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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H16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 -6873(2002)02-0060-05
许慎《说文解字》主释文字,但兼声音训诂,所以它是一部“集周秦两汉文字训诂之大成”[1]的不朽的语言学巨著。 《说文》引证了不少方言俗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许慎已经认识到“言语异声,文字异形”(《说文解字叙》)。因此可以说许慎在《说文》中引证方言俗语是自觉的,对《说文》引用方言俗语的工作,应视为许慎对方言俗语的研究,对《说文》中所引用的方言俗语,应看成为许慎在方言俗语研究上所取得的成果。
一、《说文》所引方言词
本世纪三十年代,何格恩、郭豫才、李道中等先生对《说文》中的方言俗语都曾作过考录工作,但是都有不足,或者是把《说文新附》中的引方言一并记在《说文》名下等等,而且于当考之文均不完备。马宗霍先生于五十年代末出版的《说文解字引方言考》[2],世称最善。马著考录《说文解字》引方言俗语计174条。
本文以马著所考为基本依据, 减去没有指明地域名称的一般俗语5条,再减去仅云“读若蜀郡布名”而不知方言词究竟名何的2条, 实得含有方言研究成果的《说文》字头167个。但是, 《说文》字头数并不等同于方言词数。
《说文》描述方言词的地域分布时所涉地名有73个,共出现194次,大致区分为三类,统计如下:
(一)古国名族名,有29个,共出现110次:
1、中土一国单称的有11个,共出现82次。将“东楚”、 “南楚”并入“楚”,“东齐”并入“齐”,则为8个,即:楚30、齐21、 秦19、周6、吴3、晋1、宋1、燕1;
2、中土数国联称的有14个,共出现21次。即:秦晋5,陈楚2、 宋魏2、齐鲁2、宋楚1、齐楚1、吴楚1、宋齐1、宋鲁1、陈宋1、赵魏1、 晋赵1、韩郑1、燕代东齐1;
3、中土外古国名或古族名有4个,共出现7次。即:朝鲜4、 南越1、薉貉1、匈奴1。
(二)汉代政区名,有23个,共出现41次:
1、州名有6个,共出现10次。即:益州4、益梁2、沇州1、凉州1、青徐1、青徐沇冀1;
2、郡国名有17个,共出现29次。即:汝南6、河内5、巴蜀和蜀3、陈留2、南阳2、沛2、颍川1、南昌1、九江1、淮阳和淮南3、洛阳1、弘农1、上谷1、三辅1、陇西1。
(三)区域范围名,有21个,共出现43次:
1、自然名称作标志的有9个,共出现22次。即:关西6、关东5、江淮之间和江淮而南4、海岱之间2、江南2、汝颍之间1、伊洛而南1、 河朔1;
2、古国名汉郡名作标志的有7个,共出现7次。即:吴楚之间1、吴楚之外1、陈楚之间1、楚颍之间1、南楚之外1、宋卫之间1、 河内之北1;
3、以方位名称作标志的有5个,共出现14次。即:北方6、东方3、南方2、西方2、北道1。
虽然所涉地名较多,几乎覆盖了当时的全部汉语区域,但从这些地名的出现频次上看,却十分集中:“楚”最多,单独出现30次,再加上属楚语范围内的地域名和与楚并提的地域名,楚语被征引50余次;其次是“秦”,“秦”单独出现19次,依楚语的统计办法加上相关地域名,秦语被征引45次;再次是“齐”,齐单独出现21次,加上相关地域名,齐语被征引33次;第四就是周韩郑以及洛阳一带的中心方言,简称周语,其中“周”单独出现6次,加上相关地域名,周语被征引20次; 第五是许慎家乡话,以汝南为代表,汝南单独出现6次,加上其周边地名, 汝南话共被征引17次;其余依次为赵魏卫宋一带、吴、朝鲜等。
二、《说文》对方言词的训释
《说文》引方言本旨在说解文字,或形、或音、或义,而扬雄《方言》则着重于记载殊方异语,这是两书的根本区别。但是,正如李道中所说:“《说文》之为书,则以文字而兼声音训诂者,其称引方言,或以其字本无解,或因方言而造字,或借他字以表方言,而不得不引方言以为解。”[3]因此,受全书总的体例的制约, 又从称引方言的特殊原因出发,许慎对方言词采用的训释方法和训释的具体内容都富有针对性。
根据称引方言的所从字头是表记的方言词还是通语词,我们先把167个字头分为两大类,即字头字表记方言词的和字头字表记通语词的,然后举例证明具体情况。限于篇幅,不作分析。
(一)字头字表记方言词的
三、《说文》方言研究的历史评价
从方言学史的角度,如何评价《说文》在方言研究方面所做的工作和所取得的成果,至今还没有见到令人满意的意见;一般地说,以往论者都看到《说文》中引证了方言俗语,或者能指出《说文》分析字形、解释字义时使用了方言俗语的材料,如此而已。坦率地说,这种认识还停留在极为肤浅的层面上。
首先,许慎重视方言研究,他在《说文》中引证方言是自觉的。
