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化研究中的激进与保守之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激进论文,保守论文,当代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人类历史的各个时期,都可以看到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的相对峙甚至互相循环的形态。现代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伴随着中国近百年的现代化进程而不断发展转型,到了世纪末,这一问题不仅与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密切相关,而且与启蒙理想、新儒家、现代性、后现代性和文化民族主义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并非是完全对立而难以沟通,相反,二者之间往往出现一种互相补充、互相依存的关系。那种以“冷战思维”来看待二者关系的做法早已过时。在世纪之交,我们有可能从更广阔的跨文化跨学科角度,来看文化的双向选择和文化的误读与重释,以及激进与保守文化的差异与互补问题。在回首一个世纪的历史意义消长时,我们有必要从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中走出来,使得激进主义、保守主义、自由主义在现实语境中达到某种均衡性。
要弄清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是怎样交织缠绕,它们同自由主义的复杂关系,(注:有学者认为:“保守主义在本质上是要‘保守’自由主义的成果,而激进主义则企图以激进的方式实现极端化了的自由主义原则。”李强《自由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并怎样此起彼伏进行着较量的,这需要我们走向历史语境之中,对其基本形态、历史发展和价值趋向加以多角度考察。
一 激进主义与反激进主义姿态
激进主义在人类文明史上历史悠久。但是在20世纪却造成了巨大历史问题和世纪性难题,使得近些年学界对激进主义深加清理。有学者认为:“理性主义与激进主义是硬币的两面。理性主义是激进主义的思想基础,激进主义是理性主义的政治表达。激进主义思想偏激、情绪狂热、手段激烈、崇尚暴力和流血、蔑弃个人自由和生命、爱走极端、易从激进革命走向拥戴独裁”。“由于受其进步观念的指导,激进主义信奉一种抽象的解放。决裂是解放的先导,解放是决裂的归宿。这种解放的后果往往是丧失已有的自由,跌入更加深重的奴役……激进主义者极力主张造反有理,大乱才能大治,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彻底决裂,更换人间等等一系列极端路线。”(注:刘军宁《保守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页,第202—203页。)这种看法,虽然言述过于冲动,但是在其中还是可以看到矫枉过正的历史反省的真实意图的。
在 89巨变以后,美籍日裔思想家福山提出“历史的终结”的看法,认为冷战后两个世界对峙的格局已然消解,意识形态已经失效,因此,那种对立的历史已终结,剩下一种自由民主的精神在延续。(注:F.Fukuyanma,"The End of History?" The National Interest,1989,No.16.)与此相对,在中国的政治思想界则提出了“反和平演变”。从这一相互对立的看法,可以看到,80年代到90年代,从激进主义的思潮到反激进的保守主义思潮的内在理路。
严格地说,90年代初的保守主义思潮与80年代的激进主义思潮有着根本的区别。一般而言,存在两种激进主义:一是政治激进主义,二是文化激进主义。二者既有联系,又有某种程度上的区别。
一、政治激进主义。激进主义话语大体可分为权力神话、政治神话、意识形态神话。其基本特征在于总是从国家政治的控制具体实施上着眼,强调消除纯粹个人的价值意向,而将个体整合到整体性的权力机器上去。
