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览《太史公书》,近用刘歆《七略》——史志目录产生背景钩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钩沉论文,太史论文,背景论文,目录论文,远览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传统文化领域最具影响的书目形式有三大类:官修目录、私修目录、史志目录。史志目录之所以能与官修目录、私修目录并列而成鼎足之势,从根本上说,是由于它特殊的文化功能及其所做出的巨大社会贡献。
本文所谓“史志目录”,自然不是有关方志的目录[1],而是特指正史中旨在反映我国历史上某一时段有关文献资源的专篇——正史艺文志、正史经籍志。因而,本文所谓“史志目录的产生”,实际上就是“正史艺文志的产生”,质言之,也就是《汉书·艺文志》的产生。
在中国目录学领域中,《汉书·艺文志》(以下亦简称《汉志》)所享有的崇高地位毋庸置疑。它不单反映了汉帝国一代藏书之盛,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大型综合性文献目录,而且开启了史志目录的先河。它的分类体系及著录实践,不单成为指示《隋书·经籍志》等诸多史志目录不可或缺的参考文献,也对以后的官修目录和私修目录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汉志》的成就和作用如此之大,以至于清人金榜高度总结出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不通《汉书·艺文志》,不可以读天下书。《艺文志》者,学问之眉目,著述之门户也”[2]。显而易见,无论是对书目事业的长远发展,还是仅就学术领域的读书治学,《汉书·艺文志》的重要作用,都是有目共睹的,也是永远不可磨灭的。
在史志目录中,《汉书·艺文志》和《隋书·经籍志》堪称颇具影响的两部目录。考察两部目录的产生背景,《隋志》主编郑国公魏征表述之清晰、坦荡,可谓一目了然:“远览马史班书,近观王阮志录”(《隋书·经籍志》总序)。也就是说,古代司马迁的《太史公书》(按,司马迁《史记》原用名)、班固的《汉书》,以及近世王俭的《七志》、阮孝续的《七录》都曾经是编写《隋书·经籍志》的重要参考文献。那么,班固《汉书·艺文志》完成的前提条件又是什么呢?长期以来似乎也早有定论,最通行的说法:它是在刘歆《七略》基础上,经过班固的增补删削完成的。笔者以为,《汉志》的形成固然主要依赖于刘氏《七略》,但是司马迁《史记》的重要影响决不可磨灭。尽管班固没有像魏征那样说过“远览”什么,“近观”什么,但是根据当时文化背景以及班书体例内容,我们有理由为《汉志》形成的背景做出比较客观的表述:“远览《太史公书》,近用刘歆《七略》”。
关于《汉书·艺文志》是怎样吸收《七略》成果而成书,早已在学界达成明确的共识,此处无须赘述。那么《汉志》与《史记》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为了深入揭示两者之间极其密切的内在关联,很有必要首先以全新视角,对司马迁《史记》一书的基本性质作出新的审视。
1 《史记》是一部规模空前的隐性书目文献
依照传统理念审视,司马迁的《史记》既是一部伟大的史学著作,也是一部杰出的传记文学著作。然而从一定意义上说,它还是一部规模空前的隐性书目文献。这一思想理念的提出,可以从以下五个方面得到印证。
1.1 以国史作为反映学术成果的基本载体
在揭示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正史”中,《史记》不但雄踞榜首,而且在史学领域中创造了许多个堪称“第一”的文化亮点。其中非常引人瞩目的一大亮点是首创了学术史传记,由此开启了中国史学重视科学文化发展的先河。
诚然,在司马迁《史记》里没有班固《汉志》那样反映图书文献的专篇。但平心而论,撰写这样的专篇,既非司马迁不想,亦非司马迁不能,遗憾的是当时缺乏刘歆《七略》那样的基础性成果。尽管如此,司马迁还是尽量为诸子百家代表人物树碑立传,通过《孔子世家》、《老子韩非列传》、《孙子吴起列传》、《商君列传》、《屈原贾生列传》、《扁鹊仓公列传》等大量人物传记,以及《天官书》、《十二诸侯年表》等有关内容,特别是通过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载《太史公自序》)等篇章的论列,比较系统的反映了诸子百家有关学说和成就,揭示了先秦学术发展的脉络和线索。司马迁的这个创意影响深远:它不仅启发了汉代以后正史里反映图书文献的专篇“艺文志”、“经籍志”,甚至也成为宋元以后学术专门史研究——“学案体”的源头。
阅读《史记》传记不难发现,凡是历史上著名的文化人物,不仅在他们的生平事迹中尽量反映学术研究的内容,甚至还清晰著录其文献著作。