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前的不安:辛亥革命前资产阶级革命的政治心态_章太炎论文

大革命前的不安:辛亥革命前资产阶级革命的政治心态_章太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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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在辛亥革命前10年里,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积极鼓吹、倡导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其中较为突出的思想有三种。(1)排满反帝的民族主义:他们把排满与反帝直接联系起来,提出摆脱清朝专制主义统治、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援助被压迫民族争取解放斗争的思想,并提倡培养民族主义的情感。(2)开民智、进文明的革命进化论:他们把革命与进化相联系,认为,革命是开启民智的钥匙、是民众由奴隶成为主人的途径、是野蛮进到文明的手段。(3)铲除奴性的“无圣”与“革天”:奴性的表现是做君主专制下的奴隶、做古圣先贤的奴隶和做天命神学的奴隶,这三者之间有内在联系,目的都叫人匍伏在君、圣、天之下,使人丧失自由、平等、独立的意识,因此,革命派明确提出了“无圣主义”和“革天”的主张,以使民众从奴性意识中解放出来。

本世纪初,民族矛盾的激化使一大批人由爱国走向革命,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的政治力量已经从潜流成为时代的主流。孙中山的背后,是支持着他的较有力的社会后盾。在兴中会成立后,相继产生了一批资产阶级的革命团体,其荦荦大者有华兴会(1904.2,湖南)、中国教育会(1902.4,上海)、爱国学社(1902冬,上海)、光复会(1904.10,上海)、同盟会(1905.10,日本东京)、科学补习所(1904.7,武昌)等。在辛亥革命前10年的准备时期里,鼓吹革命民主主义思想的刊物也乘时而起。《中国日报》、《国民日日报》、《民立报》、《民报》、《游学译编》、《浙江潮》、《湖北学生界》、《童子世界》、《江苏》等等,是当时资产阶级革命派创办的、影响比较大的报刊。至于革命书籍,则以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和《警世钟》、杨笃生的《新湖南》、章太炎的《訄书》等,为风行一时、鼓动人心的作品。这里,对孙中山自成一体的政治思想不加论述,而主要从社会政治思潮的角度,对革命派中广为流传的一些革命观点作些考察。这一考察,既顾及到章太炎、邹容、陈天华等颇有声名的思想家,也考虑到一些不太出名的革命者。

一、排满反帝的民族主义

义和团运动与庚子事变,使愈来愈多的人进一步认清了清廷的腐败与卖国。特别是在1903年春的拒俄爱国运动遭到清政府的镇压以后,爱国志士抛弃了对清廷的幻想。与此相应的,是排满情绪的日益高涨。革命派充分利用每一个细小的可以鼓吹排满的机会:他们号召剪去发辫,说发辫是清王朝奴役汉族的标记;他们主张改用黄帝纪年,说以清朝皇帝年号纪年是专制主义的记号,是不利于汉族生存的。刘师培说:“中国政体,达于专制之极点,皆由于以天下为君主私有也。今纪年用黄帝,则君主纪年,徒属空文,当王者贵之说,将不击自破矣。”①他们在报刊上登载史可法、郑成功等民族英雄的像片和传记;他们不遗余力地著文介绍王船山、黄宗羲、顾炎武等明清之际启蒙学者的思想与事迹。投入维新派怀抱而后转向革命派的杨笃生认为,王船山的学说可以时时刻刻激起人们的爱国、种族之恨。②他们在自己的文章中使用了“革命军中马前卒”、“汉族中之一汉种”、“辕孙”、“汉驹”等笔名,以动员民众起来进行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他们把排满与反帝直接联系起来,主张“外拒白种,内覆满洲”。③他们觉得,开议院、立宪法之类的变革无法使中华民族脱离奴隶地位,唯一的出路是革命,而革命要成功,就要倾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清廷。表现得最激烈,也最有理论色彩的当数章太炎了。