权力神话。这是激进主义最具特色的特征,它表现出一种理想的浪漫激情,接受了乌托邦理想,在未来、对理想、对乌托邦具体展开的模式中,过分重视权力甚至暴力。在20世纪尤其是90年代,冷战结束以后,人们对激进主义的权力革命神话的合法性加以质疑,激进神话日益失去人心,成为反权威和丧失客观价值尺度的社会历史剩余物。
政治神话。其强调政治的权力运作,以及对现实的多种力量的控制,不管是话语控制、政治控制,还是社会集团、宗教信仰的控制,都统统纳入政治权力运作之中。在政治激进主义中,更多的是一种政治的宣传说教和话语灌输,而在后冷战时期整个世界的经济大潮之中,政治话语开始走向式微是有目共睹的。
意识形态的神话。一般而言,意识形态具有两种主要功能,其一是用抽象的理念代替真实的现实状况,用空想的美妙方式设定一种虚构方案以解决当下复杂的现实问题;其二是借以宣传某一政治集团,并将这一政治集团的利益解释成为大众的利益。对意识形态还存在彼此对立的多种不同看法,起码阿尔都塞就提出有七种意识形态。而特里·伊格尔顿在《意识形态导论》(1991)中,则列出了16条关于意识形态的不同定义:1.社会生活中意义、符号和价值观的产生过程;2.某一特定的社会集团或阶级特有观念的主干;3.有助于合法化某种主流政治权力的观念;4.有助于合法化某种主流政治权力的虚假观念;5.系统地进行扭曲的交往;6.可为某一主体提供某种立场的东西;7.由社会利益所激发的思想形式;8.统一性的思考;9.社会必要的幻觉;10.话语和权力的连接; 11.有意识的社会行动者理解世界的那种媒介;12.重视行动的诸种信仰;13.语言现实的现象现实的混淆;14.符号的封闭;15.个体达成他们与某种社会结构之间的联系的不可缺少媒介;16.社会生活转变为自然现实的过程。
在我看来,权力话语总是具体的权力,并在历史进程中体现出来的,每个人都与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实社会中的各种权力或部分或总体的转移,使政治权力的控制和整合得以确立。这意味着,一切造神的神话在新的社会发展中已经正在丧失其合法性,如何走向真正的对话,走向社会均衡全面的发展,实在是值得人们思考的重要事情,并应尽早进入公众论域的言述中。
二、文化激进主义。文化激进主义大抵否定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念,又对西方现代文明持怀疑保留态度,而希望以文化重建的方式建立新的文化理想秩序。其基本支配了20世纪中国几代知识分子的文化命运,并影响了20世纪的文化进程和其发展的目标。文化激进主义与政治激进主义紧密相关,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现代性启蒙”,一是“道德理想主义”。前者重在“破”,后者重在“立”。
现代性启蒙。现代性启蒙是一个重要话题,对这一点,不同哲学家有不同的看法,康德提出了“何为启蒙”,福科同样提出了“何为启蒙”,这是两种对人、对历史、对理性、理想的不同观念的纠结。现代性启蒙的核心是乌托邦情结,这是启蒙以来的一种最为普遍心态。启蒙的知识精英以“启蒙”为旨归,以追求知识为根本目的,在现实中追求超验事物,并企求在意义和象征世界中,解决世界人生重大问题。启蒙知识精英的合法性在于他们似乎掌握着“启蒙”话语权,这种合法性导致他们必然以乌托邦为其依据而批判现实,并在批判现实中“造神”。然而,这一话语策略使古今中外的启蒙者常常掉进一个陷阱中,即将批判性锋芒集中指向对象,而忘掉指向自己和指向自己“背靠”的根基。于是,他们在谈论时代政治的同时,自己常常变成为这些问题的一部分——其批判意识成为了批判的对象。于是,由意识形态和乌托邦的神话,终于走向了这一神话的“消解”。
道德理想主义。道德理想主义并非是近年才出现的新事物,就西方而言,公元前8 世纪的以色列就出现了人类最早的乌托邦思想——道德理想主义思潮。而中国的道德理想主义的传统也相当悠久。而在20世纪中提出这一思想并最有代表性的当数牟宗三先生,他在《道德的理想主义》序中认为:“现代知识分子可以通过道统、学统、政统将这种‘内圣’之泛道德主义精神落实到‘外王’事业上,从而获得现代化的民主与科学”。这就是将本体论道德化。当然,这条新儒家的道路已经不再具有激进色彩,因而被人划归保守主义的阵容。
