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张角李弘毒流汉季”——“李家道”与汉晋南北朝的“李弘”起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张角论文,南北朝论文,李家论文,李弘论文,李弘毒流汉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从东汉末年开始,直至东晋、宋、齐以及北魏,其间曾流行过关于“李弘”的谶记,出现过多次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这个谶记出自原始道教教派之一的“李家道”,起义也为“李家道”所发动。所谓“毒流汉季”,与张角齐名的“李弘”,其人为谁?这是一个迄今尚未解开的谜。本文拟在前此研究的基础上作进一步考察,并认为“汉季”的这个“李弘”即是张鲁。
一
关于“李弘”的谶记,不见于史籍,而是见于道教的《老君音诵诫经》。道经借老君之口说:“今世人恶,但作死事,修善者少。世间诈伪,攻错经道,惑乱愚民,但言‘老君当治,李弘应出’。天下纵横,返逆者众,称名李弘,岁岁有之。其中精感鬼神,白日人见,惑乱万民,称鬼神语。愚民信之,诳诈万端,称官设号,蚁聚人众,坏乱土地。……吾大嗔怒,念此恶人以我作辞者乃尔多乎!”①对于《老君音诵诫经》,汤用彤、汤一介二先生在《寇谦之的著作与思想》一文中,曾从五个方面加以考察,认为与《魏书·释老志》所反映的寇谦之思想完全一致,断为即寇谦之伪托之作②。这个结论是正确的。寇谦之是北魏著名的道教教主,他的道教“清整”运动,目的在于攻击流行民间的原始道教,并企图加以改造,使之成为符合统治者需要的新道教。十分明显,为寇谦之所攻击的“老君当治,李弘应出”这个谶记,应该出自原始道教;而“称名李弘,岁岁有之”,以“李弘”为号召的多次起义,也为原始道教所发动。《老君音诵诫经》反映的属于北朝的情况。
在南朝,刘勰《灭惑论》同样提到李弘,以为“(原始道教)事合氓庶,故比屋归宗,是以张角、李弘,毒流汉季;卢悚、孙恩,乱盈晋末。余波所被,实蕃有徒。爵非通侯,而轻立民户;瑞无虎竹,而滥求租税,糜费产业,蛊惑士女,运迍则蝎国,世平则蠹民。伤政萌乱,岂与佛国。”③这里与李弘并列的张角、孙恩,世所习知,卢悚则是被东晋统治者视为“妖贼”④,又被佛教典籍称作“妖惑乱众”的“彭城道士”⑤。刘勰是南朝齐、梁间人,《文心雕龙》的作者,晚年出家为僧,法名慧地。殊途同归,寇谦之是从所创立的新道教立场,刘勰则是从佛教出发,目的都在于攻击原始道教以及所发动的起义。值得注意的是,以“李弘”为号召的这次起义,刘勰以为出现在“汉季”,而且与张角并列,显然声势浩大,非同一般,这是本文主要探讨的问题,将留待后面讨论。
从《老君音诵诫经》与《灭惑论》看来,当时南北虽处于对立王朝的统治之下,但关于“李弘”的谶记以及“李弘”的多次起义,南北中国都是相同的。这是一个十分值得探讨的课题,却长期为史学界所忽视。直到1961年,汤用彤先生在《新建设》第6期发表《康复札记》⑥,其中《“妖贼”李弘》一条才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并加以探讨。杨联陞先生的《老君音诵诫经校释》一文,虽然发表在1956年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8本上册,其中也涉及李弘,较《康复札记》为早,但如这篇文章的副题所示,是“略论南北朝时代的道教清整运动”,所论述的主要为寇谦之。因此,专门探讨李弘与李弘起义,应以这条札记为最早。汤用彤从《晋书》检索出属于“妖贼”的四个李弘,按照时间顺序为:(一)《周札传》所记:“(李脱)弟子李弘养徒灊山,云应谶当王。”诗铭案:据《明帝纪》事在太宁二年(324年)。灊山在今安徽。(二)《石季龙载记》所记:“贝丘人李弘”,“自言姓名应谶”。《资治通鉴》卷七九系于晋成帝咸康八年(324年)。贝丘在今山东博兴东南。(三)《海西公纪》、《周楚传》所记:“广汉妖贼李弘与益州妖贼李金根聚众反,弘自称‘圣王’”(一作“当以圣道王”)。诗铭案:《太平御览》卷八七五引《晋书》:“(太和五年,370年)广汉妖贼李弘反,自称圣王。”