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对时间的追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时间论文,魔山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测量时间
在托马斯·曼1924年的小说《魔山》(Der Zauberberg)中,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在大学毕业后的暑假里,旅行到阿尔卑斯中的“山庄”疗养院,探望患肺病的表兄约阿希姆。当他告诉在车站上迎接他的表兄计划在山上呆3个星期时,表兄的反应令他大吃一 惊:3个星期对于我们山上的人来说几乎微不足道,就像一天一样,这里的时间概念与 山下不同,一个月才是最小的时间单位,月以下的时间单位可以忽略不计。在山上疗养 院的经历使得我们的主人公卡斯托普逐渐失去了山下“正常”的时间经验,有时他感觉 一分钟或一小时有度日如年之感,有时一天还未及开始就已约黄昏。他对时间概念如此 地困惑,以至不断地对时间发问:时间究竟是什么?你乐意告诉我吗?空间我们可以用自 己的器官,用视觉和触觉去判别。这很好。可我们判别时间的器官是什么?你愿意给我指出来吗?(注:[德国]托马斯·曼:《魔山》(漓扛出版社,1998),第84页。)表兄约阿希姆认为表弟一定是被山上的气候给搞糊涂了,才如此胡言乱语,提出这么不着边际的问题。然而如此对时间提问,并不是从卡斯托普开始的,早在公元4世纪,奥古斯丁就以十分相似的方式追问时间:
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到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 ……既然过去已经不在,将来尚未来到,则过去和将来这两个时间怎样存在呢?现在如 果永久是现在,便没有时间,而是永恒。现在的所以成为时间,由于走向过去;那末我 们怎样说现在存在呢?(注:[古罗马]奥古斯丁:《忏悔录》(商务印书馆,1997),第24 2页。)
根据山上的时间经验,年轻的卡斯托普以他工程师的直觉意识到,时间不可能用空间中的公共尺度、像测量物体的尺码和位置那样测量时间:
可是,对于一种严格说来我们是一无所知也讲不出它的任何特性的东西,我们又该怎样去衡量呢!我们说:时间在流逝。好,就算它真能流逝吧。可为了测量它……等一等! 为了能被测量,它必须流得均匀。然而,在哪儿又写明了,它是这样流的呢?对于我们 的意识来说它并非这样;我们只是按照规定,假定它如此,我们的尺度仅仅是约定俗成 。(注:《魔山》,第84页。)
其实古罗马时代的奥古斯丁也同样意识到时间的测量是个难解的谜,他在《忏悔录》里问到:
可是度量时间,应在一定的空间中度量?我们说一倍、两倍、相等,或类似的比例,都是指时间的长度。我们在哪一种空间中度量目前经过的时间呢?是否在它所来自的将来中?但将来尚未存在,无从量度。是否在它经过的现在?现在没有长度,亦无从度量。是否在它所趋向的过去?过去已不存在,也无从量度。(注:《忏悔录》,第248页。)
奥古斯丁和卡斯托普都对如何测量时间颇感困惑。其实,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已经习惯用日出日落、钟表的刻度和四季的更迭来计算时间。卡斯托普的表兄、军人约阿希姆 也认为时间本来应由钟表和日历来计算。但是,自视天才的卡斯托普却与表兄争辩起来 :“时间根本谈不上什么‘本来’。它对你显得长,就长,使你觉得短,就短,可实际 上多长多短,谁也不知道。”(注:《魔山》,第83页。)
如果要为卡斯托普和奥古斯丁寻找测量时间的秘密,我们不得不求助于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时间大师伯格森(Henri Bergson),他对时间的测量有独到的见解。时间对于伯格森来说是意识的片段,它与外在空间中的连续性的众多体,有着严格地不同。时间是一种内在的绵延,各个意识瞬间,并不像在空间里那样外在于彼此——可分割、可测量;真正的绵延是所有瞬间陆续出现的,而且是彼此渗透的,也就是说前一时刻尚未消 失,此一时刻已经出现,彼此交叉渗透,而不是线形排列的“同时”。每一个绵延瞬间 都是独特的,与其他瞬间没有可比性,无法通约,每个个体的人也都有独特的、不可重 复的时间经验。所以时间不能像在空间中那样用统一的媒介来测量,也就不可能有公共 的时间标准。(注:Henri Bergson,Time and Free Will(London:George Allen & Company,Ltd.,1913),pp.224—240.)
