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店楚简研究散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郭店楚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 -2627(2000)03-0033-11
郭店楚简于1993年出土的消息传出,使学界一片惊喜;荆门市博物馆将其图版和释文编为《郭店楚墓竹简》,由文物出版社于1998年出版,这把郭店楚简研究推向了高潮。在第一轮高潮过后,此项研究已经取得了许多成果,但也留下了大量的问题。这些问题一方面是由于史料有缺,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解说各异。盖史学研究,无论是考古学、文献学研究还是哲学史、思想史研究等等,皆不免于此。笔者曾受时贤启发,就楚简所反映的早期道儒关系和先秦儒家的政治伦理思想,写出两篇浅文;近来,又拜读一系列关于楚简研究的大作,开阔了眼界,获益良多。以下,我想就感兴趣的几个问题发表一些散浅的体会。
一、关于研究方法
郭店楚简研究主要涉及考据和义理两个方面,考据实乃义理解释之基础。清代考据学家段玉裁曾说:“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说之是非。必先定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断其立说之是非。”(《经韵楼集·与诸同志论校书之难》)郭店楚简研究中存在的问题,恐怕大部分属于(或涉及)“底本之是非”,因而考据学的方法尤为重要。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等书中对清代考据学的方法作了总结。后来,胡适把此方法称为“科学精神与方法”,并以“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概括之。我认为,尽管我们现在已经走出了“信古时代”和“疑古时代”,但“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对于考据学来说仍不失其普遍的意义。就郭店楚简研究而言,目前所取得的成果,可以说大部分也是使用了“假设”和“求证”的方法。当然,“假设”是依证据而假设,“求证”则是寻求更多的证据来使假设成为定论,或使假设具有更大的正确程度。我本人对于考据学既无专长又少实践,但感于郭店楚简研究中“解说各异”的情况,想提出以下两点供研究者参考。
(一) 注意某一或某些证据是否只能推出一种结论(即自己所持的观点),或者说是否可以排除其他的结论和观点。就目前楚简研究的情况看,我认为许多成果还属于假说的性质,凡“解说各异”者恐怕大多因证据不足而难成定论。例如,楚简《老子》分为甲、乙、丙三组,此乃“东宫之师”因教学需要而保存的节抄本还是当时楚国流传《老子》的足本,这一问题虽然关系重大,但立论不可太果。不同立论者都提出了《老子》甲、乙、丙三组的“主题”说,除“主题”的概括容有差异之外,实际上从“主题”说既可推出此乃一部完整传本,又可推出此乃据“主题”而作的改编节抄本。关于从简本和帛本、王本的优劣比较,从简本有重复或帛本、王本的重复更多,以及据太史公所作的《老子列传》等等,现在也都难以确成一说。再例如,关于楚简的某篇或某几篇属于某作者或某学派,虽然可从楚简形制的异同以及思想侧重点的异同,提出种种假设,但形制的异同并非划分学派的可靠证据,所举思想方面的证据也还不足以排除他说的可能性。因此,注意证据所能证明的程度,而不要立论太果或排斥他说太过,这是当前“解说各异”而进行讨论以求得研究进展所需要的。提出此点,亦在于如孔夫子所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二) 注意“求否定的例”(胡适在《论国故学——答毛子水》一文中说:“科学方法最浅最要的一部分就是‘求否定的例’”)。此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科学之证实是使用归纳方法,从众多证据推出的结论并不具有绝对有效性,而证伪则只需一两条“否定的例”就可具有证伪的有效性。例如,我们可据楚简中几篇儒家的文献讲仁义、性命、五行、求己、天人等等,可推论它们出于思孟学派。但若“求否定的例”,则《六德》篇和《语丛一》讲“仁内义外”,《性自命出》并非持性善论观点,那么可知其非出于孟子(或“孟氏之儒”)。