汤球《九家旧晋书辑本》以为臧荣绪《晋书》佚文。广汉在今四川。(四)《姚兴载记》所记:“妖贼李弘反于贰原,贰原氐仇常起兵应弘。”诗铭案:《资治通鉴》卷一一六作“妖贼李弘与氐仇常反于贰城”。系于晋安帝义熙十年(414年)。贰原(贰城)在今川陕地区。这是汤用彤先生所举的四个晋代“李弘”和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在次年3月2日的上海《文汇报》上,我发表了《关于李弘、卢悚两位农民起义领袖的事迹》一文,从《晋书·桓温传》又检出第五个“妖贼李弘”,事在晋穆帝永和十二年(356年),桓温派以镇压这次李弘起义的是江夏相刘岵和义阳太守胡骥,江夏在今湖北安陆,义阳在今河南信阳,起义之地当在今湖北、河南之间。1979年,我又发表了《与张角齐名的李弘是谁》一文⑦,再从《宋书·王玄谟传》、《南史·刘季连传》检出两个“李弘”。前者所记为“淮上亡命司马黑石推夏侯方进为主。改姓‘李’名‘弘’,以惑众。”据同书《沈庆之传》,事在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452年)。这次李弘起义“在西阳五水,诳动群蛮,自淮、汝至于江、沔”,当在今湖北、河南、安徽之间。后者所记为“巴西人赵续伯反,奉其乡人李弘为圣主。”事在南齐东昏侯永元二年(500年)。巴西在今四川阆中。这是南朝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在北朝,也检出《魏书·封敕文传》的“仇池城民李洪(弘)自称应王。”由于北魏献文帝名“弘”,《魏书》的冯弘、石弘皆称字,李弘无字可称,因改“弘”为“洪”,参阅陈垣先生《史讳举例》。据《魏书·世祖纪》,事在太平真君七年(446年)。仇池在今甘肃成县。我所检出的,晋代一个,南朝宋、齐名一个,北魏一个,加上汤先生所举的四个,上起东晋,下迄南北朝,已经有八个“李弘”。此后,王明先生发表《农民起义所称的李弘和弥勒》⑧,唐长孺先生发表《史籍与道经中所见的李弘》⑨,也都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唐文更检出《魏书·费穆传》的“妖贼李洪(弘)于阳城起逆,连结蛮左。”据《崔孝芬传》,事在孝明帝武泰初年(528年)。阳城在今河南登封县。
因此,就现在已检出的,前后百余年之间共有九个“李弘”,以及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就地域而论,包括今山东、河南、安徽、湖北、四川、陕西、甘肃七省之地,除汉族地区外,还有少数民族如“氐”、“蛮”聚居区,覆盖面很广,说明对中古原始道教起义的探讨,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课题。
二
从东晋到南北朝,据现存史籍,人们仅能看到上述九个“李弘”。“称名李私,岁岁有之”,无疑还有大量的“李弘”存在。尽管如此,对于探讨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这些仅存的史料十分重要。
这里所反映的“李弘”有其共通之处。《晋书·周札传》说:“弟子李弘养徒灊山,云‘应谶当五’”;《石季龙载记》说:“贝丘人李弘因众心之怨,自言‘姓名应谶’。”所谓“应谶”,即是说与“老君当治,李弘应出”这一谶记符合。有的尽管没有提到“应谶”,如《晋书·海西公纪》的“(李)弘自称‘圣王’”,《周楚传》的“(李弘)当以圣道王”,《南史·刘季连传》的“奉其乡人李弘为圣主”(《太平御览》卷六八三引《齐书》作“圣王”),《魏书·封敕文传》的“(李弘)自称应王,”所谓“圣”、“圣道”,即是指老君和老君之道,李弘是应谶而出的“圣王”。至于《宋书·王玄谟传》所说“(夏侯方进)改姓‘李’名‘弘’以惑众”,当然也是为了“应谶”。这是第一点。《南史·刘季连传》说:“(李弘)以五彩裹青石,诳百姓云‘天与己玉印,当王蜀’”;《魏书·封敕文传》说:“(李弘自称)天授玉玺。”所谓“玉印”、“玉玺”即是“圣王”权力的象征。所有这些,说明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所根据的即是原始道教的这个谶记。这是第二点。
