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预期语境中的修辞推测意义--“不要,不会,恐惧,否则”_命题的否定论文

反预期语境中的修辞性推测意义——“难道、不会、怕、别”,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修辞论文,语境论文,意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引言

通常具有某种交际功能的语言结构,出现在更为具体的语境中或带上某种特定语气时,其功能会发生迁移而形成一种临时性的用法,以至稳定下来被人们经常使用。语法结构就是这样在一定修辞动因的促动下被塑造成各种修辞性结构的(参看刘大为,2008),汉语的疑问句正体现了这样一个过程。典型的疑问句可以从形式、语义和功能诸角度进行研究,但疑问并不是一个孤立的静态范畴,它与否定、肯定、祈使、感叹等语气,以及各种特定的交际要求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存在向修辞性疑问发展的多种途径。

对此讨论最多的两个问题是:1)非疑问形式的句子怎样获得疑问功能(参看陈振宇,2008);2)疑问形式的句子怎样获得非疑问的功能,尤以反问句为最。刘大为(2008、2009)明确指出,反问句是通过改变言语行为的方式而获得修辞性功能的,这一论述给我们以很大启发,但在具体问题上还有进一步细化的必要。实际上,反问句可分为两种:

(1)谁会想去?谁想干那种事儿?

(2)难道谁会想去?谁想干那种事儿不成?

例(1)是无标记反问句,刘先生解释的主要是这一类结构,它们具有典型的疑问句形式,本来可以表示询问意义,只不过在特殊的语境中,说话者不认为对方能找到答案,从而具有“没有人会想去、没有人想干那种事儿”的含义,由此转化为反问;而本文讨论的是例(2)这样的有标记反问句,即在长期语法化、词汇化过程中,产生了专门用来标记反问功能的形式,如“岂、难道、不成”等。这时可以说,句子的语法意义已经是反问,而不再是询问了。

与无标记反问句不同,有标记反问句还可以进一步修辞转化。如:

(3)?什么都听他的!

(4)?不然你干嘛什么都听他的!

“难道他是你爸爸?”本来表示反问意义,如(3)所示其功能是强烈否认“他是你爸爸”,从而指责“什么都听他的”这一行为的不合理(参看郭继懋(1997)对反问句的语义结构的论述);但句子的功能在特殊语境中会发生迁移,如例(4)所示,说话者意识到事实很可能与自己原来的认识相反(我们称之为“说话者处于一种反预期语境之中”),从而推测“他可能或很可能是你爸爸”,这样才能解释对方的行为“什么都听他的”的合理性。

还应注意的是,例(4)不仅仅是说话者自身的推测,还多多少少带有一点询问的意味,即希望对方对这一推测给出确定的回答,有学者称之为“揣测问”,认为这是“半疑而问”,介于“全疑而问”的询问和“不疑而问”的反问之间(龚嘉镇,1995)。

有标记反问句的修辞转化,并不是孤立的现象,还有一些语法结构也处于同一机制之下,具有表达修辞性推测意义的用法。例如下面(5)-(7)也都表示说话者认为“他可能或很可能是你爸爸”,而这一点,是句中的否定形式“不会”、否定祈使形式“别”和担心形式“怕”自身的词汇语法意义所不具有的:

给予它们统一的解释,正是本文的任务。杨永龙(2000:117)说:“从否定词变为测度副词,或者经由测度副词再演变为反诘副词,这似乎不是偶然现象,而是一个规律。当然还有待于更进一步的详细考察,然后才能认定。”我们认为,归根到底,这些表达式都具有同一个性质:它们和反问标记一样,本来都是表示“强烈否定”,但当说话者意识到事实很可能与自己原来的认识相反时,就转化为修辞性推测意义了。

为了说明这一点,下面我们先介绍什么是“推测”,以及语言中表达推测意义的方式,然后详细介绍本文提到的四种特殊的修辞性推测表达式,在此基础上再阐明反预期语境的意义及其功能,从而揭示这些修辞现象产生的机制,最后,本文将从历时角度,进一步揭示其演变过程。