再例如,《忠信之道》和《六德》都讲仁、义、忠、信,似可归于一个学派;但《忠信之道》把仁、义的实质和要求归结为忠、信(“忠,仁之实也;信,义之期也”),《六德》则将圣、智、仁、义、忠、信并列,于是可知它们定非出于一人之手,倘若属一个学派,我们也应作些分疏。同理,《中庸》讲“三达德”(知、仁、勇)和“五达道”(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交),这与《六德》以“六位”(父子、君臣、夫妇)序“六德”也显然有别。又如《穷达以时》虽然讲“反己”,但其言“察天人之分”(尽管其“天”与荀子所谓“天”的含义有别),则与思孟的思想不类;《忠信之道》虽然可据《论语》中孔子与子张的问答,推论其出于子张(或“子张之儒”),但若子张曾受道家的影响无证,则《忠信之道》所谓“大忠不悦,大信不期”等等尚无着落,故此还不是足证。如此等等,我认为“求否定的例”一可使假设不致与定论相混,二亦可能缩小或减少一些假设的范围。
二、关于简本《老子》
简本《老子》分为甲、乙、丙,此为当时的节抄本还是《老子》早期的完整传本,此问题似乎殊难确定。按郭沂的观点(注:见《楚简〈老子〉与老子公案》,载于《郭店楚简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以下引诸文,除特殊注明外,皆见此书。),《老子》早期传本成于春秋时老聃,现传《老子》足本则是战国时太史儋所增补。此说虽嫌立论太果,但这种可能性似不能完全排除。《史记·老子列传》虽然明言是老聃“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而去,莫知其所终”;但其后又云:“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可见,司马迁并未全然否认太史儋即《老子》作者的可能。“世莫知其然否”,司马迁并未明确肯定关于老聃“著书上下篇”的记载已经解决了“世莫知其然否”的问题。
如无简本《老子》出土,则老聃著书上下篇的可能性最大。现在简本《老子》出土,将简本和足本分属老聃和太史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持相反之论者,可责此说证据不足,但完全排除此说似也同样证据不足。
老子“至关”,此“关”为何关?传统注解一说为“函谷关”,一说为“散关”。郭沂引江中《老子考异》,指出函谷关之置“实在献公之世”。若汪中之考无误,且“至关”之关确为函谷关,那么太史儋可能就是足本《老子》作者。倘若“至关”之关为散关(在今陕西省宝鸡市西南大散岭上)或其他关,则太史儋与《老子》的关系仍是“世莫知其然否”。
郭沂据《庄子·达生》和《吕氏春秋·审己》载有列子问于关尹子之事,又据《庄子·让王》载列子与战国中期的郑子阳同时,推出关尹子与列子、郑子阳同为战国中期人。此考实值得重视。但李学勤先生据《吕氏春秋·下贤》载郑国子产“往见壶丘子林”,而壶丘子林为列子老师(按:列子师事壶丘子林见《列子》之《天瑞》和《说符》,而《说符》又载列子与郑子阳之事同于《庄子·让王》),由此推出“关尹的年代确与春秋时老子相及”(《荆门郭店楚简所见关尹遗说》)。我认为,若据列子与关尹之关系而论关尹之年代,则其为战国时人的可能性更大。
依郭沂之见,太史儋与关尹的“函谷关之会”在秦献公十一年,即公元前374 年(按:《史记·郑世家》和《楚世家》载“郑杀子阳”在郑繻公二十五年、楚悼王四年,即公元前398年, 此与郭沂所说“函谷关之会”仅距24年)。依此而推,太史儋增补《老子》的时间约在郭店楚简下葬年代的半个世纪之前(依楚简约下葬于公元前300 年上下的多数研究者共识)。在太史儋增补《老子》的半个世纪之后,楚地仍流传着《老子》的早期传本,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我在《从郭店楚简看早期道儒关系》一文中,依简本《老子》而立“假说”,当时发现韩非子在《解老》《喻老》中所引《老子》与简本《老子》相差很大,故云:“简本与韩非子所见传本的关系,以及它们与帛书本、通行本《老子》足本)的关系,很耐人寻味。”所谓“耐人寻味”者,我自己感到困惑而言也。近来,有幸拜读丁四新博士的学位论文《郭店楚墓竹简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印本),见其分析《韩非子》和《庄子》等书所引《老子》与简、帛、王本《老子》的关系,认为:
“在战国中期偏晚或整个战国中期,《老子》书的总体状况远较郭店简书完全,其一在份量上离五千言的《老子》本子相差不远,其二在结构上可能仍然是松散的,或可称为《老子》丛书”;《老子》是春秋末期“老子思想的集中体现”,但其“不一定全都是老子一人完成的,而很可能是逐步完善、发展演变而成为通行本样式的,但其大体规模当在战国早期,迟至战国中期偏早的时候已经形成了”;从《老子》一书的原始本向简、帛、通行本的发展,“编者们都是在有意识地重新编辑《老子》文,使之趋向更为合理化,成为名符其实的一部书或两篇文章”。