试看以下诸篇:在《孟子荀卿列传》中,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在《儒林列传》中,“叔孙通作《汉礼仪》”;在《平原君虞卿列传》中,虞卿“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在《孙子吴起列传》中,列出孙、吴两人著作,“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在《管晏列传》中,列出管子、晏子著作,“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在《商君列传》中,“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列出屈原著作篇名,“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还全录了屈原《怀沙赋》、贾谊《吊屈原赋》、《服鸟赋》的原文;在《老子韩非列传》中,先后反映了四人的著作:第一是老子著作,“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第二是《庄子》书中的若干篇名,“《渔父》、《盗跖》、《胠箧》”;第三是申不害著述,“本于黄老而主刑名,著书二篇,号曰《申子》”;第四是韩非著作,反映最为详尽,不单列出韩非书名,“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甚至还照录了《说难》篇的原文。当然最突出者,首推《史记》之《司马相如列传》,本篇堪称“以文传人”的杰出典型,在一篇传记之中,居然洋洋洒洒地照录了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大人赋》、《封禅文》等八篇文章的原文。
1.2 对事物和学术思想的分类研究
近代目录学家姚名达有句名言:“分类之应用,始于事物,中于学术,终于图书”[3]。以姚氏这一思想理念来衡量,司马迁绝对是一位分门别类的伟大天才。《史记》本身就是一部分门别类的杰作,它在“事物”和“学术”两方面的门类划分堪称举世一流,对《汉书.艺文志》的潜在影响不可低估。
1.2.1 万千事物的宏观把握
中国自古就有“史官”修史制度,“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汉书·艺文志》)。历经各代史官、先人们的不懈奋斗,汉代时期的各种文献资料已经达到空前的规模。考察汉代以前史书,不仅已经出现了《春秋》、《左传》那样的编年体著作,甚至出现了战国时期无名氏《世本》那样的纪传体文献。但是相对于中国文化大厦而言,汉代以前出现的那些累积如山的所有著作,不亚于一大堆杂乱无序的残砖断瓦。究竟应该怎样展示汉代以前的历史长河呢?司马迁采用五种分类形式,清晰而完美地反映东方中华大厦的基本框架。所谓“五种分类形式”,即本纪、表、书、世家、列传。
司马迁首先将历史人物区分为帝王、诸侯、官僚士大夫三大类,然后依次用本纪、世家、列传来反映。《史记》中的“本纪”旨在反映左右天下局势的帝王,司马迁以王朝为单位,以十二本纪把历史分为上古、近古、今世三部分,系统反映了历代变迁。本纪决不是一般的传记,它对天下大事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史记》中的“世家”旨在反映割据一方的诸侯,也就是反映那些在政治层面里上不及于本纪、下高居于列传的特殊人物。世家不仅具有注释、演绎本纪的功能,还对某一地区大事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史记》中的“列传”旨在反映社会各阶层不同类型的代表人物,以其所占比重最大,所以又将列传区分为单传、合传、附传、类传、四裔传五种形式,尽情扫描了帝王以下各具特色的社会人物。
为了弥补人物资料相对单薄的缺陷,司马迁还通过“表”和“书”两条渠道,补充了大量的历史内容。其中,“表”是以简明文字勾画基本历史线索的一种表格。它不仅具有清晰脉络、与纪、传互为经纬的意义,还能够起到扩大记事范围的作用。“书”是专门反映各种典章制度的体例。典章制度是人类作用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制度层面的智慧和结晶。设置“书”的体例,堪称纪传体文献一大贡献,这也是编年体何以不能成为正史,唯独纪传体成为正史体裁的重要原因。
正是经由以上“五种分类形式”的构建和实施,由中华民族始祖黄帝以来的中华文明才第一次被揭示得井然有序,西汉以前的中国三千年历史才第一次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司马迁《史记》“分类形式”的可贵之处还在于:这五种形式既可以彼此独立,又可以互相配合。也就是说,分开来,五种形式可以各有区域,自成为一个单独系列;合起来,五种形式又可以浑然一体,连锁成一个井然有序的完整系统。
1.2.2 诸子百家的学术分野
司马谈是从学派层面对先秦学术予以清晰分类的第一人。司马迁则在继承并且发展了父亲学说的基础上,通过专传、合传、类传、附传等各种形式,分别为儒家、道家、法家、兵家、医家、纵横家、杂家等七家领军人物树碑立传,努力反映各派代表人物生平事迹和各派的学术活动,比较系统地再现了当时发生的一系列文化活动。试看《史记》中的匠心独运:关于儒家,司马迁特别设立了《孔子世家》、《孟子荀卿列传》、《儒林列传》、《仲尼弟子列传》。通过这些传记,反映儒家学术思想和社会活动;关于道家,《史记》中为道家创始人老子设立了个人传记——《老子列传》(见合传《老子韩非列传》)),还以“附载”他人传记的形式浓缩了“庄子传记”(见《老子列传》)。通过这些传记,反映了道家学术思想和社会活动;关于法家,《史记》中设立了《商君列传》、《韩非列传》(见《老子韩非列传》)。通过这些传记,反映了法家学术思想和社会活动;关于兵家,《史记》中设立了《孙子吴起列传》、《司马穰苴列传》、《白起王翦列传》、《淮阴侯列传》。通过这些传记,反映了兵家学术思想和社会活动;关于医家,《史记》中为著名医学家秦越人、淳于意设立了个人传记——《扁鹊列传》、《仓公列传》(见合传《扁鹊仓公列传》)。通过这些传记,反映了医家学术思想和社会活动;关于纵横家,《史记》中为纵横家杰出领袖苏秦、张仪设立了两个专传——《苏秦列传》、《张仪列传》。通过这些传记,反映了纵横家学术思想和社会活动;关于杂家,《史记》中为杂家代表人物吕不韦设立了专传——《吕不韦列传》。通过传记,反映了纵横家学术思想和社会活动。