二、推测情态及其表达方式

1.现代汉语中的推测情态

推测情态是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的一个子类。认识情态指说话人对其所说的话的真实性的坚信程度。研究者们对汉语认识情态系统的子类存在争议(参看彭利贞,2007)①;通过对汉语情态助动词和情态副词的归纳,并借鉴Palmer(2001)的理论,我们对汉语进行三分,如例(8)、(9)、(10)所示:

(8)明天一定下雨推断

(9)明天可能下雨推测

(10)明天会下雨 假设

a.推断(deductive)②,如例(8),大致相当于模态逻辑(modal logic)的“必然”。说话者认为话语所表达的命题Q(明天下雨)的可能性非常大,远大于相反的命题。Q(明天不下雨)的可能性③。(符号“~”表示逻辑否定,下同)

b.推测(speculative),如例(9),大致相当于模态逻辑的“可能”。说话者认为话语所表达的命题Q(明天下雨)是可能的,而命题~Q(明天不下雨)也是可能的;不过Q与~Q并不完全对等,说话者更偏向Q一些。

对推断和推测的否定,就是下面(8’)和(9’)所示的著名的否定转换公式,在逻辑中称为亚里士多德对当图:

(8’)不必然=可能不明天不一定下雨=明天可能不下雨

运算:~[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

(9’)不可能=必然不明天不可能下雨=明天一定不下雨

运算:~[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

“必然”称为“强认识情态”,而“可能”称为“弱认识情态”(强、弱指命题Q的可能性大小),(8’)和(9’)也可以归纳为:否定强肯定,得到弱否定;否定强否定,得到弱肯定;否定弱肯定,得到强否定;否定弱否定,得到强肯定。

c.假设(assumptive),如例(10)。在对“认识情态”与“否定”关系的研究中人们注意到,汉语中除了推断和推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假设”情态。它既不相当于“必然”,也不相当于“可能”,但是又兼有双方的性质。

在假设情态句中,说话者认为命题Q(明天下雨)为真的可能性要大于命题~Q(明天不下雨)的可能性,这一点与推断一致;但当说话者对假设情态进行否定时,却不是得到“可能不”,而是得到与“必然不”相似的意义,即说话者认为命题Q为真的可能性要小于命题~Q的可能性,这一点又与推测一致。

如(10’)所示,“不会”和“会不”的逻辑意义一样④,说话者认为“明天下雨”的可能性小于“明天不下雨”的可能性。

(10’)不会=会不明天不会下雨=明天会不下雨

运算:~[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

2.现代汉语中推测情态的表达方式

同大多数语言一样,汉语中的认识情态标记都是通过语法化词汇化而获得的:最初都是一种修辞的临时用法,后来某些格式演变为了专门的认识情态标记,成为一种词汇语法手段;其它格式则仍然保持为修辞方式。

一般研究者更关注词汇化语法化完成的情态标记(彭利贞,2007;徐晶凝,2008)。如国外情态理论研究者常提到的“源自施事的情态”(agent- oriented modality),指一个符号原来表示句中施事的能力(ability)、义务(obligation)、意愿(desire)、意向(intention)等,后来变为了专门表示说话者认识情态的词汇。(参看Van der Auwera & Plungian,1998:79-124)按照这一理论,副词“可能”是现代汉语中源自施事的能力而又完全词汇化了的、最典型的推测情态标记(参看戴耀晶(2003)对“可能”的描写)⑤。我们认为其典型性在于:

Ⅰ 可以自由地否定,如“他不可能来”,并与模态逻辑中的对当图吻合。

Ⅱ 可以自由地提问,如“他可不可能还没有来?”。

Ⅲ其主观性语义是“单纯”的。

Ⅳ“可能”是陈述形式。⑥

当前的研究开始关注非典型的认识情态方法,它们与“可能”类不同,在主观性上要强得多,并由于不太稳定,很难“完全”语法化和词汇化。例如现代汉语中直接进行语气干预的句末语气词“吧”,它的功能之一是舒缓语调,降低认识的确定性,从而从推断向推测演变。下例中右边的句子都比左边确定性低:

(11)客人们回到家了——客人们回到家了

(12)客人们肯定/一定回到家了——客人们肯定/一定回到家了

与“可能”相比,表推测意义的“吧”不能否定、不能提问;“吧”还可用于祈使句、感叹句中,主观性语义并不“单纯”;当“Q吧”表示推测时,句子多多少少带有一些“询问”意味,即说话者做此推测的同时,更希望对方给予确认,因此有人称汉语“吧”字推测句为“推测问”。⑦

三、现代汉语四种特殊的修辞性推测表达式

1.四种特殊的修辞性推测表达式

汉语中的修辞性推测手段并不只“吧”一种。本文讨论一些所谓的“形式-功能”矛盾现象,共有四种:

a.“难道”类:反问(强否定)→弱肯定(推测),如“岂、难到、未必、不成”等⑧。不论有标记还是无标记,反问句在语义上都相当于一个强烈的否定;有标记反问句会发生进一步的修辞转换,产生了弱肯定的推测意义,由强否定的形式表达弱肯定的意义功能,这种“违背”词汇语法规则的现象被认为是一种“矛盾”。例如:

(13)“刘永年副秘书长?他还能有省里大?”何开荫一个愣怔:“是省领导不同意我去?……”(《中国农民调查》)

(14)一位冒失的记者好象明白了就里,问:“你们两位是一家?”(《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15)客商暗自思忖:据说扼死阿顺的凶手其右手生有六指,凶手是此人不成?!(《读者》合订本)

现代汉语中“难道”表推测还有衍生形式,如“难道说、难道是”等:

(16)当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身边的这个人,将与她今后的一切紧密地粘连在一起时,她又感到震惊,感到慌乱。说自己寂寞的心一下被他整个地占据了,占满了?(吴崇其、邓加荣《林巧稚的两次恋爱》)

(17)拉赫曼说,对于这段经历,阿拉法特曾自问道:“是他们对我下了手?10名医生都无法查出我得了何种疾病,可能吗?……”(《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b.“不会”类:强否定→弱肯定(推测),包括“不是、不能、不会、该不是、该不会、不可能、不(应)该、不得”等等⑨。例如:

(18)许多人认为“不可能”:这么大一个城市三年时间取消5平方米户,在说大话吧?(《1994年报刊精选》)

(19)一个弟兄向旁边问:“是官军来劫营的吧?”(姚雪垠《李自成》)

(20)此时,她们仨也向女律师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她有病吧?(《读者》合订本)

“不会、不应该、不得”中的“会、应该、得”都是表示假设的情态词,前面说过,对假设的否定依然得到强认识情态,具体讲就是强否定。而其它几个“不是、不能”直接表判断,“是、能”是确定性很强的肯定,而“不是、不能”则是具有同样强度的否定;“不可能”等于“必然不”,也是强否定。⑩ 因此,上述句子也体现了强否定形式与弱肯定意义之间的“矛盾”。

c.“别”类:否定性祈使(强否定意愿)→弱肯定(推测),包括“莫、莫是、莫不是、莫非、别、别是、别不是、不要”(11) 等等。例如:

(21)将道路把住,只留一道小缝供一车爬行。久居此地的朋友便说:“两个司机又聊上了吧?”(《新华社2004年新闻稿》)

(22)寄出之后才猛然想到:这卡台湾舶来的吧?(《1993年人民日报》)

d.“怕”类:担心(强否定意愿)→弱肯定(推测),包括“怕、怕是、怕不是、只怕、恐怕、恐、担怕”(12)等等。例如:

(23)傍晚了,回家来的后生娃子们把门外雪地踩出一串足印,有半尺厚了吧,这一会儿工夫!(《1993年人民日报》)

(24)菖蒲不好意思地一笑,“这是我舅父过去手订的方针,已经不合时宜了吧?”(刘绍棠《狼烟》)

(25)在旁边的一位年轻人扑嗤一笑:“您老是初来这里吧,这里所说的1分就是外头的1元,8角就是80元”。(《1994年市场报》)

