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僧诗与僧诗文献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文论文,元僧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398(2003)01-0076-07
一
元代重视宗教,释道对元代历史与文学史的影响不可忽视。然而关于元代的僧诗,以往的研究积累极少,几乎不被人注意。
其实,元代诗僧的“三隐”(天隐圆至,笑隐大訢,觉隐本诚)曾经与宋代的“九僧”并称,明本(中峰)与冯子振唱和“梅花百咏”耸动诗坛。就宗教教士这个身份而言,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元是佛教(释子)、道教(羽士)、基督教(也里可温)、伊斯兰教(答失蛮),齐聚于一代诗坛。道士张雨,是交往面极广、唱和时期颇长的诗人;答失蛮诗人萨都剌是元代最主要的诗人之一;也里可温诗人之中,马祖常、赵世延不但是元史名臣,同时在元诗史上影响深远。
对元僧诗关注不够,一方面是受到上述特点屏蔽:诗僧之中没有出现萨都剌、马祖常那样档次的诗人;另一方面则是元僧诗文献(特别是文本)散失严重。
顾嗣立倾个人毕生之力编成于康熙年间的《元诗选》,共编入释子16人的530首诗(初集7人、296首,二集6人、199首,三集3人、35首);《元诗选癸集》则补录了126个释子的277首诗。《四库全书》,收入了5部释子诗文集:释英《白云集》三卷,善住《谷响集》三卷,圆至《牧潜集》七卷,大訢《蒲室集》十五卷,大圭《梦观集》五卷。上述别集,共存诗十八卷,1377首。这就是此前已知的元代僧诗文献的范围。从清康乾至今,情况并无根本改变。
从1993年开始,我们参与《中国历代僧诗全集》的编纂,并具体完成了《宋代僧诗全集》与《元代僧诗全集》。着手《元代僧诗全集》期间,对元僧诗文献作了辑佚、校勘、辩证、汇录等工作。目前,已经编录出198位元代释子的4896首诗,远远超出了顾嗣立、《四库全书》馆臣所掌握的文献。通过这一工作,对元代诗僧与僧诗有了相对全面的理解和比较深入的研究。
二
文献散失,是元僧诗受忽视的原因之一,而受到忽视,又致使僧诗文献散失加剧。这一节,特择要就元诗僧文献辑佚作专题研究。我们的前提,首先是“发现”诗僧,为其身世经历作定位研究,然后才是就其今存诗篇作辑佚考释。因为作为一个诗人,先是与诗坛剥离,致使身世经历“隐而不显”,然后才是作品散失不传。即便是释子,也基本如此。
以存诗数量而论,宋元间最主要的诗僧是文珦。他不是剃度出家于元初,也不是在元初才以诗知名。他的诗,在江湖派之外,却颇为接近江湖诗人对待诗的基本态度;在江湖派之中,又少了几分江湖气。如果不是当年四库馆臣独具只眼,从《永乐大典》辑出他的佚诗,重编成《潜山集》,今天研究元僧诗,特别是了解僧诗在宋元之间的过渡,眼界就会受到屏蔽。
释文珦(1210-1291年),字叔向,号潜山。於潜(浙江临安)人。早年即在杭州出家为僧。在政局紊乱的南宋后期,他曾受到诋毁而下狱。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南宋度过,他曾出入江湖,云游挂单,以游方僧的身份数十年间足迹几乎遍及两浙。在元代只生活了十几年,但他今存的诗却有相当一部分写在元代,而且这部分诗是他成就的体现。他将江湖诗派的风格引入自己的诗卷,但他的生活态度与典型的江湖诗人迥然有别,形成了一种依附江湖派格调,表达释子生活情趣志向的诗风,对宋元之际与元代的僧诗,有广泛影响。著有诗集《潜山集》,但罕见传本。诗论家论及宋元诗以及僧诗,几乎从来没有提到过他。《御选元诗》《元诗选癸集》收入诗人空前之多,《宋诗纪事》列入释子240人,但均未及于文珦。《古今禅藻集》也没有他的身影(注:仅清人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卷九十六,对他有所论列。)。正是由于他和他的诗的隐而不现,使宋元僧诗的衔接出现了缺环。生平未见碑传。《四库全书总目》的《潜山集提要》,有对文珦生平的考证。