与此同时,尽管当时存在着诸如缺乏文字资料等许多条件的限制,司马迁仍然通过其他相关人物传记,尽可能地“附载”了阴阳家、墨家、名家、农家等四家学术流派的文化活动。关于阴阳家,《史记》中没有阴阳家专传,但本派代表人物驺衍事迹则附载于《孟子荀卿列传》、《封禅书》以及《田完世家》中;关于墨家,或许是由于早期《太史公书》部分篇章出现散逸之故,《史记》中居然没有墨家创始人的专传,但墨子的相关资料仍散见于《孟子荀卿列传》以及《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关于名家,《史记》中没有为名家设传记,但本派代表人物公孙龙的事迹,在《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和《仲尼弟子列传》中仍依稀可见;关于农家,《史记》中没有农家专传,但本派代表人物许行的事迹,则散见于《史记·货殖列传》中。
比较诸子百家方面的研究,司马迁与班固有很大的不同点:班固的《汉书·艺文志》是通过诸多类型的图书分类,平面地体现各个学派的学术成就;司马迁《史记》更多的是通过不同类型的人物事迹,立体地展示各家各派的文化活动。
1.3 体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思想理念
自从章学诚将中国目录学优良传统揭示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后,不少人认为这一传统由刘向、刘歆的《别录》、《七略》发其端。其实早在刘氏之前,司马迁已经开始了这项工作。司马迁高度重视学术思想的深入研究,《史记》堪称清晰再现学术思想脉络的一座里程碑,它主要以三种形式揭示其历史渊源。
第一,通过五体总论,考辨宏观轨迹。关于五种体例的论述,既可以解释为著述宗旨,也可以理解为区别事物的基本总结。试看《太史公自序》:“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弊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後世圣人君子。第七十。”
第二,通过诸篇分论,演绎微观历史。《史记》全书一百三十篇,篇篇都有历史缘由。试看以下诸篇:关于《夏本纪》,“维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际,德流苗裔;夏桀淫骄,乃放鸣条。作夏本纪第二”;关于《十二诸侯年表》,“幽厉之后,周室衰微,诸侯专政,春秋有所不纪;而谱牒经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作十二诸侯年表第二”;关于《燕世家》,“武王克纣,天下未协而崩。成王既幼,管蔡疑之,淮夷叛之,於是召公率德,安集王室以宁东土。燕之禅,乃成祸乱。嘉甘棠之诗,作燕世家第四”;关于《蒙恬列传》,“为秦开地益众,北靡匈奴,据河为塞,因山为固,建榆中。作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第三,通过传记具体记载,形象展示历史始末。在《史记》中,司马迁根据传主的具体情况,分别通过单传、合传、附传、类传等各种形式的记载,努力实现辨析流派、追踪渊源的宗旨。试看《孔子世家》对儒家六经的论述。关于《诗》、《书》、《礼》三部经典:“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关于《易经》的整理:“孔子晚而喜《易》,序《篆》、《系》、《象》、《说卦》、《文言》”;关于《诗经》的整理,更是娓娓道来:“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仪,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以上这段文字,不单有过程、有内容,而且叙述颇为详尽,其中不乏点睛之笔。再以《老子韩非列传》中关于庄子的揭示为例,“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至于《史记》中的许多“类传”,往往更加典型,例如《儒林列传》简直就是一部儒学发展史,本传将儒学划分为五个发展阶段:一是孔子发端,二是七十子活动,三是秦代停滞,四是西汉复兴,五是武帝时期鼎盛。通过司马迁之如椽大笔,简明扼要地勾画出一条轨迹清晰的儒学发展史。
1.4 重视文化人物生平事迹
研究一部著作,尤其是研究一部名著,了解著者有关信息是十分必要的。还在战国时期,孟子就曾说过:“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孟子·万章下》)这就是他的所谓“知人论世”的著名理念。
回顾数千年书目领域社会实践,证明了孟子“知人论世”思想的正确性。我国书目提要一向有三大类型——叙录体、传录体、辑录体。但是发展到后来,真正成为主流形式者,便是重视著者信息和学术源流的叙录体。
《史记》中的一百三十篇,当然不是刻意反映诸子百家的一部著作。但是因为司马迁是一位高度重视学术思想的文化巨人,凡是《史记》中涉及各家各派人物,一般都会通过详细记载传主生平事迹的形式,尽可能地反映出相应的学术思想和社会行为,这对于准确理解和把握各派思想学说,显然有重要的参考作用。有谁能说《老子列传》不是研究《道德经》的必备参考书,又有谁能否认《孙子吴起列传》不是研究兵家学术思想的上乘参考文献呢?
