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和历史人物评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历史人物论文,评价论文,李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4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05)01-0097-04
李贽评价历史人物,有他自己的标准,有他自己的思路。作为一个思想家,他是儒家思想的叛逆者,是宋明理学的激烈批判者。自汉代董仲舒提倡独尊儒术以后,儒家思想成了封建社会的主流思想。历代思想家、史学家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多以儒家思想为准绳。李贽作为一个“叛逆”者,在对待历史人物的评价时,就必然是反其道而行之,与传统历史观唱反调。他客居黄安时,在给焦竑的一封信中曾这样写道:“山中寂寞无侣,时时取史册披阅,……尝谓载籍所称,不但赫然可纪述于后者是大圣人;纵遗臭万年,绝无足录,其精神巧思亦能令人心羡。况真正圣贤,不免被人细摘;或以浮名传颂,而其实索然。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谁与辩雪!故读史时,真如与百千万人作敌对,一经对垒,自然献俘授首。”[1](《续焚书》卷1)他认为过去评价历史人物,造成不少冤屈,而他评价历史人物就是想替这些受冤屈的历史人物“辨雪”,把被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历史的传统观念,往往从对历史人物的褒贬表现出来。李贽读史时和“百千万人作敌对”,正是想对历史人物一一审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刺痛了封建传统势力,击中了反动理学的要害。封建专制主义者在逮捕他入狱时,把重新评价历史人物当成主要罪状,说他“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武帝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未易枚举。”[2](《张问达劾李贽疏》)从这里所举被李贽重评的历史人物看,主要有两个基本点,即如李斯、吕不韦、秦始皇等是属于垂功于历史的人物,应予肯定;而肯定卓文君善择佳偶,则旨在反对假道学对妇女的歧视,提倡婚姻自主,具有进步意义;至于孔子之是非不足据,则是他反对封建传统思想的一例。在封建道学家们看来,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当然不能允许。不过,也正因为李贽因评价历史人物而受到专制政权的迫害,才更显出李贽在评价历史人物方面的独到之处,以及他的胆略,下面想举几个例子。
其一,非孔的矛头主要指向假道学。孔子是封建社会的大圣、先师,他的学说是封建社会的精神支柱,人人都必须以孔子的思想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这几乎是两千多年来知识界共同信守的原则。对此,李贽却大不以为然。他认为评价历史人物,应有自己的观点,即自己的是非观。他在《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中说:“谓予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而复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则予之是非信乎其可矣。”[3]也就是说,各人有各人的是非观,如果各有的是非观被别人所接受,不也可以吗?他指出,千百年来“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3]。历史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前进的,任何人的观念都是受到历史和时代局限,孔子也不能例外,怎么能都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呢。
李贽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冲击了封建社会的传统势力,使封建意识形态失衡,动摇了封建社会的是非标准。可知李贽所反对的是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传统惰性,并不是刻意反对孔子个人。例如,理学家倡言“存天理灭人欲”,说什么“修身”时要有大公无私之仁。能做到这些的自然是那些被认为能点化人间的“圣人”,即那些讲空话的理学家。李贽针锋相对,指出人都是有私欲的,都有趋利避害之心。他在《藏书·德业儒臣后论》中指出:“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故官人而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虽有孔子之圣,苟无司寇之任,相事之摄,必不能一日安其心于鲁也决矣”。[4]这是一般道理,连孔子也无法否认。理学家鼓吹“灭人欲”,并不是孔子的本意,而是拿着孔子做招牌,进行骗人的苟当。李贽抨击的仍然是理学家的假道学。