这个关于李弘的谶记,不但在汉族地区流行,而且及于少数民族“氐”、“蛮”的聚居区。前引《晋书·姚兴载记》说:“(姚)兴寝疾,妖贼李弘反于贰原,贰原氐仇常起兵应弘。兴舆疾讨之,斩常,执弘而还,徙常部人五百余户于许昌。”《魏书·封敕文传》说:“金城边冏、天水梁会谋反,……敕文表曰:‘……又仇池城民李洪(弘),自称应王,天授玉玺,擅作符书,诳惑百姓。梁会遣使招引杨文德,……(杨文德)云李洪自称应王,两雄不并,若欲须我,先杀李弘,我当自往。梁会欲引致文德,诱说李洪来入东城,即斩洪首,送与文德。”今甘肃东南、陕西西南和四川西北地区,是“氐”族自汉代以来的世代聚居之地。据《姚兴载记》,这次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在贰原发动,响应起义的有“贰原氐仇常”。贰原在今川陕地区,氐族聚居于此,这个李弘也应该属于贰原氐。《魏书·封敕文传》所记李弘是“仇池城民”,仇池在今甘肃成县,其地有仇池山,山势险要,“白马氐”豪帅杨氏据险自固,世代自称“仇池公”。据《宋书·氐胡传》,宋文帝元嘉二十年(443年),杨文德继立为仇池公,依附刘宋,被封为武都王。前引《封敕文传》所说,当梁会遣使招引杨文德之际,杨的回答是:“李洪自称应王,两雄不并,若欲须我,先杀李洪。”说明李弘是与杨文德并列的“两雄”之一,即是说在杨文德心目中,他是可以取自己而代之的另一氐族豪帅,很可能这个李弘也属于杨姓,是为了应谶而改名的。由于氐族信奉天师道⑩,李弘的谶记在这里流行,并出现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这不是偶然的。
除氐族外,“蛮”族中同样流行过关于李弘的谶记,也出现过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据前引《宋书·王玄谟传》,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452年),夏侯方进改名“李弘”起义。同书《沈庆之传》说:“是时亡命司马黑石、庐江叛吏夏侯方进在西阳五水,诳动群蛮,自淮、汝至于江沔,咸罹其患。”显然,这是一次规模较大的“蛮”族起义。同书《夷蛮传》对这次起义的司马黑石有较详的记载:“(元嘉)二十九年,新蔡蛮二千余人破大雷戍,略公私船舫,悉引入湖。有亡命司马黑石在蛮中,共为寇盗。太祖遣太子步兵校尉沈庆之率江、荆、雍、豫诸州军讨之。世祖大明四年(460年),又遣庆之讨西阳蛮,大克获而反。司马黑石徒党三人,其一人名智,黑石号曰‘太公’,以为谋主;一人名安阳,号‘谯王’;一人名续之,号‘梁王’。蛮文小罗等讨禽续之,为蛮世财所篡,小罗等相率斩世财父子六人。豫州刺史王玄谟遣殿中将军郭元封慰劳诸蛮,使缚送亡命,蛮乃执智、黑石、安阳二(三)人送诣玄谟,世祖使于寿阳斩之。”“蛮”是南方少数民族的通称,这次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据上引《沈庆之传》在“西阳五水”。同书《夷蛮传》说:“西阳有巴水、蕲水、希水、赤亭水、西归水,谓之‘五水蛮’。所在并深岨,种落炽盛,历世为盗贼。北接淮、汝,南极江、汉,地方数千里。”西阳在今湖北黄冈,所谓“北接淮、汝,南极江、汉”,说明“五水蛮”的聚居地在今湖北、河南、安徽之间。“五水蛮”又称“豫州蛮”,属于“廪君蛮”的一支。《晋书·李特载记》说:“李特,巴西宕渠人,其先廪君之苗裔也。”《魏书·李雄传》也说:“賨李雄,盖廪君之苗裔也,其先居于巴西宕渠。”世所习知,本为“廪君蛮”一支的巴族(賨人),是世代信奉天师道的道徒,作为另一支的“五水蛮”也应该如此;不但“廪君蛮”,“板楯蛮”同样如此,李弘谶记在“蛮”族中流行也不是偶然的。这次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除夏侯方进(李弘)外,另一重要人物为司马黑石,他长期在“蛮”中“共为寇盗”,应该即是“五水蛮”。与司马黑石关系密切的三人——司马智(太公)、司马安阳(谯王)、司马续之(梁王),谯王、梁王是晋朝的两个王号,见《晋书》的《宗室传》和《宣五王传》。很可能,不但司马安阳、司马续之是伪托为二王之后,甚至包括司马黑石、司马智在内,他们的本姓也并非司马,如同夏侯方进改称“李弘”一样,也是改姓应谶的。在晋代,与李弘谶记联系在一起,原始道教曾经传播过一个刘姓复兴汉朝的谶记,并以此为号召发动过多次起义。待刘裕取代晋朝之后,这个谶记当然不再适用,继其出现的即是司马氏复兴晋朝的新谶记。这次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司马黑石等四人的姓都是司马,原因即在这里。对这个问题将另文论述,这里不再赘说。
