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庭与市场:对唐代宫城的再审视_旧唐书论文

内廷与市场:对唐朝“宫市”的重新审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唐朝论文,重新审视论文,内廷论文,市场论文,宫市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宫市”一词始于唐朝,专指内廷日常所需派专人主持,到京城市场上直接采购。德宗朝,因负责采买的宦官肆意压价、强取豪夺,严重扰乱市场,屡受抨击。但“宫市”源于何时、起于何职及其间变化,没有详细记载,后人著述时往往以讹传讹。近年有涉论“宫市”文章数篇,(注:近年专门研究“宫市”的论文有龚昭民:《唐代的“宫市”》,《中学历史教学》1987年第1期;张艳云:《唐代“宫市”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3期;元峻:《宫市的另一种含义——读两唐书偶记》,《平准学刊》4(下),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岳纯之:《唐代宫市略说》,《文献》1992年第1期;李东:《唐代“宫市”之补正》,《安徽史学》1986年第3期。)但仍有未解之事。今人在梳理内诸司使时,都未涉及“宫市使”。(注:略举其要:唐长孺:《唐代内诸司使及其演变》,《山居存稿》,中华书局,1989年;《唐代的内诸司使》(上、下),《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5、6辑,武汉大学出版社,1983、1984年;贾艳红:《试谈唐中后期的内诸司使》,《齐鲁学刊》1997年第4期;杜文玉:《唐代内诸司使考略》,《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赵雨乐:《唐代内诸司使的构造》,《东洋史研究》第50期第4卷(1992年);论者涉及的内诸司使有三十多种,但未见有论及“内中市买使”和“宫市使”者。)有史载顺宗即位罢“宫市”。那么,宫市是否结束于顺宗,宫市的出现和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宫市”为弊甚深是否可以只用简单的人为因素来解释?是否可以从更深刻的体制方面的因素考虑呢?

由于“宫市”不仅仅是一般的采购行为,而且也是关系到财政体制转换过程中,内廷供送制是如何过渡到供送与采购并举、采购份额逐渐加大的问题,因此有必要澄清有关的基本史实。

一 “宫市”缘起诸说析论

唐“宫市”缘起时间的判定,有开元说,天宝说,贞元说。按判定学者所处年代顺序,列举如下。

1.贞元说:唐人韩愈与《资治通鉴》作者持此说。

韩愈《顺宗实录》卷2载:“旧事,宫中有要市外物,令官吏主之,与人为市,随给其直。贞元末,以宦者为使,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百人于两市并要闹坊,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即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其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百钱物买人直数千钱物,仍索进奉门户并脚价钱。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宫市,而实夺之。”(注:《顺宗实录》,《丛书集成初编》第383册,中华书局,1985年新1版,第5页。)据是书,官吏主持宫中市买是“旧事”,贞元末,才转由宦官主持直接到市场采购,因称“宫市”。但“旧事”起于何时,源自何职,是否已置使领之,官吏主知时是否已有“宫市”之称,不载。

《资治通鉴》卷235,“德宗贞元十三年(797)”载:“先是,宫中市外间物令官吏主之,随给其直。比岁以宦者为使,谓之宫市,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其后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百人于两市及要闹坊曲,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则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辩,无敢问所从来。”按,贞元共二十年,该书放在十三年叙述,又有“比岁”之判定,大致认定是在贞元中期,宦官充使,主持宫中采买,因称“宫市”。但“先是”所指时间上限不清。

2.天宝说:南宋人洪迈与陈寅恪先生持此说。

洪迈在其所撰《容斋续笔》卷11《杨国忠诸使》条云:“杨国忠为度支郎,领十五余使,至宰相凡领四十余使,第署一字不能尽,胥吏因是恣为奸欺。新旧唐史皆不详载其职。按其拜相制前衔,云:御史大夫判度支、权知太府卿事、兼蜀郡长史、剑南节度、支度、营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处置使,拜右相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崇文馆学士、修国史、太清、太微宫使,自余所领又有管当租庸铸钱等使。以是观之概可见矣。宫市之事,咸谓起于德宗贞元,不知天宝中已有此名,且用宰臣充使也。”据上,洪氏似认为“宫市”起于天宝时杨国忠以宰臣身份领使。但是书有前后矛盾之处:文中列举杨国忠拜相前所充任的使职,已有宫市使,因此,是在杨国忠任相前后连任的使职之一,明显是使职随人走,而非固定由宰臣充使。

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卖炭翁”引《南部新书》戊载:“大历八年(773)七月,晋州男子郇谟,以麻辫发,哭于东市。上闻。赐衣,馆于客省。每一字论一事,尤切于罢宫市”;又引《旧唐书·代宗纪》:“(大历八年九月)癸末,晋州男子郇谟,以麻辫发,持竹筐及苇席,请进三十字。如不请旨,请裹尸于席筐。上召见,赐衣,馆之禁中。内二字曰监团。欲去诸道监军团练使也。”陈先生由此得出结论:“自天宝至大历至贞元五六十年间,皆有宫市,而大历之际,乃至使郇谟哭市,则其为扰民之弊政,已与贞元时相似。”由于陈先生没有就“宫市”进一步展开考述,我们只能从上述有限的信息得知,首先他认为“宫市”起自天宝,但没有举出具体例证;其次他推定代宗大历年间,“宫市”扰民,已与贞元相似,“而宫市之弊害则由宦官所造成”,(注:《元白诗笺证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51、248页。)应是认为代宗时宦官已借“宫市”名义为害京城民间社会与市场。

3.开元说: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陆续有学者持此说。

唐人戴孚著《广异记》,书中云:“薛衿,开元中为长安尉,主知‘宫市’,迭日于东西二市。”(注:《太平广记》卷331“薛矜”条引,第7册,中华书局,1961年,第2627页。)这是目前所见“宫市”一词出现的最早年代。近年,一些学者注意到这条材料,并据此认为,“宫市”应起源于开元时期。(注:龚昭民《唐代的“宫市”》、张艳云《唐代“宫市”考》、元峻《宫市的另一种含义——读两唐书偶记》、岳纯之《唐代宫市略说》及李东《唐代“宫市”之补正》等,都据《广异记》而主张“开元说”。)《广异记》原书不存,成书年代不详。戴孚其人,两《唐书》无传,《文苑英华》卷737顾况《戴氏〈广异记〉序》云:“至德初,天下肇乱,况始与同登乙科。君自校书终饶州录事参军,时年五十七。有文集二十卷。此书二十卷,用纸一千幅,盖十余万言,虽景命不融,而铿锵之韵固可以辅于神明矣。二子钺、雍,陈其先志,泣请父友,况得而叙之。”(注:《文苑英华》第5册,中华书局,1966年,第3838-3839页。)戴孚卒年不详,《太平广记》收录《广异记》一书278条,多为开元以后事,该书卷305“王法智”条载,大历六年,戴孚在桐庐与左卫兵曹徐晃、龙泉令崔向、丹阳县丞李从训等人会见王法智,推知当时戴氏任职于此地。(注:《太平广记》卷331“薛矜”条引,第7册,第2627页。)《广异记》书中所记多为开元以后事,如参照戴氏阅历,推测成书应在开元以后。(注:王应麟《玉海》卷57《艺文》:“唐顾况有戴氏广异记序戴孚二十卷”(第2册,台北:大化书局合璧本,第1142页)。戴孚至德初(至德共二年,756-757)登第初入仕,57岁死于饶州录事参军任上。)