章太炎,有非常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想。从古今中西之争来看,他的排满反帝的政治主张,有源自明清之际启蒙学者的,也有受西方进化论影响的。④1933年,辛亥革命22周年,他作讲演时说:“余成童时,尝闻外祖父朱左卿先生言:‘清初王船山尝云,国之变革不足患,而胡人之入主中夏则可耻。’排满之思想,遂酝酿于胸中。”⑤1901年,章太炎作《正仇满论》,提出革命就是排满的主张:“今人人切齿于满洲,而思顺天以革命者。”“夫所谓革命者,固非溷淆清浊,而一概诛夷之也。”⑥不可否认,章太炎的民族主义中,是有大汉族主义倾向的。但他的排满不是排斥所有的满人,主要排除封建君主专制以及为它服务的国家政权、官僚机构与军队:“排满洲者,排其皇室也,排其官吏也,排其士卒也……非排一切满人。”⑦他说:“满洲弗逐,欲士之爱国,民之敌忾,不可得也。浸微浸削,亦终为欧美之陪隶已矣。”⑧想使中国不沦为欧美列强的属地,要激发士民同仇敌忾的爱国热情,革命者的当务之急便是排满。以排满为核心的民族主义,是和一定的政治目标相联系的:“民族主义者,与政治相系而成此名,非脱离政治之外别有所谓民族主义者。”⑨这个政治目标,就是反对异族的统治,具有鲜明的反帝内容。

章太炎从进化论的角度,非但论证了异族统治的非法性,而且把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联系起来,提出了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援助被压迫民族争取民族解放斗争的思想。他认为,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不同种族的进化是不一致的。进化较速的民族比较文明,进化晚缓的民族比较野蛮:“化有早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犷而戎夏殊。”他把世界上的民族,分为文明与野蛮两大类。华夏民族与欧美民族“皆为有德慧知之氓”;欧美的生蕃、亚洲的戎狄“其化皆晚,其性皆犷。”⑩后者还没有真正脱离动物的状态。他以为汉族周边的少数民族,都是属于戎狄范围的:“其种族不足民,其酋豪不足君。”(11)章太炎把矛头指向了满族。让野蛮的满族来统治文明的汉族,显然是违反了进化论的科学道理的。那末,一个文明民族统治另一个文明民族行不行呢?章太炎的回答是否定的。这种统治,即使统治亿万世,也不能承认它的合理性:“异种者,虽传铜瑁至于亿万世,而不得抚其民。’(12)“异种’,不仅包括野蛮的戎狄,也指文明的欧美民族。“安论其戎狄与贵种哉?其拒之一也矣。”(13)章太炎的反帝思想是相当明显的。对于汉族来说,“言种族革命,则满人为巨,而欧美少轻,以异族之攘吾政府,在彼不在此也。若就政治社会计之,则西人之祸吾族,甚烈千万倍于满洲。”(14)一个民族如果为异族所统治,那就要通过全民族的斗争去推翻这一统治。“兴复旧物,耕夫织女,将有任焉。异国之不忍,安忍异种?”(15)章太炎的民族主义,是具有反帝性质的爱国主义。他一再声称,民族主义并非囿于汉族的。“吾曹所执,非封于汉族而已。其他之弱民族,有被征服于他之强民族,而窃其权柄,奴虏其人民,苟有余力,必当一匡而恢复之。”(16)他在受命起草《亚洲和亲会约章》时声明:“以反对帝国主义,而自保其邦族”为宗旨,要求“一切亚洲民族,有抱独立主义者,愿步玉趾,共结誓盟。”(17)自湖南人赵必振在1903年从日文译出一本叫《二十世纪怪物帝国主义》的书后,中国人始以帝国主义代替“列强”这一称呼。但明确提出“反对帝国主义,自保其邦族”的口号,则自章太炎始。其后约定俗成,为社会上各种爱国的政治力量所接受,这里自然有章太炎的一份功劳。

章太炎认为,要达到排满反帝的目的,就得提倡和培养民族主义的情感:“民族主义如稼穑然,要以史籍所载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为之灌溉,则蔚然以兴矣。不然,徒知主义之可贵,而不知民族之可爱,吾恐其渐萎黄矣。”(18)1906年6月,章太炎刑满出狱,孙中山派人到上海把他接往日本。他在东京欢迎会上的演讲中说,要实现革命的目标,最紧要的是,“第一,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19)他提倡的“国粹”,指的是汉族历史,包括三项内容:一是民族的语言文字;二是古代典章制度中的好东西;三是中国历史上许多建功立业、有学问的优秀人物的事迹。他用“国粹”来培养人们爱国爱种的心思,目的是要人们抛掉民族虚无主义,去掉民族自卑感,坚信中华民族完全能够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这自然是属于爱国主义范畴的。然而要求保存国粹,使得章太炎同封建意识难以真正割断内在的联系,也是他日后政治态度日益保守的原因之一。1917年春,在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相继在《新青年》上发表后,刚从南洋回来的章太炎在上海发起了一个“亚洲古学会”,说什么“迩来西势东渐,我亚人群,有菲薄旧日文明,皮傅欧风,以炫时俗者。亚洲古学,益虑沦亡”(20),实际上与新文化运动站在了对立的方面。