伯格森的时间理论是否可以给卡斯托普一个满意的答案呢?显然不行。卡斯托普对于时间之谜有着自己的体验和理解,还有更深入的探究。他发现,在心灵对时间的体验中,人觉得时间是在以均匀的速度不断地流逝着,生命本身也与时间休戚相关。生命削弱了,时间的体验也就会发生变化。(注:《魔山》,第130页。)另外单调空洞会阻碍时间的进行,使行进变得艰难,将一瞬延长,使它变得长而无聊;但是,如果使用大的时间单位(如以一个月为基本时间单位),就可以缩短时间,将它们化为乌有。当然,“山庄”疗养院创造性地发明了许多“杀灭”单调、无聊的时间的办法,如开个劣质的音乐会,把时间分成一段一段,分别将它们填满,使里边总算有了点什么,使几个钟头变得充实而有益了。入夜时分,在群星灿烂的苍穹下,卡斯托普在冥思中隐约看到3千年前古老的阿拉伯部落恰尔德人,围着熊熊的篝火跳舞,祭祀用星象占卜。时间并没有转折点,并非一直向前,而是一个圆,在3千年中不断旋转、轮回。
卡斯托普对时间长短的测量,显然与伯格森的概念有所不同。伯格森是将时间意识作为认识的对象,先对其进行科学和哲学的分析,然后再对时间这个课题做出系统的言说。而卡斯托普在“山庄”疗养院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使他一方面对时间这个难题产生了求知的好奇,另一方面,则使他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通过对时间的追问,来理解自己的现状和未来生活的意义。要知道,卡斯托普并没有按原计划在3周后下山,而是在山上一呆就是7年,直到1914年宣战的晴天霹雳,才使他摆脱魔山的咒语。在山上长期的逗留,让化为破碎细屑的时间在卡斯托普的手中白白浪费掉了。他一天天地巴望着身体 的康复,思考着时间是生命的礼物供我们消遣呢,还是生命的障碍使我们等待?从事等 待的人是否如同饕餮之徒那样,用消化器官吞进大量食物,但并没有消化,变为有用的 营养。时间被白白地等待过去,却不使人成熟。他这时怀念起山下的社会生活来了,山 下的生活是有效率的,每分每秒都用来学习生活的技能和建立生存的资本。但是,在山 上却脱离尘世,把全部时间用于思考终极性的问题。哪种生活方式更有意义?是为了现 实生存的延续而奔波忙碌,还是远离尘世的生活去探索精神的奥秘?生命的存在与整体 的意义之间的关系,更深地困扰着年轻的卡斯托普。在存在意义层面上对时间的追问, 驱使他进一步去思考永恒和无限等终极性的问题。
二、存在与永恒
当卡斯托普面对医院日复一日供应的永恒不变的汤时,他感觉眩晕了,发现“显露在你眼前的存在的真形式,不过是一种静止不动的现在”,(注:《魔山》,第229页。)以至动词时态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时间的无时间性的重复与永恒的关系是什么呢?人的有限与宇宙的无限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呢?卡斯托普对时间的思考愈来愈玄虚了:
时间是什么?是一个谜——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威力无比,是现象世界存在的一个条件 ,是一种运动,一种与物体的空间存在和运动紧紧结合在一起的运动。那么,没有运动 ,就没有时间?……时间是空间的一种功能?抑或相反?抑或两者原本是一回事?……人们 不管怎么拼命动脑子,也想象不出一个有尽的时间和有限的空间,便只好下决心将时间 和空间都“想成”是永恒的和无穷的……在永恒中可能有先后吗?在无穷中可能有并存 吗?(注:《魔山》,第445页。)
测量时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时间与运动、时间与空间以及永恒与有限之间的关系等新问题又提了出来。我们只好再求助于奥古斯丁,这时发现在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和《上帝之城》中,这些问题似乎都早已被提出过,而且奥古斯丁也给出了颇为“圆满”的答案。
当然,奥古斯丁与卡斯托普所面临的情境十分不同,奥古斯丁是在古罗马面对许多不信基督教的人,他们对上帝创世说提出了种种的诘难:上帝在创造天地之前做了些什么?又在创世之后做了些什么?是不是无所事事呢?如果上帝先知先觉,那么人的一切命运 就都被预先命定了,人就无所谓有无自由意志了,也就没有选择的可能性,更无所谓善 恶了。(注:Augustine,The City of God Against the Pagans,Book XI,Chapter 21(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p.474—478.)