在北魏,同样出现过“蛮”族发动的“李弘”起义。《魏书·费穆传》说:“妖贼李洪(弘)于阳城起逆,连结蛮左,诏穆兼武卫将军,率众讨击,破于关口之南。”又《崔孝芬传》说:“武泰初,蛮首李洪(弘)扇动诸蛮,诏(崔)孝持节为别将,隶都督李神轨讨平之。”又《李崇传》说:“武泰初,蛮帅李洪(弘)扇动诸落,伊阙已东,至于巩县,多被烧劫。诏(李)神轨为都督,破平之。”阳城、伊阙、巩县都在今河南。《魏书·蛮传》说:“自刘、石乱后,诸蛮无所忌惮,故其族类渐得北迁,陆浑以南,满于山谷,宛、洛萧条,略为丘墟矣。”陈寅恪指出,这支从南方北迁到今河南的“蛮”族也属于“廪君蛮”(11),当然是天师道的信奉者。这个李弘被称为“蛮首”或“蛮帅”,属于“蛮”族豪帅,说明这是一次上层分子所领导的起义,与上引《封敕文传》所说氐族李弘相同。
尽管原始道教是民间广泛传播的宗教,据寇谦之所说,这些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是“愚人诳诈无端,人人欲作不臣,聚众逋逃罪逆之人,及以奴仆隶皂之间,诈称李弘”(12)。即是说信奉原始道教的虽然基本上属于被统治者,但是在“欲作不臣”的领导人中却不尽如此,显然其中少数是上层分子,如“蛮首”、“蛮帅”之类。即非“蛮”族,如改称李弘的夏侯方进本为“庐江叛吏”,很可能也是“豪族”。作为信仰原始道教的民众,本来是一个复杂的群体,其广大教众当然属于人民,所发动的反对统治者的战争当然属于起义,不能因为某些领导人是上层分子而否定其性质,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即是如此。
三
如上引《老君音诵诫经》所说,这个谶记是“老君当治,李弘应出”。关于老君与李弘的关系,《道藏》正乙部所收《老君变化无极经》说:“(老君)随时转运西汉中,‘木’‘子’为姓讳‘口’‘弓’”。正乙部《三天内解经》说:“(老子)变化无常,或姓李名弘,字九阳。”洞真部玉诀类《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唐人陈少微注也说:“圣君者,全阙后圣太平李真君也,讳弘”。前引唐长孺、王明、杨联陞诸先生之文皆有所征引。这些道经明确指出,李弘是老君的化身,尽管有的出现颇晚,但不能否认原始道教内确实曾有过这样的传说。
这里有必要首先加以探讨的问题是,作为老君化身李弘的谶记,最早究竟出现于何时何地,又为何具有如此深远的影响?
为了讨论这个问题,不能忽视《晋书·周札传》以及有关的其他记载。如前所说,作为东晋初年出现的这个李弘,其人本为号称“李八百”的道士“李脱”的弟子。现将已检索到的资料加以引证。《晋书·周札传》说:“时有道士李脱者,妖术惑众,自言八百岁,故号李八百。自中州至建邺,以鬼道疗病,又署人官位,时人多信事之。弟子李弘养徒灊山,云‘应谶当王’。故(王)敦使庐江太守李恒告(周)札及其诸兄子与(李)脱图谋不轨。时(周)莚为敦谘议参军,即营中杀莚及(李)脱、(李)弘。”又《明帝纪》说:“(太宁)二年,……术人李脱造妖书惑众,斩于建康市。”又《周嵩传》说:“(王)敦密使妖人李脱诬(周)嵩及(周)莚潜相署置,遂害之。”慧皎《高僧传》卷一○《神异》下说:“至如刘安、李脱,书史则以为谋僭妖荡,仙录则以为羽化云翔。”据上引《周嵩传》、《高僧传》,李脱被称为“妖人”或“谋僭妖荡”。显然,李脱企图推翻东晋政府的统治。再据《明帝纪》,所谓“妖书惑众”,亦即宣扬“老君当治,李弘应出”,这个谶记被统治者称为“妖书”。灊山又名皖山,在今安徽境内,汉代曾被认定为五岳之一。东汉初年的“妖巫”李广自称“南岳太师”据此举兵,成为黄巾大起义的先驱(13)。李脱的弟子李弘“养徒灊山”,即是在原始道教的这个圣地聚集徒众,作起义准备。李脱在统治者看来属于谋反叛逆的“妖人”,而在原始道教则视为“羽化云翔”的神仙,更说明他的事迹为人们所熟知,甚至僧人也据为典实,并与西汉的淮南王刘安并举。值得注意的是,李脱为什么称为“李八百”,这是进一步探索李弘谶记起源于何时何地的关键。