到了90年代,中国出现了“另一种道德理想主义”,其主要代表是张承志和张炜。他们在中国文学界思想界出现了精神萎顿、大众文化流行、崇高价值遭到亵渎之时,提出了与整个世俗社会和大众文化对立的激进主义主张,即“逆着红尘滚滚、人欲横流的时潮,我的小船又顶着风起航了”。张承志强调“以笔为旗”,呼唤“清洁的精神”,以此来对抗商品社会、市场经济中文人的丑恶、思想的堕落和社会的平庸;而张炜则提出了“拒绝宽容”。因此,有学者将这种精神称为“道德理想主义”。王彬彬在《当代中国的道德理想主义》一文中认为:“在任何一个时代、社会,道德理想主义者都有存在的理由,但在任何一个时代、社会,都不应该出现一种纯粹的‘道德统治’,不应该有一种‘道德恐怖’。尤其在具体的政治设计、政治操作上,更多地应该立足于经验理性、工具理性,而不是让道德理想主义成为主宰。”我以为,这一看法是有着辩证意味的。尤其是后面的冷静提醒,更是值得引述。
道德理想主义思潮,在90年代初期经济私有化浪潮中,是有着理性的冷静和现实的审理态度。这种尖锐抗争的精神,秉持了近百年来中国的激进主义思潮,即强调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精神,坚持道德化、理想化的倾向,固守时代的正面精神,遵从崇高,讲求人的尊严,要将被世俗社会放逐的神圣感重新寻找回来,而赋予时代一种人文色彩浓郁的精神性乌托邦。所以,道德理想主义其实是以一种新的方式守护着精神信仰,要以鲜明的理想色彩去剥离社会的腐败现象,去批判拜金主义,剖析工具理性,获得真正的价值理性。他们对文学价值看得非常重,以笔为旗,以笔作为揭露、宣传和价值判断的准绳。正唯此,他们对文学十分虔诚,强调一种独特的精英意识,这在90年代具有不容轻视的意义。但是,如果将这种道德化倾向施加在整个社会的发展的领域内评估,则有泛道德化的可能性。而这种泛道德化所导致的灾难,在我们的记忆中已是再难抹去的。
二 当代保守主义的文化心态
在整个20世纪,除了激进主义以外,保守主义同样与“现代性”(modernity)问题紧密相关。正是在这层意义上, 哈贝马斯将现代性作为对保守主义界定的一个重要标尺。 (注: J. Habermas,The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of modernity, tran. Frederick Lawrence,Cambridge:Polity Press,1987.)
在哈贝马斯看来,保守主义有三种不同形态,一种是“老保守主义”,即要求在政治诉求上的一种保守僵化的思维定式,从历史着眼,要退回到“前现代”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形态上去;第二种是“新保守主义”,即在接受“现代性”的经济生存方式和技术信息特征的同时,力求减少文化现代主义潜在的破坏性,减少激进主义的浪漫色彩;第三种是“青年保守主义”(young conservatism),则以非中心、边缘化、无主体、无深度的方式,来消解现代性的叙事模式和话语方式,不仅否定了文化的现代性,同时也否定了社会的现代性,可以说是宣告了现代性的彻底消亡。(注:Cf.Richard Wolin,Introduction in Juergen Habermas,New Conservatism,Cambridge,Mass:Polity Press,1994.)而后者即青年保守主义往往指称是德里达、福科、罗兰·巴特等解构主义思潮。
事实上,对究竟什么是“保守主义”这一问题上仍然存在着疑问,因为,在学术界看来,解构主义在20世纪恰好是一种非常激进的反现代性思潮,然而,在哈贝马斯那里却归属于青年保守主义或新保守主义,这种差异耐人寻味。
而且保守主义在中国的问题还相当复杂,使之在意义界定、价值取向、思想评价等方面,形成话语共识的破裂。甘阳在《反民主的自由主义还是民主的自由主义?》中认为:90年代中国思想的一个基本轨迹,大体上是从80年代末开始的批判激进主义思潮出发,日益走向保守主义甚至极端保守主义。这种保守主义的基本形态往往表现为以自由主义之名贬低和否定民主,并以此出发而形成了一套颇为完整、对几乎所有问题都有某种现成答案的新的意识形态。90年代中国思想界目前已经初步形成了一套广有市场的保守主义话语系统,这个系统一方面有一个保守主义理论话语为基础或核心,另一方面则又表现为更具体的保守主义历史话语、保守主义文化话语、保守主义政治话语以及保守主义经济话语。90年代中国保守主义的方方面面,并非彼此完全协调,更非什么严密构成的理论,而毋宁更多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情绪,但也正因为如此,它们反而更能形成某种四面呼应、八方笼罩的文化氛围。就目前看,这种保守主义不但已成为今日中国知识界的主流,而且可能成为中国进入二十一世纪时的主导意识形态。(注:甘阳《反民主的自由主义还是民主的自由主义?》,香港《二十一世纪》,1997年2月号。 )甘阳这种对保守主义的警惕和批评,一方面是对80年代激进主义西化时代的怀恋,另一方面,是对中国当下的“伪精英主义”的批判。