文珦的诗集《潜山集》(或作《潜山稿》),原本未见流传,甚至罕见著录。清乾隆年间编《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中辑出文珦诗近900首,重编成《潜山集》十二卷。今人栾贵明《四库辑本别集拾遗》据《永乐大典》补录四库馆臣漏辑的诗15首,漏辑率几乎达到2%,考虑到仅存的《永乐大典》尚不足原书的1/25,漏辑比例是惊人的。《诗渊》之中,也有数百首《潜山集》佚诗。其中约150首不见于从《永乐大典》辑出的《潜山集》。《全宋诗》将今存文珦诗统编为十三卷(63册,39505~39698页)。张颐青《宋代僧诗全集》第四册编录文珦诗共1041首。《文渊阁书目》卷十,著录有“宋僧潜山集,一部一册,阙”。文珦诗集原本如果以一册为限,目前的辑录应该是基本恢复出了原本《潜山集》的旧貌。
元僧诗受到南宋江湖诗派的影响,释英是明显一例。通过释英的诗,可以看出他与江湖诗派的承继关系。当然,作为一个释子他还是保留着自己的特点。以往诗论家对他的典型评价是“诗中多闲适之作,而罕睹兴亡之感”(《四库全书总目》),他之所以遁入空门,也与兴亡无涉,是因为对人生另有感悟所致。
释英(约1244-1330年),字实存,号白云。钱塘(浙江杭州)人。俗姓厉。是唐代诗人厉玄的后人。自幼好学不倦,稍长就以能诗知名。元初,他曾出游江湖,在大都与赵孟頫结识。一次攀登径山时,听到深山钟鸣有所感悟,遂写下《径山夜坐闻钟》诗:“凉气生毛骨,天高露满空。二三十年事(注:这“二三十年事”究竟怎样理解,关系到释英何时出家,如果说的是自己的年龄,那么就写于南宋亡国之前。但更可能是指宋元易代的岁月,如是,释英就是在元成宗大德年间闻钟遁入空门。),一百八声钟。绝顶人不到,此心谁与同。凭栏发孤啸,宿鸟起长松。”于是出家于天目山中,遍访丛林高僧。但是他的出家是在宋,还是在元,“则无文可考”(《四库全书总目》)。据已知文献,可以推测释英出家是在元初: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白云集》结集,到延祐六年(1319年)之前。释英有诗集《白云集》三卷。宋元之际人牟巘为《白云集》写过一序一跋,他的跋作于至元二十九年,名为《跋厉白云诗》,以“厉白云”相称,似乎那时他还没有出家;而延祐六年赵孟頫《白云集序》已经以“上人”相称。泰定元年(1324年),释英曾住阳山福岩精舍。卒年87岁。释英的诗一般比较明白易懂,较少修饰雕琢,在江湖派诗风泛滥江湖时,还能保持一定的个人面目。生平未见碑传,依据《白云集》序跋以及其中的诗,可以大致考知其行迹。《元诗选》初集、《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白云集》提要,均有传略。
释英今仅见《白云集》三卷。卷首有至元二十九年牟巘序,赵孟頫序,胡长孺序,林昉序,赵孟若序。卷末附录有一组友人题赠之诗。常见版本有《武林往哲遗著》本、《四库全书》本等。除《白云集》,释英还有一些集外佚诗,保存在《式古堂书画汇考》等书之中。
释英《白云集》并未佚失,而且收入《四库全书》,颇常见。但释英《白云集》是元人别集之中最奇特的一例。据杨镰《元佚诗研究》(《文学遗产》1997年3期)考证,《白云集》几乎整集被明人略做“手术”之后编入张羽的《静居集》。张羽是“吴中四士”之一,明代重要诗人,有《静居集》六卷,《静庵集》四卷。上述研究足以证明,所谓“特善之本”、收入于《四部丛刊三编》的明刊本《静居集》是一部典型的伪书。然而,《白云集》卷首的赵孟頫序中说:“予往年识上人都下,及闭居吴兴,上人亦南来。……诗凡一百五十首,分为三卷。”而赵孟頫告归吴兴,时在延祐六年,《白云集》当编定于此前。今存《白云集》三卷各种不同版本,内容基本一致,各卷未按体裁分编,存诗都是101首,仅馀原本的2/3,今本或是原本残缺后的重辑本,或是又作过精选。换句话说,我们见到的所有《白云集》都不是足本,更不是善本(注:据说在日本保存有释英《白云集》的四卷本。但笔者尚未见到。)。进一步的研究证实,存诗150首的《白云集》祖本,竟然保存在伪书《静居集》之中。只有根据《静居集》,才能恢复出《白云集》原貌。