葛洪《抱朴子·道意》说:“诸妖道百余种,皆杀生血食,独有李家道无为为小差。然虽不屠宰,每供福食,无有限剂,市买所具,务于丰泰,精鲜之物,不得不买,或数十人厨,费亦多矣,复未纯为清省也,亦皆宜在禁绝之列。”李家道崇尚“无为”,所谓“无为”屡见于《老子》,如东汉未年人们所说:“此(老子)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14)。说明李家道尊奉老君,与其他“妖道”显然有别。当有人问及李家道的起源时,葛洪也在《道意》中作了如下回答:“吴大帝时,蜀中有李阿者,穴居不食,传世见之,号为‘八百岁公’。人往往问事,阿无所言,但占阿颜色。……如此之候,未曾一失也。后一旦忽去,不知所在。后有一人姓李名宽,到吴而蜀语,能祝水,治病颇愈。于是远近翕然,谓宽为李阿,因共呼之为‘李八百’,而实非也。自公卿以下,莫不云集其门,……于是避役之吏民,依宽为弟子者,恒近千人。……宽弟子转相教授,布满江表,动有千计。”说明李家道是原始道教的一个人数众多的大教派。据所闻见,葛洪提到两个李八百(葛洪说“而实非也”,仅是说李宽并非李阿,并未否定李八百这个称号)。关于李阿,《太平御览》卷七三六所引《抱朴子》佚文又有:“李阿者,行道逢奔车,阿两脚中车,脚即折。弟子古强见之惊怖。阿须臾取断脚相续如故也。”王明先生疑此为《道意》佚文(15)。葛洪的另一著作《神仙传》,所记李阿与《抱朴子》基本相同(16)。除李阿、李宽外,还有第三个李八百,也见于《神仙传》:“李八百,蜀人也,莫知其名,历世见之,时人计其年八百岁,因以为号。……知汉中唐公昉(房)有志,不遇名师,欲教授之。……以《丹经》一卷授公昉,公昉入云台山作药,药成,服之仙去。”(17)葛洪在《抱朴子》中以李阿、李宽两个李八百为李家道教主,其后撰写《神仙传》,又增加一个不知其名的李八百,当然,这也是李家道的教主之一。
对这三个李八百,尽管时代有先后,记载有详略,仍可看出下列问题。据上引《抱朴子》,“蜀中有李阿者”,这个号称“八百岁公”的李阿是蜀人;称为“李八百”的李宽“到吴而蜀语”,也应该是蜀人;至于不知其名的李八百,《神仙传》同样说的是蜀人。既然这三个李八百都是蜀人,无疑,李家道的创始和早期传播都在蜀中。蜀中是李家道的发源地,这是第一点。从时代上看,李阿在吴大帝时,吴大帝即孙权,其即位到逝世为公元222年至252年,这是李阿所处的时代。至于李宽,《抱朴子》曾说:“余亲属多有及见(李)宽者”,应与两晋之际的葛洪同时或略早。《伸仙传》所记的这个李八百,尽管没有明确说明为何时人,但曾以《丹经》传授唐公房。据建立于东汉晚期的《仙人唐公房碑》:“耆老相传,以为王莽居摄二年(7年),君(唐公房)为郡吏”(18)。说明这个与唐公房同时的李八百,应该生活在西汉末年和王莽时期。因此,据传说,这三个李八百,按其时代先后,上起西汉,下迄两晋,其间达300余年,说明李家道这个原始道教的教派创建颇早。这是第二点。
如果以《晋书·周札传》所记的李脱与上述三个李八百对比,可以看出其间的共同之处。首先,他们都是李姓,同样被称为“李八百”。其次,上举三个李八百都是蜀人。《集仙录》说:“李脱居蜀金堂山龙桥峰下修道,蜀人历代见之,约其往来八百余年,因号曰‘李八百’”(19)。尽管此书出现颇晚,但以李脱为蜀人,所根据的应该是长期保留下来的传说。根据这两点,十分明显,李脱本来也是蜀中李家道的教主,作为弟子的李弘当然也是李家道的道徒。因此,这里完全有理由作如下推断:老君化身为“李弘”,以及“老君当治,李弘应出”这个谶记,都出自蜀中的李家道,其时间可能上溯到西汉末年。
