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与史源学及《日知录》研究——《日知录校注》编者前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校注论文,编者论文,前言论文,史源论文,日知录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04;K825.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07)03—0119—03
《日知录》是顾炎武一生学问和思想的结晶,自言“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陈垣(援庵)先生作《日知录校注》,始于上世纪30年代初,直至50年代后期还在修改补充,历时20余年,是他未刊著作中用时最长、用力最多的一部。
顾炎武(亭林)是援庵先生崇敬的学者之一。援庵先生第一篇正式的史学论文《元也里可温教考》就曾引用顾炎武的《山东考古录》。20年代,他在北京的一些高等学校讲授“中国年代学”时,以《日知录》中《古人不以甲子名岁》等10条作为教材之一,印发给学生。40年代,他的里程碑式的著作《通鉴胡注表微》,首章《本朝篇》更是直接受到顾炎武的启发。
上世纪30年代前期,是援庵先生学术、教学与思想进一步深化的时期。在学术上,他对宗教史、元史以及历史文献学的几个分支史讳学、校勘学、年代学的研究,这时都已取得了重要的成就,正在酝酿着新的研究课题。20年代他在多所高等学校教学的经验,再加上他对大学史学教育的深入思考,也推动他在教学方面的创新。在思想上,“九一八”事变爆发,民族危机日益加深,他身处北平,直接感受到日本军国主义的步步进逼,中国面临着亡国灭种的现实危险。作为一个有强烈爱国心的史学家,此时他已不满足于以“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作为报国之道,还要直接以史学作为战斗的武器。正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援庵先生开始作《日知录校注》,同时在史学教学中开创了一门新的课程——“史源学实习”,并把《日知录》作为这门课程的主要教材之一。
1943年11月24日,身在沦陷区北平的援庵先生,给在迁往大后方的浙江大学任教的方豪写信说:“至于史学,此间风气亦变。从前专重考证,服膺嘉定钱氏;事变后颇趋实用,推尊昆山顾氏;近又进一步,颇提倡有意义之史学。故前两年讲《日知录》,今年讲《鲒埼亭集》,亦欲以正人心,端士习,不徒为精密之考证而已。”这是夫子自道。“事变”指“九一八”事变;“昆山顾氏”指顾炎武;“趋重实用”指顾氏经世致用之学;所说的“讲《日知录》”,就是指他创设的“史源学实习”课(有时也名“清代史学考证法”)。
“史源学实习”课的目的,是要提高文史科学生阅读史书、写作论文的能力。他选定一些历史名著作为教材,让学生将文中人名与故事的出处考出,“晦者释之,误者正之”,然后将考证结果写成文章。由于采用实习的方法,学生以发现名著中的错误为乐,调动了学生学习的主动性与积极性;同时,经过自己实践得到的经验教训,与被动地听老师讲解不同,印象比较深刻。这门课程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选择教材是本课的关键环节之一。它首先必须是历史名著。在这个前提下,援庵先生提出四条标准:“一、分量不大不小。二、时代不远不近。三、范围不广不狭。四、品格不精不粗。”这里所说的“品格”,是从史源学角度说的,指考证之精粗。根据这四条标准,他先后把赵翼的《廿二史劄记》、顾炎武的《日知录》和全祖望的《鲒琦亭集》作为史源学实习课的教材。他所以在“九一八”事变之后选取《日知录》作为教材,就是因为要使史学“趋重实用”,就是要“正人心,端士习”,在锻炼学生读史、考史能力的同时,还要使他们受到品德教育,特别是爱国主义的教育。
援庵先生一再教育子弟,教师(特别是大学教师)一定要把教学与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在讲授史源学实习课时,他每布置学生做一次作业,写一篇考证短文,事先总要写一篇范文,然后与学生的优秀作业同时张贴在橱窗上,供同学们观摩比较。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就是针对这三种教材的特点写三部书,即《廿二史劄记考证》、《日知录校注》和《鲒琦亭集考释》。后来由于形势的发展变化,《廿二史劄记考证》只完成了一小部分,《鲒琦亭集考释》只作了一些散篇,只有《日知录校注》的工作一直坚持下来并基本完成。
援庵先生当年曾从史源学的角度对这三部历史名著作过比较:“错误以《劄记》为最多,《鲒埼》次之,《日知》较少。”《日知录》在考证方面的错误是较少的,援庵先生为什么还要作《日知录校注》呢?他要解决哪些问题呢?