《八百词》说“怕”表示估计,“别”表揣测,而且所揣测的事情往往是自己所不愿意的。Frantisk Lichtenberk(1995:293-327)考察了澳大利亚To’aba’ita语中的一个标记ada,认为它既表示不确定的事实,又表示这一事实多多少少是“反意愿”的(undesirable,即不合乎意愿)(13),称其为apprehensional- modality,高增霞(2003:412-428)将之译为“担心-认识情态”,并以此作为“别、怕”类表示认识情态意义的理据。

我们遵Frantisk Lichtenberk(1995:293-327)的本义,把c和d两类统称为“强否定意愿”,否定性祈使“别”是说话者要求别发生这样的情况,而担心“怕”同样也是说话者不希望发生这样的情况,这两种感情都是强烈的。但是在(21)至(25)这样的句子中,却表示貌似与强烈否定态度相反的认识——说话者推测事件有可能为真。

2.基本性质

上述四类都具有非典型认识情态表达式的性质:

第一,不能否定,如不能说“这个瓜不怕有十几斤”。在某些方言中,当“不”轻读时,可以说“这个瓜不怕有十几斤”,不过这时否定式与肯定式的意义是完全一样的。

第二,不能提问,如不能说“这个瓜怕不怕有十几斤”“这个瓜难不难道有十几斤”。

第三,主观性语义并不“单纯”,在表达可能情态意义的同时,往往兼表“反预期”主观意义,指事实与主观意愿或主观认识相反,当然在程度上有差异:“难道”、“不会”类基本上都有不合意或不合情理的意义;“别”类和“怕”类不少已经“中性化”,不含褒贬,如“这个瓜怕有十几斤”(高增霞,2003),但表示不合意仍居主导地位,如“他怕是不能来了。”

第四,在表推测的同时,多多少少带有一点疑问意味,当然在程度上会有差异:“难道”类疑问意味最强;“不会”类也基本上都是推测问;“别”类较弱,有些句子与陈述句没有什么两样;“怕”类最弱,很多句子已经难以看到疑问的意味。这四类也往往带有一点感叹意味,当然也有程度差异:“难道”、“不会”、“别”类句子大多不是用问号,就是用叹号;而“怕”类则大多不用问号和叹号。

除此之外,还有些与语法化词汇化程度有关的性质:

其一,在共时层面,原来的用法和推测用法长期共同出现。现代汉语中“难道”既有推测用法,又有反问用法;“不会、该不会”既有推测用法,又有否定用法;“别、不要”既有推测用法,又有否定性祈使用法;“怕、恐怕”既有推测用法,又有心理动词用法。

其二,在共存阶段,往往是原来的用法占主要地位,用例多,比较自由;而推测用法仅占次要地位,用例少,受语境的限制;原来的用法是无标记的,而推测用法是有标记的。“该不是、该不会、别不是、恐怕”几个的推测用例多一些,“难道、不是、不会、别、怕”的推测用例在CCL语料库中就很少了,而“不要、不能、不可能、不应该”等的推测用例在CCL语料库中已几乎找不到。

其三,原来的用法和推测用法往往在语言形式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主要区别在句子的语气。

其四,语法化程度较高(即推测用法占主要地位,或已经过重新分析,为词典收录为专门义项)的很少,当然也有程度上的差异:“难道”类推测用法一直保持为修辞现象,没有一个专门的推测标记;“不会”与“别”类中有古代汉语遗留的“莫不是、莫非”,以及三音节的“该不是、该不会、别不是”,它们已经语法化了,其它大多没有;“怕”类语法化程度最高,其中“怕是、只怕”的心理动词用法已经退居次要地位,“恐怕”尤甚,除了不能否定和提问,在现代汉语中它与“可能”已经可以较为自由地替换。

另外,除反问外,第二、第三、第四种推测用法常常会加上语气词“吧”,但必须看到,这与前面所说的纯粹加“吧”的推测是完全不同的。下面用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26)他在说胡话吗?——他在说胡话吧。

(27)才看了两天书就想考个好成绩,他在说胡话吧?!