面对永恒与时间,先与后,过去、现在和将来等时间难题,奥古斯丁为了捍卫基督教的尊严和上帝的神圣,在柏拉图主义哲学的基础之上提出:既然是上帝给人类世界创造了时间,上帝自身就是永恒的,上帝无起无讫,无先无后,永久而同时地表达一切。而人的被造物的世界是时间性的,有先有后,有始有终,变动不居。所以对上帝来说,不存在造物之前和之后的分别,也不存在预知和预定之说,先、后只不过是被造物世界的时间概念。然而,被造物世界的时间概念又是什么呢?奥古斯丁反对将时间与星移斗转、万物的运动变化相联系,认为时间虽然可以测量这些运动,运动变化也确实在时间之中发生,但时间并不源于运动和变化。时间是以心灵为基础的,时间的3个重要范畴,即过去、现在和将来与记忆、注意和期望直接相互联系:
我的心灵啊,我是在你里面度量时间。……事物经过时,在你里面留下印象,事物过去而印象留着,我是度量现在的印象而不是度量促起印象而已经过去的实质;我度量时间的时候,是在度量印象。为此,或印象即是时间,或我所度量的并非时间。(注:《忏悔录》,第255页。)
奥古斯丁为时间下了定义:印象即是时间。如果我们以此来对照伯格森的时间定义——时间是意识的绵延,也许会发现两人对时间的认识颇为相近。但不容忽视的是,这两个定义的前提是非常不同的。中世纪早期的奥古斯丁,对时间定义的前提乃是上帝的永恒。有限的时间是在无限的永恒对照下才出现的,时间是上帝永恒的造物。而20世纪初 的伯格森,却处在启蒙人道主义已取得全面胜利,人成为世界的中心和主宰的时代。在 那个时代,科学的宇宙观没有给上帝留下任何地盘。“宇宙是无限的”、“世界是可以 认识的”正在高歌猛进,宇宙中的一切都在人的意识活动的范围之内,世界是被人的认 识活动建构出来的。伯格森的时间观正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伯格森还认为时间是人的自 由的真正含义,即只有时间绵延是多样性的,独一无二和不可重复的,它才使人成为自 由的。(注:Time and Free Will,pp.237—238.)这种自由只是个人相对于群体的社会 关系的自由,或者是个体意识相对于群体意识的独特性,而不是精神的整体自由。这是 因为,在这种认识论中,人的存在和自由都是由意识建构起来的,人只存在于认识的对 象和反映的世界里,而不可能超越人的意识所建构的世界,抵达存在的本源处,实现本 真的存在。而在奥古斯丁的基督教神学的世界里,人存在于上帝的观照之下,人是二性 的,为被造物,只是上帝的客体。卡斯托普的思考显然超越了人与上帝之间的二元模式 ,进一步追究人和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
如果回到《魔山》的文本语境中,我们会观察到主人公卡斯托普对时间的理解虽与奥古斯丁和伯格森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这部作品更着力表现卡斯托普在更原始的层面上探寻时间的秘密。他一方面有意识地检查,时间意识的主体如何建构起意识时间,以及如何在意识时间里建构起一个世界。例如,他与贝伦斯大夫讨论解剖、肖像中的肤色以及生物的起源、进化、死亡和分解。另一方面,他又要追问,基督教的由上帝创造的时间与人的关系是怎样的?如果上帝的无限和全知是人类所无法理解的,那么,上帝就不可能反映在意识中,上帝也就成为超认识的存在,人的有限认识与上帝的无限整体之 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个人化的时间与“世界历史”的关系如何?卡斯托普的时间追问显 然已经超出了一般认识论的范畴,他在存在论的意义上更深地陷入了形而上学的思考。
三、时间与历史