许慎在《说文解字叙》里说:“孝平时,徵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以作《训纂篇》。凡《仓颉》已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书所载,略存之矣。”这说明凡是“篇籍具存”的书,包括扬雄的《训纂篇》,许慎是有可能看到了的,事实上《说文》内就有13条直接称引扬雄说的例证,也有引用扬雄文学作品的例证。因此,扬雄的语言学思想,包括对活的口语方言的重视,都会对许慎产生积极而重要的影响。
此外,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所说的“言语异声、文字异形”,也不能单纯看作是他对战国时期语言文字状况的描述,同时还应看作是许慎的语言文字学观。“言语异声”,主要是指方言的差异,这是“因”;“文字异形”主要就是指各地依据本地方言造出来的字,这是“果”。“文字异形”导源于“言语异声”,那么解析文字时自然必须征引方言,包括征引汉代方言。总而言之,许慎作为一个著名的古文经学家和语言文字学家,他积极接受消化前人的学术思想和成果,并受到时代学风的影响,自觉地重视方言研究,并在《说文》中有意识地征引方言研究成果解说文字,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其次,《说文》中所包含的方言研究成果既有显性的,也有隐性的。
本文讨论到的167个字头中所含的194条方言,都属于显性的,即许慎不仅确认了它们的方言词属性,而且明确标注了它们的使用区域。隐性的方言研究成果则主要包含在《说文》对形声字的分析当中。
《说文》分析形声字的典型格式是“从某,某声”,声符和由它构成的形声字读音基本相同或近似,一般就不再注音。假如有差异(包括方音差异),许慎则在“从某、某声”后加注直音,典型格式为“读若某”。例如:《雨部》:“,小雨财也,从雨鲜声,读若斯。”“鲜”,古音心母元部,从“鲜”得声的“”读若“斯”,古音则为心母支部。这两个韵部的主要区别在,元部属阳声韵,有鼻音韵尾,而支部属阴声韵,没有鼻音韵尾。大量材料证明,齐鲁青徐兖州一带的方言,鼻尾韵已读成元音韵尾。许慎了解这一方音特点,也明白“”从“鲜”得声是反映方音的方言字,即“鲜”由当时齐鲁一带的人读起来和“斯”一样,造字时用“鲜”作声符和用“斯”作声符对他们来说是一回事,但通语不是如此,为避免误读,许慎在分析形声结构后特加注音“读若斯”。由此可知,“”字是个方言字。《说文》一书言“读若”者830,占全书9353字的8.8%强,这830 个“读若”属于为形声字标音的有多少,其中为方音而标的有多少,涉及到哪些方音现象,值得进行专题研究。这类隐性成果和本文已讨论过的显性成果加在一起,才能构成《说文》方言研究成果的全部。
那么,许慎的方言研究及其反映在《说文》里的成果价值何在?约略言之,主要有三点:
一是方言材料的共时价值。秦汉学者除扬雄、许慎、刘熙三家外,在经籍传注中记录方言现象的主要有11家,即:杜子春《周礼注》、班固《汉书》、王逸《楚辞章句》、服虔《通俗文》,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赵岐《孟子章句》、高诱《淮南子注》和《吕氏春秋注》、应劭《风俗通义》、郑众《周礼注》、郑玄《三礼注》、袁康《越绝书》等,其中有些书已经亡佚,有关内容反映在其后的一些文献中。由于上述作者的语言学修养参差不齐,其材料价值并不平衡,更为突出的问题是,这些材料所反映的语言时间难以确定,而且有不少是二手材料,包括根据古代典籍记载而来的。因此,秦汉经籍传注中的材料普遍缺乏共时价值。而许慎的语言文字学修养是极其深湛的,《说文》所记载的方言材料可以视作公元100年至公元120年这二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各地的方言[8], 这为后人研究汉代方言提供具有共时价值的方言材料是显而易见的。
二是研究内容的方言学价值。首先是方言词汇学价值。《说文》所引方言词显示了当时口语方言仍以单音词为主的特征;双音词的特点更接近先秦词汇特点的事实,显示了汉语继承性、稳固性的特点;“异字同词”则反映了方言词汇的差异主要是在语音上,等等。其次是方言语音学价值。本文所引显性材料中的方音转语、借字记音词、依音所造字以及隐性材料中的“读若”,都具有方音学价值,如果将它们按地域集中,并在逐条考证分析的基础上进行综合归纳,就可以推论出有关方言地域的某些语音特征。再次是方言文字学价值。在显性材料和隐性材料中,有很多是方言字,这些方言字都是为某个方言地域的人所造,它们不仅能反映方音,而且可能反映带有地域文化特征的造字理据。比如前文所举“”字,选“鲜”不选“斯”作构字声符,则与方言义“小雨财”里有小、少义不无关系;“”从穴、皿声,《说文》既释方言词的意义,也释了此字的构字理据:“北方谓地空因以为土穴为户”,这类字都是方言本字。毫无疑问,《说文》的方言研究内容自然也有重要的训诂学价值。