例(26)中“不是”是一般否定结构,只有“吧”起推测功能,指说话者认为他很可能不是在说胡话,即弱否定;而(27)中“不是”与“吧”同时担任推测功能,指说话者认为他很可能是在说胡话,即弱肯定。

四、四种修辞性推测表达式的产生机制

1.以往的解释

这四种表示推测的非典型表达形式,都可以归结为“强否定→弱肯定”的转换。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一修辞转换?

已往的研究者主要借用Frantisk Lichtenberk(1995)的观点,对“别、怕”两类进行解释,认为这是一个主观化的过程,因为担心的对象,一般是潜在的可能事实,所以从“担心”可能过渡到“可能”。(如高增霞,2003;李宇凤,2007等)但这一解释显然很不够:首先,为什么由担心引向了可能,而不会由担心引向必然?其次,高增霞(2003)不但用“担心-认识情态”解释汉语的“怕、别”,还用它解释“看”的特殊用法,如“看我好好揍你一顿、看谁给你做鞋做饭”,而这与推测情态无关,是否说明“担心”这一心理因素太过广泛了,不能给出准确的解释。此外“不是”、“难道”类与担心无关,又怎么解释?

袁劲(1986、2001)认为“道”有“料”义,“难道”即难以预料,与“不道、不料”极其接近;虚化为副词后,表示深感意外的语气。“出人意料”这一特性很有道理,但是怎样才能推广到所有四类修辞性推测上去?

2.反预期语境和语用尺度的颠倒

我们把袁劲的“出人意料”归结为“反预期语境”(context of counter- expectation),认为在这一语境中的“语用尺度”(pragmatic scale)颠倒,是导致这一修辞转换的根本机制。

“语用尺度”指一套命题之间的等级排列,前面所说的“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等就是语用尺度的一种表示方法。袁毓林(2008)曾成功地使用语用尺度理论分析了汉语中的反预期标记“反而”和“甚至”的语义内容。

“反预期”指言语事实与说话者的预期相反。“竟、竟然、居然”是最典型的反预期标记,我们这里用袁的办法来分析一下“竟然”(以“他竟然来了”为例,可以记为“竟然Q”),其语义内容是:

a.说话者认为有Q(他来了)和~Q(他没来)两个命题。

b.说话者本来认为:~Q的可能性大于Q的可能性。即~Q最应该实现,是语用尺度的高点;而Q不应该实现,是语用尺度的低点。

c.但言语事实是Q实现了,即他来了,当然也就排斥了~Q。

这里的反预期心理主要体现在:~Q的未实现出人意料,Q的实现更是不可思议。

本文所说的“反预期语境”与“反预期”有同有异,它们都是指言语事实与说话者的预期相反,但反预期是描写一个已经实现或肯定会实现的事实,在语言中,有“竟然”等明确表示反预期语义的词汇语法手段;而反预期语境则是描写说话者对一个事实的认识,是说话者认识的前后变化,这完全是一种语气转换,完全与事实无关,仅仅关乎于说话者的言语行为方式的改变。以“他难道是个好人”为例:

第一,从词汇语法来看,表明说话者认为有一个命题Q(他是个好人),以及它的否定命题~Q(他不是个好人);

第二,说话者本来认为:~Q的可能性大于Q的可能性。即“他不是一个好人”最应该实现,它是语用尺度的高点;而“他是个好人”不应该实现,是语用尺度的低点。这一认识正是句子的无标记意义。

第三,当加上反预期语境(而不是反预期标记)后,并非说话者已经发现真正的言语事实,而是他开始怀疑自己,认为有理由相信,自己先前的认识出了问题,言语事实很可能将与他的预设相反。

第四,在这种情况下,说话者对自己预设的语用尺度进行了修正:把原来的“~Q是语用尺度的高点,Q是语用尺度的低点”颠倒一下,改为“Q在语用尺度上至少不比~Q低”。这一语用尺度颠倒过程可表示为:

~[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

由此得到推测情态意义“他很可能是个好人”。这里的反预期心理主要体现在:原有的语用尺度的不合适出人意料,Q的可能实现更是不可思议。

五、历时演变考察

1.从“修辞性推测用法”演化为专门的“推测标记”