其实,关于《史记》诸多人物传记对学术研究的重要参考价值,古代许多学者早就心领神会。清代乾嘉学者章学诚的有关论述,不单一针见血而又恰如其分:“读《六艺略》者,必参观于《儒林列传》,犹之读《诸子略》,必参观于《孟荀》、《管晏》、《老庄申韩列传》也。《诗赋略》之《邹阳》、《枚乘》、《相如》、《扬雄》等传,《兵书略》之《孙吴》、《穰苴》等传,《数术略》之《龟策》、《日者》等传,《方技略》之《扁鹊仓公》等传,无不皆然……《艺文志》虽始于班固,而司马迁之列传,未尝不与学术渊源,文辞流别,反复而论次焉。……以书而言,谓之叙录可也;以人而言,谓之列传可也”[4]。
1.5 将互见法应用于正史的首创者
所谓“互见法”,就是通过巧妙安排材料,用以突出反映人物事迹和性格的重要方法,也就是后人所谓“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的表现方法。司马迁高度重视人物形象的统一性。基于既不妨碍统一,又能够忠于史实这一基本宗旨,《史记》里往往在特定人物传记中比较详细地反映某一重要事迹,至于其他相关人物传记中涉及此事,则仅仅简明提示,而不再予以重复记载。
诚然,这种方法历史悠久。犹如正史“论赞”可以追溯到《左传》中的“君子曰”、“君子谓”、“君子是以知”,考察“互见法”的原始形式,似乎也可以追踪到先秦时期的《左传》。但是将这种方法创造性地应用于纪传体文献,始于司马迁《史记》则是毋庸置疑的。在《史记》的许多篇章里,司马迁都卓有成效的使用了“互见法”。例如著名的“鸿门宴”在《项羽本纪》已有详细叙述,则《留侯世家》涉及此事时,仅言“语在《项羽》事中”;又如在《淮阴侯列传》中详尽叙述了萧何推荐韩信为大将军,则《萧相国世家》中仅言“语在《淮阴侯》事中”;又如《李斯列传》中记载秦始皇病危,遗诏公子扶苏奔咸阳,则《秦始皇本纪》中单言“语具在《李斯传》中”;又如《齐悼惠王世家》中交代了诸吕欲谋乱、齐王带兵向西进发,则《吕太后本纪》浓缩此事为“语在齐王语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司马迁在《史记》中采用“互见法”,起码有三项意义:减少文字篇幅,避免不必要重复,此其一;传主形象更加立体丰满,增强人物传记可读性,此其二;增加传记信息量,这就意味着扩大了读者检索利用信息的渠道,此其三。
2 《汉书·艺文志》从《史记》中借鉴了什么
班固编写《汉书·艺文志》,究竟从司马迁《史记》中借鉴了什么呢?
2.1 以史书作为展示学术成果的重要平台
《史记》成功开启了以史书全面反映学术成就的先河。班固对此心领神会,因而既有继承,也有发展。《汉书》中的“十志”,就是在《史记》“八书”基础上,“既有继承,也有发展”的产物。具体来说,其中的“六志”——《礼乐志》、《律历志》、《天文志》、《郊祀志》、《沟洫志》、《食货志》,是分别从《史记》中的《礼书》、《乐书》、《律书》、《历书》、《天官书》、《封禅书》、《河渠书》、《平准书》演变而来。形式上属于《史记》中没有而为《汉书》新创者,总计有“四志”:《刑法志》、《地理志》、《五行志》、《艺文志》。然而即使这“四志”,也应该区别看待:前三志或许与《史记》没有太多的牵连瓜葛,唯独揭示图书文献信息的《艺文志》,却是与《史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班固与司马迁都是杰出的史学家,两人在深请史书功能、高度重视学术文化方面堪称“心有灵犀”,唯一区别者是所在背景不同。汉武时期,经过前代竭力搜求天下典籍,已经拥有了“堆如山积”的文献,但是尚无反映国家典藏的图书目录。因而,尽管《史记》已经反映了若干学派及其著述,但这对立意高远的司马迁而言,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的勉力为之罢了。东汉班固时期,已经发生巨大变化,不仅出现了刘向的《别录》,而且拥有了刘歆对国家图书全面分类的《七略》。《七略》是刘氏父子及诸多学人艰苦奋斗的血汗结晶,也是全面揭示汉代国家典藏的重要成果。但班固深知,《七略》毕竟是一部相对独立的著作,“一损俱损”恰恰是独立传本的致命伤。要想千秋不朽而传之久远,最可行、最有效的措施就是要像司马迁那样,以国家史书作为反映诸子百家的广阔平台,将揭示一代藏书之盛的图书目录纳入影响力巨大的历史文献中。后来的历史也完全验证了这一点:魏晋南北朝以后,《七略》亡佚不存,但因有班固的《汉志》尚在,后人通过这一渠道仍然可窥《七略》基本原貌。
或许班固当年不曾想到,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会成为以后中国“正史”的唯一体裁。但是,有一点必须充分肯定,在纪传体文献中设置了“艺文志”,可以从以下两方面表明,这确实是班固最聪明、最智慧的非凡抉择。