这个结论让人啼笑皆非,但对于元僧诗文献研究而言,则是迈进了一大步。它提供了元代僧诗诗集是怎样被人改纂的实例,也对文献辑佚提出了挑战。
将典型的江湖派诗风引入僧诗的释子,是庐山东林寺僧道惠。他的诗主要是近体,七言律绝比例之高,在元代诗人之中实不多见。他的诗缺乏深致,但并不缺乏灵气。总之,虽然在元诗史上长期隐而不显,但元诗史却不能没有他的一席位置,不然元诗(特别是元僧诗)就失去了一部分内容,因之变得难于理解。
释道惠(约1266-1330年),字性空。元代庐山东林寺僧,早有诗名,与宋代遗民如汪元量及文坛名流冯子振、程钜夫、滕玉霄、吴澄、贯云石、卢挚、诗僧大訢等皆有往还。贯云石游庐山时曾与其唱和,并同游九华山。道惠并非仅仅沉潜于释典的释子,比较关心社会现实,并且有一定的正义感。诗很少学究气,清新朴实,感情真切。有诗集《庐山外集》四卷行于世。由于《庐山外集》罕见传本,道惠及其诗从不为元诗选家所知,目前已知任何一种元诗总集都没有选入他的诗,元诗史从无其名。生平未见任何完整资料。今存元人文集也没有见到他有关诗文。道惠生平,只能依据《庐山外集》的两篇序以及集中的诗篇大略考知。
《庐山外集》四卷,国内仅有一部孤本,今存北京大学图书馆(原李盛铎藏书(注:《木犀轩藏书题记及书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之中,没有著录《庐山外集》。可能是李盛铎晚年才购入其书。))。在编《元诗选》《四库全书》以及阮元收集“四库未见书”时,均未及见。卷首有泰定元年(1324年)“七十二叟庐陵龙仁夫”、延祐三年(1316年)“临川姜肃”所写的序各一篇,并署“兰陵岳延秀东山集点”。四卷共存诗399首。没有集外佚诗。在《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将《庐山外集》著录为“元释性空撰,元延祐刻本(卷三至四钞配)”。但是,据《庐山外集》的序,可知“性空”是释道惠的表字。另外,虽然姜肃序写在延祐三年,但龙仁夫的序则写在泰定元年(1324年),而且卷二有《悼贯酸斋学士》诗,贯云石死在泰定元年,卷四还有《庚午旱》等诗,“庚午”是元文宗至顺元年(1330年),这些纪年都在延祐(1314-1320年)之后,所以必非延祐刻本无疑。据目前所知,日本保存有《庐山外集》的宽文年间刻本,国内仅存的孤本,卷一卷二是元刻,钞配的两卷钞于清末,所据应是日本刻本。
在诗僧之中,以“山居诗”为主的清珙不是因为政治态度取向而遁入空门,他与他的诗,自然少了几分“世俗”气息。
释清珙(1272-1352年),字石屋,或说号石屋。常熟(今属江苏)人。俗姓温。元顺帝元统时住嘉兴当湖的福源寺,后退居湖州霞雾山的天湖。有《石屋山居诗》一卷,在自序中,他把自己写诗说成是在山林多暇、瞌睡之馀,“偶成偈语”。因纸墨少便,写了诗也不复记录。后来由于云衲和尚之请,将诗作抄写成卷,以示“山林之趣向”。并且指出:读者“慎勿以此为歌咏之助”。清珙的诗的确为山居消遣之作,主要作于隐居湖州天湖时期,而且比较直露浅近,近于寒山、拾得的风格。但是,这些“山居诗”对元明清几代的诗僧均有影响,不容忽视。生平未见碑传。《吴中人物志》卷十二、《元诗选》初集、《新续高僧传》卷十七,均有传略。