李贽对假道学打着孔子的旗号,招摇惑众,十分反感。理学家们鼓吹孔孟之道“天下遵之则治,违之则乱”[5]。对此,李贽在《答耿中丞》中进行了有力的反驳,他指出,人“不侍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1](《焚书》卷1)在《答耿司寇》中,李贽指出:他们的所作所为,“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但却硬说是什么“我为他人”,并以此标榜他们的行为是孔孟之意。李贽针锋相对地指出,“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使那些自诩为秉承孔圣教训之徒的两面派丑行暴露无遗。李贽指责那些自称孔孟高徒,实际上竟连被他们瞧不起的“市井小夫”都不如。至少那些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并不弄虚作假。[1](《焚书》卷1)
其二,肯定武则天,意在于宣扬男女平等。李贽针对儒家“男尊妇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说教,宣传男女平等的思想,赞扬卓文君善择佳偶,赞扬武则天当政时的政绩,批驳了封建儒家对卓文君、武则天的非议。武则天当皇帝之所以受到儒家道统的非难,主要原因是武则天是个女人。他们为了丑化武则天,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是她的私生活受指责更多。在封建社会,男人当皇帝,可以有成百后妃,女人当皇帝有点私生活为什么就是丑行。对此,李贽认为武氏的所谓丑行,也不过是那些“拘守圣人名教”的贤人制造出来的。其实,这些人的丑行并不比武氏好多少,但这些人为了贬斥武则天,闭口不谈武则天的政绩。而李贽对武则天的政绩却给予很高的评价:“诚观近古之王,有知人如武氏者乎?亦有专以爱养人才为心、安民为念如武氏者乎?此固不能逃于万世之公鉴矣。”[4](《藏书》卷56)这些评价是公允的,但和封建道统比较却是相悖的。其实,李贽对武则天的肯定,除了和传统历史作敌对之外,更重要的是和他主张男女平等相关联的。李贽对历史上的一些女杰,如无忌母、班婕妤、从巢者、孙翊妻、李侃妇、海曲吕母等等,都称之为“真男子”。他又愤然指出:“然天下多少男子,又谁是真男子者?”[6](《初谭集》卷4)所以,“男尊女卑”是圣人、名教造成的,是没有根据的。
李贽既肯定女权,对卓文君自择佳偶,他自然大加赞赏,他说:“相如、卓氏之梁鸿也。使当其时,卓氏如孟光,必请于王孙,吾知王孙必不听也。嗟夫!斗筲小人,何足计事,徒失佳偶,空负良缘,不如早自抉择。”[4](《藏书》卷37)李贽对武则天、卓文君等的评价,说明李贽不但尊重女权,主张男女平等,而且提倡个性解放,反对女子在社会上处于受支配地位。这一点是封建道统、儒家之徒所不能做到的。这也说明李贽思想在当时是高出时人,具有一定进步性的。
同时,李贽认为“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指出尧舜和平常人一样,圣人和凡人一样,都是平等的。这样就把封建社会尊卑有序的等级观念一概否定。王侯将相和普通老百姓一样都是人,富有人和贫苦人所享受的权利一样,这才是“真平等”。特别是受教育方面,男子有受教育的权利,女子也同样有受教育的权利。李贽针对道学家们所谓“女人见短,不堪学道”的说教,指出“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1]《焚书》卷2《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李贽揭露了道学家歧视妇女的错误,指出女子和男子有同样的见识和能力,在招收门生时不论男女,以实际行动回击了道学家们的谬论。这些思想都可看出,李贽思想资料中有许多新的因素。他赞扬促进历史进步的人物,称颂有功于历史的伟人,主张男女平等,给有益于历史的女杰以高度的评价。从李贽的历史观看,这些都不是偶然的。他主张历史总是向前演变的,他反对因循守旧的历史观,这是李贽历史观的总脉络和总趋势。
其三,颂扬历史上的革新人物,目的在抨击当时因循守旧的腐败政府。李贽对商鞅、韩非、申不害的变法,认为皆有“一定之学术、非苟苟者,各周于用,总足办事”[1](《焚书》卷5《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给予肯定的评价。对秦始皇、李斯十分推崇,称之为“豪杰”,赞颂“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7](《史纲评要》卷4)。对因循守旧,左顾右盼的儒家则批评他们“自己既无一定之学术,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1](《焚书》卷1《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因此对儒家的显要人物孟子、董仲舒、朱熹都大加贬议。指出,这帮人“虽名为学而实不知学,往往学步失故,践迹而不能造其域。”[3](《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后论》)而对善于理政的桑弘羊则认为是“富国名臣”[3](《藏书》卷17)。对张居正则称之为英杰宰相。李贽很推崇何心隐,因为此人除了学术上的“异端”,即批判封建理学之外,许多见解反映了市民思想。明王朝以及明代士人,大多因循守旧,苟且偷安,大多贬斥革新,何心隐之被害,便是一例,李贽却大声疾呼,为其鸣不平。
其四,肯定林道乾、宋江,目的在抨击冠履倒施专制而腐败的王朝。万历年间,曾在闽、粤海上活动的林道乾,当局称之为盗贼,欲痛剿之,李贽却认为林道乾之所以在海上横行是因为“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他在历述当朝对林道乾的征剿之后说,连倭寇也被平息了,“然林道乾犹然无恙如故矣。称王称霸,众愿归之,不肯背离,其才识过人,胆气压乎群类,不言可知也”,并称林道乾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胆”。[1](《焚书》卷4《因记往事》)林道乾当时活跃于福建、台湾、广东沿海,其成员主要是不堪地主压迫的农民,从事海上活动后主要是经商。据《神宗实录》所记,林道乾“盘据山谷,聚众数千,据膏腴之田,以自安固,至今无可奈何”[8]。既据山谷,又据膏腴之田,是有一个比较稳固的根据地,所以能“横行”三十多年。李贽这样称颂林道乾,是具有勇气和叛逆精神的,这种思想和当时的假道学家完全是对立的。
