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本》成书年代问题考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成书论文,年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世本》一书,是中国古代十分值得注意的史籍,中国史学史研究、历史文献学研究、先秦史研究、中国古代文化史研究,对此书均不能无所涉及。因此,考清《世本》的成书年代,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以往史学界有过不少探索,但皆没有得出系统、明晰而正确的结论。有些论述一起步就陷入误区,有些考述则在临近得出确论的边缘颠仆,十分遗憾!由于《世本》成书问题未能正确解决,已经导致史学上的不少错误论断,有鉴于此,本文首先申明研究后的结论:《世本》并非先秦时期所成的史书。
一、《世本》及其成书年代问题
《世本》为中国古代著名史籍,记载先秦时期史事是其主要内容。据南宋学者洪迈《容斋随笔·姜嫄简狄》① 条所言:“盖世次之说,皆出于《世本》,故荒唐特甚,其书今亡。”大致可以判定《世本》佚失于宋代。后历有辑佚者,至清代文献辑佚和历史考据大兴,出现了多种《世本》辑本。195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清人辑佚的《世本八种》,统观各种辑本,虽各家篇目不一,但大多是除了有记上古帝王、诸侯、卿大夫世系的篇目之外,还有诸如关于姓氏源流的《氏姓篇》、记述都邑的《居篇》、记发明创作的《作篇》等等,俨然是史事的分类组合。《世本八种》的“出版说明”指出:“总的说来,出处错漏,引文伪脱,以及误入非《世本》文字,是各本普遍存在的情形,只不过程度有所不同。”这就是说,《世本》的各种现行版本,都已经严重脱离佚失前的原书面貌,虽其中史料尚可为先秦史研究所择用,但据之作为历史文献学与史学史方面的研究,则会很容易地出现谬误。
在《世本》成书年代的问题上,不仅历代史家、文献学家记述歧异,而且近现代以来的学者也众说纷纭,今仅择重要的几种见解条列如下:
(一)左丘明所书。此说见于《颜氏家训·书证》:“《世本》,左丘明所书,而有燕王喜、汉高祖。……皆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自注称“此说出皇甫谧《帝王世纪》”。近代章太炎信从之,其《訄书·尊史第五十六》云:“盖左丘明成《春秋》内、外《传》,又有《世本》以为胠翼,近之矣。”这个说法本无依据,无足征信,连“左丘明成《春秋》内、外《传》”的传统说法也为学术界所否定,更不用说《世本》的作者了。对于“左丘明”作《世本》之说,清人孙星衍、近人陈梦家皆有驳论,今可从略。
(二)楚汉之际好事者所录。此说源自晋代杨泉的《物理论》,其书虽久佚,但清人从宋代马总的《意林》和《太平御览》引文中,辑出其“楚汉之际,有好事者作《世本》,上录黄帝,下逮汉末”的记载。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史通·古今正史》亦言:“楚汉之际,有好事者,录自古帝王、公侯、卿大夫之世,终乎秦末,号曰《世本》,十五篇。”是唐代尚有此说流传,而现代学者齐思和在《黄帝之制器故事》② 一文中也倾向于此说。这种说法本就扑朔迷离,并无确指,已有许多学者对之辩难,似难成立,但既长期流传,亦不可简单否定,应当探析其因由。
(三)战国末年赵人所作。这一观点最早见于清人张澍《辑〈世本〉序》:“《王侯大夫谱云》:‘孝成王丹生悼襄王偃,偃生今王迁’,是作者犹值赵王迁时”,③ 近代学者陈梦家《〈世本〉考略》④ 一文见解亦同。此说影响甚广,但也有不少学者指出仅凭“今王迁”一语,不足判断全部文献的形成时间。
(四)古史官记述。此类说法见诸于古籍记载,例如:司马贞《史记索隐》引西汉刘向之言称:“《世本》,古史官明于古事者之所记也,录黄帝已来帝王诸侯及卿大夫系谥名号,凡十五篇也。”⑤《汉书·艺文志·春秋类》:“《世本》十五篇,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迄春秋时诸侯大夫。”这种记载模糊笼统,时代宽泛,不足以直接解决具体历史文献的考订问题,但如果结合语境认真地分析其中蕴义,则很有裨益。