三是客观描写和比较分析的方法论价值。许慎对方言描写的态度是唯物的、客观的,某个词在什么地域使用、表示什么意义,这是它描写的基本内容;方言词通行范围有大有小,则地域名称的选择据此而或小到郡国,或大到州部、方位。因为许慎一生治学的重点在古文经学和语言文字学,他并没有像扬雄那样专门花几十年的时间调查方言,所以他在《说文》中比较集中征引的只是他自己熟悉的方言,这也正是他“闻疑载疑”、“于所不知,盖阙如也”的一贯精神的体现。在对方言词进行训释的过程中,许慎所采用的最基本的方法就是比较分析:或以方言词与通语词进行比较,或以方言词与方言词进行比较;或以词义进行比较,或以语音进行比较,或以方言地域进行比较;或在一条之中进行比较,或以相邻词条进行比较;或通过具体分析进行比较,或以比较隐含分析。方言研究中的比较互释滥觞于《尔雅》,至扬雄《方言》已得到全面运用。我们知道,“语言中的差异是语言史研究的基础”,而比较分析的方法正是研究“差异”最有效的办法。19世纪的历史比较语言学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世界语言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马克思、恩格斯评论历史比较语言学取得成功的原因时说:“正是由于比较和确定了被比较对象之间的差别而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比较具有普遍的意义。”[9]尽管扬雄、许慎在方言研究中所运用的比较方法, 不能与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比较方法同日而语,但是他们在1900年以前就已十分重视语言文字研究中比较方法的运用,这一具有普遍方法论意义的价值应予肯定。
最后,讨论一下《说文》方言研究的贡献和影响。
和扬雄《方言》比较,许慎《说文》在方言研究上的主要贡献即在于“方言文字学”。扬雄的着眼点是词,而不是字。为了记录方言词,扬雄使用了很多的音同或音近的假借字、古今俗字,有时甚至自己造字。所以罗常培先生说:“《方言》所用的文字有好些只有标音的作用。”[10]许慎《说文》与《方言》性质不同:其一,《说文》是为科学说解既有文字而作,引征方言成果也是服务于这一根本目的,并不是为研究方言而作;其二,《说文》所收文字均有来历,无一字为许慎所造,而且每字都要分析结构、训释本义(是否每字都准确实现了这一目标,则是另外一回事)。缘乎此,《说文》引证方言研究成果受到很大的限制,也缘乎此,《说文》催生了“方言文字学”。
方言文字学的理论基础就是“言语异声、文字异形”。《说文》的方言研究实践表明,研究汉字(特别是古汉字)离不开它同时代的方言,研究古方言也需要分析与之相同时代的汉字。“方言文字学”的史实和发生学根据就是如后来郑玄所说的:“其始书之也,仓卒无其字,或以音类比方假借为之,趣于近之而已。受之者非一邦之人,人用其乡,同言异字、同字异言于兹遂生矣。”郑玄的这段话不仅揭示了方音与文字假借的关系,而且也揭示了方言与文字产生的关系。《说文》方言研究的成果也显示了方言记录的两种类型:一是有词无本字,甚至到许慎著《说文》时也不知写作什么,如方言借字只能循音以考义,方言本字则可据形(含音)以释义。对许慎在方言文字学方面的贡献也应有专题研究。
《说文》书成不久,就大行于世,比许慎稍晚的郑玄在注经时已援《说文》为证,应劭《风俗通义》、晋灼《汉书注》亦间有称引;自汉孟生、李喜以下,历代均有为《说文》之学者,亦有模仿其书而作字书的;许慎被后世研究《说文》的人尊称为“许君”,其学被称为“许学”,影响之深、之广、之远,由此可见。《说文》方言研究对后世的影响自然也随之产生,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对字书的影响,后世仿《说文》体例而编写的字书,都注意征引方言。如《尔雅·释乐》释文引《字林》:“錧,田器也。江南人呼犁刀为錧。”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二十五引《玉篇》:“自关而东齐鲁之间皆谓棊为弈。”《正字通》:“黄鲴,南人讹名黄姑,北人讹名黄骨鱼。”《康熙字典·冫部》:“凇,冻也,寒气结木如珠,见乃消,齐鲁谓之雾凇。”再一个方面就是对方言本字研究的影响。自宋代王应麟《困学纪闻》所举“俗语有所本者”若干事以来,明清学者致力于方言俗语的辑录和考证的很多,其中分类考字派的著作专事探求“乡邑俗语土谈悉有所本”,为方言俗语考证古雅的“本字”。他们的原则是:“有宜用古字者,概仍其旧,大率以《说文》为宗,盖不敢淆六书之义。”方言本字是一种客观存在,当然有可考的内容,但是并非所有方言词都有本字,更不是今天的方言词“多与古语相合”,这些学者严重的复古思想和形而上学的观点,使他们所作的工作脱离了科学的轨道,这是后人的责任,而《说文》对方言文字的研究成为后世考方言本字的滥觞,《说文》本身也成为考方言本字的圭臬,我们应该承认这一影响,而且事实上这一影响至今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