李贽对《水浒传》也有过许多评议。在《忠义水浒传序》这篇文章中认为,“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可也。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今观一百单八人者,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也”。又说:“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1](《焚书》卷3)李贽对水浒的评价很有见解,他歌颂水浒皆忠义之士,指出宋江等人皆“专图报国”,“心在朝廷”。李贽是个爱国主义者,他见明王朝吏治腐败,江河日下,自然痛心疾首。因此,对宋江等“身在水浒,心在朝廷”的人是很推祟的。农民战争归根到底无非是想换个好皇帝,过上太平的日子。农民不代表先进的生产力,他们在发动起义之际,有推翻腐败封建王朝的雄心壮志,却没有可能设想建立一个有别于封建王朝的国家。因此,李贽认为宋江这些人虽然起来造反,却是为了朝廷,为了国家。这种见解,虽然有受时代局限的一面,未能指出宋江所忠义的政权,是不足以把中国的社会改造好的,但李贽指出农民起义是“身在水浒,心在朝廷”却是历史的事实。
不过,上面所说的宋江心在朝廷,这里的朝廷是象征性的名词,是不能和当时的明王朝划等号的,因为当时的朝廷处于“冠履倒施”的不正常现象。正如李贽指出的:“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1](《焚书》卷3《忠义水浒传序》)真是一针见血,他认为,“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是对的,而“以小贤役人,大贤役于人”是不合理的,人心是不能悦服的。明王朝的统治者尽是一些无能之辈、不肖之徒,而林道乾、宋江这类有大贤、大德的人却被当成叛逆加以诛剿。如果让这些有德、有才的人到朝廷任职,自然要比朝中那些不肖之徒强出许多。可知,李贽的“朝廷”是要有个开明的朝廷,大贤大德的朝廷,并不是腐败无能的朝廷。
李贽由于受时代局限,不可能给农民战争指出一条出路,而且事实上,在封建社会,农民战争作为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也只能是推动封建社会历史的发展、完善到衰败,而不可能建立一个真正的所谓农民政权,来取代封建政权。从这一点来说,李贽赞扬“身在水浒,心在朝廷”的宋江也就可以理解了。而李贽当时虽然看到封建道统对社会的束缚,从而产生了对孔子儒学的抨击,对黑暗社会的不满和鞭挞,但他同样找不到一条真正的出路。事实上,他仍然希望有个修明的社会,而这个修明的社会首先是要有个好的皇帝,从宋江的“忠义”吸取历史的教训。所以,他在《忠义水浒传序》中指出:“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比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军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否则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干城腹心,乌乎在?在水浒。”[1](《焚书》卷3)这段话很深刻,如果当道者能以水浒为借鉴,去掉水浒所反对的那些弊政,重用宋江、林道乾这类有才能的人,改变“大贤处下,不肖处上”的局面,国家就能搞好。这是李贽评水浒真义之所在,也是李贽叛逆精神和历史局限性互相交织的表现。
从上所述,可以看出,李贽推祟宋江、林道乾,其对立面都是专制而腐败的王朝,都是那些不肖之徒当政,逼得那大贤、大德之人,落草为“寇”。这正是当时明王朝的写照。
上面四点,我们可以看到李贽在评价历史人物方面,是抱着和传统历史观相敌对的态度,是从颠倒历史的角度,来审视历史人物的。正如他在《读书乐引》中所说的:“天幸生我大胆,凡昔人之所忻艳以为贤者,余多以为假,多以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弃者、唾且骂者,余皆以为可托国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1](《焚书》卷6)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历史人物,李贽认为对历史上许多历史人物的评价都要推翻,对被枉评的历史人物,应为他们“辨雪”,即重新评价。
李贽不论是非孔,还是颂扬秦始皇、武则天,尊宋江、林道乾为大贤,都是针对着假道学的。假道学家们,是以他们自己定下的标准,即贵人和贱人、贤人与不肖、君子与小人,来评价历史人物的。因此,这些人定的标准是维护封建政权,维护封建道德标准而不是客观标准的。假道学宣扬“天生圣人”,他们的言论、意志就都是正确的,都是真理。对此,李贽进行了有力的反驳,指出“致之一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9](《明灯道古录》。在李贽看来,天子和庶人都是平等的,不应有贵贱之分。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主要是看对历史是否作出贡献,看其品德和为人,而不是看他那些伪善的表白和宣言。这些就是李贽评价历史人物上和假道学的根本分歧。
收稿日期:2004-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