与甘阳的学术路径不同,刘军宁在《保守主义》一书中,对保守主义作了整体性研究和正面价值的评价,认为:“保守主义对政治的基本的看法是:由凡人组成的人类社会永远不可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政治与政府的作用与人自身一样都是十分有限的。因此,保守主义赋予政治的功能是调和、平衡、节制社会冲突与社会矛盾,保障公民的财产权与自由权,维护一个自由的、正义的、和谐的秩序。因此,保守主义的根本政治使命是抵制暴政,维护自由,反对使用强制作为解决社会问题和维系社会的基本手段,尽可能扩大社会的自主范围则是缩小政府使用强制手段的最有效的途径。”(注:刘军宁《保守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5页。)这一看法,可能会对激进主义者的思维方式形成某种冲击。
总体上说,在中国90年代,不仅对保守主义的截然对立的看法,而且,对保守主义的基本特征的界定也充满分歧。在具体的言述中,这三类保守主义的差异性又容易为人们所模糊。因此有必要对三类保守主义加以分析。
一、旧保守主义。一般而言,学者们大多将思想上的新儒家、文化上的国学热称为“旧保守主义”。90年代初期,知识界开始冷静地反思80年代的激进主义思潮,而退回到民族本位文化,崇尚国学研究。于是,关于中国的民族国家身份,中国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中国与世界的跨世纪关系,成为90年代初期进行文化社会定位和民族国家定位的重要内容。可以说,这与80年代的西化倾向迥异的思潮,已然说明90年代中国学界的复杂性,中国知识分子心态的矛盾性,以及自我学术和学理清理的内在性。
学术史研究的学风清理。“国学热”转向与进行“学术史研究”和“学风清理”关系紧密,互为表里,在将80年代的激进主义思潮定义确定为“思想史研究”的空疏学风之后,90年代就要寻求一种学术史研究的严谨学风。出于这样的文化心态和学理追求,使得退回到书斋,退回到国学,退回到本世纪初的民国与晚清,成为当代保守主义的典型心态。当然,这种退守又被时代赋予了新的意义,就是要强调有力地重建“中国价值”,重新发现“亚洲价值”,削弱“西方价值”观念在当今世界的中心地位。在21世纪的世界文化的全景图卷前,使中国文化的想象充分展开,并在这文化图卷上占有一席令人瞩目的地位。
这种思想上的新儒家、文化上的国学热,被一些学者认为是对80年代启蒙思潮的反动,与国内意识形态强调的爱国主义教育带有某种权威性、互利性和政治的合法性相关。有的学者认为,这种新儒家保留了儒学的核心即集体理性主义,与现代文化的核心即个性主义完全相反。儒学在20世纪强有力的现代文化的批判下,已经变成了“死文化”,而在中国改革开放,向现代社会迈进的转型期,更需要西方思想文化的启蒙,要引进价值本位的现代文化,要批判抹杀个体价值的传统文化,所以,这种新儒家和国学热的保守性在于,以传统对抗现代,以落后诋毁进步,让现代性退回到中华性,甚至认为,这是20世纪末中国人的最后精神晚餐,因此让儒学披挂上阵前去西征,是天方夜谭。(注:杨春时、宋剑华《关于当前‘文化保守主义’倾向的对话》,《海南师院学报》1995年第1期。)甘阳也认为,“与80 年代知识界朝气蓬勃的开放心态相比,90年代更多的是矫揉造作的故作老成,自我封闭的混充深刻。我以为这种‘知性保守主义’的弥漫只能使中国知识界日益远离当代学术的发展,甚至最终在思想学术上陷入瘫痪状态,因为这种‘知性保守主义’无非表明中国知识界在自欺欺人地回避现代性的最基本问题。”(注:甘阳《反民主的自由主义还是民主的自由主义?》,香港《二十一世纪》,1997年2月号。)
