人关心民瘼、与民同乐的一片心田。
可以说,辛稼轩的词作以爱国思想为中心,他通过在现实黑暗中的奋力抗争与拼搏,创造出卓富人生价值的大量艺术精品。
其三,豁达大度,自适深广。
辛词有着豁达大度、自适深广的艺术境界,显现了在特殊文化氛围中的观照世界的方式。它的价值取向与思维取向,集中表现为典型的表现主义的词学命题,如其《九论》中提出的“论天下之事者主乎气”的论断,词学理论主张以“气”为本,具体作品又都无非“气”的张扬。《九论》在指斥畏敌如虎的投降派时说:“昔越王见怒蛙而式之,曰:‘是犹有气’。盖人而有气然后可以论天下”。《美芹十论》更加具体地论证抗金大业要成功,“必先内有以作三军之气,外有以破敌人之心,故曰:‘未战养其气’,又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认为对敌斗争成功必须首先保持和鼓吹夺人之“气”,《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就唱出“气吞万里如虎”的壮歌。他所倡导的“气”决非宋代道学家高谈性理时所鼓吹的那种玄虚空洞的“气质之性”,而是与同时代爱国诗人陆游“文以气为主,出处无愧,气乃不挠”[⑨]的见解不谋而合的,是指中原和南方人民抗金救亡的民族正气和丈夫之气。这种“气”推之于文学和诗词创作,是传统深远的,从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的著名论断沿袭下来,其文化内涵相当丰富:作为“正气”的“气”,当是指作者主体的道德情操;作为“气质”的“气”,当指作者的天禀、性格;作为“鼓辞以行”的“气”,当指作者一种充沛的情感气势。“气”虽是主体的力量,却必然有一定物质力量的基础和根据。
刘勰说:“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然纵横一体,莫非情性”。[⑩]“气”的形成,既有创作主体的先天条件,又主要结合于后天的生活实践。辛稼轩主“气”之说,显现出他严照诗词的抒情特性和反映现实的特殊方式结构篇章,作出自己簇新的艺术创造。
在词坛上,以往唐五代和北宋的词,以阴柔的美为主导倾向,以抒发儿女之情为多,“男子而作闺音”,以清切婉丽风格为时尚。以后,苏轼以其自身实践与天才创造,以豪放词章的创作突破了传统格局,但仍未完全脱离“艳科”的藩篱。只有到了主附刚之气的辛稼轩,结合自身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的爱国斗争与实践,甩开传统词作的框佑,将“英雄之怀”和“刚大之气”大量进入词中,使豪放派词一主词坛,领一代风骚。
辛稼轩在《水调歌头·席上为叶仲洽赋》中写道:“须作猬毛磔,笔作剑锋长”。据《晋书·恒温传》载:恒温“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刘磔称赞他“眼如紫石棱,须作猬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辛词以“须作猬毛磔”,指为外貌剽悍雄壮有男子汉大丈夫非凡气派者,当其为文,也能将其手中之笔当作战斗武器宝剑一样。他又在《架新郎·碧海桑成野》中写道:“我辈从耒文字饮,怕壮怀激烈须歌者。”意即我们作歌当有英雄悲壮激烈的情怀。对照之下,他在《沁园春·老子平生》中宣称:“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恩”。他嘲笑“儿女怨恩”,而以之为正宗的传统写法,正是需要焚绝的“艳科”词作的藩篱。他只有战斗,只有开拓,从尽写离合悲欢儿女私情的狭隘圈子中冲出,要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象骁勇的士兵、战将一样去慷慨悲歌、冲锋陷阵,这才是对他最有吸引力的、最有希望的完整的世界。他的卓具阳刚之美的豪放派词作扣紧时代的主旋律并尽显生活的力度。
辛稼轩以“气”为本的词学理论,明显接受了儒家“兴观群怨”和“言志”诗教的影响,消化了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文学主张,这使他的词作具有鲜明的现实性和功利性。在他对传统词作的题材内容、风格情调作为根本性改造的同时,否定之否定,又必然有着对于传统文学精神的趋同。如他对与其相距八九百年的陶渊明的诗歌和经历,特别谙熟和亲切。他的《水调歌头》中“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的,是陶渊明《读山海经》诗的原句,活灵活现,仅其意而用之。当然,从根本上说,他有两次归田,摆脱尘世的纷扰,不能不与陶渊明那种向往自然、热爱自然的心境相契合。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又赋与特有的历史内涵和生活情趣。他在《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中写道:“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在《鹧鸪天·博山寺作》中写道:“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在《暮山溪·停云竹迳初成》中写道:“一尊遐想,剩有渊明趣”,等等。他与陶渊明产生思想感情上的共鸣,从生活中得到启示,救得了自然的人生,真我的复归,和一片宁静而自由的心境。
在内容丰富的以“气”为本的词学理论中,既有儒家治国平天下的文化,又有道家“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11)的文化,既追求儒家成就道德理性的审美境界,又充溢道家对宇宙、人生的审美态度。辛稼轩在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化艺术的精华部分的基础上,结合时代生活的实践,倡导词作为现实斗争重要武器的创作倾向,并大大拓展了词作的艺术审美领域。如他的《西江月·遗兴》:“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全词表面是借酒浇愁,实质是显现要继续战斗的情志。“要愁那得工夫”,作者醉中完全投入问松、疑松、推松的过程,在主客相待的基础上获得灵感,由于主体首创精神的高扬,从而进入既是“外(忘)我”又是“唯我”、主客化为一体的自由境界。辛稼轩《西江月·遣兴》这类词作洋溢着“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12)的艺术情趣,而且有最为地道而深刻的中国传统艺术精神。
注释:
①辛稼轩:《美芹十论》。
②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
③陈亮:《辛稼轩画像赞》。
④卫泾:《辛弃疾充两浙东路安抚使制》。
⑤程珌:《洺水集·丙子轮对扎子》。
⑥李心伟:《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八。
⑦周孚:《蠹锌铅刀编》卷廿三。
⑧宋史:《辛弃疾传》。
⑨陆游:《傅给事外制集序》,《渭南文集》卷十五。
⑩刘勰:《文心雕龙·体性》。
(11)《庄子·天下》。
(12)王羲之:《兰亭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