《日知录校注》所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区分顾炎武的原文与所引之文。援庵先生在说明《校注》的主要内容时写道:“《日知录》引书例不注卷数,又不注起止,每每与自己文章相混,故意做成天衣无缝,读者不能分辨何者为引文,何者为亭林议论。有时原文整段中,完全是引文,只最后有一两句为亭林议论,因此其中‘今’、‘余’、‘国朝’等字,不辨为谁,或以古人语为亭林语。”这段话虽写于半个世纪以前,但近来仍有一些研究者因不注意考察《日知录》的史源而犯“以古人语为亭林语”的错。① 如《日知录》卷十八“心学”条,顾大段引用南宋末黄震《黄氏日钞》的话,有些研究者就误认黄震所说的“理具于吾心而验于事物”是顾的创论。
《日知录》的刻本有三个系统:一为康熙九年(1670年)顾炎武的自刻本,8卷。援庵先生称之为初刻本。一为康熙三十四年顾弟子潘耒整理的32卷本,此时顾已去世13年。一为道光十四年(1834年)黄汝成集释本,是在潘本的基础上集诸家相类文章于顾氏原文之后,也是32卷。后来通行的是黄氏集释本。除此之外,还有不同时期的抄本。潘本和集释本都没有处理顾氏原文与引文区分的问题。不但如此,还增加了一个新的问题,即把《日知录》所引书的注文与顾炎武自己的注文混淆了。潘本两种注文同用小字,集释本则一律加“原注”二字。《日知录校注》要解决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区分顾所引书的注文与顾的自注。
总之,援庵先生作《日知录校注》,就是要“溯本追源,辨认其本来面目”,使读者正确了解《日知录》,并为学者研究顾炎武思想与学术提供帮助。为此,他将《日知录》所引书“全部找出,溯其史源,校其异同,注其起止,并正其偶误”,历时近30年,基本完成本书。但此时他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还承担着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的重任,最终留下的仍是一部文稿。
他所说的“溯其史源,注其起止”,就是把《日知录》所引之文,一一寻找或核实其出处,注出书名、卷数或篇名,标明起止。在现代规范的学术论著中,这些本来是对作者的基本要求,但古人引书很少注出处,更不会注明卷数、篇名,标明起止。《日知录》中就出现复杂的情况:有些引文根本不注出处;有的虽注出书名,但不注卷数,而像《册府元龟》这样一千卷近千万字的大书,仅注书名,读者很难查对;有的误注出处,如引自《通鉴》,注《旧唐书》;有的引文开首说某书云云,读者可知引文起首,但如果不查原书,往往不知道引文止于何处;有的在引文结束处注出书名,读者知道引文止于何处,却不知起于何处。援庵先生在作校注时强调,顾炎武所引之书,要尽行找出,与原书核对。因此,他解决了区分顾氏原文与引文的问题,也解决了潘本和集释本将顾氏自注与所引文的注文混淆的问题。
所谓“校其异同”,主要是对《日知录》不同版本及各种抄本的校勘。援庵先生非常重视初刻本。初刻本虽然只有8卷,并且不是定稿(直到亭林去世,《日知录》仍然没有定稿),但是顾氏的自刻本,对了解、研究他的思想发展非常重要。援庵先生在目录中,在批注中,将潘刻本、集释本中初刻本原有的篇目一一标出,并注明两者在内容和文字方面的差异,特别是指出潘本、集释本因政治原因对清朝忌讳的“胡”、“虏”、“本朝”等文字所作的改动。
所谓“正其偶误”,包括纠正顾炎武所注出处之误、引文之误、论断之误。
通过上述几方面的工作,校注达到了原定目的,就是还《日知录》全书和顾炎武的思想以本来面目。