我认为,在没有进一步史料发现的情况下,丁四新博士的以上观点可能是一个最为合理的推断。当然,我也认为,这一推断还没有完全构成对郭沂之说的否定,因为《老子》一书的大体规模至迟在“战国中期偏早的时候已经形成”的观点,与郭沂所说“函谷关之会”的时间是有重合的。
我在写关于早期道儒关系的拙文时,因考虑到“底本之是非”未定,故云据简本《老子》探讨早期道儒关系“只具有假说的性质”。现在看来,此说偏于保守。因为即使简本《老子》只是一个摘抄本,但它仍可能反映了《老子》原始传本的一部分原貌。现在虽然对简本是摘抄本还是早期完整传本的解说各异,但几乎所有研究者(包括陈鼓应先生,参见《美国“郭店〈老子〉国际研讨会”综述》,《郭店楚简研究》第404页)都认为简本符合《老子》的原貌, 丁四新博士论文亦云“总体上来说,简书用字比较原始、正确,愈古愈存真,胜于帛书及各世传本”。因此,据简本《老子》探讨早期的道儒关系有较充分的根据,不完全是“假说”。但是,如果简本不仅是摘抄本,而且是改编(包括词句的改编)本的话,那么由此探讨早期的道儒关系仍然是缺少“先定底本之是非”的基础;不过,据此探讨改编者思想中的道儒关系,也还是有意义的。
三、关于《老子》与《太一生水》
一些学者因楚简《太一生水》的形制及书体与《老子》丙组相同,而推论它们本就是一篇,又进一步推论简本《老子》与今本《老子》不属一系(参见邢文《论郭店〈老子〉与今本〈老子〉不属一系》)。我认为,此说恐难以成立。就《老子》丙组的“主题”来说,王博博士认为是“治国”(参见《郭店楚简研究》第403页), 郭沂博士认为“似为杂列”(同上书第122页), 而《太一生水》则是一篇集中论述宇宙生成论的文章。邢文博士将《老子》丙组移于《太一生水》之后,认为其逻辑顺序是“从自然到人事的引申和展开”。这种安排似人为构造的痕迹过重,而且不能解释为什么此逻辑顺序中的“人事”话语皆见于今本《老子》,而其“自然”话语却是今人在楚简出土之后才有幸见到的。
邢文博士认为李零先生画的“太一生水”图式“没有反映出水、天‘反辅太一’的过程”,故重新画了一个“太一生水”的图式(同上书第167页)。我认为, 新的图式确实反映了《太一生水》篇的基本思想,因而具有重要意义。
我在关于早期道儒关系的拙文中说,“《太一生水》所讲的宇宙生成论是:由太一生水,由太一和水生天(气),由太一和天生地(土),由天地生神明,由神明生阴阳,由阴阳生四时,由四时生寒热,由寒热生湿燥,由湿燥成岁。”(同上书第194 页)这一表述与邢文博士所画的图式是相符合的。这一图式印证了我在拙文中所说:《太一生水》的宇宙生成论明显不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顺序(同上书第197页)。 学界有《太一生水》的宇宙生成论是“双轨”之说(参见杜维明《郭店楚简与先秦儒道思想的重新定位》, 同上书第1页),所谓“双轨”显然是指在“太一生水”后,“水反辅太一”而成天,天又“反辅太一”而成地,这并非“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直线模式。因此,对于有些学者认为《太一生水》是对《老子》四十二章的引申和解说的观点,我不敢苟同。
我在拙文中强调,据帛本《老子》四十二章的“道生一”应紧接四十章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简本《老子》中有四十章的内容,而没有“道生一”,如果当时的《老子》传本有四十二章内容的话,按其重要性而言,简本的编者或抄手是不应该省略的。《太一生水》是发挥《老子》的思想而讲宇宙生成论,这种宇宙生成论当出现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思想之前。因此,我想《老子》的早期传本是没有这段话的。从逻辑上说,如果当时《老子》传本有“道生一”一段话,那么《太一生水》的思想就不能成立,除非是作者离开《老子》,重新杜撰(同上书第197页)。
倘若依有些学者认为《太一生水》是对《老子》四十二章的引申和解说的观点,那么楚简中既然有《太一生水》,则简本《老子》就更不应该省略“道生一”。四十二章的内容是后来补入《老子》的,它是对“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思想的发挥,因而这一段就补在四十章之后。我现在对这一点更加确信。这是否有误?有待新的史料的发现。