开元时,京城长安市场已经非常活跃,内廷日常食用品更多的通过市场采购是正常的,因此,《广异记》言长安尉主知“宫市”是可信的。但如何主知,以及凡为内廷采购是否已称“宫市”,并没有其他佐证,也未见有职称为“宫市”的专官,有可能是作者著述时沿用当时(开元以后)京城人对此行为的泛称,而非开元时世人对采购内廷所需之称或官吏专任之称。因此,“宫市”一词是否始于开元并无更有力的佐证,《广异记》仅能说明,开元时期,内廷日常食、用品需在京城市场采购的部分,由长安尉负责专知。又,《新唐书》卷46《百官一》云:“金部郎中、员外郎,各一人,掌天下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两京市互市、和市、宫市交易之事,百官、军镇、蕃客之赐,及给宫人、王妃、官奴婢衣服。”据此,“宫市”事务似最早应由金部主持,但他书记载金部郎中职掌均不见有“宫市”一职。(注:《旧唐书》、《唐六典》、《通典》等书都没有金部掌“宫市”的记载。)是否将“官市”误传抄为“宫市”?没有其他佐证,无法判定。亦可能修史者以为金部掌管库藏出纳,“宫市”自然归其所掌?只能存疑。

综上,开元年间,为内廷供应所需直接到(主要是京城)市场采购任务,由京兆府(可能由长安尉主知)负责,但其时是否已称之为“宫市”,除《广异记》外,并无其他佐证;天宝时,杨国忠以使职掌领“宫市”,但其中原委仍需澄清;代宗时,“宫市”已引起民怨,“宫市使”职应已转至宦官掌领,但何人主知,所领何职,惜史无明文;德宗贞元时,已有明确记载“宫中有要市外物”不再循府县供送旧制,而以宦官为使,称“宫市”,因为害甚剧,成为受到朝野抨击最为猛烈的弊政之一。外臣如何主持“宫市”,又如何转到宦官手中,以及“宫市”的出现与内廷供应体制变化的关系,其中仍有未明之处若干。

二 杨国忠领使“宫市”始末

“宫市”有使,始于杨国忠,但外臣执掌内廷采购事宜,并非始白宫市使设置之时。

唐前期,内廷所需基本是供送制。供送物品的来源,一是诸司供给,由司农寺、少府寺、太府寺、太仆寺、将作监等负责;二是诸方贡献,有来自地方诸州,有来自戚属百官;还有一部分是自供。(注:自供方式、自供物品来源及主要种类没有明确记载,也未见专门研究。但自供物品更有可能直接采自市场,日用食品、杂品应该居多。后文所举公主“进食”时有意制造出的炫耀、渲染的场面,可想见,所进之食应在选料、烹饪上都有可值得炫耀、渲染之资本,必定不同于统一供御。自供在整个供御中的比重,随着内廷供应与市场联系的加强而逐渐增加。)殿中省负责御物的管理支配。(注:参见李锦绣《唐代财政史稿》上卷第3分册第2章“供御”,详细记述了供御的基本机构、办事人员、物品来源途径和经费来源等,兹不赘述(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一部分供送内中物品需在京城就地采办,采办有两种方式:一是临时所需,即时采买;(注:《唐会要》卷66《少府监》载:“景龙二年(708)四月十四日,敕:少府季别先出钱二千贯,别库贮,每别敕索物,库内无者,即令市进,皆须对主付值,不得且令供物,于后还钱。其钱兼以绢布丝绵充数。”(《丛书集成》第11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156页)李锦绣定名为“别敕索物和市钱”。(见《唐代财政史稿》上卷第3分册第2章“供御”,第1151页))二是配户和市,由京兆府属官主知。(注:《旧唐书》卷98《裴耀卿传》:“开元初,累迁长安令。长安旧有配户和市之法,百姓苦之,耀卿到官,一切令出,储蓄之家预给其直,遂无奸僦之弊,公私甚以为便。在职二年,宽猛得中,及去官,县人甚思咏之。”在长安行配户和市之法,多是供应内廷或京城官署所需。按户配,是官物供给体制下所采取的强制性手段,被配之户,多集中在从事商业和手工业人户,以两市人户为主(包括两市周边同类人户),被迫储备官府所规定的物资,以充和市。《册府元龟》卷484《邦计部·经费》载:“玄宗开元十六年(728)敕,曰:年支和市合出有处,官既酬钱,无要率户。如闻州县不配有家,率户散科,费损尤甚。设今给假,亦虑隐藏。宜令所司,更申明格敕,应欲反配,须审料度所有和市各就出处。”(《册府元龟》第6册,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5785页))《广异记》所云长安尉主知“宫市”,与裴耀卿废配户和市旧法,两者时间一为开元初,一为开元中,前后相继,但是否有直接关系却不甚明了。(注:据《旧唐书》卷105《王鉷传》,唐玄宗天宝二年(743),王鉷充任京和市和籴使,则户部财权已经逐渐转由使职统掌。但王鉷充任的使职与内廷供购系统并没有直接联系。但据《新唐书·食货志》,配户和市仍未禁绝。)

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经济文化的繁荣,使内廷对市场的需求极为迫切,与市场的联系更加广泛,内廷人数的增加,更加大了对市场的需求量。(注:《旧唐书》卷184《宦官传》载:“神龙中,宦官三千余人,超授七品以上员外官者千余人,然衣朱紫者尚寡。玄宗在位既久,崇重宫禁,中官稍称旨者,即授三品左右监门将军,得门施棨戟。开元、天宝中,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大率宫女四万人,品官黄衣已上三千人,衣朱紫者千余人。”这样算来,内廷仅宦官、宫女已近五万人,长安至少四万人,其他相关人员尚未计在内。)与这种大趋势相适应的是,官府供给系统中市场采购比重逐渐增加。财政体制的变革,财政系统的使职化,内财政内廷市场采购份额逐渐加大,原有供送系统在人员和经费方面已不能满足宫内的即时需要,(注:随着使职的普遍设置,不少在京官吏都被奏充使下判官,如裴宽,开元九年时任长安尉,宇文融为侍御史括天下田户使,奏差其为“江南东道勾当租庸地税兼覆田判官”(《旧唐书》卷100《李朝隐传》),原有内廷供送环节上的长安尉主知“宫市”一环,裴宽恐怕根本无法顾及,而这并非是个别现象。)城市商品经济日趋活跃,这正是“宫市”置使、权限扩增、人选趋重的主要原因。