如上所说,李家道尊奉老君,而教主李姓,同样在于表示对老君的尊奉。李弘其姓为李,当然也由于他是老君的化身。从李脱与李弘的关系来看,前者是教主,后者是弟子,即是说作为老君化身的李弘不必一定是教主,也可以是弟子。至于如何确认老君化身,亦即“应谶”而出的“李弘”,所运用的应该是巫术。据前引《老君音诵诫经》,寇谦之借老君之口攻击原始道教曾说:“其中精感鬼神,白日人见,惑乱万民,称鬼神语。”这里所说的即是巫术。当教主召唤鬼神时,虽在白昼,利用扶乩手法,人们可以看到鬼神所书写的文字,或者降神附体,也可以从其口中听到鬼神的言语,所显示的即是鬼神的意图。教主既是人间的人,又是天上或地下的神鬼,这正是巫所具备的一身二任的职能(20)。原始道教与巫的关系本来是十分密切的。据前引《晋书·周札传》,李家道的教主李脱以“妖术惑众”,这里的“妖术”即是巫术,弟子李弘所以“应谶当王”,当即通过这类巫术宣示老君意旨加以认定。当然,这个李弘应该自有其本名,如同前引《宋书·王玄谟传》所说夏侯方进“改姓‘李’名‘弘’以惑众”一样。
“老君当治,李弘应出”,这个谶记出于蜀中的李家道,上举九起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即有两起在蜀中发动。其一在东晋海西公太和五年,起义之地在广汉,另一在南齐东昏侯永元二年,起义之地在巴西,都在蜀中。李家道传播各地,这个谶记也随之在各地流行,以至“称名李弘,岁岁有之”,具有极为深远的影响。
四
李家道起源于蜀中,而在汉中,作为“鬼道”教主的张鲁也来自蜀中。《三国志·魏志·张鲁传》说:“(张)鲁遂据汉中,以鬼道教民。”同书《蜀志·刘焉传》说:“张鲁母始以鬼道,又有少容,常往来(刘)焉家,故焉遣(张)鲁为督义司马,住汉中,杀害汉使。”《华阳国志·汉中志》说:“(张)鲁既至(汉中),行宽惠,以鬼道教。”《晋书·李特载记》也说:“汉末,张鲁居汉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觋,多往奉之。”张鲁之母所信奉的“鬼道”,与张鲁在汉中的“以鬼道教民”,应该是一致的。由于“賨人敬信巫觋”,多往汉中依附张鲁,说明“巫觋”与“鬼道”之间具有共同之处。实际上,所谓“鬼道”即巫鬼之道。张鲁所奉行的“鬼道”既来自蜀中,据前引《晋书·周札传》所说,源于蜀中的李家道的李脱也是“以鬼道疗病”,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必然联系呢?这是最后所要讨论的问题,也是本文主旨所在。
所谓“以鬼道疗病”,即是以巫术为人们治病,当时巫、医本来是结合在一起的。《三国志·魏志·张鲁传》说:“有病自首其过,大都与黄巾相似。”裴松之注引《典略》说:“光和中,东方有张角,……角为‘太平道’,……太平道者,师持九节杖为符祝,教病人叩头思过,因以符水饮之,得病或日浅而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则为不信道。”这是张角以符水疗病的具体叙述。张角如此,与之相似的张鲁也应该如此。如果将《典略》所述与前引《抱朴子·道意》对比,这里的“为符祝”、“以符水饮之”,即李家道教主李宽的“以祝水治病”,“符”即“符祝”,“水”即“符水”,两者完全相同。另一李家道教主李脱的“以鬼道疗病”,当然也是这样。说明张鲁的“鬼道”与李家道是一回事。更为重要的是,张鲁居于蜀中时与其母皆信奉“鬼道”,而李家道也起源于这里,同样被称为“鬼道”。因而可以作如下推断:张鲁及其母所信奉的“鬼道”,应该即是李家道,张鲁也应是李家道的弟子。
这里有必要回到关于东汉末年这个李弘的讨论。前引刘勰《灭惑论》说:“张角、李弘毒流汉季”,在这个大起义的年代,与张角并列,同时传播原始道教、同时发动起义的“李弘”究竟是谁?“李弘应出”本来是李家道的谶记,如上所说,“应谶”而出的李弘应该是李家道的道徒,作为李家道教主李脱弟子的李弘即是如此。令人不解的是,这个出现在东汉末年与张角齐名的李弘,在现存典籍中却找不到任何踪迹,这是一个迄今尚未解开的谜。我在1979年发表的《与张角齐名的李弘是谁》一文曾认为,这个李弘即是为杨雄称道的字伸元的李弘,已经王明先生指出是错误的。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即当时典籍失记,或虽有所记而后来失传。但不能忽视,李弘既与张角并列,在东汉末年应该声名卓著,流播于人口,所发动的起义也应该声势浩大,震动朝野,失记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至于失传,由于其时记录史事的典籍众多,而记载李弘其人其事的,包括原著及古类书、古注所引都完全失传,这种可能性也是很小的。这就为人们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否在这个李弘背后隐藏着一个屡见于史籍并为人们熟知的人物呢?如前所说,由巫术所选定的李弘,其人当自有本名。据前引《宋书·王玄谟传》,宋文帝时出现的这个李弘即本名夏侯方进,“改姓‘李’名‘弘’以惑众”,东汉末年的这个李弘是否也是改名“应谶”而自有其本名呢?这种可能显然是存在的,因而有必要从这个角度加以探索。