《魔山》是通过卡斯托普的两位病友老师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之间的无休无止的辩论,来展开时间与历史的存在论层面的探讨的。塞特姆布里尼是一位乐观的启蒙人道主 义者,他相信人类历史是朝着幸福、大同的美好目标不断地进步和发展的,并坚持自由 、民主和人权等人类的基本价值是普遍的、是超越文化和历史的,世界上所有国家可以 通过一个普遍的理性法则,来建立起以人道为核心的世界秩序。他确信通过理性思考和 国民教育以及对科学真理的追求,人类文明必然走向进步。而纳夫塔是一位带有传统基 督教神秘色彩的神学家,他相信有某种绝对精神的存在,并认为从哥白尼以来的科学以 及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来的人文思想,贬损了人的基本尊严,将人的崇高地位降低 到理性和科学认识对象的卑微地位。他反对有任何纯粹的知识和理性的可能性,崇尚奥 古斯丁的所谓“我信既我知”的名言,认为知识与信仰密切相关,知识是有价值负载的 ,科学需要以哲学来校正。塞特姆布里尼喜欢将哲学问题与现实政治联系起来,他的时 间观念也非常特别。他认为时间概念与空间的大小直接相关,空间多的地方时间就多。 亚洲和俄国幅员辽阔,因此对时间漫不经心,而欧洲大陆国家间划分的十分精致,空间 狭小,所以欧洲人对时间精打细算,欧洲文化也因此具有普遍理性和对世界历史肩负崇 高的使命。纳夫塔则认为,不同的文化传统和信仰塑造着知识和存在方式,那种资产阶 级算计的理性不过是浅薄、庸俗的产物。塞特姆布里尼自认为是西方理性精神的代表, 并斥纳夫塔为反动保守的东方神秘主义者。这位意大利的启蒙主义者觉得自己对有正宗 德国血统的卡斯托普有启蒙、教化的义务,不使这个年轻人被东方的神秘所迷惑,误入 歧途。而这位年轻人在两个水火不容的老师之间无所适从,愈发困惑了,被失望的塞特 姆布里尼老师指责为“生活中的问题儿童”。卡斯托普正是身处这座“魔山”上的诡异 的时空之中,在两位偏执的老师热情的教导下,反思着自己的生存状态和时间意义。这 是一种广博而深厚的思考,它不一定得出什么确定的结论,却通过自己切身的时间经验 ,对欧洲传统基督教和现代启蒙思想进行一次总清理。此乃托马斯·曼的那个时代的一 个共同的思想课题。特别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欧洲知识分子普遍对欧洲的命运和未 来深感忧虑。托马斯·曼称此时的欧洲病了,就像在“山庄”疗养院的病人一样重病缠 身,欧洲的文化和社会中存在着种种危机,积重难返,让人看不到希望,不知会走向何 方,(注:Lewis Mumford,The Magic Mountain,The Stature of Thomas Mann(New York:James Laughlin,1947),pp.151—154.)西方文明正在衰落。如同小说中塞特姆布 里尼要为欧洲解除痛苦而研究“痛苦的社会学”那样,许多与托马斯·曼同时代的思想 家都对时间问题进行探讨,对存在的意义加以追问。伯格森于1889年出版了影响广泛的 著作《论意识的直接材料》,后因该书的1913年英译本《时间与自由意志》的问题而名 声大振。时间哲学大师海德格尔也在同一时期出版了《时间的概念》(1924)这部重要的 著作,为日后出版《存在与时间》(1927)打下了重要的基础。
我们没有证据证明曼在创作《魔山》时是否接触过伯格森的思想,但可以肯定时间是曼的时代的热门话题。作为伯格森学生的普鲁斯特,一定深受其老师的影响,虽然他本人对此讳莫如深。乔伊斯、吴尔夫则直接受过伯格森的时间哲学的启发,他们3人开创了意识流小说这一现代主义小说的流派。意识流小说打破了传统叙事中的坚实、清晰和精确的形象,进入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试图在表现包括理性和非理性、意识和无意识的心理活动之中逼近真实。这种创作的前提是:世界是通过人的意识活动被认识的,文学虚构的世界可以通过重构流动、变化和不确定的意识的世界,来构建世界的真实。例如,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笔下的主人公马塞尔不断在意识中重建记忆中的美好时光。而意识的个性、主观和偏见,恰恰揭示了由意识建构起来的世界的本质。在《到灯塔去》中,吴尔夫通过不同人物的意识流,再现同一个客体兰姆西夫人,而且这些意识流不断地修正着自己,或彼此争论,难以确定下来。这是一种积极的、以人类为中 心的认识论的时间观。