(五)《隋书经籍志·史部》径直著录曰:“《世本》二卷,刘向撰”,因此学术界也有人主张《世本》为西汉刘向成书说,如李宗邺《中国历史要籍介绍》认为:“最早校定《世本》成书的是刘向……刘向校正之后,才有《世本》这一种书名出现。”⑥ 但持这种见解者缺乏系统的论证,遭到反对意见辩驳也未作回应。
由于《世本》的作者与成书年代问题记载纷纭,难以考定,另有一些零星异说,如认为是西汉初年张苍所撰等等,全凭推想而并无实据,为学界所不取,这里不作详论。而当前流行于史学界的观点,是将《世本》归结于战国时期的史籍,即其成书于先秦时期。例如《中国史学名著评介》所载赵生群撰写的《世本》评介,⑦ 即认为“《世本》成书,应在战国末年”。更细致的一些论述,如王玉德认为:“《世本》产生于春秋战国之际,最初仅是记世系的谱牒书。现存《世本》中诸篇成书时间不一”,例如《作篇》,“产生于战国末期的可能性较大”,⑧ 即实际仍是战国时期成书。这些看法都是不允当的,排除《世本》成书于先秦战国时期之说,对历史文献学与史学史的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二、解决《世本》成书年代问题的关键
考察《世本》的成书问题,史料不多而纷杂歧异,历代学者做过各种探索,得出十分不同的见解。今欲研讨有所推进,不能不从理念、方法上予以重新思考,是为解决问题的关键。关于《世本》的成书年代,由于没有任何记载可以直接地说明真实状况,而需要在深入进行史料辨析的基础上作严格的逻辑推断,就首先必须在学术宗旨、研究方法上纠正不可靠的与偏颇的做法,树立以下几个基本理念:
第一,《世本》这样流传中历经佚失和辑存,且版本复杂的古籍,判断其成书问题不能以其内容为主要依据。对此,许多学者业已指明:不能因为书中有“今王迁”一语,就判断是战国赵王迁之时赵国人所撰,不能根据其中有汉初史事和人物,就判断为西汉张苍所撰等等。赵生群的前揭之文提出:“今本《世本》有后人孱入的成分。因此,考论其成书年代,应当系统考察其内容,而不能仅据个别资料。”然而,对一种书籍“系统考察其内容”,就一定能够解决其成书年代吗?笔者认为这是不可靠的,道理甚明,如《四库提要》著录《宋遗民录》一卷,认为此书“或元人所撰,或明初人所撰,均未可知”,⑨ 即不能根据其内容判断成书年代。
第二,判断书籍的成书年代,在没有可靠的直接记载情况下,与书籍的辨伪一样,必须追踪其来历与流传轨迹,看它在相关时代其他文献中有怎样的记述,在史料仍然十分缺乏的状况下,就需要联系大的文化背景予以分析。对《世本》一书的记载,最早出现于东汉初年成书的《汉书》,《汉书·司马迁传》提到《世本》,《汉书·艺文志》著录了《世本》。《汉书》既然将《世本》与司马迁生平联系一起,那么司马迁的史学活动对考察《世本》成书问题即为关键之一。《汉书·艺文志》的许多内容承袭了西汉刘向整理图书的成就,恰好唐初司马贞《史记索隐》片断地引述了刘向对《世本》的说明。因此,《汉书》中对《世本》的记述是最重要的史料,刘向对朝廷所藏图书、文献的整理,是与《世本》密切相关的文化背景。
第三,现存的较为可靠的文献,对《世本》来历的记述皆十分简略,需要结合这些史料的语境予以深入分析,发掘意蕴,避免误解。例如《史记索隐》引用的刘向之言,应当出自他整编《世本》所撰叙录之中,这种语境,应当作为深入考析的依据。《汉书·艺文志》著录《世本》之文,亦须与刘向之言对比,以有助于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剖析。
第四,考察《世本》的成书年代,研究宗旨亦须有确当的学科定位。《世本》的成书年代问题,可以归属于历史文献学的范围,然而历史文献学不是一个统一系统的学科,其组成之中如目录学、版本学、辨伪学等,虽互有知识上的联系,但各具独立治学体系,即单从治史资料出发的所谓“史料学”,也可以聊作文献学的组成部分,因此,以历史文献学的定位来研究《世本》,就可能漫无标的,导致不自觉地游移失据。研究《世本》,应当置于中国史学史的学术层次,只有这样定位,才能将其与整个史学发展流程相联结,与前前后后相关史书、相关史学活动有机地结合起来予以考析。当然,在史学史学科层次的研究,必须是真正认真的重新探讨。