这种尖锐的批评,当然有浓厚的激进主义色彩和一些合理之处,但在我看来,其偏颇化和极端也是十分明显的。这一问题具有相当复杂的多方面意味,不宜以偏概全一概而论。“五四”时期,大多数知识分子都具有激进主义色彩,这是一个狂飚突进,思想家风采耀人的时代。90年代,历经大半个世纪的“激进”时代后,在经济大潮中,逐渐出现了一种思想家淡出,学术家凸显的“国学热”现象。这一重要现象的学术转型引起了学界的普遍关注。因此,只有理性化而非情绪化厘清90年代新儒学和国学热的内在根据,才能从本质上说明这一学术现象的真实本质。
将学术与政治相区分。张扬纯学术研究,坚持政教分离,是国学热的一个重要品质。事实上,本世纪的政教合一,使严肃的学术研究带有太多的意识形态性。过多的政治活动和激进主义使不少学者徘徊于学术与政治之间,使学术研究终未达炉火纯青之境(如梁启超、胡适)。对纯学术研究而言,安宁平和的心态与浓厚的学术气氛尤为重要,本世纪的学术大师大多在书斋中运思著述不辍(如王国维、陈寅恪)。因此,当代国学将人文精神的重建作为学术之“道”,主张在学术上唤醒学术范型意识而不局限于细部的实证,并由具体的学术研究去把握中国文化精神,从而找一条通向精神家园之路。
在我看来,20世纪的国学,应该与西学有不可分离的联系,即不可能以背对西学方式治国学。就国学大师熊十力、梁漱溟、牟宗三而言,三人的思想理路恰好构成一个典型国学—西学互释的过程。熊十力基本上不触及西方哲学,他谈的是非常地道的中国式学问。梁漱溟就再也不可能不注意西方,他要谈印度与西方。到了牟宗三就更不同了,他甚至要以康德的精神和学术思想作为自己研究中国学术的底蕴。可见那些标举纯国学的学者,对20世纪的国学史发展基本上是心中无数,所以才会有以“国学”反“西学”之想。
国学热是继本世纪的“西学启蒙”之后的“中学复归”。其特点在于:不再虚幻地倡导学术的教主心态,滥用知识权力话语,而是由对大众的启蒙转到自身心灵唤醒上,消除“精英”等级意识,以学术研究确立公民社会的自我角色,使学者成为社会中人与人“对话”的真正平等的一员;克服对西方文化的“阐释的焦虑”,而以一种更廓大的世界文化视野重新反观华夏文化,并为后殖民语境中,对东西方文化平等对话和价值互补作出承诺。正唯此,阿里夫·德里克认为:“这些(国学)作者显然是不会以后殖民自许的,因为他们的触发是重新确立中国在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的权力,这表现为他们极力压抑中国遭受欧美霸权(尽管不是殖民主义)压迫的那些早期记忆。他们所采取的方式是把资本主义的价值同原先认为注定与资本主义现代化不相适应的儒教相结合。于是乎儒教被描绘成资本主义发展的第一推动力,而且它在第一世界的意识形态理论家那里得到颇为同情的聆听,因为后者现在也正想用儒教伦理来缓解资本主义的危机。”(注:阿里夫·德里克《后殖民气息: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纪批评》,载汪晖、陈燕谷主编《文化与公共性》,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457页。)
无疑,从激进的“五四”到保守的“国学热”,这一现象说明了文化发展的复杂性和多元性,也反证了在现代化进程中“国学热”的出现具有不可忽略的当代意义。如果过分偏激进地批评新儒家和“国学热”必然会遇到一些文化悖论,甚至有可能会在后殖民时代走向一种丧失根基的文化虚无主义。但对国学热完全认同而不加批判,则有可能走向狭隘的民族主义,而丧失更新我们知识视域和引进新的知识资源的可能性。
二、新保守主义。新保守主义是在与旧保守主义相对的意义上而言的。但是“新保守主义也的确继承了老保守主义的一些立场,比如说,强调权威的必要性,对传统的高度认同,尊重道德、宗教和精神的价值。……新保守主义在本质上和情绪上都是反激进主义的。在新保守主义者眼里,政治激进主义和乌托邦的冲动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瘟疫。……新保守主义的‘新’至少表现在这样两个方面:第一,它是保守主义在长期的消沉以至退让之后的重新兴起;第二,他对古典自由主义重新的、更为自觉的、更为密切的认同。所以,离开了古典自由主义就无法理解新保守主义”。(注:刘军宁《保守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6—251页。)