据前引《老君变化无极经》,老君曾转化为李弘,为了便于探讨,现将有关部分加以引证:“胡儿弭伏道气隆,随时转运西汉中。‘木’‘子’为姓讳‘口’‘弓’,居在蜀郡成都宫。赤名之域出凌阴,‘弓’‘长’合世建天中,乘三使六万神崇。置列三师有姓名,二十四治气当成。”所反映的是,老君曾转化为蜀郡成都的“木”“子”、“弓”“口”,即“李弘”;“西汉中”一般理解为西汉时,按照所说情况,应该指西部的汉中。汉中郡属益州,当时又称益州为西州;“弓”“长”即“张”,“三师”指“张”姓的三世天师,即张陵、张衡、张鲁;至于“二十四治”,《法苑珠林》卷五五《破邪篇》说:“(张陵)杀牛祭祀二十四所,置以土坛,戴以草屋,称二十四治,治馆之兴始乎此也。”《水经·沔水注》也提到其时的“张鲁治”。道经所说“李弘”与这个“张”姓的密切关系十分重要,上引唐长孺先生文已注意到此点。问题在于这个“张”姓指谁,泛指张陵、张衡、张鲁,还是仅指其中的一人?如上所说,李弘谶记出于李家道,张鲁为李家道的道徒,还没有史料可以说明张陵、张衡与李家道有关;同时,如《老子变化无极经》所说,作为老君化身的李弘在“汉中”,其人又本来居住蜀郡成都,因此,这个“弓”“长”只能是来自蜀郡成都,并据有汉中的张鲁。所谓“置列三师有姓名,二十四治气当成”,这是张鲁割据汉中后所增加的内容(见后)。
如前所说,作为老君化身,“应谶”而出的李弘,是通过巫术被认定的,张鲁改称“李弘”当然也是如此。张鲁据有汉中,东汉末年与张角同被称为“妖贼”(21),在此后的南北朝,佛教攻击道教仍以张鲁与张角并提,都属于“逆贼”(22)。刘勰《灭惑论》所说“张角、李弘毒流汉季”,仅是将张鲁改为“李弘”,与同被称为“妖贼”、“逆贼”一样。迄今尚未解开的“汉季”“李弘”这个谜,谜底应该即是多次载入史籍为人们熟知的人物——张鲁。
但是,问题到此还没有完全解决。这个问题是,为什么现存史籍对张鲁即“李弘”毫无记载?答案是后来张鲁对此讳莫如深,力图掩盖,原因在于他投降了曹操,背叛了原始道教(李家道)而成为统治者。
《三国志·魏志·张鲁传》说:“(张鲁)雄据巴、汉垂三十年。汉末,力不能征,遂就宠鲁为镇民中郎将,领汉宁太守,通贡献而已。……建安二十年(215年),太祖(曹操)乃自散关出武都征之,至阳平关。……[张鲁]左右欲悉烧宝货仓库,鲁曰:‘本欲归命国家,而意未达。今之走,避锋锐,非有恶意,宝货仓库,国家之有。’遂封藏而去。太祖入南郑,甚嘉之。又以鲁本有善意,遣人慰喻。鲁尽将家出,太祖逆拜鲁为镇南将军,待以客礼,封阆中侯,邑万户。封鲁五子及阎圃等皆为列侯,为子彭祖取鲁女。”张鲁投降曹操之前已接受“镇民中郎将”、“汉宁太守”官号,投降之后拜为镇南将军,这是仅次于三公的高官,又封为邑万户的阆中侯,五子也封为列侯;其女还嫁给曹操之子彭祖,即后来的燕王曹宇,与曹操结为儿女姻亲。说明张鲁不但早已从教主成为割据势力,投降之后更跻身于统治者的高层行列。“李弘”这个谶记本来出自民间,这时所谓“应谶当王”,即作为老君化身的“李弘”,亦即张鲁,将推翻东汉王朝成为人间的主宰者,从而被称为“妖贼”或“逆贼”。对此,身为东汉政府镇南将军、阆中侯的张鲁当然必须加以掩盖,竭力讳言自己曾是“应谶当王”的“李弘”。不但张鲁本人,从曹魏方面来说同样如此,所宣扬的是张鲁自己所说“本欲归命国家,而意未达”,“宝货仓库,国家之有”,等等。所谓“国家”,指曹操所挟的汉天子。直到陈寿撰写《三国志》的《张鲁传》,所根据的应该即是曹魏官修史书《魏书》,不但记有“归命国家”这类语言,还写入“民有地中得玉印者,群下欲尊鲁为汉宁王(实际与如前所说李弘起义的“应谶为王”、“天与己玉印”相同)”,遭到张鲁拒绝的事。在陈寿笔下,张鲁绝不是“妖贼”或“逆贼”。“张角、李弘毒流汉季”,这个史实逐渐湮没,不复为人们所知晓,“李弘”为何人,从此成为历史之谜。