本文考察的四种推测表达式,它们首先是由修辞机制导致的意义引申,但当它们具有“修辞性推测用法”之后,会不会进一步语法化词汇化,成为专门的“推测标记”?下面我们从历时的角度,来看看正反两方面的情况。

1.1 合用有利于进一步语法化词汇化

李素英(2010)认为,单音节否定词表达测度语气,一般不能以单独的形式出现,需与其他词构成多音节的形式。例如单音节的“莫”,由于语音上缺乏独立性,使用频率受到限制,很快就为双音节所淘汰,元代以后已难觅踪迹,由“莫”衍生出来的双音节和三音节推测形式有“莫应、应莫、莫须、莫是、莫非、不是莫、莫不是、莫不”等等。

这里一共包括了三种方式:

方式一:与表示认识判断的“是”合用组成“X是”格式,这一方式最为常见,汉语中几乎每个情态表达式(不论推断、推测还是假设),只要一产生,往往就有加“是”的用法,如“必然是、一定是、可能是、会是、应该是”等;四种推测表达式也是如此,如“难道是、岂是、不会是、不能是、莫是、别是、怕是、恐是”等等。

方式二:两个具有推测用法的表达式合用,这还可以进一步增强推测意味。汉语中最常见的是“怕、别”类与表推测的“不是、不”的合用。“不是”在晚唐五代产生了推测用法:

(28)朕前拜舞者,辅阳县尉催子玉否?(《敦煌变文·唐太宗入冥记》)

李宇凤(2007)认为,(29)的“莫不是”是“莫+不是”进行概念叠加和词形整合的结果,而其动因是三音节叠合词在口语中的大量运用。

(29)“避”字有病否?(《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三十七)

这一观点的证据之一是,历史上曾经有一个“不是莫”,如(30),虽然后来逐渐消失了,但说明“莫”和“不是”确曾是两个独立的推测式:

(30)青提夫人闻语,良久思唯,报言:“狱主,我无儿子出家,错?”(《敦煌变文集新书》卷4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别”作为“莫”的替代者,其演化与“莫”基本一致,所以也有合用形式“别不是”;“怕不是”也是如此。

当然也有同类合用的,如“恐怕”是同属“怕”类的“恐”与“怕”的合用。(14)

方式三:与表示强肯定的“得、应、须、该”合用组成“得X、应X、该X”格式,不过不大常见,主要有历史上的“得无、得微、得毋(15)、应莫、莫应、莫须”等,以及现代汉语的“该不是、该不会”等。其中X表示否定,而“得、应、须、该”的功能是进一步加强否定意味,从而在反预期语境中,更容易“物极而反”,得到推测表达式。

汉语史上尤其是现代汉语中,已经语法化词汇化为专门推测标记的,几乎都出自这三种合用式。当然,合用并不是充分条件,是否演化仍有其它因素在起作用。

1.2 反问标记不能进一步演化为专门的推测标记

反问标记很容易发展出修辞性推测用法,汉语史上每一个反问标记,几乎无例外地同时伴随着其推测用法。以“难道”为例,有学者(孙菊芬,2007)认为,“难道”的本义“难说”表示“否定性评议”,从而产生了“[+否定][+命题]”的特征,由此先天具有了反问句的特性,而推测用法是从反问引申出来的。但据我们的考察,元代“难道”已经既有表反问的,如例(31),也有表推测的,如例(32),很难找出它们的时间差。而“反问标记一般同时伴随有使用频率较低或略低的修辞性推测用法”是一条规律。

(31)花和尚就饶了他?(《梁山泊李逵负荆》)

(32)你爷娘也没的?(《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三折)

反问标记也有合用格式,如“岂是、难道是、岂不是、难道不是、难道不会”等,但为什么它们没有进一步演化为专门的推测标记?