大致说来,中国学界主要以新保守主义来指90年代政治上的新权威主义和经济上的东亚模式。强调在中国不应该完全象西方一样走向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而应该具有一种集体精神性的权威主义,正是这种权威主义的集体向心力,成为东方模式、东方政治稳定和国家建设具有向心力的基本保证。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将中国的新权威主义看作新保守主义是一种文化政治的误读。因为这些新保守主义者,不过是新的保守派,或者说是以保守主义面目出现的激进派。我以为,我们不妨在宽泛的意义上,将新权威主义所具有某些特征看成是具有新保守主义的色彩的。因为,旧权威主义是强调通过强制和暴力维护社会秩序,新权威主义则强调通过法制和经济的发展来求得社会的平衡。这与新保守主义用法治确立和维持秩序的确有相通之处。
政治新权威主义。这种所谓政治上的权威主义者,力求不靠权力话语的拥有和命名获得权威,而是在现实权力中获得民族精神的形式和内容,使自己的权威为人们心悦诚服地认同。但是,新权威主义的权威所依赖经济神话却变化迭起。经济上的东亚模式中所矜夸的“四小龙”的腾飞和经济模式,在97年短短的几个月之内,遭受重创。无论是新加坡、韩国,还是香港、台湾,受东南亚金融危机的冲击,五光十色的经济泡沫瞬间消逝。人们开始由东亚经济模式的向往到东亚文化模式的总体置疑。
政治新权威主义基本思路是,强调行政权力分散和放权,制止政治、社会和经济上的平均主义,承认公民的财产权和经济自由,但对公民的政治权利加以限制,坚持有独立的有责任心的有真正德行能力的人作为权威的基础。然而,中国的新权威主义在90年代变幻莫测的国际风云中,事实上遭遇到多方面的困境:在政治上遭遇到阻力重重的改革向何处去的诸多问题,经济上面临怎样度过亚洲经济危机和改变国内经济发展不均衡的系列问题,法制上面对怎样在制定的法律条文的同时,还应有哈耶克所强调的“超法律的原理”——代表正义的自然法或大道和规律等问题,使得立法与执法能够确保人的基本权利。正是在这种过渡状态中,所以有些学者不同意将新权威主义列为新保守主义。
文化上从西学到反西学。这可以用具有代表性思想型人物作为分析对象。其思想曾影响了80年代甚至90年代时代精神的某一时期,故而,他们的转向就具有了文化精神风向标的意义。李泽厚在80年代以西学和中国思想加以研究并主持“美学译文丛书”。进入90年代以后,李泽厚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90年代后期出版了《论语今读》,对《论语》加以独特剖析和再阐释。另有一本书《告别革命》,反对激进而走向改良和守成。在哲学思想方面,他是90年代发生重大转型的一个代表人物。除了李泽厚以外,还有不少为人们所熟知的中年学者,学术进路和思想维度也发生了“中年变法”。他们的转变一方面是因为知识谱系确实发生了变化,另一方面是个体主义取代了集体主义,世俗冲动取代了精神冲动,当然也有现实问题取代了抽象思辩,关注发展进程取代了空中楼阁的形而上学诸因素在内。
三、文化保守主义。文化保守主义主要以一种反现代性的、反美学的和文化民族主义的方式出现,是20世纪世界范围内反现代化思潮中的主潮。文化保守主义(cultural conservatism )又称为社会保守主义(social conservatism),强调自由道德的传统价值, 其根本意向是对“现代性”的反动。就价值取向而言,文化保守主义崇尚传统文化中优美的、人性的、具有人文主义精神的东西,同时也基本承认和认可西方的物质文明成果,希望将中国精神文明成果与西方物质文明成果整合起来而拒绝西方(尤其是现代和后现代)的精神文化和宗教道德观念,坚持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地基上开启中国文化甚至人类文化的未来。其骨子里是一种浪漫主义,为葆有人生的诗意和人生内在的魅力,而反对人性的异化和人的工具化面具化。
然而问题在于,90年代人们反思激进主义的问题和局限时,“大多倾向于贬低以至否定五四人物及其代表的传统,而主张今天在思想学术上更应该继承民初‘学衡’派的文化保守主义理念(晚近标举陈寅恪为人格化代表);这种文化保守主义同时也发展为对当代西方思想学术的基本态度,即认为今天不应该再重复五四传统一味追随西方激进思潮的同样错误,例如‘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以及‘女性主义’等就不适合今日中国的需要,因为中国和西方并不处在同一发展阶段;又这种文化保守主义甚至可能发展为一种更基本的中西文化比较观,即认为中国文明就其本质而言是相对温和保守的,而西方文明则是刻意求新的,因此中国应该走更适合自己温和保守特点的发展道路。”(注:甘阳《反民主的自由主义还是民主的自由主义?》,香港《二十一世纪》,1997年2月号。)