二、开民智、进文明的革命进化论

在唯物史观尚未被先进的中国人接受以前,进化论一直是他们变革中国社会的主要思想武器。革命派与维新派虽说都信奉进化论,但却有着实质上的区别。革命派是把革命与进化相联系,视革命是实现社会政治变革的主要手段,坚决反对维新派以渐进为核心、以改良为目的的庸俗进化论。上个世纪末还是虎虎有生气的维新志士,在本世纪初成了名副其实的改良派。他们在政治上坚持中国社会的行程是君主专制——君主立宪——民主共和,决不能通过革命躐等而进。

革命派把革命与进化看成是一回事。他们认为,“人类之所以有今日,以自古及今,历数百万次大小之革命,有以造之也。革命多而猛,则社会之进化速也。”(21)这是以社会前进的动力为进化,但进化的速度得由革命次数的多少与激烈的程度而定。李石曾的这一观点,是相当多的革命派人士的共识。张继在1903年编译了一本《无政府主义》的书,在序言中他说:“革命为图存之良药,革命为进化之利器。”(22)邹容说:“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23)是说中国能够由革命而进化到民主共和国的。革命派强调,革命就是质的变革而非量的递进。“革命者,非徒抉旧目的物以去,且将载新目的物以来,而所欲破坏之目的物,与所欲建设之目的物,其性质必相反,此适宜于社会,则彼必不适宜于社会。”(24)汪精卫认为,革命是要建设一个崭新的社会机体,而不是在旧政体上作修修补补。社会政治的新陈代谢,是一种新质的代替旧质的革命。这从哲理上论证了暴力革命的必要性。

革命派中宣传进化论影响较大的是章太炎,他在著名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提出了“革命开民智”的思想:“人心之智慧,自竞争而后发生,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他事以开之,而但恃革命以开之。”(25)这是针对康有为关于“中国今日之人心,公理未明,旧俗皆在之民,不可革命,而独可立宪(26)所主张的。他认为,“人心进化,孟晋不已。以名号言,以方略言,经一竞争,必有胜于前者。”(27)每经过一次竞争,人的观念、认识、策略都会有所进步。“人心”,是指变革中国社会的政治认识。这种认识不是象康有为所说的,是先天的、固定不变的,而是在活生生的政治斗争中“孟晋不已”的。“革命开民智”的学说,已经有政治认识依赖于社会斗争实践思想的萌芽。

相信人类社会总是不断地向前发展的,这是进化论者的基本原则。在这一方面,以康有为为首的资产阶级改良派与革命派并无分歧。但在如何向前发展的问题上,康有为坚持进化只能循序前进,决不可诉诸于暴力革命;章太炎从进化与革命相联系的观点出发,强调革命是实现社会政治进步的重要手段,个体与社会群体的智慧的进化是同革命事业息息相关的。革命不只是荡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而且是新社会机体诞生的良药:“革命非天雄大黄之猛剂,而实补泻兼备之良药矣。”(28)基于进化论的“革命开民智”的思想,为推翻清王朝的暴力革命的合理性作了充分的论证。

此外,《革命军》一书,集中体现了革命派的政治心态。邹容说:“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革命也……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争存亡过渡时代之要义也。革命者,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也。革命者,去腐败而存善良者也。革命者,由野蛮而进文明者也。革命者,除奴隶而为主人者也。”(29)从革命的进化论出发,邹容强调推翻君主专制统治是“世界之公理”。人类社会由“野蛮而进文明”,其必由之途是革命。邹容的“野蛮而进文明”的具体含义,是指民众从“奴隶”而为“主人”。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就君权至尊无上而言,整个国家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皇帝;就封建等级关系而言,人是上一级的奴才与下一级的主人。处于最底层的民众就是名副其实的奴隶了。在邹容看来,革命的重要目的,就是要使广大民众“脱去数千年之奴隶性质”,而成为一个具有独立、自由、平等权利的“主人”。此一“主人”,在革命派那里更多的时候是被称为“国民”的。国民和奴隶有本质区别:“奴隶无权利,而国民有权利;奴隶无责任,而国民有责任;奴隶甘压制,而国民喜自由;奴隶尚尊卑,而国民言平等;奴隶好依傍,而国民尚独立。”(30)国民是当时资产阶级革命派宣传独立人格的术语,是指立宪国家或民主共和国里享受民主权利的人民。奴隶是指专制国家里无民主权利而充满奴性的人民。《革命军》中第五章的标题就是“革命必先去奴隶之根性”。革命派对自由、平等、独立的理解充满着反帝反封建的内容。在他们看来,自由不是别的,而是从“君权之压制”与“外权之压制”下“跳出来”;平等是要人们去掉“尊卑上下之分”,“主奴”、“贵贱”的界限;独立则为摆脱“奴颜婢膝唯唯听命”的状态,不再“摇尾乞怜于外人之前”。(31)邹容认为,自由、平等、独立是一种天赋人权,革命就是要恢复人所固有的权利。他说:“故我同胞今日之革命,当共逐君临我之异种,杀尽专制我之君主,以复我天赋之人权,以立于性天智日之下,以与我同胞熙熙攘攘,游幸于平等自由城郭之中。”(32)他迫切希望民众去阅读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精理》(即《论法的精神》)、约翰·穆勒的《自由之理》(即《论自由》),以及《美国独立檄文》(即《独立宣言》),从中得到革命的启迪。“吾道其东”(33)表明邹容不象康有为那样把天赋人权的实现推到遥远的未来,而是直接诉诸于现实暴力革命。