这很可能是“陌生化要求”在起作用:总的趋势是,格式越陌生越容易语法化词汇化,越熟悉越难。在演化过程中要经过结构“重新分析”(reanalysis),即把格式原来的结构变为一个新的结构,从而导致原有结构主要意义的“脱落”,而仅在新结构中保留原结构的某一特定的意义;太熟悉的格式会把说话者“拉回”原来的结构,阻碍重新分析过程;而反问标记在语言中正是太突出了,说话者对它太过熟悉,这是因为:

首先是反问标记在语言中比较少见。纵向看,一个真正的反问标记,要与谓语脱离,要不增加命题意义,而且往往可用于句首,它的形成需要一个足够长的演化过程。漫长的汉语史,可用或习用于反问句的形式不少(如现代汉语的“不是、怎么、敢”等等(16)),但只有极少数的“岂、难道、不成”成长为真正的反问标记。横向看,有的语言(如英语)甚至没有“难道”这样的专门标记。

其次,反问标记带有强烈的主观性,而一般的推测问主观性比反问要弱(龚嘉镇,1995)。对说话者来说,反问标记太过突显,一旦出现,就会成为句子的焦点。所以反问标记进一步语法化的阻力非常之大,导致了它往往成为语法化的终点。

2.专门的“推测标记”能否进一步产生“反问用法”

如果一个形式已经演化为专门的“推测标记”,它还会不会继续向反问演化?这是可能的。据楚艳芳(2008)考察,“莫非、莫不是”就曾发展出反问用法:

(33)天下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红楼梦》第九十四回)

从逻辑上讲,推测与反问确实可以相互转化,因为逻辑式“~[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Q的可能性”左右完全对称。但是我们发现,这种演化十分少见,且有如下两个特点:

首先,推测用法先出现,在一个较长的时间之后反问用法才出现。如“莫非、莫不是”的反问用法可能是元代以后才有的。与“莫”系相当的“别”系词由于出现较晚,目前还没有见到较明确的反问用例。

其次,推测用法出现频率高,反问用法出现频率低,甚至反问用法早年发生后来又失去了。就我们所见,汉语史上只有极少数推测标记后来有了反问用法,即上面提到的“莫非、莫不是”,其它都没有,即使是“莫非、莫不是”,据楚艳芳(2008)统计,它们的反问用法不但出现得晚,而且用例很低。在现代汉语中,“莫非”还偶见反问用法,但“莫不是”的反问用例几乎没有了。

可见,推测标记“莫非、莫不是”的反问用法是不稳定的修辞性结构,并没有演化为新的反问标记。而且这种修辞用法也不容易获得,因为反问是极性意义,而推测是舒缓的语气,在共时运用中,从前者到后者容易,由紧到松只需要语气改变;而从后者到前者困难,由松到紧需要更多的标记,除了说话者从自我怀疑到强烈自信的言语行为方式改变外,还需要重音模式的变化、需要完全的词汇化等等。

注释:

① 不同的具体语言,其认识情态系统也不一致,Palmer(2001)、Timeberlake(1985)等各有不同的分类方法。本文仅就汉语而言。另外,本文虽然主要考察推测,但也会涉及推断与假设,所以在此先给予一个统一的说明。

② 推断、推测、假设的英文术语引自palmer(2001)。

③ “Q”指句中除去情态词(也要去除对情态词的否定)后剩余的命题,如“他可能/不可能来了”中Q都是“他来了”,“他可能/不可能没来”中Q都是“他没来”,下同。

④ “会不”在汉语中使用条件受限制,且“不会”与“会不”的语用意义不一样,本文暂不讨论。

⑤ 有人认为汉语的“可能”是借自日语的同形词(胡静书,2010),不过古代汉语中“能”就有表推测的用法。我们暂不讨论其来源问题。

⑥ 在“可能”句中加入其它表示感叹、疑问的成分,还是可以构造出感叹句和疑问句的,如“他可能没来吗”的“吗”,不过这与“可能”本身无关,所以说“可能”只是陈述形式。