在90年代之初,这种保守主义对文化激进主义空疏之风的纠偏,或消解转移政治压抑的能量和权力的反弹,确实具有一定的历史作用。然而,当其那种调侃的、反现代性的、反价值的思潮成为壮观之势时,文化保守主义事实上是对当前文化失范现象的扭曲性表达。它将传统和现代关系,看成是历史与今天、基础与现实、继承与发扬的关系,而非仅仅看成二元对立的,这无疑对今天的文化建设有诸多的提醒。
但是,我们同样也需要对文化保守主义中的文化民族主义加以警惕。这种民族主义片面地强调了西方文化的霸权理论,而采取狭隘的民族主义策略与之对抗,重新打出冷战时期的意识形态,对一切可以通过对话解决的问题都加以尖锐化极端化,从整体上看,缺乏宏观气魄和高远精神,缺乏从世界范围的视角来看中国文化发展的胸襟。所以,在遭遇到传统与现代的冲突时,或遭遇到西方文化的负面的效应时,并不是超越或解构这种负面效应,而是退回到传统的坚硬外壳之中,使走向新世纪的中国文化秩序归于失效。
在后冷战时期,整个世界的文化价值匮乏,国家功能在全球化语境中已经出现转移,大众的生存方式出现了全面世俗化倾向。在社会经济动荡,国家资源分配公正等问题上,无疑需要的是冷静清明的理性思考,以激发实行社会的公平原则,坚持推进现代化。相反,十分有害的是同现代化对着干或反着干,对西方的后殖民文化问题的危害性加以夸大,而将自身非理性不加抑制和反思地一味张扬,把文化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排他的中心价值,把具有非理性色彩的民族想象作为文化经济策略,从而使反现代化思潮在90年代频频出现,使得人文价值出现大面积迷失,刚刚兴起的“现代性精神”趋于颓败。而且,使中国知识界初具规模的“西学研究格局”开始萎缩,而风水算命之类的在90年代甚嚣尘上。这一切,应该使我们更冷静地面对我们自己和这个世界。
三 良性互动与和谐发展
百年中国历史不断惊人地反复出现某些现象,总是徘徊在激进与保守、现代与前现代、中国与西方二者之间,总是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排斥多元开放的兼容模式,以一种狭隘心态去做激进乌托邦式的表演,没能获得思想文化史的资源共享和真正的学术推进。
这主要表征为,在思维上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种两个极端的跳动,一次次非此即彼的极性思维,导致中国学术文化经验在一代又一代中断裂,总是不可通约交流,不可传递增长,每一代人总是从空白开始去获取自己的经验,然而,又重新抛弃这种经验,历史就这样一代代的荒疏和空洞下去。而在价值观上,则总是以一种暴力对抗另一种暴力,将体制的更迭变成思想的殊死搏斗,甚至不惜从肉体上消灭对手。这种状况导致了思想的反复中断,反复转圈,反复的无效劳作。面对20世纪中国问题,不难看到,多少有建设性的问题,有学术启发性的结论,在不断的言述中消失了其真正的思想火花。
到了20世纪末,必得提出:究竟应怎样看待现代化问题?究竟应在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的较量中具有怎样的立场观点和文化身份?当代中国问题是应该以务实的心态和明晰的理性去解决?还是应该以激进主义的、保守主义的、乌托邦的或调侃的方式去消解?我们应该有怎样的民族主义的态度?这实在是一些绕不开的问题。
在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所构成的文化张力中,我们大致可以弄清自己的文化处境和跨世纪文化中的基本任务。