以上四点,并非仅仅托之空言,以下的考析,即将贯彻这些理念,当可引导到《世本》成书时间的正确解决。
三、《世本》乃刘向编辑的图书之一
现存最早提到《世本》的历史文献是班固撰写的《汉书》,其中《司马迁传·赞》的一段文字十分重要:
……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纂异同为《国语》。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⑩
解决《世本》成书时间的问题,必须正确地解读班固的这一段论述。许多学者根据此处“司马迁据《左传》、《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的描述,便将《世本》成书时间着意说成先秦时期,实际乃是对班固之言未作深层剖析而产生的误解。班固这段话的主旨,在于说明司马迁《史记》写的资料来源,而所谓“采《世本》、《战国策》”,乃是从班固本人所见史籍出发,其完整的说法应是:“采录我们现在所见到的《世本》、《战国策》书中所包含的资料”。当然,古人用语简约,是不会如此讲究的。
关键的问题是:司马迁是否真的见到过《世本》其书?前辈学者对此早有考订,司马迁对自己所知、所读、所用典籍皆有记述,而整部《史记》绝无提到《世本》之处,这已经为学界公认。据卢南乔《论司马迁及其历史编纂学》(11) 一文附录《史记》材料来源列表,司马迁自称曾阅读过的“五帝德”、“帝系姓”、“谍记”、“历谱谍”、“五帝系谍”、“春秋历谱谍”等等历史文献,(12) 而这些文献大多未见于班固《汉书·艺文志》的著录。这样就形成一个反差:班固说《史记》采用了《世本》,司马迁竟未曾提到,司马迁自称参阅的许多文献而班固《汉书·艺文志》却没有登录,最可能的原因是司马迁所见“谍记”之类的资料,已被人整理、编辑为《世本》一书,而进行过这项工作的只能是刘向。
西汉成帝河平二年(前26),刘向主持下的“校中秘书”,即校订宫廷内藏书的活动,是中国古代文化史的大事。在此之前,先是“求遗书于天下”,随即“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即对每一书皆撰写说明该书篇目、内容、源流以及整理经过的“书录”,上奏朝廷。刘向卒后,其子刘歆奉旨接续工作,刘歆完成图书分类性的解题目录学著作《七略》。(13) 这里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次图书整理,不仅仅是文字上的校对与订正,而是包含着大量图书汇编、排纂命名及其中各篇命名的工作,即利用已有资料,纂辑了大量过去并不存在的书籍,《世本》乃其中一种,具体理由及相关问题条列如下:
第一,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引述刘向之语:“《世本》,古史官明于古事者之所记也,录黄帝以来帝王诸侯及卿大夫系、谥、名号,凡十五篇。”(14) 这项史料的可靠性不成问题,则刘向是第一个道出《世本》书名的古人,应是此书名称的实际命名人。司马迁《史记》中没有出现称为“世本”的史籍,是一个有力的旁证。
第二,这部《世本》,刘向等人是为现成的书籍命名?还是经过自行编纂后命名?虽史料缺失,但可以推断。刘向为《世本》撰写的别录,全文久已佚失,上述《史记索隐》引用刘向之语,应即出自《世本》别录,但过于简略。查今存刘向《战国策书录》达1100多字,叙事详明,《世本》之别录不应仅仅片言只语。班固称“司马迁据《左传》、《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这里对《左传》、《国语》用“据”字,而《世本》与《战国策》同列于“采”的范围,则班固可能熟知《世本》与《战国策》具有多方面的相同性质。而《战国策》同样未见于司马迁《史记》,乃刘向等人将当时所存“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15) 的众多零星文献修补校订,编辑为一书,得三十三篇,命名为《战国策》。1973年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类似《战国策》内容的27篇文献,其中16篇不见于今《战国策》书内。此墓下葬时间早于刘向整理图书100多年,更证明了刘向之前没有《战国策》其书,而只有散存的游士说词、谋略等多种独立文献。《世本》的十五篇,在先秦时期也应当是些散见零星文献,不具备一本书的性质。故刘向之前,司马迁只见到“谍记”、“历谱谍”、“五帝系谍”之类散存文献。因此,《世本》与《战国策》一样,都是西汉季年刘向编辑而成,此前并无其书。