革命是开启民众智慧的钥匙,革命是民众由奴隶成为主人的途径,革命是去掉“奴隶根性”而实现“天赋人权”的通道,革命是从野蛮进到文明的手段。这些观点经过革命派从进化论的角度大力渲染后,革命的思想日益深入民众的心坎里,革命成为本世纪初的时代最强音而广为流传。

三、铲除奴性的“无圣”与“革天”

如果一个人尚存有“奴隶根性”的话,那末就绝对不会萌生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念头,这是资产阶级革命派的共识。从君主专制下的奴隶解放出来,是使人们成为有自由、平等、独立意识的国民。革命派认为,民众的奴性还集中体现在作古圣先贤的奴隶、作天命神学的奴隶等两个方面。这三者之间并非相互割裂而是有内在联系的,其目的都是叫人匍伏在君、圣、天之下,使人丧失自由、平等、独立的意识。他们指出,历代的独夫民贼为什么要给孔子加上“至圣”的徽号呢?这是“因为孔子专门叫人忠君服从”,“独夫民贼之收买奴隶者,正思利用之,以保守其产业,乃阳崇孔子,奉以文宣王在成至圣种种徽号。”(34)他们点出了历代君主专制与奉圣尊孔之间存在着互为因果的关系:君主无圣人,则其压制臣民较难,惟有圣人而君主乃操纵自如,以济其奸。”“彼以圣人学说,纯正无弊,不妨屡用之。文则尚学,学则尊君,尊君则子孙万世帝王之业可固。又复出一令:当法圣人,非圣者无法。使之不敢不从,而后可以高枕。由是言之,圣人与君主,互相为因,互相为果。”(35)这样的揭示是相当深刻的。尊奉孔圣人,是出于“子孙万代帝王之业可固”的目的。“非圣无法”,是说孔圣人的言论有法律的效力,这在中国封建社会是屡见不鲜的,到晚清并无丝毫的变更。康有为作《孔子改制考》,把孔子说成是讲民主的、是信奉进化论的,从而为他维新变法的主张服务。攻击康有为最猛烈的给事中余联沅所持的理由就是康有为“非圣无法”;“似此荒谬绝伦,诚圣贤之蟊贼,古今之巨蠹也。昔太公戮华士,孔子诛少正卯,皆以其言伪而辩,行僻而坚……今康祖诒之非圣无法,惑世诬民,较之华士、少正卯,有过之而无不及。”(36)针对这种情况,革命派以大无畏的精神倡言不作圣贤的奴隶,明确地提出了“无圣主义”的铲除奴性的主张。