不经由寺监或府县供送系统,而由内廷委派专人负责到京城市场采购,始自杨国忠,但初领使职,并非称“宫市使”。

据前引洪氏《容斋续笔》载,天宝时,杨国忠以宰相领“宫市使”,是为“宫市”之始,后人似未提出异议。但该书前已罗列杨国忠拜相前职衔,任御史大夫时已领“宫市”,而后语“宫市之事,咸谓起于德宗贞元,不知天宝中已有此名,且用宰臣充使也”,显然与史实不符,可知洪氏考证仍未详尽。《旧唐书》卷106《杨国忠传》载:“上春秋高,意有所爱恶,国忠探知其情,动契所欲,骤迁检校度支员外郎兼侍御史、监水陆运及司农出纳钱物、内中市买、召募剑南健儿等使,以称职迁度支郎中,不期年,兼领十五余使,转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是岁,贵妃姊虢国、韩国、秦国三夫人同日拜命。兄铦,拜鸿胪卿。八载,玄宗召公卿百寮,观左藏库。喜其贷币山积,面赐国忠金紫,兼权太府卿事。国忠既专钱谷之任,出入禁中日加亲幸。”杨国忠任职度支员外郎兼侍御史时,已兼司农出纳钱物使和内中市买使,两使职一管钱物出纳,一管入市采买,迁御史大夫后内中市买使已改称宫市使,仍由杨国忠领任。虽然“内中市买使”不见他书记载,但从杨国忠前后担任的职掌分析,兼有内外身份,内中采买确实非他莫属。

天宝初年,正是使职扩增的重要时期,“初,宇文融既败,言利者稍息。及杨慎矜得幸,于是韦坚、王鉷之徒竞以利进。百司有利权者,稍稍别置使以领之,旧官充位而已。”胡三省注:“史言诸使所由始”。(注:《资治通鉴》卷215“玄宗天宝元年三月”条。)司农、太府、度支、户部,包括内廷采购等,都属于“百司有利权者”,因此,都陆续置使领之。“内中市买使”也是在这种背景下设置的。

杨国忠充任“内中市买使”的缘起与具体时间没有明确记载,《旧唐书》本传仅记载了他在任度支员外郎一职时,同时担任“内中市买使”,因此,如果知道何时任职度支员外郎即可。

杨国忠任“宫市使”前后职历条缕如下:天宝四载,杨国忠因诸杨姐妹引见,侍宴禁中,因“专掌樗蒲文簿,钩绞精密”而受到玄宗“好度支郎”的夸奖,(《资治通鉴》卷215“天宝四载”条。)凭借诸杨姐妹力荐,被王鉷奏充判官,进入财政使职系列;天宝四载八月,杨国忠时任殿中侍御史,充司农出纳钱物使,(注:《唐会要》卷59“出纳使”,第10册,第1024页。《册府元龟》卷483《总序》载,开元二十六年,以“侍御史杨慎矜充太府出纳使”;天宝四载,又“以殿中侍御史杨钊充司农出纳钱物使”(第6册,第5769页)。《资治通鉴》卷215“天宝六载十一月”条载:“李林甫引(杨国忠)为援,擢为御史,”作者显然推定杨国忠任职御史应在天宝六载。同书卷216“天宝七载六月”条,杨国忠已任度支郎中兼侍御史,岁中又加领十五使,当月迁给事中兼御史中丞(注云:“杨国忠兼侍御史,在六载、七载之间”),大约在天宝六载十一月以后,七载六月以前。但其他书记载有出入,现综合各书考察。)则他入御史台至少应在天宝四载八月或此前。王鉷奏充判官也应在八月之前,很可能在这时充任“内中市买使”一职;天宝四载十一月,杨国忠时任度支郎中,充诸道铸钱使,(注:《唐会要》卷59“铸钱使”条,第10册,第1022页。)则他应在四载十一月迁度支郎中前己任职度支员外郎。

如上述记载不误,杨国忠在任度支郎中之前,已充任司农出纳钱物使,由此亦可推知,他已经承担了“内中市买”的任务,时间应在天宝四载迁度支郎中之前。如考虑到,天宝四载,王鉷 “务为割剥以求媚”,“岁贡额外钱百亿万,贮于内库,以供宫中宴赐”,(注:《资治通鉴》卷215“天宝四载冬十月”条。)而杨国忠主知“内中市买”的主要任务是采买“侍宴”所需,资金也应来自日益膨胀的内库。

天宝六载十一月,李林甫引杨国忠为援,拔擢为御史,(注:《资治通鉴》卷215“天宝六载十一月”条载:“李林甫屡起大狱,别置推事院于长安。以杨钊有掖庭之亲,出入禁闼所言多听,乃引以为御史。”)充两京含嘉仓出纳使;(注:《唐会要》卷59“出纳使”,第10册,第1024页。)天宝七载六月,杨国忠己任度支郎中兼侍御史,岁中又加领十五使,其中包括“内中市买使”。当月,又“迁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恩幸日隆”;(注:《资治通鉴》卷216“天宝七载六月”条。)天宝八载,杨国忠遂“专钱谷之任”,身兼水陆转运、司农出纳钱物、太府出纳钱物、度支诸使。(注:《旧唐书》卷106《杨国忠传》。)《资治通鉴》卷216“天宝十一载秋八月”注云:“左藏,旧有令、丞而已,出纳判官盖帝置也。是时分立诸使,旧来司存之官备员,莫得举其职。杨国忠方承恩遇,领使最多,盖兼左藏出纳使而以魏仲犀为判官也。”左藏为国家正库,“天下赋调之正数钱物则皆归左藏也”,玄宗观左藏库后而赏杨国忠。(注:《资治通鉴》卷216“玄宗天宝八载二月”注。)