第三,《史记索隐》引述的刘向之语:“《世本》,古史官明于古事者之所记也”,这里的“世本”,也是指其中各篇的具体资料,而“古史官明于古事者”,更不是指一时一人,今学者大多也承认《世本》乃长时期间多人积累撰成。在战争频仍、天下分裂的战国时期,不大具备将分散于各国的帝王、诸侯、卿大夫家世谱系文件汇编成一本书的条件。况且这些家世谱系文件一般应为各国上层秘存,不会比纵横家的说辞、谋略更流行于世,既然纵横家的零散谋略都未能在战国时期编成一书,那么当时没有汇编《世本》成书,就不难理解。
第四,《汉书·艺文志》乃是直接承袭了刘向父子整理图书的成果,为深入了解刘向的编订图书工作与《世本》的成书时间,有必要细致分析《汉书·艺文志》对史籍的相关著录:
《国语》二十一篇(左丘明著)。
《新国语》五十四篇(刘向分《国语》)。
《世本》十五篇(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侯大夫)。
《战国策》三十三篇(记春秋后)。
《奏事》二十篇(秦时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
《楚汉春秋》九篇(陆贾所记)。(16)
……
从上引资料可看出,虽有先秦史籍《国语》存在,刘向仍然将其分割、重编为《新国语》五十四篇。随后的《世本》、《战国策》、《奏事》三书,应都是刘向等利用零散资料编辑成书。这种编纂方式有利于文献的留存,但却因刘向所撰别录和刘歆《七略》原文的大量佚失,往往令人不明编辑历程以及成书的时间。
第五,在刘向整理、编辑之前,官方或私家典藏文献,也可能将内容相类似的书简或帛书存放一起,但这并不等于已是一书。因为历史文献学对于将资料编辑“成书”,应有其严格的概念,它至少要具备这样几个条件:1、经过取舍,确定了收录范围与篇目规模;2、确定了各个组成部分的排序;3、给全书分予以命名,即具备可资登录的书名。
有的学者明知刘向之前还没有“世本”这个书名,却引述春秋时期就有“世”、“周谱”等谱牒之类名目的文籍,将之说成《世本》的“滥觞”,把各种零散文籍混淆为完整的一书,等于偷换了概念。进而甚至强自为说,举出司马迁《史记》曾称“太史公”、“太史公书”相比附,认为“《世本》在先秦也无定名……不称‘世本’,并不等于无其书”,(17) 这就完全成了狡辩。《史记》一书的名称确实前后有变,但无论如何称谓,都有其自己的特定书名、都确指司马迁纂修之书,都是包含本纪、书、表、世家、列传五体合一的一百三十卷通史。请问在刘向整编图书之前,称作“世”、“周谱”、“谍记”(18) 等等一类文籍,有哪一个是包含了“帝系”、“氏姓”、“谥法”、“居篇”、“作篇”等分门别类内容?如此重大而显著的区别,焉可蒙混过关?
综上所述,我们结论是:1、《世本》是西汉季年刘向编辑成书,其中收揽了战国时期的许多零散文献。2、《世本》书名为刘向拟定,各篇篇名也是刘向重拟。3、刘向排纂的《世本》,虽确定十五篇的规模及篇章次序,但仍然是互相独立文献的汇集,各篇之间不具备相互配合的有机联系,因此仅仅为“资料丛编”而已。
总之,《世本》是西汉刘向根据散存文献编辑而成的史书,作为一种史籍,如此判断,并不涉及其史料价值,判断记述的真伪、虚实,另当别论,因为它本来只是汇编了先秦时期的资料。但成书年代早晚,在中国史学史上则具有非常不同的意义。历来对其成书年代的错误认识,已经造成很大的学术混乱,现在必须予以纠正。
四、误判《世本》成书年代的学术教训
刘向编成的《世本》连同书录,因日后佚失而内容已经无法备知,后世重新辑佚,乃大失原貌。佚书的辑佚,除了从《永乐大典》辑出的某些书籍之外,一般不可避免的是内容残缺、支离,难以恢复原貌。但《世本》的辑佚,却非惟残缺、支离,而且肿胀、变形。所谓“肿胀”,是指把大量史料无根据地辑入《世本》,使其篇幅、内容皆膨大起来。所谓变形,是通过编排、命名和评议,改变《世本》原书的性质,抬高其地位。