首先,正史是承载史志目录的强大后盾。众所周知,我国正史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著作,而是一套反映历史演进的系列文献。自从唐代颁行“官修史书,宰相鉴修”政策后,几乎每一个新兴王朝都毫无例外的为前一个王朝编撰正史,于是经过历代学者前赴后继的连续编纂,便陆续出现了前四史、十七史、二十二史、二十四史,直至二十五史等国家正史。正史文献的生命力之强,是如此的令人惊叹:只要中国历史在发展,正史的编撰就永无穷期。正因为“艺文志”融于正史并成为正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而大大提升了史志目录连续编写、永远传播的社会功能。换言之,艺文志、经籍志依附于正史文献这一强势母体,也就意味着从此拥有了无限生长的巨大空间。
其次,史志目录嫁接正史属于强强联合的双赢。史志目录与正史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纯粹的从属关系或母子关系,毋宁说是彼此为用、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从史学方面看,正史在国民心目中优势显然。中国史学素有“三大支柱”之说,所谓“三大支柱”,即正史、方志与家谱。正史在“三大支柱”中,不仅三分天下有其一,而且始终雄踞榜首,对中华民族影响之大,由此可见一斑。艺文志、经籍志能与正史联为一体,不止有助于提高书目信息地位,也为后人检索利用信息资源提供了一个永不消失的操作平台。从信息资源方面看,“艺文志”在学术领域也有强大优势。通过“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揭示与报道,“艺文志”不单可以反映我国历史上的一代藏书之盛或一代著述之盛,甚至还能体现出郭沫若先生强调的另一种功能,“历代史书多有艺文志,虽仅具目录,但据此也可考察当时文化发展情况之一斑”[5]。由此可见,由于艺文志、经籍志的加盟,也大大提升了正史的含金量,扩大了正史的学术地位和影响。
惟其如此,我们有理由说,以史书作为学术成果基本载体的创造发明,虽然肇始于司马迁的《史记》,却是确立于班固的《汉书·艺文志》。
2.2 重视辨析学术源流的治学模式
如果说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已经体现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思想,那么班固则是努力继承《史记》的这一传统,通过精心建设自己的《艺文志》,以一种全新形式,进一步弘扬了文化领域中“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优良学风。
2.2.1 加强学术分类的理论研究
在重视事物的分门别类上,班固与司马迁两人尽管形式上有所不同,一个是侧重于人物事迹的区别,一个是侧重于图书文献的分类,但是就重视分类思想而言,他们却有惊人的一致性。《汉志》一级类目的变化,便是班固高度重视分类理念的佐证。众所周知,刘歆《七略》原本有七个并行的一级类: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在这七个一级类中,“辑略”等同于总论性质的理论说明,其他六略才是真正的图书分类。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删去了“辑略”,而将其内容分置于其他六大类中。这样的改造和调整,自然不仅仅由于“七个一级类”性质的不对应,而是基于更深层次的思考。通过变集中综述为逐一分论,就能以更简洁、更实用也是更有针对性的方式,使分类理论与相应图书更加紧密的结合。这样做,不仅使著者思想理论得到更加准确的表述,还会使读者更能理论联系实际地接受著者的分类学说。因而这一举措非但不是削弱了分类理论,而且卓有成效地强化了分类思想。就此而言,这是班固继承和发扬《史记》辨析学术源流的智慧之举。
2.2.2 对“诸子百家”理念的界定
“诸子百家”历来被视为古代学术思想的渊薮,但这一概念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等先秦名作虽然都曾论及,但并未直接从学术派别层面逐一讨论,司马谈是以学术专用名称研究“诸子百家”的第一人。在自己的《论六家要旨》中,司马谈将渚子区别为“阴阳、儒、墨、名、法、道”等六家。以后刘歆的《七略》又在司马谈的基础上,增加了“纵横、杂、农、小说”四家,即总计为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等十家。考察《汉书·艺文志》,班固完全沿袭了刘歆“十家”之说,但又有所保留:“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言外之意,还有“不可观者”一家,亦即列于“农家”之后、置于“十家”之末的“小说家”。