不但在政治上蓄意投降已久,即在宗教上,张鲁也讳言所从出的属于“妖道”之一的李家道,自称其道传于其祖张陵、父张衡,形成从张陵直到自己的三世道统(23)。从此,天师道成为张鲁一家的世袭宗教,得到统治者信奉,不再是源自民间的原始道教。应该说,张鲁这一行动是寇谦之“清整”原始道教的先驱。前引《老君音诵诫经》曾借老君之口说:“吾大嗔怒,念此恶人(指原始道教的李弘起义),以我作辞者乃尔多乎!”对李弘是老君化身这一点,从宗教上说寇谦之并不反对,所反对的是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即“逋逃罪逆之人”、“奴仆隶皂之间”诈称李弘的“恶人”。早在寇谦之之前,张鲁虽然掩盖与李家道的关系,但无从掩盖民间流行已久的李弘为老君化身这一传说,从宗教上说也无此必要。张鲁力图掩盖的应该是政治上的,即“李弘应出”这个谶记,以及自己即是“应谶当王”的“李弘”,对东汉政府来说,这是属于“妖贼”或“逆贼”的。此后道经如《老君变化无极经》等,仍然有“李弘”出现,并与“张”姓的“三师”联系在一起,原因即在这里。张鲁与寇谦之的手法是一致的。
这里有必要附带讨论所谓“三张”问题,以结束本文。对于“三张”,不但寇谦之“清整”原始道教时提出,将“除去三张伪法”作为“清整”的内容之一(24);佛教攻击道教时也提出“斯皆三张之鬼法”(25)。两者的内涵应该有所区别。十分明显,张陵、张衡、张鲁兼及张角,这是佛教所攻击的“三张”。至于寇谦之,本来尊崇张陵,并借老君之口指出他是张陵的继承者(26),因而这里所指的“三张”,不应该是从张陵到张鲁的三世天师,前引两位汤先生的《寇谦之的著作与思想》一文,以为指张角、张宝、张梁。作为“清整”原始道教的先驱,张鲁与寇谦之是有共通之处的。当然,原始道教并没有被完全“清整”,仍继续在民间流行。
“老君当治,李弘应出”,是李家道长期传播的谶记。据现存典籍,自东汉末年,历经东晋、宋、齐,以及北魏,曾出现多次以“李弘”为号召的起义,而“毒流汉季”与张角齐名的这个“李弘”,即是张鲁。这些都反映出这一历史时期原始道教起义的特点。
注释:
①《道藏·洞神部·戒律类》。
②《历史研究》1961年第5期。
③《弘明集》卷八。
④《晋书·五行志》。
⑤《法苑珠林》卷六《破邪篇》。
⑥后收入《汤用彤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⑦《社会科学辑刊》1979年第5期。
⑧《燕园论学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⑨《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⑩参见向达《南诏史略论》,收入《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三联书店1957年版。
(11)《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12)《老君音诵诫经》。
(13)参看拙文《黄巾起义先驱与巫及原始道教的关系》,《历史研究》1993年第3期。
(14)《后汉书·襄楷传》。
(15)《抱朴子内篇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
(16)(17)《太平广记》卷七《李阿》、《李八百》条引。
(18)王昶:《金石萃编》卷一九。
(19)《太平御览》卷六七○引。
(20)参看钱钟书《管锥编》所收《毛诗》、《楚辞》部分的《巫之一身二任》条,中华书局1979年版。
(21)《三国志·魏志·张鲁传》注引《魏略》。
(22)道安:《二教论》,《广弘明集》卷八。
(23)参见《吕思勉读史札记》乙帙,《太平道·五斗米道》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24)(26)《魏书·释老志》。
(25)道安:《二教论》,《广弘明集》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