顾嗣立在康熙年间确实曾见到过《石屋山居诗》,并将其编入《元诗选》初集(选诗只34首)。但到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时,《石屋山居诗》已经不见传本,别集类与别集存目,均未提及本书。阮元《宛委别藏》也没有《石屋山居诗》。笔者在访书过程中见到了两种清珙《石屋山居诗》善本,存诗260首。这些诗可以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五七言诗184首,无题目,但在诗前有小序一篇(注:有的总集(比如《石仓历代诗选》)将这篇小序作为总题。这也是一种处理方式。另一些总集,往往将这184首“山居诗”拆分为几组,并另拟题目,比如《天湖卜居》《溪岩杂咏》等等,《元诗选》初集就是如此,但这也许是“山居诗”原来就有的编排方式。),这184首诗,就是“山居诗”的原状;第二部分是此后的数十首诗,应该是在结集时掩入的各体杂诗。《石屋山居诗》的主要版本,有两种明刻本传世,一种一卷;一种六卷。分卷虽不同但内容一样。比较好的善本是国家图书馆(原北京图书馆)藏清初抄本。笔者就是利用这个版本,将清珙《石屋山居诗》一卷编入《元代僧诗全集》。
纵观元代诗坛,特别是中期诗坛,唐代“二李”有广泛影响。诗僧明显学“二李”的是惟则。可以说,在江湖派诗风熏染下的元僧诗之中,惟则是明显的另树一帜的诗僧。
释惟则(注:惟则,一些文献比如《师子林纪胜集》称为维则。)(约1280-1350年),字天如。永新(今属江西)人。俗姓谭。得法于明本(中峰)。延祐、至治年间,他与西域人、元曲家贯云石、阿里西瑛优游唱和于杭州。元顺帝至正二年(1342年),门人于吴城东北隅买地为他修建方丈,种竹万株,并广求怪石,以轩堂亭阁冠绝一时。因为明本倡道于天目山师子岩,惟则把这一园林名为“师子林”,以示不忘恩师。又与倪瓒、高启等文人名士聚会于师子林。诗文结集为《师子林别录》,由翰林学士远者图作序,但未见传本。他的诗受时人重视,李祁有《师子林诗序》(见《云阳集》卷六),对其诗给予较高的评价。《吴中人物志》卷十二、《元诗选》初集、《元诗纪事》卷三十四,均有传略。明代释子道恂编集《师子林纪胜集》二卷(注:清咸丰七年活字印本《师子林纪胜集》二卷,并附有补遗一卷,图一卷,续集三卷等,是本集较好的版本。元人朱德润、倪瓒等都绘制过《师子林图》,但这里所谓“图”,是指元明之际人徐贲画的“师子林十二景”。),收入元明人对师子林与惟则的投赠题咏之作,可据以考知惟则生平行迹。
《师子林别录》清初尚存,顾嗣立编《元诗选》初集,曾据以选入惟则诗(36首),但今已不见传本。《元代僧诗全集》,以《元诗选》为主,利用明人的文献(明代《师子林别录》尚存)《石仓历代诗选》《笔精》《古今禅藻集》等,辑录惟则诗61首,尽可能恢复了《师子林别录》的面貌。
在元代,信仰佛教的有许多是色目人,帝师八思巴是吐蕃人,“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伽是河西人,释鲁山则是高昌回鹘(新疆吐鲁番地区的维吾尔族)人。鲁山有三重身份,色目人,写诗的色目人,虔诚的释子。他的诗就是三重身份的标志。这三重身份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如此和谐,使他成了元诗史研究不能忽略的对象。由于他的诗集《鲁山诗集》早就罕见流传,所以在元诗史上从来没有他的一席位置。
释鲁山(约1280-1345年),以北庭(新疆吉木萨尔)为郡望。按西域人华化通例,以“岳”或“儒”为自己的汉姓。人称“岳鲁山”(或“儒鲁山”。岳、儒为同音异译)。早年出家为僧,延祐四年(1317年)春天,与贯云石同游昌国州(浙江定海),并同赋《观日行》诗,诗咏南海日出景象。元朝为祀祖考,设太禧院,又设隆祥使司,置僧官领其事。鲁山被委为其下属的平江善农提举司提举,掌承天、龙翔、崇禧三寺田赋。后至元五年(1339年)主持过龙翔寺的祀典。鲁山有诗名,与黄、马臻、柳贯、潘明之均有唱和。道士诗人马臻曾以“鹤性负高洁,松色融古今”称誉其为人(《松鹤吟寄儒鲁山》)。有《鲁山诗集》行于世,明初以后亡佚不存。任何元诗总集都没有选入其人其诗。生平未见完整的资料,可参阅《元诗佚诗研究》和《元西域诗人群体研究》有关考证。