《日知录校注》还有其他方面的重要内容。这与作者把《日知录》作为史源学实习课的教材密切相关。首先是对顾炎武的评论。这些评论既包括学术,也包括思想;既有高度的评价,也有尖锐的批判;既有解释,也有阐发。这些评论对理解、研究顾炎武的思想与学术很有帮助。其次是揭示考证的方法。《日知录》中有些条文注引文出处,有些不注出处,援庵先生在校注中不但给出正确的答案,而且在一些典型的事例中,还列出自己寻找答案的过程;在把这些校注扩充成文时,更阐明自己所用的方法,富有启发意义。援庵先生重视著作体例。他曾计划写一部关于著作体例的专著《广书林扬觯》,但后来只是编集了13册资料并拟了一个不完整的提纲。在《校注》中也有大量关于著作体例的内容,如果把它们辑录出来,并与他在其他著作中的有关论述,以及他的《广书林扬觯》提纲和在13册资料上的批语加以整合,就构成他关于著作体例的系统论述。他在这些论述中,提出了史学著作应该遵守的基本规范,以及根据著书宗旨,如何找到恰当的表达方式。同样的内容,是否有好的著述体例,效果不大一样。
援庵先生校注《日知录》,是以批注的形式写在民国元年武昌官书处翻刻的粤刻集释本上的,它的底本是道光十四年黄汝成西豁草庐重刻定本集释本。在这部《日知录》的书眉上,有他前后20多年写的批语,也有少数是他让助手查找出处的记录,引文起止则在正文中用引号标明。如果照原样影印或排印他的批注,读者阅读、使用都不方便。他也曾设想过整理成文本时的版式,但没有定论。
援庵先生是1971年6月逝世的。他去世后,先父乐素先生开始整理这部书稿,并完成了第1卷的样稿,将校注从书眉移到正文每段之后。1979年他转到广州暨南大学任教,又曾与叔父约之先生共同研讨过这部书稿。1983年,在先父老友杨向奎先生的推介下,由陈祖武先生过录、整理了前7卷。2003年《陈垣全集》的编辑工作开始进行,又由致易弟整理后面的25卷。我则做了全书的统稿、审订工作。至此,历经三代人80多年的努力,《日知录校注》全书终于得以和读者见面。
因为许多工作是在援庵先生身后进行的,有必要将我们所做的工作向读者作一说明:
一、将全书由眉批的形式改为校注,置于每条的每一段之后。
二、原文只有断句,现加标点符号。
三、全部引文与原书复查一遍。
四、少数原稿没有查到出处的引文,尽可能补注出处。
五、有些在援庵先生当时属于常识、可以不注出处的引文,如《论语》、《孟子》等,也加注出处。
六、由于校注前后历时20余年,前后体例难免有不一致之处,尽可能加以统一。
七、黄汝成的“集释”对读者了解《日知录》是有帮助的,援庵先生在作校注时曾认真阅读过“集释”,并对所集的每段文字出处及作者作了考察,也有一些批语。他从校注《日知录》的角度,指出“集释”存在两大问题:一是大部分“集释”,只是“按《日知录》目录,找清朝相类的文章,如《经世文编》等,汇钞附录在原文之后,故其注释往往与《日知录》原文无关”;二是黄汝成因为没有分辨顾氏原文与引文,有些“集释”将《日知录》引文拦腰截断,容易引起读者的误解。我们遵从援庵先生的意见,在校注中不收“集释”(约15万字),只保留他对“集释”的某些批语。
八、潘刻本出于政治原因,删去了卷六“素夷狄行乎夷狄”及卷二八“胡服”两条,又将卷十八“心学”、“朱子晚年定论”、“李贽”三条删去了相关文字。援庵先生曾作《〈日知录〉删去各条》一文,据钞本将所删文字补足,现在也补入相关卷、条中。
九、援庵先生讲授“史源学实习”课时所写的有关《日知录》的四篇范文,现作为本书附录。读者如将这些范文与相应校注对照阅读,将会增进对校注的理解。
收稿日期:2007—02—26
注释:
① 参见陈致易《评上世纪九十年代两种〈日知录〉校注本》,《安徽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