革命派的“无圣”说抄没了传统圣贤崇拜的家底。革命派中有家刊物叫《河南》的,在1908年发表了署名“凡人”的《无圣篇》。作者从科学发展、政治制度与民主意识三方面,论证了“无圣”的必然性:“立学术界前途之大本,必自无圣始”;“破专制恶魔,必自无圣始”;“谋人类之独立,必自无圣始。”(37)从近代科学发展的角度看,圣人无非是某一方面有专门特长的人,“能鸣一艺,特见其长,殆无不可称之为圣,并重于世,即今日所谓专门者是也。”(38)“圣非为不变物”。“圣非普遍物”,圣人是可被超越的。(39)“学之自由发达,将有千百出天诸圣之上者”,其前提条件是要破除专制统治,由崇圣进而提倡的“圣学”,是符合专制主义统治利益的理论,这是从政治的角度来分析的:“儒者无术再以圣学诱人入奴隶籍矣。”(40)这便击中了“圣学”的要害。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圣学”长期支配着人们的思想和政治行为。其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实际应用,就是“圣学”构成了政令、法律的依据或政令、法律的一部分。余联沅上奏弹劾康有为,是很能说明事情的。反“圣学”,就是反对封建君主的专制统治。从民主思想上看,“圣学”是培养奴性的工具,使人人成为仰赖守成之顺奴。作者认为,“必自无圣始”,才能确立自由、独立的民主思想。“夫人克独立,不甘为君之子,以为学问,则人格日高,世风日美,循此以往,将有自由发达之望,而人之品类又增进一级。”(41)类似的观点不只是这一篇,有的态度更为激烈。1908年的《新世纪》杂志里,有署名“绝圣”的一篇《排孔征言》,把反孔视为进行政治革命的先决条件。“孔丘砌专制政府之基,以荼毒吾同胞者,二千余年。今又凭依其大祀之牌位,以与同胞酬酢……夫大祀之牌位一日不入火刹,政治革命一日不克奏功。”(42)在当时发表的众多文章中,《无圣篇》的说理全面且透彻,更何况该文明确树出令人触目的大纛:“无圣主义”(43)。

马克思说:“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44)资产阶级革命派在反对圣人为封建专制统治服务的同时,又以民主思想来消除“非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的奴性。他们从平等观念出发,把“圣贤”从宝座上拉下来与众“我”平起平坐。他们认为,“圣贤”与“我”都是“人”,“他能够成为圣贤,我难道不可成为圣贤?我为什么要做他的奴隶,桩桩要依了他呢?”这是一。其二,从进化论的角度,批评了圣贤为“万古之师”的论调。他们认为,今胜于古,是时代发展的普遍规律。圣贤的言行即使合乎过去,也不一定适用于今天,更何况圣贤言行“也有好有不好的”(45),还得作具体分析。其三,以西方资产阶级革命家为圣贤,赋予圣贤以革命的品性。“我但望吾同胞做现在革命的‘圣贤’,不要做那忠君法古的‘圣贤’。”(46)陈天华明言,“华盛顿”为“大圣贤”(47),虽给人以旧瓶装新酒的感受,但却表达了革命党人的激情。

革命派另一充满激情的口号是“革天”。《国民日日报》有一篇题为《革天》的文章,认为对冥冥之中的天命抱信仰的态度,体现在社会的统治思想与风俗习惯这两个方面。作者既批判了孔子天命论、汉儒(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与宋儒的(朱熹)天理论,又对传统习俗中“黄天不负苦心人”、“万事不由人算定”(信天)、“各人头上有青天”(畏天)等等听任天命主宰而甘做奴隶的心态作了分析,指出,天命神学是束缚民众行为的精神枷锁,是一种“无量的网罗”,要坚决地“冲破”。(48)“起尧舜以下政治家问之,则举所有不可归结之案,无不奉之于天。”(49)中国数千年“崇尚不可知之天道,而沮败当前即是之人道”,在“公理大明,人智日进”的今天,已不适合时代的需要了。作者宣告,“天革,而他革乃可言”,把“革天”当作其它一切革命的前提。“革天”的矛头是指向君权神授论的:“谓代天者只一人,号之为天之子,殆不可训。”作者指出,“当前之人道就是“以己之权,行己之志。”(50)“以己之权”,就是西方的天赋人权;“行己之志”,就是个人具有自由独立的民主思想。天命神学巩固了君主专制,而君主专制又以奴役民众为目的,这里有着一环扣一环的关系。“革天”,就是要革掉为君主专制与奴役民众服务的天命神学。为何天命神学能千古如斯地控制着人们的政治思想呢?我认为,天命神学的实质是一种权威主义。权威和权威主义不是一回事。在任何社会里,在人与人之际以及涉及分工协作的社会结合中,权威总是需要的。恩格斯指出,出于社会生产活动中的分工和协调这一现实的需要,客观上必定要产生“权威原则”。(51)如在家庭里,父母是孩子们的权威,但家长又应该是家庭的一员,不能凌驾于家庭成员之上。纲常名教所主张的“父为子纲”,以主奴关系去规范父子关系。这就是权威主义。权威主义强调人们在主观上必须依附一个权威,否则人们的行为和精神就没有寄托。历史上的孔子不失为伟大的哲人,但他又是一个天命论者。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52)“大人”是社会上的统治者,“圣人之言”就是经典里的垂训,而“大人”与“圣人”自称是“天命”的代表。价值标准是由权威(“大人”、“圣人”)来掌握,权威则以“天命”为依据。孔子的“三畏”说就是权威主义,要求人们依附于“天命”、“大人”、“圣人”,这就为天命崇拜、君主专制与圣人崇拜提供了理论依据。权威主义满足了君主专制统治的需要,为历代封建帝王所大力倡导。它又经过历代思想家,主要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与朱熹的天理论的多次加工,从而使权威主义得到理论上的强化。在政治权力与社会统治思想的双重作用下,权威就成为顶礼膜拜的偶像,人就自我异化为奴,就象革命派所指出的,中国成为一个“奴隶狱”,“有奴隶牛马之习惯”。而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又使一部分人形成崇洋媚外的奴性,出现“内奴外奴之重重胶结而不可解”的情况,使“国展转其亡,人嬉游以待死。”(53)资产阶级革命派认为,要推翻清廷进行革命,就得发动民众;发动民众,就一定要使民众从奴性意识中解放出来,打倒圣、天(神)、君等等偶像,让沉睡的东方巨狮苏醒过来。此即邹容在《革命军》中认为“中国之所谓二十四史,实为一部大奴隶史”(54)的原委所在。