托马斯·曼虽然与这3位意识流大师在同一个时代创作,但是,对时间和存在的理解却不像他们那样采取积极的认识方法。在《魔山》中,曼更多地采用消极的质疑和否定的方式,当他开始怀疑意识是否可能充分展示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在意识之外是否还有与我们的存在密切相关的超验世界、存在也许根本不是靠意识反映或理性认识的时候,他便在《魔山》中让主人公卡斯托普对两种极端对立的思想保持怀疑和否定的态度,并不断以自己的方式对时间和存在发问,而且这种追问无不涉及历史和人类命运,但他又不急于给这些复杂问题以简单的答案。在不同的情境和关系中,主人公都会对时间和生命做出不同的理解,使主人公的思考永远与他所处的那个世界紧密相关。这是一种存在论的时间观。从认识论和存在论两种不同的时间观中,我们可以透视现代主义小说中最核心的问题和作为一种文学潮流内部存在的危机以及孕育着的新潮流。
四、认识论和存在论的时间观
布莱恩·迈克黑尔在他的《后现代主义小说》中,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小说的特征进行了这样的描述:现代主义小说的主要特征是认识论的,它主要突出诸如“我如何解读我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我在其中的角色又是什么?”(注:Brian McHale,Postmodernist Fiction(London:Methuen,Inc.,1987),pp.9.)以及知识的对象和主体是 什么?知识的可靠性和传递的可能性如何等主题;而后现代主义小说的特征是存在论的 ,突出的主要是一些“后认知”的问题,诸如小说所呈现的世界是什么?那些不同的世 界是如何被建构的?小说中的世界之间冲突时会怎样?以及这些不同的世界的存在方式是 什么?等等。(注:Ibid.,pp.9—11.)当然,迈克黑尔并不是说在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 小说之间可以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就像在哲学中一样,我们也不能在认识论与存 在论之间划出一条绝对的界线,认识论和存在论的因素总是交织在所有小说之中的。但 迈克黑尔还是坚持认为,在现代主义小说中,存在论只是作为背景衬托着主要的认识论 问题;而后现代主义小说则反之。对于迈克黑尔的认识论和存在论之分,我们有必要在 时间哲学的层面上予以进一步清理,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回答为什么现代主义作品的 认识论结构会发生危机,并且必然地向后现代主义的存在论转向。
为了理解认识论的时间观,我们首先得从时间难题的提出入手。最早系统地提出时间问题的哲学家当数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在公元前4世纪,亚氏在《物理学》中对时间给出了定义:时间是空间中无差别的实体存在,完全外在于意识主体。在亚里士多德之后,奥古斯丁、康德、伯格森、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等的时间哲学,都基本上否认了时间是空间中的实体,而将时间与人的内在心灵相互联系起来。但是,他们的联系方式却大不相同。奥古斯丁认为时间既是上帝的造物,又是人的印象。伯格森相信时间是人的意识的绵延,而胡塞尔则从内时间意识来考察时间。