综上,天宝四载到六载之间,内中库藏出纳和内廷采买都已由杨国忠一人统领,完成了“内中市买”由职官主持转移到使职的过程。(注:当时王鉷和杨国忠并掌财政,杨国忠“以椒房之亲出入中禁”,虽然内廷及府藏出纳(包括内中市买)王鉷并未染指,但二者的冲突仍不可免。杨国忠在王鉷失宠到贬死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内中市买使”的设置及转为“宫市使”,是内财政使职趋重的结果。(注:关于内、外财政系统及变化,请参见第41页注①所列诸文和李锦绣《唐代财政史稿》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分册第4章“理财的内诸司”。)天宝十一载,王鉷贬死,杨国忠统掌内外财权,升任御史大夫,兼判度支、权知太府卿事、兼蜀郡长史、剑南节度、支度、营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据此可知,“内中市买”在天宝四载已置使,由杨国忠充任,但正式出现“宫市使”的职名是在天宝十一载,职掌显然与“内中市买使”没有区别,主持人仍是杨国忠,看来是职随人走,使职因人而设,并非专以宰相充使。但是,正式设“宫市使”是否是在天宝十一载,还是此前即天宝七载六月以后由“内中市买使”已转为“宫市使”,不详。天宝十—载十一月,杨国忠升为右相,“其判使并如故”。杨国忠所充任的使职,涵盖了内中市买从所需库藏收入到支出的各环节,包括度支、司农、御史等。(注:参见李锦绣《唐代财政史稿》下卷第1064页。)

因此,宫市使应在天宝七载六月以后到天宝十一载这段时间,由内中市买使改置,杨国忠在升任御史大夫兼领十五余使时,继续领使“宫市”,“内中市买”仍是职掌之一,而权限已大为扩张了。“宫市”与其他由外财政逐渐内化或逐渐独立的使职不同,开始设置就有强烈的内财政色彩。其供职范围主要是为皇帝与以诸杨为主的后宫宴饮采购所需。

开元、天宝时,重要财政使职仍由权臣掌领,但宦官已分割了部分财权,主要是在逐渐形成的内财政系统伸展势力,如加置的皇帝私库大盈、琼林二库使就是由宦官领掌。(注:《资治通鉴》卷228“德宗建中四年十月丁未”条“琼林、大盈二库”注:“玄宗时,王鉷为户口色役使,征剥财货,每岁进钱百亿,宝货称是,入百宝大盈库,以供人主宴私赏赐之用。则玄宗时已有大盈库。陆贽谏帝曰:‘琼林、大盈,自古悉无其制,传诸耆旧之说,皆云创自开元,聚敛之臣,贪权饰巧求媚,乃言:“郡国贡献,所合区分。赋税当委于有司,以给经用;贡献宜归于天子,以奉私求。”玄宗悦之,新置是二库,荡心侈欲,萌祸于兹。迨乎失邦,终以饵寇。’则库始于玄宗明矣。宋白曰:大盈库,内库也,以中人主之。至德中,第五琦始悉以租赋进入大盈库,天子以出纳为便,故不复出。”大盈库主要收纳钱帛丝布,琼林库主要收纳金银珠宝及器皿。关于库藏内容,详见葛承雍《唐代国库制度》(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139页;杜文玉《唐代内诸司使考略》,载《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但玄宗时,琼林、大盈二库具体由谁主知,不详。)当时内外财政系统处于胶着状态,很多职任尚无明显区分,内财政使往往是通过对原有职任系统的渗透进而才取而代之。王鉷死后,内外财权都统于杨国忠手中,可为内库财政权由外官手中过渡到内廷的关键。

杨国忠与李林甫和王鉷不完全相同,他“以椒房之亲,出入中禁”,(注:《旧唐书》卷106《李林甫传》。)有诸杨为其邀宠,自己又表现不俗,最终得到宠幸,虽是以外官系列升迁,但玄宗实际视其为内臣。(注:即吴丽娱所指的“皇帝私人”性质,参见《试析刘晏理财的宫廷背景——兼论唐后期财政使职与宦官的关系》,载《中国史研究》2000年第1期。)杨国忠虽然与王鉷并掌财政,但两人所领使范围是有区别的,杨国忠所领诸使职,多为内财政系列,以掌管内库出纳为主。自玄宗朝起,凡外臣掌领财政使,下场无一好结果,如王鉷、第五琦、元载、刘晏、杨炎等。而杨国忠的双重身份决定了他在与王鉷争权夺利过程中的先天优势,(注:《新唐书》卷207《宦者上》载:“当是时,宇文融、李林甫、盖嘉运、韦坚、杨慎矜、王鉷、杨国忠、安禄山、安思顺、高仙芝等,虽以才宠进,然皆厚结力士,故能踵至将相。自余承风附会不可计,皆得所欲。”厚结宦官,加上后宫内助,杨国忠自然比其他人更有优势。)也使内库出纳和内廷采买在内财政使系统的形成过程中逐渐合一。“内中市买使”抑或此后的“宫市使”都是直接为内廷所设使。因此,杨国忠是在财政收入由外库向内库转移、内库财政权由外官转到内臣手中的第一位关键人物。

杨国忠以使职身兼内廷出纳采购之任,很显然,这不仅仅是个别人选上的变化,恰恰是因为内廷供送发生了变化,主知京城两市采购已不再由属于京都府县系统的长安尉等负责,而是转由使职主知。内廷采购选任杨国忠主知,具有个人因素和体制变化的双重意义。

三 宦官掌领“宫市”始末

《南部新书》乙云:“开元天宝间有内三司,置于禁中,内职有权要者掌之,天下财谷著之簿间,毫发无隐。”(注:《丛书集成初编》第2848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6页。)是时是否已设内三司,尚未见到其他史料佐证,但内库规模扩大,内财政系统逐渐形成,宦官逐渐控制内财政权已是趋势所然。

安史之乱是促成“宫市”由外臣转移到宦官手中的关键事件。第五琦是内库财政权由外官转到内臣手中的第二位关键人物。

自肃宗起,宦官已经控制了内廷,外吏逐渐不能“与闻禁中事”,又没有再出现杨国忠这样具有“椒房之亲”身份的外官,内廷供购也就成为外吏不能与闻的“禁中事”之一了。

如以《南部新书》为据,则代宗时宦官已领宫市;如以《资治通鉴》为据,德宗贞元中,宦官始领宫市使;如以《顺宗实录》为据,德宗贞元末,才由宦官领宫市使。今人讨论“宫市”问题,未见提出异议。(注: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卖炭翁”一文,没有区分外官和宦官领使“宫市”的时间,仅笼统地认为“自天宝至大历至贞元五六十年间,皆有宫市”。龚昭民《唐代的“宫市”》、张艳云《唐代“宫市”考》、岳纯之《唐代宫市略说》、李东《唐代“宫市”补正》等论者都依据《顺宗实录》和《资治通鉴》的说法,认为以宦官为“宫市使”,自德宗贞元始。)追踪史料,内中仍有蹊跷。