邢文博士认为简本《老子》不以牝母、母子之义喻道,这是简本与今本不属一系的一个旁证。我觉此旁证难以成立,因为简本《老子》甲中有“有道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太一生水》中亦有“太一藏于水……(以己为)天下母”。邢文博士引述并发挥李学勤先生的发现:今本《老子》论及“一”的诸章皆不见于简本。我认为此点很值得重视,但其意义恐不在于因《太一生水》中有了“太一”,故《老子》中凡论及“一”的诸章就都被取消或“取代”了。引起我思考的是:论及“一”的诸章是否如四十二章一样是后人陆续增补的呢?如果是这样,那么今本《老子》中“道生一”和“道一同”(道即一)的矛盾就更好解释了。然而这样一来,恐怕要受到持《老子》足本在春秋末期已经形成观点的学者们的激烈反对。我于此真是“莫知其然否”。
在丁四新博士论文列出的《庄子》引《老子》的16条中,我发现除《天下》篇“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外,也没有《老子》论及“一”的文字,但《达生》篇有“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此见于今本《老子》第十章,而此章首句是“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在《庄子·知北游》中有“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的思想,而《庄子》没有明引《老子》论及“一”的文字,这也耐人寻味。在《韩非子·解老》中有“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此似《老子》三十九章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解老》中另有“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此见于《老子》十四章,据帛书本和傅奕本,此章应有“一者”。在河北定县出土的竹简《文子》中则有了“文子曰:执一无为……一者,万物之始也……是以圣王执一者,见小也”。不知从这里是否能够寻出“一”在《老子》和道家思想中发展演变的轨迹?此留待以后考索吧。
四、关于简、帛《五行》篇
帛书《五行》篇有经有说,但篇首残缺,庞朴先生将其取名为《五行》,并且指出其“仁、义、礼、智、圣”即荀子所指斥的思孟学派之“五行”。楚简《五行》篇的出土,证明庞朴先生的论断是正确的。简本《五行》有经无说,庞朴先生指出:“帛书《五行》篇的‘经’和‘说’,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计划下的两个部分。……我设想,《五行》篇早先并没有‘说’或‘解’,帛书所见的‘说’,是某个时候弟子们奉命缀上去的。”(《竹帛〈五行〉篇比较》)据此,有经无说的简本《五行》是较帛书更早的一个传本。
近读邢文博士的《〈孟子·万章〉与楚简〈五行〉》一文,其对简本《五行》的层次分析,深中肯綮,尤其是指出“楚简《五行》‘圣智’的线索,在帛书《五行》中已近不存”。我觉此点很值得重视。
按照邢文提供的线索,我认为《五行》篇的特色是近乎曲折地论证“圣智”尤其是“圣”之重要。《五行》篇开首所言“五行”的顺序是仁、义、礼、智、圣(帛本将其顺序改为仁、智、义、礼、圣,此一变也),在此顺序中,仁、义虽排在前面,但最后的“圣”是最重要的,倒数第二的“智”次之,最前的“仁”以及“义”和“礼”又渐次之。《五行》篇云:“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五行”之德(天道)与“四行”之善(人道)的区别是有没有“圣”。又云:“五行皆行于内而时行之,谓之君子。”这也是强调“圣”之重要。
再往后,虽然讲“不仁不智,未见君子”,又云“不仁不圣,未见君子”,似乎是突出了“仁”;但最终仍是强调:“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声,善也;玉音,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按《孟子·万章下》:“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五行》篇所谓“金声”,是指“智”以及仁、义、礼;所谓“玉音”,是指“圣”以及智等四行。所谓“善,人道也;德,天道也”,仍是强调“圣”之重要。