首先,全球化中的文化选择。中国在20世纪末这重要的历史关头,不可能完全退回所谓的本土化而断然拒绝全球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保守文化,而只可能在对现代文明、现代化陷阱的深切认识和批判下,不断延伸中国文化在未来世纪发展的脉络,勾画出在新的世纪中国文化加入世界全球化进程的新格局。既强调中国文化的新价值,又使这种价值不脱离整个现代性进程的主旋律;既摆脱西方现代性启蒙给中国自身身份造成的压力和焦虑,同时,又将这种压力和焦虑整合在自己新的普遍价值的寻求和特殊道路的探索之中。从而改变自我,加入全球化世界体系,使自身文明和文明的发展之路不再狭隘和无谓循环,而具有文化的多元开放性——重新书写民族文化,超越冷战思维模式,以开放发展作为其跨世纪的中国形象的基本特质。
其次,坚守个体立场。即不再以激进主义和整体主义的方式去思考权力运作和民族国家的问题,而是注重个体能力的发掘,守护个人的独特性立场,摆脱建立整体性话语的思维模式。关心现实又不完全趋同现实;超越本土文化心态又不脱离本土文化传统;坚持西学的启蒙思想,但又不进入所谓“现代性误区”之中;研究中国的特殊的文化选择,但又不以传统思想去创建所谓“新世纪将是中国的”的思想夸饰,切实杜绝那种浮夸空疏的学风;在从事价值判断中进行知识的增长,在逃离文化的迷失中获得自己在当今世界新的话语权;既具有理想主义和启蒙主义的精神,又具有本土文化的重建意识。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新的世纪产生新的思想价值体系。
再次,多元文化主义心态。力求进一步软化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的硬性边界,使自己成为现代性启蒙的追问者和审理者,同时成为国学和学术史的重新书写者,找到一种新的文化对话形式和文化反抗形式,对任何文化专制主义、文化霸权主义加以否定,以知识智慧使自己识别权力话语和意识权力的运作。同时以知识作为限制权力的方式,对激进与保守的对立紧张关系加以消除。如此,我们才可能去发现制度变迁的复杂性,去审理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中的权力性结构的运作,同时,在日益浓厚的保守主义思潮中,吸取国学大师和西学通儒的智慧,并学会如何从中国本土出发提出问题,而尽量消化西方式的价值观和思维论的影响。坚持启蒙精神,对激进主义的偏颇误区加以克服,对民族主义的自我中心情结加以分析,从而使思想获得自审意识和思想原创性。
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的文化研究的连接尤其重要,从中可以弄清一部近现代中国历史的风云中不同思想思潮消长起伏,回顾历史清理所带给我们珍贵的历史记忆和学术思想资源。通过这种消解非此即彼的一元论思维模式,而进入或此或彼、亦此亦彼的多元论知识建构,透视“文化身份”背后的全球化与本土化的关系,将一种健康的心态作为民族的“公众空间”,由此,发现本民族在世界化进程中的位置和自己独特的声音。使激进与保守问题得以充分关注,使那种僵硬的板块结构加以历史性的差异性表述,对二者之间的若干误区加以再解读,使对这一问题的解答成为抗衡激进神话,杜绝旧保守主义的狭隘性的新的文化空间。这意味着,在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的对话中,我们既不可能彻底走向保守主义,也不可能再滑行在激进主义的轨道上,我们应该充分调动知识界整个文化资源,在面对新的世纪的问题之时,放弃种族和文化优越的信条,踏踏实实地吸收一切先进的文化精华,以宽容的精神,民主的步骤,多元的价值观、对话的姿态,赢得我们自己的文化话语权力和和平共存的权力。
激进主义、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是一种互相制约、互相依存、互相控制的文化思潮。如果是激进主义长期占主导地位,而使其它两种思潮处于边缘甚至消隐,就很可能出现极左思潮;如果自由主义长期无所顾忌地发展,也可能变成一种绝对的相对主义;保守主义如果丧失了激进主义和自由主义之维,也有可能发展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国粹派。所以,在三者之间应该生成一种良性的循环,一种互动的关系,使得新世纪中国文化在良好和谐的文化氛围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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