《旧唐书》卷118《杨炎传》载:“初,国家旧制,天下财赋皆纳于左藏库,而太府四时以数闻,尚书比部覆其出入,上下相辖,无失遗。及第五琦为度支、盐铁使,京师多豪将,求取无节,琦不能禁,乃悉以租赋进入大盈内库,以中人主之意,天子以取给为便,故不复出。是以天下公赋,为人君私藏,有司不得窥其多少,国用不能计其嬴缩,殆二十年矣。中官以冗名持簿书,领其事者三百人,皆奉给其间,连结根固不可动。”第五琦,肃宗至德元载为度支使;乾元元年(758)加度支郎中兼中丞为盐铁使;乾元二年为户部侍郎。(注:《资治通鉴》卷219“肃宗至德元载冬十月”条载,第五琦为山南等五道度支使,同时主持榷盐。《旧唐书》卷49《食货下》载,肃宗乾元元年第五琦加度支郎中兼中丞为盐铁使。)肃宗初年,在第五琦的建议下,内库开始分割外库的财赋收入,内库出纳也开始由宦官掌领。(注:关于唐代肃、代、德三朝财政使与内廷宦官的关系,可参见吴丽娱《试析刘晏理财的宫廷背景——兼论唐后期财政使职与宦官的关系》。关于内库收支与内库财政权,详见李锦绣《唐代财政史稿》下卷第2编第4章“内库收支”。)

“宫市”转由宦官领掌的关键事件是安史之乱,随着杨国忠殒命马嵬坡,肃宗灵武即位,内廷的权力控制在李辅国等权宦手中。《新唐书》卷208《李辅国传》载,肃宗还京,“拜(李辅国)殿中监、闲厩、五坊、宫苑、营田、栽接总监等使,兼陇右群牧、京畿铸钱、长春宫等使,少府、殿中二监”,原由杨国忠所领的属于内诸司各使,基本都由李辅国继任。虽然李辅国没有继任杨国忠担任的司农、太府等外财政使职,但考虑到内库在这时期通过分割外库财赋收入,已控制了国库的主要出纳权,如宫苑使的主要职掌之一即是供应“宫内所需别索”及“内自勾勘”“破用钱物”,(注:《唐会要》卷66《西京苑总监》第11册,第1165页。)唐末有记载,总监“制巨廪以备国储”,又“兼知太仓出纳”,(注:敦煌文书伯3723《记室备要》,是书撰于晚唐五代,赵和平《敦煌表状笺启书仪辑校》录全文并辑校(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6-126页)。但太仓出纳唐后期很长时间仍由外官专知,孙逖《授严正诲博州司马制》:“门下:朝散大夫、行司农寺丞、摄殿中侍御史、专知太仓出纳使”。(《文苑英华》卷414,中华书局,1966年,第2099页)孙逖,据《旧唐书》卷190(中)本传,开元后期到天宝初掌制诰,可知撰文时太仓出纳尚由外官专知。宫苑使应该在更晚时才“兼知太仓出纳”。)因此,内中采买也应顺理成章转由宦官负责。在宦官势力继续膨胀的过程中,“宫市”积弊成蠹。

代宗大历时,“宫市”为弊既深,郇谟“哭市”举动主要是针对宦官专权,“宫市”和“监军”,一为财政,一为军政,亦是受世人抨击宦官专权最为激烈之事。

元载与李辅国有戚属关系,为李辅国所荐拔,因此,在元载当权时,宦官仍控制内财政是可能的。(注:《新唐书》卷145《元载传》。)德宗初即位,杨炎为相,曾劝德宗恢复旧制,将内臣掌财赋出纳权回归到外财政手中。《资治通鉴》卷226“大历十四年末”条载:“杨炎顿首于上前曰:财赋者,国之大本,生民之命,重轻安危,靡不由之,是以前世皆使重臣掌其事,犹或耗乱不集。今独使中人出入盈虚,大臣皆不得知,政之蠹敝,莫甚于此。请出之以归有司。度宫中岁用几何,量数奉入,不敢有乏。如此,然后可以为政。上即日下诏:凡财赋皆归左藏,一用旧式,岁于数中择精好者三五千匹,(注:《资治通鉴》卷226“代宗大历十四年十二月”条载:“考异曰:《德宗实录》作‘三五十万匹’,今从《建中实录》。”《册府元龟》卷484《邦计部·经费》作“三五十万匹”。(第6册,第5786页)据宋杰考述,代宗朝绢帛价格在每匹2000文至4000文;德宗朝逐渐跌落,贞元十九年跌至八九百文一匹;德宗末年到宣宗时期,绢帛价格大致在700钱到1100钱之间浮动。(《中国经济通史·隋唐五代卷》第5章“货币与物价”,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514-515页))进入大盈。炎以片言移人主意,议者称之。”(注:《资治通鉴》卷226“代宗大历十四年末”条。《旧唐书》卷105《王鉷传》:“(天宝)四载,加勾户口色役使”。)这种回归为时甚短,(注:《旧唐书》卷12《德宗本纪上》。)而内库出纳和内廷采购仍由宦官主持的格局并没有变化。

《新唐书》卷52《食货二》载:“是时,宫中取物于市以中官为宫市使,两市置白望数十百人,以盐估敝衣绢帛尺寸分裂酬其直,又索进奉门户及脚价钱。有赍物入市而空归者。每中官出,沽浆卖饼之家皆彻肆塞门。谏官、御史数上疏谏,不听,人不堪其弊。户部侍郎苏弁言:‘京师游手数千万家无生业者,仰宫市以活,奈何罢’。帝悦,以为然。”上述材料说明德宗时有宫市使,但大宦官未见领其职;白望数十百人,数千万家仰宫市以活,说明与宫市有关的人众多,可能是各宫(院)都有相对独立的采办人员,才会牵涉到如此众多的人。

吴凑德宗时为京兆尹,曾力图恢复内廷供送旧制,把“宫市”仍列入“府县常务”,《册府元龟》卷674《牧守部·公正》云:“于时,宫禁诸司中官乱于坊市,强赊买物,谓之宫市,人情无聊。凑累上奏其弊,又言:故事,宫市是府县常务,近年已来,中官始自市买。今请每有所要,但敕下府县令供送,若乱入坊市取物,恐小人因缘为奸,真伪难辨。不然,特置宫市,所令中官谨厚者主之。中人不便其事。帝亦不纳。”(注:第9册,第8055页。《新唐书》卷52《食货志》将其事系于韦凑,误。据《旧唐书》卷101《韦凑传》,韦凑未曾任职京兆尹,且卒于开元十年。)可注意的是,吴凑为章敬皇后弟,也兼有内外两重身份,代宗时,甚得信任,“尤为委信”,曾倚重为除元载之主要谋臣,(注:《新唐书》卷159《吴凑传》。)出任例由宦官执掌的十王宅使。十王宅使(十六王宅使)的主要职责是负责皇子起居、膳食管理,(注:详见李锦绣《唐代财政史稿》下卷第1分册“十六王宅使”,第490页。)代宗以吴凑为使,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试图削弱宦官内财政权的信号。德宗时,内职掌已被宦官垄断,因此,吴凑提出恢复京兆府、县负责宫中采买事宜,以免宦官扰民的建议,并没有得到实施。虽然吴凑也具有双重身份,但与杨国忠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内廷采购权是宦官控制内财政的重要环节,当然不能轻易易手。德宗在某种程度上显然也受制于宦官。

