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索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索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欠了子曰一笔文债,无法偿还,心里老是惦记着。忽然想到《阿Q正传》要制电影上银幕了,关于阿Q的性格想说几句话,目的是凑成一篇文章,可以还债,并不是有什么新的意见发表,可以供制电影片之参考。我以为阿Q的性格不是农民的,在《故乡》中出现的闰土乃是一种农民,别的多是在城里乡下两面混出来的游民之类,其性格多分与士大夫相近,可以说是未蜕化的,地下的士大夫,而阿Q则是这一类人的代表。阿Q性格中最明显的两点是精神的胜利与伪革命。士大夫现在称为知识阶级,精神的胜利至今还是他们的最重要的武器,以精神文明去压倒外来的物质文明,以固有道德去镇伏异端的民主思想,以纲常名教风化正气等名词为盾牌,任意的骂倒别人,这类的事情大家见闻得很多,证据已经很是充足了。阿Q的假革命即是投机,而投机又是士大夫擅长的本领,我们不去别处找证据,只就《正传》所记的看去,也就足以为证了。阿Q本来是个正统派,他最厌恶那“假洋鬼子”,又叫他作“里通外国的人”,至于对于革命党,更是“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可是一听到城里革命党起事,他就决心去投革命党,因为他可以“要什么就是什么”了。最妙的是阿Q想到第一去革静修庵尼姑的命,走到那里的时候,却已迟了一步,据老尼姑告诉他说:“他们已经来革过了”,那就是秀才和假洋鬼子,他们除打碎了万岁龙牌之外,还革走了一个观音娘娘座前的铜香炉。阿Q到底是未蜕壳的士大夫,所以弄不过他的前辈,但是这里便可证明他们三位都是一伙儿的同志了。虽然作者后来觉得有点厌烦起来了,赶紧把阿Q枪毙了事,就把《正传》结束起来,其实这于事实不尽相符,不但阿Q本人在民国初期依然健在,依据道理来说,他比起秀才等人正牌士大夫来固然相形见绌,难免失败,但既是士大夫一流,他尽有本事应付环境,不会投进网罗里去的。总而言之,阿Q与秀才假洋鬼子赵太爷等在正传里都写得很可笑可气,但我们也要理解他们,这不是他们自己的错,我们不能相信中国人的遗传性不好,错处还是在中国的历史上,这样整千百年的生活专制之下,养成这一样的习惯,如阿Q们所表示的,另一方面则如闰土的苟且生存,那是乡下农民的例子,至于原因还是相同,即专制封建的社会所造成者也。
我本来想将上边的意思再拉长一点,写成二千字,也就可以缴卷了。可是我拿起《呐喊》来翻了一遍之后,觉得此外还有好些材料可以谈谈,所以改变方针,动手来写这一篇索隐的文章了。我并没有胡老博士的历史癖与考据癖,也没有这能力,但是恰巧我得着了好些材料,不趁这机会利用了,搁着也很可惜,便就记忆所及,零零落落的把它写了下来。这所谓索隐,与《红楼梦》索隐并不相同,只是就小说中所记的事情,有些是有事实根据的,记录下来,当作轶事看看,对于小说本身并无什么关系。作者运用材料本极自由,无论虚构或是实事,或虚实混和,都无不可,写成小说之后,读者只把它作整个艺术作品看,对于虚实问题没有研究的必要。我这里所以只是讲故事,而且这故事也并不是我所说的,我的责任只在记录罢了。
那么这些故事到底是谁所说的呢?我这里不能不再费点工夫说明一番,以明责任。我的亲戚里边有一位方女士,他是鲁氏老太太的一个内侄女,又是义女,常在老太太那里居住,她知书识字,和老太太很谈得来,所以知道的事情很不少。有一回我们偶然谈到《呐喊》,她把里边有事实作背景的有些事情告诉我听,后来又说到《彷徨》里的故事,我都摘要记录在日记里,这些大概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关于她的话只说到这里为止,别的个人生活与此无关,便一切不提了。这篇里边我所写的大半以此为依据,但有些也有从别人的文章谈话中得来的,也有的是我自己的意见,前者有如《怀旧》因为方女士不曾见到这篇小说,后者则如关于《狂人日记》的来源她虽然知道,但是这与章太炎先生的关系,却是区区个人的新发见。