以上为邢文所说《五行》篇之第一部分。自“不聪不明,不圣不智,不智不仁”以下,基本上都是按圣、智、仁、义、礼的顺序而展开论述。篇终云:“闻道而悦者,好仁者也。闻道而畏者,好义者也。闻道而恭者,好礼者也。闻道而乐者,好德者也。”这里的“好德”包括了圣、智,“好德”尤如“有德”,乃“金声而玉振之”,是把仁、义、礼也统括在内了。
据以上分析,简本《五行》是一篇虽然近乎曲折但又构思非常严谨的论说文字。其第一部分是本篇大旨,自“不聪不明”以下则是对其大旨的解说。《五行》篇之经部本自有说,庞朴先生所谓帛书所见的“说”是后来另缀上去的,此为确论。
邢文已指出,帛书《五行》篇把“不聪不明……不乐亡德”移在了“不恭亡礼”之后(此二变也),又把“未尝闻君子道……同则善”移在了“恭而博交,礼也”之后(此三变也)。我认为,帛本的这种改编并非出于要统一仁、义、礼、德的顺序,因为其篇首的仁、智、义、礼、圣,从一开始就已把顺序搞乱了。这种改编可能是由于:编者不明或有意削弱圣、智的重要性,其结果是提升了仁、义在篇中的地位。
帛本对简本的一个更关键的改动是,简本云:“圣智,礼乐之所由生也”(《郭店楚墓竹简》原释文是“圣,智礼乐之所由生也”,标点有误),此句在帛本的经部残缺,据其说部可补足为“仁义,礼乐所由生也”。简本所最强调的作为礼乐之根源的“圣智”,在帛本中变成了“仁义”,而其说部亦明说“言礼乐之生于仁义”。简本又云:“仁,义礼所由生也”,这是在“圣智”的统率之下,仅就仁、义、礼的关系而讲“仁”相对于“义礼”的重要。此句在帛本中是“仁义,礼智之所由生也”,其说部的解释是“言礼智生于仁义也”,这是继续强调“仁义”的重要,而其把“智”置于“礼”之后,认为“礼智”是“仁义”之所生,这可以说从根本上颠覆了简本中“圣智”的统率地位。由此而言,从简本到帛本,不仅另缀了“说”,而且思想上也出现了重要变化。这意味着什么?
庞朴先生曾敏锐地揭示了帛书《五行》篇与《中庸》、《孟子》的关系,即:《中庸》“唯天下至圣”一段讲的“聪明睿知”、“宽裕温柔”、“发明刚毅”、“齐庄中正”、“文理密察”就是指圣、仁、义、礼、智,而《孟子》所谓“仁之于父子也……圣之于天道也”也是讲帛书中的“五行”(注:参见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齐鲁书社1988年版,第140—141页。)。《五行》篇属于思孟学派的作品是确定无疑的。现在,楚简《五行》篇出土,据我们上面作的分析,似可梳理一下从简本《五行》到《中庸》、《孟子》,再到帛书《五行》的前后顺序。
《中庸》、《孟子》虽然都内含“五行”说,但其“五行”的思想是“幽隐”的,以致如果没有《五行》篇的出土,荀子所指斥的思孟学派之“五行”到底是什么,这一千古之谜可能仍得不到破解。在《中庸》、《孟子》中,不仅“五行”幽隐,而且就重要性而言,圣、智、仁、义、礼的顺序也变得幽隐,或者说发生了变化。
《中庸》将“聪明睿知”即“圣”置于仁、义、礼、智之前,又有云“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这是保留了“圣”的重要地位。但《中庸》明言了仁、义是礼之所由生(“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而圣、智的统率作用,圣、智是礼、乐所由生,则不见了。《中庸》所强调的“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诚者,天之道也”,这是《五行》篇所没有的。我认为,简本《五行》篇当作于《中庸》之前。
《孟子》所讲的“圣之于天道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从中可以显出圣、智的重要。但《孟子》也有“诚者,天之道也”,而且从其性善论出发,更强调了“四德”,即“仁义礼智根于心”,“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孟子》还讲了仁、义对于礼、智的统率地位,即“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智”在四德中居于礼之后,变得从属于仁、义,我认为这正是帛书《五行》篇所谓“仁义,礼智之所由生也”的原本。如此说来,《孟子》在简本《五行》篇和《中庸》之后,而帛书《五行》篇又在《孟子》之后。
在孟子的思想中,“仁义礼智根于心”即人之“性善”,此“四德”没有德与善的区分。孟子又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由此可见,孟子的性天同构,不必于“四德”之外再加上“圣”,亦即其人道(人性)与天道无别。这是与《五行》篇所强调的“善”(人道)和“德”(天道)之分所不同的。