四 “宫市”是否终止于顺宗

世人对宦官领“宫市”的抨击,主要集中在代、德两朝,尤以德宗朝为甚。但史书明确记载担任宫市使的只有玄宗朝杨国忠,肃宗即位后,李辅国接任杨国忠的几乎所有重要职掌,但却不见宫市使一职。此后历朝权宦都没有担任过宫市使的记载,包括气焰熏天的权宦鱼朝恩、程元振等。今人对宦官所担任的使职已有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尤其是唐后期内诸司使使名及职掌,很多是从墓志和出土文书中发掘出来的,但仍未见有宫市使,仅据现在所掌握的资料看,大宦官并不担任专掌京城采办的宫市使一职。

“宫市”结束于何时,也是一桩疑案。如据《新唐书·德宗本纪》和《顺宗实录》,顺宗一即位,立刻罢“宫市”,如据《新唐书·食货志》,顺宗一即位,不仅罢去宫市使,还罢去了盐铁使。但实际上,顺宗以后,盐铁使继续存在,宫市使也没有销声匿迹。文宗时,史书记载有“十六宅宫市内官”、(注:《旧唐书》卷17下《文宗本纪》载:“(开成二年五月)壬申,上幸十六宅与诸王宴乐。决十六宅宫市内官范文喜等三人,以供诸王食物不精故也。”)“十六宅宫市品官(一为十六宅宫市典)”、(注:《资治通鉴》卷244“太和五年(831)二月”条。《新唐书》卷82《穆宗五子》:”且言宫史晏敬则朱训与申锡昵吏王师文图不轨”。《旧唐书》卷175《穆宗五子》:“乃令神筞虞候豆卢着告变,言十六宅宫市典晏敬则朱训与申锡亲吏王师文同谋不轨”。)“供内品官市典”、“宫市使典”等。(注:《册府元龟》卷670《内臣部·诬构》载:“状告前供内品官市典朱训与前十六宅宫市典晏敬则……”(第8册,第8008页))据此有学者认为,顺宗以后,宫市不仅有使,还有正式属官。(注:见李锦绣《唐代财政史稿》下卷第1分册“十六王宅使”,第492页。)

下面一条材料屡被引用,以作为顺宗之后宫市仍然存在的依据:《唐会要》卷86“市”载:“(会昌)六年(846)七月敕:如闻十六宅置宫市已来,稍苦于百姓,成弊既久,须有改移。自今已后,所出市一物已上,并依三宫直市,不得损刻百姓。”(注: 第15册,第1583页。《册府元龟》卷504《邦计部·关市》记为会昌元年(841),载:“会昌元年七月,敕:如闻十六宅置宫市已来,稍苦于百姓,成弊既久,须有改移。自今已后,所出市一物已上,宜并依三宫置市,不得令损刻百姓。”(第6册,第6051页)按,《会要》与《册府》所记年代有异,因未详考,不知孰是。又,《会要》为“直市”,《册府》为“置市”,从字面上理解应是有区别的,待考。)十六宅,据《资治通鉴》卷238“宪宗元和六年(811)冬十一月”“十六宅”注云:“开元以来,皇子多居禁中,诏附苑城为大宫,分院而处,号十王宅,中人押之;就夹城参天子起居。其后增为十六宅。《旧史》曰:开元于安国寺东附苑城为大宅,分院而居,号十王宅。十王谓庆、忠、棣、鄂、仪、颍、永、荣、延、济。其后盛、仪、寿、丰、恒、梁六王又就封入内宅,此十六宅得名之始也。”十六王宅均有自己的库,名“维城库”,(注:《旧唐书》卷107《玄宗诸子》:“又于宫中置维城库,诸王月俸物约之而给用。”)所需从库中按月俸支给。十六宅置宫市后,宫市支给很可能也来自维城库。

唐朝“三宫”有两指,一是指大内、大明和兴庆宫:《旧唐书》卷38《地理一》:“皇城在西北隅谓之西内,正门曰承天,正殿曰太极,太极之后殿曰两仪,内别殿亭观三十五所。京师西有大明、兴庆,三宫谓之三内。”《旧唐书》卷184《宦官列传》:“开元、天宝中,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大率宫女四万人,品官黄衣已上三千人,衣朱紫者千余人”。明确三宫所指为大内、大明和兴庆三宫。另指文宗时三宫太后:《旧唐书》卷52《后妃列传》:“文宗孝义天然,太和中,太皇太后居兴庆宫,宝历太后居义安殿,皇太后居大内,时号三宫太后。上五日参拜,四节献贺,皆由复道幸南内。朝臣、命妇诣宫门起居,上尤执礼,造次不失。有司尝献新苽樱桃,命献陵寝宗庙之后,中使分送三宫十宅。”据《长安志》卷9,宝历太后所居义安殿位于兴庆宫内。(注:《丛书集成初编》第3210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16页。)

既然明令依三宫给直,三宫应各有专人负责采买,所给价钱相对合理,但强调依三宫给直,而不规定依时价给直,可能三宫所给直低于时价,但还没有到严重侵害百姓利益的程度。《唐会要》卷66《木炭使》载:“(贞元)七年十月,司农卿李模有罪免官。初,司农当供三宫各菜二千车,以度支给车直稍贱,又阴雨不时,菜多伤败,模以度支为辞,上责不先闻奏,故免之。于是模奏司农菜不足,请京兆市之。京兆尹薛珏、万年令韦彤,禁有菜者私卖,上令夺珏俸一月,彤俸三个月。”又,“太和七年八月九日敕:司农寺每年供宫内及诸厨各藏菜,并委本寺自供,其菜价委京兆府约每年时价支更,不得配京兆府和市,大仓出给纳。”(注:《丛书集成初编》第11册,第1153页。)可知,私卖菜价高于京兆府给价,配户和市价低于时价。(注:敦煌文书伯2507“唐开元水部式”中规定:“其尚食、典膳、祠祭、中书门下所须鱼,并都水采供,诸陵,各所管县供。余应给鱼处及冬藏、度支每年支钱二百贯送都水监,量依时价给直。”说明配户和市价与依时价给价是有区别的。)