班固对“小说家”的保留态度耐人寻味。鲁迅曾论述过小说的起源,“从神话演进,故事渐近于人性,出现的大抵是‘半神’,如说古来建大功的英雄,其才能在凡人以上”,“这些口传,今人谓之传说。由此再演进,则正事归为史;逸史即变为小说了”[6]。以鲁迅的观念考察《史记》,当然也能从中发现“小说家”的若干痕迹,例如瞽叟加害帝舜事(见《五帝本纪》),简狄吞燕卵而生商(见《殷本纪》)以及刘媪与龙交而诞刘邦(见《高祖本纪》)等等。然而,这不仅是《史记》中极少的个例,而且全都是只言片语。从总体上看,司马迁对“小说家”秉持不屑一顾的态度。主要表现于两点:第一,《史记》没有为小说家设立传记。生活于刘歆以前的司马迁,不仅基本上继承了司马谈的学说,先后为儒、道、法、兵、医、杂、纵横七家代表人物“树碑立传”,还以其他方式“附载”了墨、名、农、阴阳四家的社会活动。换言之,《史记》中的诸子流派覆盖了刘歆“十家”的绝大多数,甚至多出了兵家和医家,然而却唯独没有“小说家”。何止没有“小说家”的专传、合传或类传,即使“附载”于他人传记中的连带信息,也可说是难得一见。第二,对“小说家”的相关资料深表怀疑。例如《史记·五帝本纪》:“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择其言尤雅者”;又如《史记·三代世表》:“五帝、三代之记,尚矣”,“疑则传疑,盖其慎也”。又如《史记·大宛列传》:前人说“河出昆仑,昆仑高二千五百里”,《禹本纪》、《山海经》还说到“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由此可见,从司马迁对“小说家”不信任甚至怀疑的行为,到班固对“小说家”秉持同样审慎乃至有所保留的态度,两者之间的一致性昭然若揭,对此熟视无睹是不妥当的。
2.3 不可分割的千丝万缕内在联系
《史记》之所以被认为“信史”,与作者的严谨治学有重要关系。为了还原历史本来面目,司马迁对历史资料的考证极其认真。他选择史料的主要基准是“考信于六艺”,荒诞不雅者不书。即使对儒家的“六艺”,也是相信而不盲从:凡是合于情理者,信则传信;凡不合于情理者,“疑则传疑”。正是基于司马迁严于考信的治学态度,班固往往把《史记》中的记载作为辨别是非的重要依据。
2.3.1 自觉与《史记》建立互动
对比《史》、《汉》两书,不难发现一个现象:凡是《汉志》所录文献能与《史记》对应而建立联系者,班固总是特别注明,以飨读者。此类事例所在多有,仅以《汉志》中的儒学“五十三家”为例,就出现了四处:“《晏子》八篇。名婴,谥平仲,相齐景公,孔子称善与人交,有列传”;“《孟子》十一篇。名轲,邹人,子思弟子,有列传”;“《孙卿子》三十三篇。名况,赵人,为齐稷下祭酒,有列传”;“《鲁仲连子》十四篇。有列传”。试问:在班固《汉志》中所说的“有列传”三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三家注”之一的“颜注”在《晏子》八篇下,曾就此做出了确切的说明:“有列传者,谓《太史公书》”。
2.3.2 以《史记》记载为重要参考
通过对比,还会发现另一现象:《史记》中的某些记载往往会成为《汉志》的重要依据。试以《关尹子》、《吕氏春秋》两书为例,班固对两书均有“小注”:“《关尹子》九篇。名喜,为官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吕氏春秋》二十六篇。秦相吕不韦辑智略士作。”对照司马迁的有关记载,何其相似!《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老子“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史记·吕不韦列传》云:吕不韦集“食客三千人”,“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更有甚者,班固不同于刘歆《七略》的一些见解,居然能从《史记》里找到作为“依据”的佐证。试以儒家《春秋》经的研究、传播为例。《史记·儒林列传》云:“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从此,“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而刘歆《七略》则强调左丘明之《左传》,“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汉志·春秋类序》)由此可见,刘歆所述与司马迁有很大不同。然而,班固却又异于刘歆,而与司马迁观点如出一辙:“言《春秋》,于齐则胡毋生,于赵则董仲舒。”(《汉书·儒林传》)
2.4 重视人物生平事迹的治学传统
如上所说,司马迁在人物传记中努力反映传主生平事迹,为深入研究相关著作提供重要参考价值。对于《史记》的这一优良传统,班固在《汉书》中活学活用,可以说既有继承,又有发展。
首先检查传记。就像司马迁的《史记》那样,班固的《汉书》也努力通过人物传记尽量反映学人生平事迹。例如专传《董仲舒传》、《司马相如传》、《司马迁传》、《东方朔传》、《扬雄传》中的董仲舒、司马相如、司马迁、东方朔、扬雄,又如合传《公孙弘卜宽传》中的公孙弘、卜宽,合传《眭两夏侯京翼李传》中的夏侯始昌、夏侯胜,类传《儒林传》中的公孙弘、丁宽、孟喜、梁丘贺、欧阳生、韩婴、胡母生等人,可以说无一例外,都在本人传记中详述治学活动。