⑦ 一些研究者认为“吧”字推测句是“有疑无问”,这是因为其询问语气一般都比正式的询问句弱,往往不需要对方真正予以回答。我们要强调的是另一方面,即“推测问”比“可能”类典型推测句的询问语气要强。除本节介绍的以外,汉语中还有两类推测标记:第一,表示认识的不准确性的“大约(估计)、似乎、好像、或许、也许、兴许、大概、多半”等,它们大多是表示约数或概数意义的符号,语法化后用作副词,表示说话者的大致的、不完整的认识,从而转为推测情态标记。第二,表示说话者不能获得准确认识的“保不齐、保不准、保不住、说不定、不定”等,“保”本指“保证”,表示说话者无法得到必然的认识;“说不定、不定”中的“说”反映说话者的认识程度;当它们语法化为副词性成分后转为了推测情态标记,说明后面的命题是在一个不准确的认识中获得的。这两类都已完全语法化词汇化,但是它们不能否定、不能提问,因此又不如“可能”典型。本文暂不讨论它们。

⑧ 古代汉语“岂”既可用于反问,如“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左传·僖公五年》)”,也可用于推测,如“应侯因让之曰:‘子常宣言代我相秦,岂有此乎?’对曰:‘然。’(《战国策·秦三》)”。成都话中“未必”的三个义项:一是表示“不一定”,如“他未必会来,不用等了。”二是表示反问,如“他未必还是我的对手!一只手把他丢翻。”三是表推测,如“给我看(这件衣服)干啥子!未必你想买一件?”我们认为,它从“不一定”发展到反问标记,再由反问得到修辞性推测用法。

⑨ 成都方言中“不得”有两种用法:一是表示强的不可能,如“今天不得下雨”;二是表示推测,如“不得你昨天咳了一晚上哦”。普通话的“不可能、不该、不能”都表示不可能,但它们也表推测,只不过例子很少见,在网络语料中有“天啊!不可能他又进了一个(球)吧!”“不该你还没换好衣服吧!”“怎么还不说byebye呢?不能你还爱他吧!”。

⑩ 至于为什么同样表示强否定的“一定不、肯定不”没有推测用法,这是因为当“不”在情态词后时,“不”首先与谓语部分结合,而不再直接与情态词结合,这就拆散了可能造成修辞转化的结构。

(11) “莫”在上古为否定副词,主要表示劝阻、禁止,相当于“别”,其测度用法来源于劝止词,主要是中唐以后的文献,如“莫朕无天分?一任上殿,标寡人首,送与西楚霸王亦得。(《敦煌变文·汉将王陵变》)”“莫是、莫不是”等都是它的衍生形式,而“莫非”是更晚近才在“莫不是”的基础上仿造而成的。现代汉语中,由于否定词“莫”已经不是基本词汇,所以“莫”的推测格式也大量地失去,只有“莫非、莫不是”,它们已经语法化和词汇化了,所以还能保留,如“既搞书法,同又为文,莫非作者是同名同姓之人?”“现在不评优、不创奖,莫不是北京质协又在打什么新算盘?”“不要”我们只在网络语料中找到用例“球赛不要已经结束了吧!”“低着头干嘛,不要是又没考过吧?”

(12) “担怕”见成都话,如“她担怕是上过学的,字写得好好哦”。

(13) “源自施事的情态”中有源自意愿(desire)的一种,与这里的“反意愿”不是一回事。前者指一个事实合乎意愿,且有可能或很可能为真,如英语的will。而后者是一个事实不合乎意愿,但却有可能或很可能为真。所以后者在语义上暗藏着矛盾(主观愿望与客观事实的矛盾),而前者没有矛盾。

(14) 另外还有“岂不是、难不成”等推测合用形式。

(15) 我们认为,“无、微、毋”都是“别”类禁止词,与“别、莫”一样产生推测意义,而“得”表示加强判断。例如“得毋有伏兵乎?(《汉书·李陵传》)”

(16) 例如现代汉语中用于反问句的“不是”并不是真正的反问标记。“这不是打自己嘴巴吗?”不合乎“反问=否定”的语义规律,“不是Q吗”的字面意义是“是Q”,而不是“~Q”,指“这是打自己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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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预期语境中的修辞推测意义--“不要,不会,恐惧,否则”_命题的否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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