《鲁山诗集》除《文渊阁书目》卷十(注:《文渊阁书目》卷十有“僧鲁山集,一部一册,阙”。),任何书目都未曾著录,仅《永乐大典》与《诗渊》分别保存有《鲁山集》的诗数十首(注:顾力仁《永乐大典及其辑佚书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85年)的第九章“永乐大典待辑书目”之中,列出了《鲁山集》(487页)。但是将其名误作“鲁文集”。顾氏之书对文献研究的深入颇有启发,但他的这个“待辑书目”错讹不少(也许是排印问题),除《鲁山集》之误,还有将“答禄与权集”误注为“禄与权诗集”(476页),并置于“禄”字头之下;将《饭牛稿》的作者“王济”误为“江济”(479页),不一而足。)。在将鲁山其人身世经历考证明白的前提之下,《元代僧诗全集》编录鲁山诗23首。
《永乐大典》残帙之中,有套红标出的“僧雪窗诗”“僧雪窗诗集”“僧雪窗集”之目,三目总计存诗19首。《文渊阁书目》卷十曾著录“僧雪窗集,一部一册,阙”,没有为确认这个“雪窗”为何许人提供进一步的线索。“雪窗”诗中,有《至治癸亥寓京师杂诗九首》(卷九○○);《寄贡泰父二首》(卷一四三八三)。至治是元英宗年号,癸亥是至治三年(1323年);贡泰父,就是元代诗人贡师泰。所以“雪窗”是元人。目前已知的元诗总集之中从无“雪窗”其人其诗。但是,在做文献调查时却发现,元代有两个号“雪窗”的释子。
元代释子普明,号雪窗。松江(上海市)人。俗性曹。能书画,画兰花有时名。有一首诗写当时吴中风俗说“家家恕斋字,户户雪窗兰。春来行乐处,只说虎丘山”(注:“恕斋”,是元代文人班惟志。诗见《元诗选》三集释祖柏的《不系舟集》。)。可见他在民间的知名度之高。一般以“明雪窗”相称(注:参见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495~501页,“明雪窗”节。陈高华指出:“元末一些诗文集中还提到一个名叫光雪窗的僧侣,与明雪窗似非一人,待考”。)。
释子悟光(1292-1375年),字公实,号雪窗。新都(今属四川)人。俗姓杨。
从年代来说,这两个“雪窗”都可能写出《雪窗集》之中的诗。但是,元诗文献证实,有诗名、与当时诗人唱和的释子雪窗,被称为“光雪窗”,虞集有赠“光雪窗”诗(注:《诗渊》,718页,《寄光雪窗》。)。而且在《新续高僧传》卷四的悟光传提到:“所为诗,清丽可传,有《雪窗集》稿二卷。”(注:《高僧传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798页,《元明州天童寺沙门释悟光传》。)所以《永乐大典》收入的《雪窗集》是悟光所作。通过校读《永乐大典》,使为岁月埋没的诗僧悟光及其《雪窗集》重新得到确认。以《永乐大典》为主,《元代僧诗全集》辑录释悟光诗20首。
诗集久佚不传,致使宗衍这个元末吴中的重要诗人、释子,几乎为诗论家遗忘,就连他是哪个朝代的人,也成了问题。他的诗,是典型的元僧诗,有江湖派的意蕴,可已经日见淡漠;受到杨维桢影响,然而也比较疏离。但对他定位不准,元代僧诗的尾声就无处寻觅。
释宗衍(1308-1351年),字道原。吴(江苏苏州)人。至正初年,住石湖楞伽寺,江南名士多与游。后主嘉禾德藏寺,才辩闻望,倾于一时。善书法,遍读内外书,独长于诗。其诗博采汉魏,而以杜甫为宗,诗中少有蔬笋气。清人顾嗣立评其诗:“取喻托兴,得风人之旨。”有《碧山堂集》三卷行于世。元末,危素就与宗衍相知,而未及相见,宗衍就去世了。到明初大乱已定,危素返回江南,特意为《碧山堂集》作序以行。生平未见碑传。《吴中人物志》卷十二、《元诗选》二集、《元诗纪事》卷三十四,均有传略。生卒年,据释妙声《东皋录》卷中《衍道原送行诗后序》推知(注:《衍道原送行诗后序,又名《德藏送行诗后序》。妙声在后序之中说,他比宗衍大一岁,而且宗衍享年43。妙声生于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这样就推出了宗衍的生卒年。如是,宗衍实未入明,以前不少文献都将他作为明人,这也许是因为危素在明初为宗衍的《碧山堂集》作序以行因而致误。)。宗衍生于至大二年,卒于至正十一年(1351年),实未入明。《列朝诗集小传》闰集、《明史艺文志》、《千顷堂书目》(列入明释子)均系误收。