现在话还是从《阿Q正传》说起。阿Q本名谢阿桂或阿贵,他的哥哥名叫阿有,这事早已有人说过了。在府城光复的前夕,扬言明天我们就好了,要钱就有钱,要老婆就有老婆,以及对那自称穷朋友的人说,你们总比我有,这都真是阿Q所说的,但此外有些是别人的事,却被搁在他的背上了。第四章恋爱的悲剧中对吴妈下跪,主人公原是别一个人,乃是作者的族叔普通称为桐少爷,穷困无聊,又有点低能,几次成为乞丐,被本家找回来,住在门房里,过着箪食瓢饮的生活。有一天,他在一个本家长辈处帮忙作工,忽然对了老妈子跪下道,你给我做老婆吧!这事为长辈所闻,他是个孝廉公,有个大儿子名叫伯文即是所谓文童,性情很是急躁,便由他奉了孝廉公命,拿一支大竹杠,把他的堂弟大敲了一顿。阿Q与小D的“龙虎斗”,押牌宝的“阿Q的铜钱拿过来”,这些都是城内的“破脚骨”(流氓)的普通现象,并不一定是什么人的故事。赵太爷父子是代表旧士大夫的,但不曾仔细描写倒不如在民国元年所做的《怀旧》里写得更为痛快。仰圣先生,那个教书的秃先生,是凭空描写的,但其言论却多有所本,大体与那孝廉公相像,所以只算是一个类型,左邻富翁金耀宗则是实有其人,本姓朱,名号从略。辛亥年冬天革命风潮甚急,城内屡有谣言,革命党何日进城,耀宗曾预备在塔子桥唐将军庙里备酒饭犒劳,本坊的人都是知道的。文中插叙王翁追述长毛时事,全家避往海边或山里,只有吴妈留守不去,长毛来,她诉说穷饿,长毛笑曰,老婆子给你这个吃吧,抛给她一件东西,则是看门人的头颅也。鲁氏老太太尝说此事,盖她是从曾祖母听来的,至吴妈则老太太来归时尚健,向她提及往事时,辄以手附心,犹有余恐云。长毛败时乡民追赶打宝,亦系实事,老仆潘阿和所说,他自己曾经参预其事。
《狂人日记》是模仿果戈理而作,那是很明显的事,第一节里说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更与那边的小狗有点关系。但类似只以此为止,至于用意便全不相同了。果戈理自己是也有点精神病的,后来他终于发狂而死,所以那日记是别人难以仿造的。鲁迅的这篇只是借了这个形式来发表他对于历史的反抗反对人吃人,却叫狂人来说罢了。小引中云,“某君昆仲,今隐其名,日前偶闻有一大病,往访,则病者其弟也,然已早愈,所患盖迫害狂之类”。此类序引大抵故作狡狯,不可尽信,但这里所说却是真的。所云某君,今亦仍隐其姓名,乃是作者的姨表兄弟,在西北谋事,忽然精神错乱,疑心有许多人要谋害他,来到北京(那时未改北平)住在西河沿旅馆,也深信楼上及间壁都隐伏着他的怨家,种种暗示明告,叫他知道不能幸免了。他跑去找作者诀别,作者大吃一惊,虽然他涉猎义大利伦敦罗左的书知道一点狂人的事情,可是亲自碰见这还是第一次。他遂留他在会馆里住,找了一个干练的听差,送他回到故乡。说也奇怪,到家以后就好了起来,直至寿终不曾复发。《日记》以迫害狂为材料原因便是这样来的,假如不遇到这件事,则作者虽想象丰富,有些地方也未必能想得到。至于主要的思想,则如第三节中所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后来有名的所谓礼教吃人这句话,可以说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世上有考据癖的先生们一定可以联想到戴东原,以为北大提倡并纪念戴东原,所以他以理杀人的话便由道德哲学方面而浸润及于文艺这是很可能的事,但事实确不尽然。《狂人日记》作于七年四月,胡老博士的《戴东原的哲学》还未曾发表吧,即使发表了也不会影响到,因为作者是不看这类论文的。那么这与戴东原并无关系吗?那也不尽然。这很可能与戴东原的话大有关系,不过它的来路乃是别一条罢了。民国前六年丙午,章太炎先生在上海出狱后到了日本东京,五月初八日赴锦辉馆欢迎会,有一篇长演说,后来登在第六期《民报》上,中间说到戴东原,有这样几句话:“他虽专论儒教,却是不服宋儒,常说法律杀人还是可救,理学杀人便无可救,因为满洲雍正硃批上谕责备臣下,总说你的天良何在,你自己问心可以无愧的么?只这几句宋儒理学的话,就可以任意杀人。世人总说雍正待人最为酷虐,却不晓得是理学助成的。”假如说戴东原的话于《狂人日记》有关系,那么这是它的来源吧。戴东原深恶宋儒之标榜天理,几乎把所有日常的情感行为指为人欲,一概抹杀,故反复言“以理杀人”之可怕,太炎先生直称之理学杀人,鲁迅以后乃转为礼教吃人,只是话更说得具体活现罢了,意思原来还是差不多的。不过我写下了这一节话之后,反复一想又觉得未必如此。太炎先生的话固然是引证的好材料,但在作者写《狂人日记》的时候也不见得意识的有这一节话在心头,他还是从事实上自己去归纳出来的结论,正史野史上食人的记载孝子孝女割股的歌咏,食肉寝皮的卫道论,最近是徐伯荪心肝被吃的事,这资料已经够结实的了,就是没有戴章二君的话,从其中去抽出礼教吃人这四字的结论,大概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吧。