《孟子》有“小体”(耳目鼻口等感官)和“大体”(心之官)的区分,它更强调了“心之所同然”的理性(“理义之悦我心”)的作用。因而,在《孟子》中没有了在《中庸》中还可见到的“圣”之“聪明睿知”或“聪明圣知”的含义。这可能是思孟学派的“五行”思想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中国上古的思想中,“聪明”就是指视听的作用,如《尚书·洪范》云“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视听”又可谓“见闻”,孔子主张“学”“思”并重,他所谓“学”主要是指“多闻”“多见”(《论语·述而》:“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五行》篇的“圣、智”思想正是发挥了上古时期和孔子对“视听”或“见闻”的重视,其所谓“不聪不明,不圣不智”,“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以及其说部所谓“聪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也。聪,圣之始也;明,智之始也”等等,这些都是发挥了“聪明”“圣智”的古义。这些古义在《中庸》中还保存着,且与其“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为学之道是相符合的。
儒家的认识论至孟子而起较大的变化,即其强调“仁义礼智根于心”,“尽心”“知性”,“非由外铄”,“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本来是重视感性作用的“学”“问”,到了孟子那里就变成了“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这样,在孟子的思想中,当然也就容不下所谓“聪明睿知”了。后来,董仲舒虽然讲“聪明圣神”,但“聪明”的含义却变成了“内视反听”(《春秋繁露·同类相动》)。
《五行》篇有“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这是一般性地强调心对于感官的指导作用。《五行》之说部云:
耳目也者,悦声色者也;鼻口者,悦臭味者也;手足者,悦佚愉者也;心也者,悦仁义者也。……小不胜大,贱不胜贵也哉!……耳目鼻口手足六者,人□□,(人)体之小者也。心,人□□,人体之大者也。
我认为这是受到了孟子的“小体”与“大体”之分,以及“理义之悦我心”和“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的影响。这种影响与其所谓“闻而知之,圣也”,“见而知之,智也”,“聪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也。聪,圣之始也;明,智之始也”,是有矛盾的。
也正是在孟子思想的影响下,帛书《五行》出现了对简本的种种改编的情况。这些改编,是牵就于孟子思想的改编;而其解说,一是解释原有的文本,二是加进了孟子思想的因素。因受到原有文本和孟子思想两方面的牵制,帛书《五行》的思想与孟子的思想有同有异。如果说简本《五行》是子思(或“子思之儒”)的作品,那么帛书《五行》似可谓“孟氏之儒”之别派的改编解说本(“别派”谓其与孟子的思想不完全相同)。
在《中庸》、《孟子》中,“五行”是“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在帛书《五行》中有了解说,但这种解说先是改编了经文,后又受到原有文本和孟子思想两方面的牵制,故近乎“僻违而无类”。帛书《五行》篇,一种可能是在“五行”思想受到荀子的批评后而作解说,另种可能是荀子在楚地见过帛书《五行》篇,其批评包括对此篇的批评(或其主要针对的就是此篇)。我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在《五行》篇之说中有:
天之监下也,杂命焉耳。循草木之性,则有生焉,而无好恶;循禽兽之性,则有好恶焉,而无礼义焉;循人之性,则巍然知其好仁义也。
这段话与孟子的性善论和“人之性善”不同于犬、牛之性是相合的。而其与荀子所谓“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也很契合。是荀子影响了帛书《五行》,还是帛书《五行》影响了荀子,两种可能都有。依前说,我只能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五、关于“忠信”与“忠敬”