他们大都与亚里士多德在一点上相似,即将时间作为一个“存在者”,也就是说将时间固定在对象的位置上,被意识观察、分析和认识,时间被当成与其他存在者相同的对象物。但是,时间既不是外在于空间中的物,也不是作为心理学或生理学对象的内在的客体,它乃是人的存在和认识本身。这样的认识论不可能检查认识本身,因为,如果将认识作为对象,由另一个认识来反思它,就会出现无限的认识倒退,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是现代主义中所蕴涵的认识论危机 ,海德格尔指出,对象化的形而上学认识论是一种虚无主义。(注:《海德格尔选集》 下(三联书店,1996),第763—820页。)
当然,康德早在18世纪就已将时间作为使认识成为可能的条件,而不是认识的对象。只有这样理解时间,才使存在论的时间观成为可能。康德将时间理解为我们的内感官(先天地)直观对象的基础,没有时间这个先天的内感官,“同时”和“相继”的就不会进入到我们的知觉中来,我们也就无法想象一些东西存在于同一时间中(同时),或不同 的时间中(相继)。(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商务印书馆,1997),第57—64页。)
伯格森尖锐地批评康德所谓时间对现象有客观普遍性,以及时间与空间的划分只是内、外感官之分的观点,认为康德混淆了空间与时间本质的区别。海德格尔则认为伯格森的批评根本没有抵达时间问题的核心之处,海氏继续康德的思路,不将时间问题放在自然哲学中来处理。在海德格尔看来,作为此在的人,源始地、内在地即是时间性的存在 者。(注:Martin Heideggar,Der Begriff der Zeit:Vortrag vor der Marburger Theologenschaft Juli 1924(Berlin:Max Niemeyer Verlag Tubingen,1989),Px.,8.) 此在被抛入世界,从出生那一刻起,就面对着自己将来的下一刻而存在,而死是他将来 的限度。将来的可能性构成此在的真正现在,而负罪和愿有良知是此在曾在或过去的存 在方式。因此,此在真正能在其中,并成为其自我的整体性的存在就是时间。
在海德格尔这里,时间不是外在于人的存在的事件或物件,也不是意识流动或内感官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度量变化的时间,被海德格尔称为“日常的时间观”。海德 格尔的更重要的工作是提出时间性的概念。时间性并不意味着人存在于传统意义上的由 将来、现在和过去构成的时间之中,而是说,人的本质就在于他在“世界中的存在”,而唯一能在自己的存在方式中使自己成为澄明的存在者,就是他对存在发问。也就是说,被抛入这个世界中的人,对自己存在的前提和基础提出问题,在这种提问中,既伴随有在现在仍起作用的过去的东西——此在在阐释性地领会自身的传统方式中成长;也有过去已经走到将来的某些东西——此在自己的存在总是发生于它的将来。这种追问和领悟就是此在的时间性,就是对此在对存在意义的领悟,这种领悟也必然是历史性的,因 为时间性是历史性之所以可能的条件。(注:Martin Heideggar,Der Begriff der Zeit:Vortrag vor der Marburger Theologenschaft Juli 1924,Px,16—20.)海德格尔将历史性的、对自身的存在和终极意义追问的存在论的时间观,称为此在的时间性。
五、《魔山》的存在论时间
在澄清了认识论与存在论的时间观的哲学基础之后,我们带着迈克黑尔提供的观点去 细读《魔山》这部现代主义时期的作品,会发现它带有更多的存在论的特征。这一特征 使得该小说在20世纪初现代主义如日中天的时代,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因为从中可以看 到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转化的端倪。要洞悉《魔山》中的存在论因素,我们还得剖析 小说是如何呈现给我们一个独特的虚构世界的,以及在这个世界中,时间是如何被展现 出来的。海德格尔对时间性的论述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分析工具。