三宫不论具体何指,都是内廷的主要组成,武宗敕十六宅宫市依三宫给直,说明三宫也有到市场采买事宜,但是否也称宫市,不详。

内廷宫市不见记载,并不等于不置,内廷采购必须面对市场已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不称宫市,其性质是一样的,由掌领内库的宦官主知也是不会变的。如果简单的认为顺宗罢“宫市”后,内廷所需又恢复了前期的供送制,或采购人员由外官充任,都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实际上,宦官的权力在唐后期进一步增强,他们所控制的权力领域也进一步扩大。上揭武宗会昌六年七月的敕文,针对十六宅宫市之弊,也只是敷衍的规定要依市价给值。

杨国忠担任宫市使(原称内中市买使),主要是为玄宗个人和杨氏姐妹服务,开元天宝时,因宴赐频繁,“进食”相尚之风兴起,内中市买遂成为重要职任,也促使各宫、院在京城独自采办活动日益频繁。安史之乱前,皇帝、后宫、东宫、诸王及公主都有隶属于自己的库,支用相对独立,开元、天宝时,库藏支用独立的趋势逐渐加强。(注:参见李锦绣《唐代财政史稿》上卷第3分册,第1176页。)《资治通鉴》卷216“天宝九载二月”条载:“时诸贵戚竞以进食相尚上,命宦官姚思艺为检校进食使。水陆珍羞数千盘,一盘费中人十家之产。中书舍人窦华尝退朝,值公主进食列于中衢,传呼按辔出其间,宫苑小儿数百奋梃于前,华仅以身免。”杨氏姐妹、诸贵戚在皇帝的默许下,以进食相尚,必然要争奇斗鲜,即时采自市场,才能出奇出鲜。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宋代,于是造就了北宋东京东华门外和南宋临安和于门外民间“宫市”市场的形成、喧闹与繁盛。(注:东华门是北宋都城东京宫城东门,《东京梦华录》卷1“大内”条载:“东华门外市井最盛,盖禁中买卖在此。凡饮食时新花果、鱼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着,无非天下之奇。其品味若数十分,客要一二十味下酒,随索目下便有之。其岁时果瓜蔬茹新上,市井茄瓠之类新出,每对可直三五十千。诸阁分争以贵价取之。”(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注》,中华书局,1982年,第31-32页)同书卷8“四月八日”条载:“是月,茄瓠初出上市,东华门争先供进,一对可直三五十千者,时菓则御桃、李子、金杏、林檎之类。”(第202页)和宁门是南宋都城临安宫城北门,《梦粱录》卷8“大内”条:“和宁门外红杈子,早市买卖,市井最盛,盖禁中诸阁分等位宫娥,早晚令黄院子收买食品下饭于此。凡饮食珍味、时新下饭、奇细蔬菜,品件不缺,遇有宣唤收买,实时供进。如府宅贵家欲会宾朋,数下位品件不下一二十件,随索随应,指挥办集,片时俱备,不缺一味。夏初茄瓠新出,每对可值十余贯,诸阁分贵官争进,增价酬之,不较其值,惟得享时新耳。”(《丛书集成初编》第3219册,第62页))

肃宗以后,内财政系统渐趋完备,内库收入大为增加,内库出纳范围已不限于内廷支度,各宫、院所领(内)库自主权加大,直接到市场采买的份额增加,已不完全依靠计划调拨,甚至有可能也如宋代,在日趋活跃的商品经济刺激下,逐渐增加了独立的经营活动,以应付日益增加的开支需求,甚至以追逐更大利益为目的。(注:《梦粱录》卷9《内诸司》:“慈元殿库、皇后殿库、吴益国位库、淑妃昭修容仪美人才人诸位库,以上并是内侍官兼职提。”(《丛书集成初编》第3220册,第80页)同书卷19《塌房》:“且城郭内北关水门里有水路,周回数里,自梅家桥至自洋湖方家桥直到法物库市舶前,有慈元殿及富豪内侍诸司等人家,于水次起造塌房数十所,为屋数千间,专以假赁与市郭间铺席宅舍及客旅寄藏物货并动具等物,四面皆水,不惟可避风烛,亦可免偷盗,极为利便。盖置塌坊家,月月取索假赁者,管巡廊钱会雇养人力,遇夜巡警不致疏虞。”(《丛书集成初编》第3221册,第179页)《都城纪胜·坊院》:“柳永咏钱塘词云:参差一万人家。此元丰以前语也,今中兴行都已百余年,其户口蕃息,仅百万余家者,城之南西北三处,各数十里,人烟生聚,市井坊陌数日经行不尽,各可比外路一小小州郡,足见行都繁盛。而城中北关水门内有水数十里,曰‘白洋湖’,其富家于水次起迭塌坊十数所,每所为屋千余间,小者亦数百间,以寄藏都城店铺及客旅物货,四维皆水,亦可防避风烛,又免盗贼,甚为都城富室之便。其他州郡无此。虽荆南、沙市、太平州、黄池,皆客商所聚,亦无此等坊院。”(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夹注本,第15页)《东京梦华录》卷1《内诸司》:“内侍省内藏库、奉宸库、景福殿库、延福宫、殿中省六尚局、诸阁分内香药库。”(第41页)《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28“仁宗”:“是月,合奉宸五库为一库,在延福宫内,旧名宜圣殿五库。一曰宜圣殿内库;二曰穆清殿库;三曰崇圣殿库;四曰崇圣殿受纳真珠库;五曰崇圣殿乐器库。于是合五库为一,改名奉宸,仍铸印给之。”(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67页)《宋史》卷23《钦宗本纪》:“(靖康元年十一月丁巳)皇后入居延福宫”。关于宋朝内库设置及体制本文不做详解,仅作为唐朝以后,内库增多的参照。)内诸司使任在唐后期细分后,各宫、院应有使专门负责采买,不再由中央掌权宦官充任。因此,勒索、强夺,更有可能是各宫、院下属出外采办的宫市使及典属所为,那些负责采办的低级宦官各恃所依,嚣张于京城市场,如白居易《卖炭翁》中鞭挞的宦官形象。这种相对独立的采买行为,才会有十六宅宫市典因供食不精而受到单独处理。

五代时,内廷采购不再称“宫市”。唐后期建立并成为宦官控制朝政重要环节的内财政系统,五代时也大都由武臣掌控,宦官又退回宫禁,但内廷供应对市场的依赖并没有因此而缩减。

五 有待考察的几个问题

一是前文所录《新唐书》卷52《食货二》中记载的与“宫市”密切相关的两类人。

第一类是宫市使下“两市置白望数十百人”,强买强卖,“人不堪其弊”;第二类是户部侍郎苏弁所言“京师游手数千万家无生业者,仰宫市以活”。“白望数百人”身份是什么?“游手数千万家无生业者”(注:《旧唐书》卷140《张建封传》作“游手堕业者”。)因何“仰宫市以活”?史书中没有说明,近人研究时也忽略而过。现推测如下。