《明史艺文志》和《千顷堂书目》卷二十八都著录有宗衍《碧山堂集》三卷。后者还注云:“字道原,苏州人。危素为集序。”顾嗣立在清初还见过《碧山堂集》三卷,并据以在《元诗选》二集选录宗衍诗44首。康熙后期编《御选元诗》,也选录了宗衍的32首诗(注:《元诗选》二集编成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御选元诗》序刊于康熙四十八年,而且顾嗣立也是编者之一。所以,《御选元诗》所据底本,可能与顾嗣立所用是同一来源。)。但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海内已不见原本《碧山堂集》三卷。日本东洋文库藏有应安五年(1372年)刊本《碧山堂集》五卷,两书不是同一个系统(注:据周清澍先生《元人文集版本目录》修订未刊稿。)。在披阅《诗渊》时,笔者注意到其中大量收入了署名为“本释道原”的诗。《诗渊索引》将此“道原”列入明人,未注字号。那是因为在明人僧传资料中,还没有找到一个相应的、名为“道原”的诗人。而以《诗渊》所收“本释道原”诗,与《元诗选》二集《碧山堂集》所选宗衍诗作了比勘,却证明那实是同一个人。《诗渊》是仅书表字。如《诗渊》有《石湖闲居》二首(5册,3161页),《元诗选》同题同文,但只选录了第二首。宗衍于至正初住石湖楞伽寺,称为“石湖禅师”,诗为宗衍作无疑。《啄木鸟》(4册,2773页),《元诗选》诗同,题作《啄木》;《雨晴登上方》(5册,3811页),《元诗选》诗同,题作《楞伽寺》。可以断言,《诗渊》的“本(明)释道原”,就是元诗僧宗衍。《诗渊索引》录出“道原”诗109首,还有少量漏注的,再加《元诗选》中不重复的以及其他总集之中的,《元代僧诗全集》编录宗衍诗154首,距《碧山堂集》三卷的原貌相差不会甚远。
文珦、释英、道惠、清珙、惟则、鲁山、悟光、宗衍等人的诗作,是元僧诗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诗集失而复得(或基本上恢复),不但扩大了元僧诗的范围,也加深了对元僧诗的认知。
三
关于元僧诗,在对文献比较彻底的调查、考释的基础上,便可以进行初步的研究与评述。我们认为:所谓宋元替代之际,江南士人出于民族意识往往潜身于释道,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看法;元代的释道诗,特别是僧诗,实际成为南宋江湖诗派在元代的延续。
关于元代释道诗,历来有这样一个说法:元初释道诗人辈出,那是在宋元易代之际许多江南的士人不愿归顺异族统治,而隐于释道——放弃了世俗籍贯或“儒户”的身份,寄身于道观禅林所致。
在历史上与文学史上,确实有宋元之际士人隐于释道的情况,尽管并非普遍现象。然而,释道诗人中这样的例子不具代表性,更不能以其覆盖基本面貌。除了元初重要诗人陈孚,到目前为止还举不出更多的有说服力的实例,支持上述说法。就是陈孚,也很快就还俗了。关于陈孚,《南村辍耕录》卷八“五马入门”节有这样一段记载:“吾乡陈刚中先生孚,国初时尝为僧以避世变。一日大书所作诗于其父执某之粉墙上。……父执见之,曰‘此子欲归俗也’。”果然,陈孚还俗之后,上《大一统赋》,携带家人北上大都,不久就由朝中的“馆阁诸老,交章荐入翰林”。事实上,宋元之际的情况与明清之际并不一样。明清之际的大量反清人士遁入禅林道观,许多重要的诗人(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屈大均)成为释子,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时僧诗的总体状况与格局。但宋元之际,释道诗主要还是在释道的范畴内交接。入元,一些普通人出家为僧为道,往往也是为了谋生,是一种对出路的选择,其实这与科举断绝有一定联系,实际是元代优待释道的政策的后果之一。家国之痛,身世之悲,当然存在,但总体来说与明清之际的情况有所不同。
至于元代僧诗与江湖诗派的承继关系,除了本文第二节所作的概括,还应该就具体作品略作分析。这里,仅以道惠与鲁山为例。他们两人的诗都是真正的元佚诗,此前的元诗总集从无其人其诗。所以对他们的“再发现”,有特殊意义。