其次检查文献目录。即使在反映图书文献的《艺文志》中,班固也从不同角度努力揭示著者的相关信息。主要区别为如下三种形式:其一,对于那些具有确凿信息的作者,要尽量详注其背景。例如“《关尹子》九篇。名喜,为官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田子》二十五篇。名骈,齐人,游稷下,号天口骈”,“《邹子》四十九篇。名衍,齐人,为燕昭王师,居稷下,号谈天衍”,“《韩子》五十五篇。名非,韩诸公子,使秦,李斯害而杀之”。其二,对于仅知所在时代的作者,也要注出时代背景。例如“《卫侯官》十二篇。近世,不知作者”,“《乘丘子》五篇。六国时”,“《杜文公》五篇。六国时”,“《封禅方说》十八篇。武帝时”,“《唐勒赋》四篇,楚人”等等。其三,即使对作者信息一无所知者,也要特别注明。例如“《杂阴阳》三十八篇。不知作者”,“《燕十事》十篇。不知作者”,“《法家言》十篇。不知作者”等等。
2.5 重视互见法的表现方式
为了既能节约文章篇幅,又能向读者充分提供著者相关信息,班固不仅从《史记》中继承了“互见法”,并在他的《汉书》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事例之多,简直不胜枚举。
首先阅读人物传记。《汉书》中的诸多人物事迹,彼此互见者随处可见。例如《萧何曹参传》:“何进韩信,汉王以为大将军,说汉王令引兵东定三秦。语在‘信传’”;又如《高后纪》:“乃立兄子吕台、产、禄、台子通四人为王,封诸吕六人为列侯,语在《外戚传》”;再如《文帝纪》:“丞相陈平、太尉周勃朱虚侯刘章等共诛之,谋立大王。语在《高后纪》、《高五王传》中”等等。
其次阅读文献目录。班固在《汉书·艺文志》诸多目录中,也大量引用互见法。例如“《商君》二十九篇。名鞅,姬姓,卫后也,相秦孝公,有列传”;“《晏子》八篇。名婴,谥平仲,相齐景公,孔子称善与人交,有列传”;“《孙卿子》三十三篇。名况,赵人,为齐稷下祭酒,有列传”;“《吴起》四十八篇。有列传”;“《魏公子》二十一篇。图十卷。名无忌,有列传”;“《蚩尤》二篇。见《吕刑》”。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3 在闭口不谈“远览《太史公书》”背后
《汉志》的问世,显然基于两个背景:“远览《太史公书》,近用刘歆《七略》”。明明曾经“远览《太史公书》”,却可以坦言而不言,原因何在呢?
这就不能不论及班、马两人的关系,亦即司马迁在班固心目中的地位。众所周知,班固在《汉书》中特别设立了《司马迁传》,甚至引用扬雄、刘向观点,称赞司马迁“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理,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但在称赞同时,却又对司马迁进行严肃批判,“采经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牾”,甚至对司迁作出颠覆性的评断,“其是非颇谬于圣人”。在儒学一尊的汉代,“是非颇谬于圣人”绝非随意出口,定性之严重,是不言而喻的。同一个人物传记中,为何会出现批判与称赞如此尖锐对立的矛盾现象呢?全面考察两人文化背景后,只能做出一种解释:称赞是浅层次的,是表面现象;批判才是深层次的,是事物本质。如此之解释,自然并非捕风捉影。因为与司马迁相比,班固确实有很多不同寻常之处。
3.1 不同于司马迁的政治见解
班固为什么要给司马迁扣上一顶“是非颇谬于圣人”的政治帽子呢?原来他有三条理由,亦即司马迁的所谓“三条罪状”:“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
这里所说的“三条罪状”,其实非但不能成立,恰恰表明了司马迁的过人之处。所谓第一条罪状,可谓颠倒黑白。司马迁也佩服道家,但对道家创始人老子仅给予“列传”的待遇,并且不是单传而是合传。然而对儒家则不然,不仅为孔子立“世家”,而且评价之高,推崇之至,无以复加:“《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7]。至于后两条罪状,无须说今人自有公断,即使古代前贤也早有独到见解,清人蒋中和便说得鲜明而到位:“马迁传《游侠》,盖有鉴于王道微而霸业兴,鲁俗衰而秦风炽,排难解纷,权归草野,所以寄慨也,而班误以为进奸雄。马迁传《货殖》,盖有鉴于井田废而兼并横,赎刑滥而饮恤隐,福善祸淫,权归阿堵,所以示讽也,而班误以为羞贫贱。其暗于识如此,又曷足以窥龙门之奥而论异同哉?”[8]。
3.2 不同于司马迁的历史观
梁启超先生于上世纪初曾说过:“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9]。此说虽不能使后学们完全苟同,却也有一定道理。我们假如从梁氏“二十四姓家谱”理念追踪溯源的话,则始作俑者非班固莫属。