“白望”应是各宫、院直接负责采买的低等宦官或从属人员,如《卖炭翁》中的形象。他们借宫市之名强取豪夺,敲诈勒索,实际目的是中饱私囊。各宫、院市买开支独立,可能会有定额,也可能带有承包的色彩,所以搜刮越多,中饱越肥。但具体结论,还有待进一步考察。

《资治通鉴》卷236“顺宗永贞元年二月甲子”条,形象地记述了宦官依恃权势,为所欲为于京城的丑态,“贞元之末,政事为人患者,如宫市、五坊小儿之类,悉罢之。先是,五坊小儿张捕鸟雀于闾里者,皆为暴横以取人钱物,至有张罗网子门不许人出入者,或张井上使不得汲者,近之,辄曰:汝惊供奉鸟雀,即痛殴之,出钱物求谢乃去。或相聚饮食于酒食之肆,醉饱而去,卖者或不知就索其直,多被驱詈。或时留蛇一囊为质,此蛇所以致鸟雀而捕之者,今留付汝,幸善饲之,勿令饥渴,卖者愧谢求哀,乃携挈而去。上在东宫,皆知其弊。”(注:注:“宫市事,见上卷贞元十三年。五坊:一曰雕坊,二曰鹘坊,三曰鹞坊,四曰鹰坊,五曰狗坊。小儿者,给役五坊者也。唐时给役者多呼为小儿,如苑监小儿,飞龙小儿,五坊小儿是也。五坊属宣微院。”)也有并非担任采买任务的宦官,游走于市场,“多诈称宫市,肆夺人物,百姓怨苦”,(注:《册府元龟》卷18《帝王部·帝德》第1册,第201页。)虽然与真正的“宫市”并无关涉,但也折射出“宫市”这种体制转换过程中渗透的非经济因素及与特权相联的采购方式,对市场的损害不仅限于体制内。唐末,宦官对京城商贾近乎疯狂的掠夺更达到肆无忌惮的地步。《资治通鉴》卷252载,僖宗乾符二年(875)正月,田令孜“说上籍两市商旅宝货悉输内库,有陈诉者,付京兆杖杀之”。

“京师游手无生业者”,应指不直接从事生产劳动者,有的并无固定职业。之所以仰宫市以活,应该是商贩、手工业者、承包商、经纪人、从事运输、雇佣劳动等与官府(不仅限于内廷)采购市场有着紧密联系的个体和群体。京城数千万家仰宫市以活,有夸大之嫌,但如果是各宫、院分别采办于市场,牵涉的人户当不在少数。(注:关于“白望”和京城“仰宫市以活”的人户,因牵涉问题尚多,拟另文研究,兹不赘述。)可知,京城长安,与市场有关的非生产性人员在官府(包括内廷)供应转换过程中逐渐增加的趋势。

二是顺宗罢“宫市”后,为何还有“宫市”?此“宫市”是否同于彼“宫市”?

唐德宗朝,时任职京兆尹的吴凑为抑制“宫市”为害,曾提出两个解决的办法,一是仍按旧有供应体制,将“宫市”纳入“府县常务”;二是“不然,特置宫市,所令中官谨厚者主之”。(注:《册府元龟》卷674《牧守部·公正》第9册,第8055页。)吴凑所指的“特置宫市”,与“自市买”相区别,有可能是专为内廷采购而设的市场,而非专设的使职,否则,这条建议就没有意义。

据《文献通考》记载,“(宋)初,京师有杂买务、杂买场,以主禁中贸易”,“惩唐宫市之弊,置务以京朝官内侍参掌之,以防侵扰”,(注:《文献通考》卷20《市籴一》,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196页。)说明内廷采购在唐末到宋初,经过整顿后的趋势是:固定场所,有专职官员主持。当然,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内廷需要的刺激,民间“宫市”市场的形成与发展势不可阻,日趋红火。由此想到,在唐朝顺宗正式罢“宫市”以后,为何还有“宫市”及“宫市使(包括属官)”出现?《唐会要》卷86“市”所载“十六宅置宫市”,是否有可能是固定时间和固定场所的专设“市场”,如宋初的“杂买场”?都有待进一步考察。

宋人鉴于唐朝“宫市”之弊,尤其注意严格限制宦官的权力,内廷采买事宜不再由宦官单独主持。(注:《文献通考》卷20《市籴一》,第196页。同书卷60《职官考14》“杂买杂卖务”载“宋朝杂买务旧曰市买司,太平兴国四年改,至道中废,咸平复置。以京朝及三班内侍三人监掌,和市百物。凡官禁官物所需,以时供纳。杂卖务,景德四年置,掌受内外币余之物,计直以待出货,或准折支用。以内侍及三班二人监,后亦差文武朝官。绍兴六年,诏杂买务、杂卖场,置提辖官一员。”(第549页))但内廷采买过程中的扰市、压市、欺市等非市场因素仍不同程度存在,只是形式与唐“宫市”所为又有不同。总体上看,宋朝内廷与市场联系更为紧密和广泛,内廷供应体制更趋细密,中央专门拨款用于内廷采购,内廷各部门(宫)都有相对独立的采购部门、专职采购人员和内库设置。内廷所需,各地贡送、主管部门供给和自行采购的物品内容也有明显的区分。(注:关于宋朝内廷供应体制和方式,因所涉甚繁,俟后再做探讨。)

内廷供送体制转换是一个逐步过渡的过程,不是孤立发生的,也不能仅从人为因素找原因,其背后应该有着更深刻和更广泛的体制转换因素。唐宋时期,官手工业从顶峰走向衰落,白银货币化程度加深,(注:参见王文成《宋代白银货币化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城市商品经济发展刺激内廷对市场需求增加,官府市场采购份额逐渐加大,采购范围逐渐拓宽等,(注:李晓《宋代工商业经济与政府干预研究》第12章《宋政府的消费性购买与工商业经济》论述了政府消费性购买在宋代的制度化问题(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都是促使财政体制变化过程中供应体制,(注:李锦绣在《唐代财政史稿》中将其析分为供国、供军、供御,详见该书上卷第3分册,第805页。)由供送制为主逐渐向采购供送并举过渡的积极因素。但在面对市场的官府行为及其运作中,非经济因素困扰、阻碍市场的培育与商品经济的正常发展以各种形式长期存在,“宫市”为害的现象,仅仅反映了一个侧面的问题,不应只归咎于宦官势力恶性膨胀所然。任何体制内部的局部改革和浅层面的施政举措,或者依靠“人治”,都解决不了体制转变过程中的根本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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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庭与市场:对唐代宫城的再审视_旧唐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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