清人辑本中或多或少都具有“误入非《世本》文字”(19) 的倾向,而尤其以秦嘉谟的《世本辑补》为甚。秦氏将《左传》杜预注、《国语》韦昭注等等言及世系、姓氏之类内容者,皆算作《世本》文字,而为了填充卷四的内容,更武断地认为《史记·世家》内容乃取自《世本》,径行“援《史记》成文以补之”。(20) 这已经算不得辑佚,简直就是随意地另编一书了。
刘向将零散文献汇编一起之际,定书名为“世本”,共分15篇,也给每篇拟定一个篇名,各篇之间仍是互相独立,并非形成什么统一体系和逻辑结构,因为各篇原本就不是作为一部著作的组成部分来规划成书。秦嘉谟《世本辑补》分为十卷,各卷篇名依次是“帝系”、“纪”、“王侯谱”、“世家”、“大夫谱”、“传”、“氏姓篇”、“居篇”、“作篇”、“谥法”。这些名目是否与刘向编辑的《世本》篇目完全符合?连秦嘉谟本人也不敢担保。但这一点已不必深究,因为各个篇名无论是完全出于刘向拟定,还是其中包含了清人臆造,都是司马迁去世后的产物,在《世本》一书之所以有“纪”、“世家”、“传”等组成部分,其名目乃参照了《史记》,但秦嘉谟反而说:“太史公书采《世本》,其创立篇目,如本纪、如世家、如列传,皆因《世本》”,(21) 真是颠倒错乱,莫此为甚!本来刘向编辑《世本》,收录不同内容的零散文献,仅聚拢资料,便于留存。班固称司马迁“采《世本》、《战国策》”,是指采用内中包含的史料。而到了秦嘉谟等清人这里,就将《世本》变形为先秦时统一规划、颇具整体义例的著作,并且将司马迁“采《世本》”解说为在著作体例上因袭《世本》,甚至断言“夫《春秋》为编年,《世本》为纪传,太史公述《世本》以成《史记》,纪传不自《史记》始也”。(22) 后出的《世本》明明是后人参照《史记》拟定出“纪”、“世家”、“传”等篇目,却反诬《史记》体例模仿了司马迁不曾见到过的《世本》,这种怪论,其总的根源,就是硬将《世本》定为先秦成书所导致的恶果。
清人对《世本》多加夸诞,是主观上具有嗜古、崇古的情结,今天不能再蹈那种旧辙。客观如实地考察《世本》,不仅应当确认为西汉后期刘向编辑成书,而且对其内容的史料价值也不可估量过高。刘向编辑的《世本》,揽取先秦零散文献,汇集分篇,内容是相当驳杂的。其中记述商周以下王侯大夫世系、谱牒,很可能源自各政权官方官员的记录,自有其宝贵的史料价值。而所言黄帝至尧、舜的所谓帝系,均为黄帝直系血亲后裔,岂可据为信史?至于“陆终娶鬼方氏之妹,谓之女隤,是生六子。孕三年,启其左胁,三人出焉;破其右胁,三人出焉”(23) 之类,在古代也属于怪力乱神、妖言左道。即所谓“作篇”中的素材,随便漫言“伏羲造琴瑟”、“神农作琴”、“蚩尤作兵”、“黄帝造火食、旃冕”、“史皇作图”、“胡曹作衣”(24) 云云,把许多事物的发明归于臆造的远古帝王将相,其荒诞无稽且自相冲突,岂可曲意赞称?在《世本》尚未佚失的唐朝早期,主编《五经正义》的孔颖达就指出:“今之《世本》与(司马)迁言不同,《世本》多误,不足凭依”。(25) 看来刘向在《世本》内收编的零散资料,有许多是战国时期民间流行的传闻杂记,秽乱芜杂,其后来全部佚失,并非无因。
清代以降,学术界凡将《世本》视为先秦成书者,大多有意无意地抬高《世本》的价值和意义,在历史文献学研究、中国史学史的研究上造成严重曲解和迷误。以梁启超之博学强识,居然也相信《世本》“为《史记》之蓝本”,称其“开后此分析的综合的研究之端绪。彼能将史料棕切横断,分别部居,俾读者得所比较以资推论也”。(26) 时至当今,类似“司马迁之《史记》,不论于材料上有取于《世本》,以至其所‘开创’之纪传体,亦受《世本》之影响”(27) 的言论,仍在流播,颠倒错乱之见,还在延续。实际上,司马迁《史记》才是第一部“将史料棕切横断,分别部居”的历史著作。梁启超的错误,很明显是误信《世本》成书于先秦、误信清人关于《史记》体例模仿《世本》谬说。其他未加查考而随声附和之说,更是流弊极广,以至许多中国史学史的著述和教科书,均将《世本》列于先秦史籍加以述评,甚至认为在历史编纂方面颇具创意,“被视为综合体通史的先驱”。(28) 可见西汉季年刘向编辑的此书,被混迹于先秦史籍之内,竟然造成多么大的混乱!