以上比较侧重于历史上不太有名的一般革命者,并结合章太炎、邹容等著名革命家的主要观点来分析的。由于资产阶级革命派本身固有的弱点,他们往往持着以少数人的先知先觉去启迪民众的唯心史观,这是时代的使然,对此不应苛求。

注释:

①刘师培:《黄帝纪年论》,《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下引该书简称《时论选集》),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1卷下册,第722页。

②参见杨笃生《新湖南》,《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616页。

③《论中国之前途及国民应尽之责任》,《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第461页。

④参见拙文《近代中国的古今中西与梁漱溟的文化哲学》,《江海学刊》1988年第4期。

⑤章太炎:《民国光复》,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6页。

⑥章太炎:《正仇满论》,《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第94页、第97页。

⑦章太炎:《排满平议》,《章太炎全集》第4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8~269页。

⑧章太炎:《訄书·客帝诓谬》,《章太炎全集》第3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0页。

⑨章太炎:《〈社会通诠〉商兑》,《章太炎全集》第4册,第331页。

⑩(11)章太炎:《訄书·原人》,《章太炎全集》第3册,第166页,第167页。

(12)(13)(15)章太炎:《訄书·原人》,《章太炎全集》第3册,第169页。

(14)章太炎:《革命军约法问答》,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432页。

(16)章太炎:《五无论》,《章太炎全集》第4册,第430页。

(17)陶治公:《亚洲和亲会约章》抄件。转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第243页。

(18)章太炎:《答铁铮》,《章太炎全集》第4册,第370页。

(19)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272页。

(20)《发起亚洲古学会之概况》,《时报》1917.3.5。

(21)民:《普及革命》,《时代选集》第2卷下册,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1021页。

(22)转引自蒋俊、李芝龙《中国近代无政府主义思潮》,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7页。

(23)(29)邹容:《革命军》,《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651页;第651页。

(24)精卫:《驳革命可以生内乱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522页。

(25)(26)(27)(28)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太炎全集》第4册,第180页,第181页。

(30)(31)《说国民》,《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第72页;第73~74页。

(32)(33)邹容:《革命军》,《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667页;第650页。

(34)《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法古》第532页;《箴奴隶》707页。

(35)吴魂:《中国尊君之谬想》,《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545页。

(36)《翼教丛编》卷二。

(37)(38)(39)(40)(41)(43)凡人:《无圣篇》,《时代选集》第3卷,三联书店1977年版,第267页;第266页;第263页;第264页;第271页;第268页。

(42)绝圣:《排孔征言》,《时论选集》第3卷,第208页。

(4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53页。

(45)(46)君衍:《法古》,《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530页;第532页。

(47)陈天华:《猛回头》,《陈天华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版,第50页。

(48)(49)(50)《革天》,《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717~718页;第716页;第717页。

(51)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551~554页。

(52)《论语·季氏》。

(53)《奴隶狱序》,《国民日日报汇编》第1集。

(54)邹容:《革命军》,《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6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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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革命前的不安:辛亥革命前资产阶级革命的政治心态_章太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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