道惠的诗多是律绝近体,仅七言律诗就有两卷半之多,另外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也相当多,古诗只有二十几首。这也是江湖诗派的特点。他的诗以“唐体”标榜,实是步趋晚唐之作。龙仁夫亦称作者“善学唐体,甚肖许浑”。
道惠诗整体的风格是江湖诗派馀脉,当然少不了应酬之作,但身为庐山东林寺高僧,道惠却比较关心世事,笔下多有涉及民间疾苦之作。如《己巳天下大旱》:“九州不雨禾皆槁,万灶无烟民尽饥。”《庚午荐饥民》:“黄昏持刀盗伤盗,白昼操戈人吃人。千里地排千里骨,一升米换一升金。”真实、客观地反映了社会现实。“己巳”是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年),是年大江南北皆罹酷旱,次年(庚午)饥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道惠这些诗篇可以视为史传形象化的注释。他多与各界上层人士交往酬答,但诗中仍表达出接近社会底层的正义感。七绝《西湖》云:“翠竹红蕖十里春,笙歌送响水云深。不知每日游舡上,销尽豪家几万金。”读之使人联想到西湖的别称“销金锅”。
他的抒情写怀记游之作颇有韵味,如《江上闻笛》:
枕边孤笛柳边舟,吹彻梅花尚未休。最苦篷窗遮不断,一声声送五湖愁。
又如《松江舟夜》:
怒涛急雨海边城,愁坐青灯一老身。夜半橹声江上响,客舟犹有未归人。
诗句打动人心的是“在路上”的失落感,读之的确有唐人(具体说是晚唐人)风致。以这样的诗句表现一个苦寂释子的羁旅情思,便将云游四方的和尚“还原”为一事无成的江湖游士。
鲁山是用汉语写作的色目人。但是作为一个诗僧,他就像是直接从《江湖前集》《江湖后集》《中兴江湖集》等总集之中走出来的。五言律诗《闻胡笳》是他的代表作。在诗中他写道:
省客边城夜,扬州月下闻。吹成刘越石,愁杀汉昭君。烽垒秋沉雨,沙场暮咽云。难禁双鬓雪,宿近海西军。
《闻蛙》是一首小诗:
春风夜雨听官蛙,十载西州客梦赊。五柳溪头渔屋畔,矮篷孤艇宿蒹葭。
这样的诗,可以乱入南宋江湖诗人的别集之中。从角色意识,措词,结境,到落笔起笔,写出这些诗的人,如果是一个江湖游士,是一个四处求售的落拓文人,应该更符合身份。但鲁山是色目世臣之后,是元朝上层人士。他的诗所具有的典型的江湖诗派风格,使他与周围人们交流的感情通道随时处在通畅状态。江湖诗风,这是元代僧诗的主流。
除了道惠、鲁山,还应该提一下宗衍。
《次瑛石室谢事雪窦归吴江》比较集中地反映出宗衍的诗风:
草堂旧在吴江上,江水江花照眼明。久客归来浑似梦,比邻相见不知名。莼香笠泽思张翰,瓜熟青门忆邵平。一夜西风吹白发,挑灯因自赋秋声。
诗仍然有南宋江湖诗派的意蕴。宗衍在世时期,南宋亡国已经几近百年。元代诗坛也只有僧诗,还如此贴近于南宋江湖游士的吟唱。
《渔村夜归二首》其一是一首小诗:
丝丝暖雨歇春潮,云压江流落涧桥。欲访桃花无路入,好风时度玉人箫。
宗衍的诗大致就是如此:没有高潮,没有低谷,但却并不缺乏诗情诗境。这样的诗不容易使人们留下深刻印象,愿意一读的人只是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存在。他的诗集在他的身后不久就不“当行”,插架时也不再放在便于随时取放的位置。但元诗史并不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内容的流行歌曲的“排行榜”,恢复已经因为岁月风霜的磨洗而模糊不清的诗坛的原貌,是元诗研究的内容之一。
元代,中国南北方的释道诗从不同的起点上开始,最终纳入一个格局。
应该强调,对元僧诗的忽略,导致元僧诗文献的散失,文献散失的直接后果则是对元僧诗的忽略。两者互为因果。
终于元代,总的来说僧诗受到南宋江湖诗派影响,成了江湖诗派在更大的范围内的扩展。
收稿日期:2002-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