从体裁规模上看,《汉书》与《史记》显然不同:《史记》是通史,《汉书》是断代史。为什么要写断代史呢?班固的著述宗旨说得明白:“汉绍尧运,以建帝业”,必须有“宣汉”之美。然而用这一标准来衡量,《史记》岂止不符合条件,甚至有背道而驰之嫌。《史记》是通史性质,顺序反映历史乃是撰写通史的通则。试看这一“通则”下的《史记》,不单无法“宣汉”,甚至将汉朝“编于百王之末,厕与秦、项之列”[10],这也恰恰成为班固政治攻击司马迁的主要口实。事情远不止此,倘若按照这一“通则”继续编写东汉历史,则光武帝刘秀不仅要与“新市”、“平林”等农民起义者并列,甚至还将置于“大逆不道”的王莽之后!因此,班固在通史体裁之外,另起炉灶地撰写了《汉书》,这既是实施他“宣汉”之美的动力,也是他否定通史体裁、创造断代体的主要原因。
汉代以后,学术领域里曾长期出现通、断之争。追捧断代者认为,断代体“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賅胲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11];赞扬通史者更是振振有词,认为通史有“六便”、“二长”[12]等优点。《史记》、《汉书》两种体裁究竟孰优孰劣姑且不论,然而考察两人修史的着眼点,却显然有伯仲之分:司马迁编修史书不限于一朝一代,而是着眼于中华民族数千年的“大一统”理念,他的《史记》是视野开阔的中华文化范畴的大历史观;班固当然也强调“大一统”思想,但他是立足于宣扬汉朝天威,因而他的《汉书》具有鲜明的正统观念,仅仅是局限于“刘汉”正史的历史观。
3.3 不同于司马迁的处世哲学
倘若从宿命论理念考察,班固、司马迁两人的生平经历何其相似乃尔!班、马两人都出生于史学世家。班氏一家,其中三位都是史学中人,班固自不必说,父亲班彪学识渊博,曾亲撰《史记后传》。胞妹班昭更是班固最得力的接班人。班固死后,《汉书》中来不及撰写的“八表”及《天文志》,便都是由妹妹班昭一手完成的。司马迁的家学更是源远流长。父亲司马谈是汉代的“太史公”,司马氏世代史官的悠久历史,甚至可以由汉代追溯到周代,由周代一直追溯到夏代。班、马两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史学大家。司马迁以一部《史记》名垂青史,班固以一部《汉书》彪炳千秋。两人中,一人为通史开山,一人为断代鼻祖。班、马两人又都是忠诚于汉朝的臣子,而且阴差阳错,又都经历了极其悲惨的“牢狱之灾”。
初看以上这些经历,确实很有些类似,但仔细考察起来,却是大有不同。试以“牢狱之灾”为例,同样是入狱,首先是入狱的具体起因不同。班固入狱的导火索表面上是持家不严、放纵下人,因得罪洛阳令种竞而遭捕,但根本原因则出于政治。他依附权贵,与皇亲国戚窦宪关系莫逆,一向过从甚密。窦宪以外戚专权被迫令自杀后,班家由此受到株连;司马迁的入狱,固然也是基于政治,但具体背景显然有别。在天汉二年的汉匈战争中,司马迁不单没有为战败的皇亲国戚贰师将军评功摆好,反而为弹尽粮绝的败军之将李陵辩解,由此触怒武帝。其次是两人的最终抉择大相径庭。班固基于政治后台窦氏的彻底垮塌,自感班家复兴绝望,因而在百般无奈下自杀狱中;司马迁在牢狱所受折磨,比班固有过之而无不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以后更是由于“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因而惨遭“腐刑”,每念斯耻,“肠一日而九回”,“汗未尝不发背沾衣。”(《报任安书》)然而,为了完成撰写中华通史的宏大誓愿,司马迁却选择了连好友任安都难以理解的“隐忍苟活”。同样的牢狱之灾,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选择!孰是孰非,自有后人评说。
4 结语
虽然《汉志》是“远览《太史公书》,近用刘歆《七略》”的产物,但是班固的创新贡献是不可磨灭的。以《汉志》与刘歆《七略》相比,最显著的变化起码有四:一是改进体例结构。《汉书·艺文志》删“辑略”类,将其内容分别列于“艺文志”相应地方;二是改变“叙录”形式。将“叙录”内容改变为自己的“自注”,以此说明书籍之有无及真伪,或表明作者生平简历;三是更正《七略》讹误。凡《七略》著录中有重复或分类欠妥处,都予以更动,并做出鲜明标注,“出若干家,若干篇”,“入若干家,若干篇”;四是增补遗漏图书。为完整反映西汉一代藏书之盛,新增了《七略》中没有的三家50卷。由此可见,班固在“远览”、“近用”的同时,还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总之,班固在《汉志》中融入了个人的治学思想,体现了自己的学术理念,展示了汉代藏书规模,为以后史志目录提供了光辉的范例。
我们有理由认为,即使班固能像当年魏征揭示《隋志》那样,勇敢表明《汉志》是“远览《太史公书》,近用刘歆《七略》”的产物,也丝毫无损于班固在后学心目中杰出史学家的形象。我们当然更有理由认为,即使班固真的那样做了,集才、学、识、德于一身的司马迁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对班固的“勇敢表明”含笑于九泉的。
收稿日期:201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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