将《世本》误判为先秦史籍,造成的学术教训应当总结,今后的史学研究,必须在以下几个理念上提起特别的注意:
第一,历史文献学的研究,必须对史料、文献、史籍,必须严格区分零星史料、散存文献、汇编之书与系统著述的不同性质,绝不能彼此混淆。以《世本》为例,本来先秦并无此书,只有零散史料和文献,待刘向汇编为书,仍是各篇独立存在,不能侈谈有什么精深的义例。因其佚失,清人秦嘉谟等再次搜罗编辑,即硬说成是系统性著作,强作为先秦之书,一步步深深地陷入谬误的泥淖。在文献研究上,这样导致学术谬误的例子不止《世本》一例,只是《世本》造成的混乱极大、错误更加积重难返而已。
第二,《世本》判断上的错误,对中国史学史研究影响甚大,已如上述。这个教训告诉我们:史学史研究不能现成地借用史料分析、文献评介等方面的旧有结论,必须尽力重新审视文献学上的具体成说,避免承讹袭误。因为史学史就其学科本质而言,就是要重新审视历史学的一切成果和全部历程,予以系统地评断与定位,这其中也涵括对史家、史籍、历史文献等等具体问题的深入考订。
史学史研究,应当比历史文献学具有较深的理论层次、较大范围和较长时段的视野,这就是我们上文所强调的:应当把《世本》置于中国史学史学科层次来重新研究的理由。
注释:
① (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七“姜嫄简狄”条,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74页。
② 齐思和:《黄帝之制器故事》,童书业、吕思勉编:《古史辨》第七册(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1-451页。
③ 商务印书馆汇编:《世本八种》第五种,张澍稡集补注本卷首,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1页。
④ 参见陈梦家:《〈世本〉考略》,《西周年代考》与《六国纪年》合印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35-141页。
⑤ 《史记》卷末附录,裴骃《史记集解序》第2页注[五]引司马贞《史记索隐》,中华书局1959年版。
⑥ 李宗邺:《中国历史要籍介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06页。
⑦ 仓修良主编:《中国史学名著评介》第一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8-90页。
⑧ 王玉德:《〈世本〉成书初探》,《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
⑨ 《四库全书总目》卷六一,史部传记类存目三,《宋遗民录》提要,中华书局影印本,1964年版。
⑩ 《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赞》,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37-2738页。
(11) 卢南乔:《论司马迁及其历史编纂学》,《文史哲》,1955年第11期;又载于吴泽主编:《中国史学史论集》(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12) 参见《史记》之《五帝本纪·太史公曰》、《三代世表序》、《十二诸侯表序》。
(13) 以上见《汉书》卷三○《艺文志》总序。
(14) 《史记》卷末附录,裴骃《史记集解序》第2页注[五]引司马贞《史记索隐》。
(15) 刘向:《战国策书录》,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战国策校注》卷首。
(16) 《汉书》卷三○《艺文志》。
(17) 王玉德:《〈世本〉成书初探》,《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
(18) 先秦时期所谓的“世”、“谍记”等等,乃此类零散资料的笼统称呼,非书名亦非篇名。
(19) 商务印书馆汇编:《世本八种》卷首《〈世本八种〉出版说明》:“误入非《世本》文字,是各本普遍存在的情形,只不过程度有所不同。”
(20) 秦嘉谟:《世本辑补》卷四《燕昭公世家·案语》,商务印书馆汇编:《世本八种》第四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21页。
(21) 秦嘉谟:《世本辑补》卷首《诸书论述》,商务印书馆汇编:《世本八种》第四种,第2页。
(22) 秦嘉谟:《世本辑补》卷首《自序》,商务印书馆汇编:《世本八种》第四种,第1页。
(23) 参见茆泮林辑本:《世本》第一篇《帝王世本》,商务印书馆汇编:《世本八种》第七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5页。
(24) 均见于茆泮林辑本:《世本》第五篇《世本作篇》,商务印书馆汇编:《世本八种》第七种,第50-51页。
(25) 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五二,昭公二十七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6年版。
(26)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二章《过去之中国史学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4页。
(27) 见陈建梁:《〈世本〉析论》,《史学史研究》,1996年第1期。
(28) 谢保成主编:《中国史学史》第一编,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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