我在《读〈忠信之道〉及其他》一文中,强调了此篇所讲的“忠信”是对执政、当权者提出的道德要求。这样一种思想倾向,在楚简《缁衣》、《鲁穆公问子思》、《成之闻之》、《尊德义》等篇中也有比较显明的反映。这是与墓主“东宫之师”的身份相一致的。此“东宫之师”集纳如许文献,以教诲楚太子,堪称恪守儒家道德原则且具有儒道结合倾向的“王者师”。
我在谈《忠信之道》的“忠信”时,联系了《缁衣》篇的一段话,即:“大臣之不亲也,则忠敬不足,而富贵已过也。”此句在《礼记·缁衣》篇为:“大臣不亲,百姓不宁,则忠敬不足,而富贵已过也。”我在拙文中说:“按楚简《缁衣》篇的文意,此句是说,大臣对君主不亲,是因为君主对大臣的忠敬不足,而使大臣富贵则有余(或解为,君主的富贵已过)。”作出这样的理解,是联系了此句的上下文。如上文有:“上好仁,则下之为仁也争先。故长民者,章志以昭百姓,则民致行已以悦上。”“下之事上也,不从其所以命,而从其所行。上好此物也,下必有甚安(焉)者矣。故上之好恶,不可不慎也,民之柬也。”下文是:“邦家之不宁也,则大臣不治,而亵臣托也。此以大臣不可不敬,民之蕝(表)也。”从上下文看,都是论证只有君主作出道德表率,臣民才能以道德事上,“从其所行”。故“大臣之不亲”、“邦家之不宁”,其原因在于君主之不德。
近读周桂钿先生的《郭店楚简〈缁衣〉校读札记》一文,其中也列出了简本和今本中的那段话(其把“邦家之不宁也”上读接“而富贵已过也”,有误),但解释殊异:
简本的逻辑是:大臣对国君不亲近,就缺乏对国君的忠心和尊敬。国君富贵太过分,即侈奢,邦家就不安宁,矛盾就多了。“而”字前后,讲了两个因果关系……
今本的逻辑是:大臣对国君不亲近,百姓不安宁,那么,官员们对国君的忠心和尊敬也就很少了,而财富和权势却过分了。这是一个因果关系。
从语法上说,周先生的解释是正确的;但从语义上分析,以“大臣之不亲”(和“百姓不宁”)为因,以“忠敬不足,而富贵已过”为果,似难以成立。
我认为,正确的逻辑应该是:因国君“忠敬不足,而富贵已过”,所以“大臣之不亲”(和“百姓不宁”)。但这样的解释是否不合语法,或是“增字解经”了呢?我于此甚感困惑。翻检孔颖达《礼记正义》,“疏”引沈氏云:
谓大臣离二,不与上相亲,政教烦苛,故百姓不宁,若其如此臣不忠于君,君不敬于臣,是忠敬不足所以致然也,由君与臣富贵已过极也。
“疏”的解释虽然迂曲,但其以“忠敬不足,而富贵已过”为因,以“大臣不亲,百姓不宁”为果,这种意思还是有的。这是否符合语法,是否古人已“增字解经”(在“忠敬不足,而富贵已过”之后加了“所以致然”)了呢?我于此仍有困惑。但从“辞不害义”考虑,我接受这种“增字”的解释。不知古汉语语法家和古文献注疏学家对此有何见教?
以今本和简本比较,今本实是把简本讲的两句话(两个因果关系)合而为一。依简本,“大臣之不亲”,其原因是(君主之)“忠敬不足,而富贵已过也”;“邦家之不宁”,其原因是(君主之)“大臣不治,而亵臣托也”。今本在“大臣不亲”后所加的“百姓不宁”,正是把简本的“邦家之不宁”移前了。所以,“忠敬不足,而富贵已过”还不是“大臣不亲,百姓不宁”的充足原因,只有接读“大臣不治,而迩臣比矣”,今本所讲的因果关系才算完全。简本和今本在此因果关系之后得出的结论都是:“大臣不可不敬(也),(是)民之表也。”(今本还有:“迩臣不可不慎也,是民之道也。”)
从以上分析可知,《缁衣》作者在此最终强调的是:君主对大臣“不可不敬”。这里的“敬”也就是“忠敬”的简语。我在前文中说:
此处“忠敬”与“富贵”对举,“忠敬”的道德主体和使大臣富贵的施动者都是君主,“忠敬”同“富贵”一样不应分读。然而,《礼记·缁衣》篇郑玄《注》曰:“忠敬不足,谓臣不忠于君,君不敬其臣”,将忠、敬分属臣和君两个道德主体,意甚牵强。这是由于在汉代“忠”已成为只是对臣而不是对君的道德要求。这与楚简《缁衣》的“忠敬”和《忠信之道》的“忠信”有着很大的区别。
在上引《礼记正义》的“疏”中有:“若其如此臣不忠于君,君不敬于臣”。“忠”之道德规范只能属于臣,而不能属于君,这在当时已经成为“天经地义”。然而,“疏”又不得不将“忠敬”同“富贵”一样连读,故云:“是忠敬不足所以致然也,由君与臣富贵已过极也。”按其文意,“疏”的顺畅表述应该为:“是君与臣忠敬不足、富贵已过极所以致然也。”但这样一来,“忠敬”要分属臣与君两个道德主体的意思又含混了。“疏”之迂曲,乃不得不然。若依《缁衣》篇的本意,“忠敬”就如《忠信之道》的“忠信”一样,就是对君主提出的道德要求,那么,还用得着“迂曲”吗?中国历史必然要经过一个君主专制的“迂曲”过程,对《缁衣》的解释也不得不“迂曲”。两千多年过后,楚简出土,世事已大变,对《缁衣》的解释用不着“迂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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