年轻的卡斯托普风华正茂,从“山下”那个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沉沦”的世界中,偶然到“山上”拜访。这时他已经沾染上了山下“日常烦忙”于世俗事务的世故习气。而“山上”的与世隔绝,以及不断重复、无变化的时间经验,使得卡斯托普希望超越“常人”对时间的态度,在时间性的基础上,追求“本真”生存的可能性。但是,他深深暗恋的克拉芙迪娅·舒夏特却认为他骨子里是个小市民:“你是个规规矩矩的小市民,出身于良好家庭,具有令人钦佩的良好举止,是那个教育家的一个勤奋好学的弟子,不久就要返回你的德国北部家乡去,以便在山下那个地方投身于伟大的事业,帮助你的祖国繁荣强大起来。”(注:《魔山》,第440页。)而卡斯托普却极力证明自己完全可能突破“常人”的生存方式和道德禁忌,在内心世界中有独特的、不可重复的精神体验:他再次认出了内心对舒夏特夫人的爱,这爱与他上中学时对一个长着同样一双吉尔吉斯眼睛的男孩的复杂感情相关,同时,这爱又与他在山上疗养时对疾病、欲念和死亡的体验 纠缠在一起。从这种交织了欲望、死亡和崇高向往的爱情中,卡斯托普在山上重新体验 了时间的含义:既重复着童年的旧日情感,又面向疾病、身体和死亡的神秘体验。这种 背负着过去、面对着将来和澄明了的现在的海德格尔式的时间性,使他有可能反思山下 “常人”的生活和“当前”的日常时间,并在山上的两位病友老师的“调教”下,开始 了他的内心的漫漫旅程。这是一个教育成长的故事。
山上和山下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空间中的高度落差严格分隔开了。两个世界的不同存在方式被小说《魔山》以寓言的方式呈现给我们。山下繁忙、喧哗的“常人”世界充满了诱惑力。山上疗养院的梦游般的生活使所有病人好像完全生活在内心世界中。人们有着大量的时间讨论各种玄虚的问题,有时甚至言辞激烈,但话题也都是关于山下那个世界的。甚至病人之所以到山上来浪费时间治病,也是为了能延长山下的生活。而实际上,返回山下正常生活的希望十分渺茫。人们在绝望中,却躁动于欲望和希望之间。这是一部关于两个世界关系的寓言。
《魔山》中描绘的时间的推移,并没有像经典的成长小说那样,让主人公成熟,却仅意味着身体的腐朽和生命的消逝。卡斯托普甚至发现两位高师灌输的知识对于身体的暴政来说是如此地孱弱无力。在山上的病人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才把自己囚禁在疗养院中,在这里,身体从来不听命于灵魂,相反却对意识和理性乱施淫威。祖父曾是保守的没落贵族的卡斯托普,没有认同乐观向上的启蒙人道主义的线形时间观,却对过去和死亡充满了敬意,试图从过去逝去的时间和死亡的终结中,追寻生命的本真意义。这是一本关于身体与灵魂的哲学研究。
《魔山》向我们展示了意识反映所不能及的宽阔深远的世界,使我们不得不反思我们习以为常的一切。它是否回答了“时间是什么”的提问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能不得不反思这个问题本身。海德格尔认为,时间不是一个“什么”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的问题。也就是说,时间不是有关人和世界的某种东西,不能用“是什么”来提问,而是有关人如何理解和把握自己存在于世的方式的问题。托马斯·曼所揭示的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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