现在先跳过来说《彷徨》里的几件故事。《在酒楼上》的吕纬甫与《孤独者》的魏连殳,都没有一定的模特儿,也未必是作者自己,但其中所说的事情有几件却是有事实的背景,而且是作者亲历的。如纬甫讲给小兄弟迁葬,那是民国八年的事,小说里说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事实则生于清光绪癸巳,戊戌年卒,所以享年六岁。他的病据后来推想大概是急性肺炎吧!假如经西医治疗或者也还可救,可是那时基督教医院还未开设,中医有什么办法呢。老太太一直都忘不了他,当时找写真的叶雨香凭空的画了一个小像,裱成立幅,以后三十六七年间都挂在她的房内,方女士不曾见过小兄弟本人,只说画的很肥白可爱,顶留三仙发,穿了藕色对襟衣,手里拈着一朵兰花。他葬在会稽南门外龟山,因为鲁迅的先德伯宜公的殡宫是在那里,还有丁亥年生至次年以天花殇的一个小妹妹也原来葬在山后小墓碑题曰亡女端姑之墓,还是伯宜公的手笔,至戊戌年则伯宜公已去年满两年了,那块墓题曰亡弟荫轩处士之墓,乃是经族叔伯文所写,就是上文说过的文童。到了民八,伯宜公在逍遥楼地方安葬,把他们都迁到那里去,如小说上所说那样,小兄弟的坟里“什么也没有”了,那么那小妹妹自然更是不必说,虽然不曾提及。还有一件是纬甫叙述奉母亲之命买两朵剪绒花去送给旧日东邻船户长富的女儿顺姑,等得找着了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病故了。她患的是肺病,有一次他的伯父长庚又来硬借钱,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呢。这更增加了她的忧闷,不久就死了,因为她想,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个偷鸡贼,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那是贼骨头的诳话,她的未婚夫赶来送殓,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顺姑大上了他的当了。(以上依据小说。)剪绒花的一节大概只是虚构,后来却是事实,最妙的是那贼骨头长庚原来即是阿桂,所云长富则是阿有,因为侄女看不起偷鸡的叔父,所以阿桂用比我不如去挖苦她,至于她的病却不是肺痨,实在乃由于伤寒初愈,不小心吃了凉粉石花,以致肠出血而死。她的未婚夫是一个小店伙,来吊时大哭,一半为了情义,一半也是自悼,他当了半世伙计,好容易积下百十块钱,聘定了一个女人,一霎时化为乌有,想要再来聘娶,成家立业,这一辈子很有点不大容易了。
《孤独者》的主人公略为有点像作者的故友范爱农,其实也并不然,其中有两件却是作者自己的事情,借了魏连殳的名义记录出来的。连殳的祖母病故,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筹划怎样对付这承重孙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总而言之,是全都照旧。哪里晓得这“吃洋教的新党”听了他们的话,神色也不动,简单的回答道,都可以的。大殓之前,由连殳自己给死者穿衣服。“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默默地,遇见怎样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入殓的仪式颇为烦重,拜了又拜,女人们都哭着说着,连殳却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大殓完毕,大家都快快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本是小说,大家觉得描写得好,但同时这也是事实,方女士听见老太太讲过两次,一部分或者还是她自己见到的。这位祖老太太姓蒋,是陆放翁故里的鲁墟村人,所以小说里所说的亲丁自然也是姓蒋,方女士还能举其名号,今从略,只是有一件轶事可以附记于此。伯宜公很能喝酒,可是不喜欢人劝,尤其是厌恶强劝,常训诲儿子们说,你们到鲁墟去,如某叔挜酒,一口都不要喝,酒盅满了也让它流在桌子上面。好挜酒的某叔即是此人,至于伯宜公的教训也就是王大将军对付石崇的办法,可是应用不很容易,大概鲁迅还能够发挥这样的一点精神吧。
《头发的故事》与《端午节》两篇里所说的也多是作者自己的事。《弟兄》中所说生疹子的靖甫是指知堂,是民国六年张勋复辟以前的事。《野草》中有一篇讲风筝的,所说的小兄弟乃是三弟高山。《白光》里文童陈士成县考落选,发精神病,大掘其藏,这人本是族叔祖子京,自称看见白光,知道地下有宝,亦是事实,但他的结局不单是落水而死。孔乙己本姓孟,闰土本名闰水,姓章,是会稽海边杜浦村人。《药》一篇大概是纪念秋琼卿女士而作,秋女士被害于古轩亭口,这是一个丁字街,凡从东南城往大街的必由之路。外行人读小说,觉得这一篇《药》最好,似乎作者自己也颇喜欢。
(作者写于1948年7月,孙惠南2011年2月15日据手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