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基的“史同”与明代史学_史记论文

刘知几《史通》与明代史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学论文,明代论文,刘知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332(2002)04-0048-08

唐刘知几的《史通》是一部不朽的史学理论名著,其中论述史学源流、史书体裁、史 官建置、史书编纂、史家修养等问题,是中国古代史学史上的第一部史学批评和史学理 论专著。《史通》完成于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年)。开元十一年(723年),唐玄宗命人抄 录《史通》进呈,“上读而善之”。《史通》成书后,刘知几的好友徐坚对此书深为推 重,认为“居史职者宜置此书于座右”(注:《旧唐书·刘子玄传》,第10册,第3170 页,中华书局1975年。)。但明代以前,关注《史通》者可谓寥若晨星,评论者的主要 意图也在于批评《史通》和刘知几本人。如北宋史学家宋祁称刘知几“工诃古人,而拙 于用己”(注: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四库全书》史部目录类,第674册,第201 页,台湾商务印书馆印行。)。唐末柳璨以《史通》讥讽经史过当,著《史通析微》(又 名《柳氏释史》)进行批评,该书共十卷,五十篇,前四十九篇随篇评论《史通》之失 ,第五十篇则摘取刘知几撰修唐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四朝实录失误的史实,惜此 书今已佚失,不能详论。自后,孙何还著有《驳史通》一书,其书亦佚,无从查考,但 既然名之为“驳”,必是论其谬妄之作。

由于缺乏应有的重视,《史通》一书“传世者稀”(注:《四库全书总目》卷89,史部 史评类存目一,第757页,中华书局1995年。),《旧唐书·经籍志》未曾著录,《新唐 书·艺文志》将之附列于集部,至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始列之于史评类。晁氏对《 史通》也颇持贬辞,他评论说:“观此书,知子京(宋祁)之论不诬”(注:晁公武:《 郡斋读书志》,《四库全书》史部目录类,第674册,第201页。)。但从明代中后期开 始,情况发生了变化,《史通》受到了很多学者的重视。这是明代史学发展史上一个值 得注意的史学现象。

一、明代学者对《史通》的整理与研究

程千帆先生在《史通笺记》中称:“自朱明以迄今兹,治《史通》者亦有多家。”(注 :程千帆:《史通笺记》,第1页,中华书局1980年。)研究《史通》成为一门学问,是 从明代开始的。程先生还指出,治《史通》者虽有多家,但大约不出校雠、注释、评论 这“三科”,明代的《史通》研究也是本着这“三科”来展开的。

明代最早校刊《史通》的学者是陆深。陆深(1477——1544),字子渊,号俨山,上海 人,弘治十八(1505)年进士。累官四川右布政使,翰林院学士,詹事府詹事,以经济自 许,文章为词臣冠。事具《明史》文苑传。嘉靖十四年(1535),陆深“以唐刘知几《史 通》刊本多误,为校定之,凡补残剜谬若干言”(注:《四库全书总目》卷89,史部史 评类存目一,第757页。),他发现其中“因习”上篇缺失,便订正了“曲笔”、“鉴识 ”两篇的错简,类为一篇,还其原貌,重新刊刻。这是现在所能见到的《史通》的最早 版本,即蜀本。万历五年(1577),张之象将吴锡秦柱家藏的宋刻《史通》校对刊行,增 加了七百三十字,删除了六十字,又将“曲笔”、“因习”两篇补充完整,“遂为完书 ”(注:《四库全书总目》卷89,史部史评类存目一,第757页。),从此以后,张之象 本为人们所普遍接受。万历三十年(1602),张鼎思将家中的《史通》抄本与蜀本《史通 》相对校,将“曲笔”篇增加了四百三十多字,“鉴识”篇增加了三百多字,又删去了 其他各篇中羼入的六十字,(注:孙毓修:《史通札记跋》,转引自张正佩:《史通笺 注》第767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勘定为新本,这是最为可读的一个本子。

在明代的私家目录书中,陈第《世善堂藏书目录》的《史部·史论》类、朱睦《万卷堂书目》的《史部·史评》类、董其昌《玄赏斋书目》的《史部·史学》类、 祁承爜的《澹生堂书目·史评》类均著录有《史通》,而且基本确定了它的史学评论 性质。而在明代的国家目录书中,可以看到,宣德年间内阁学士杨士奇编订的《文渊阁 书目》内,《史通》未见著录。但一百六十余年后,张萱根据文渊阁新藏书情况编撰的 《内阁藏书目录》中却著录有《史通》六册,这亦可作为《史通》在明代中后期传行的 佐证。

明代评论注释《史通》的著作主要有陆深的《史通会要》,李维桢、郭延年的《史通 评释》和王维俭的《史通训故》。(注:按许凌云先生和张振佩先生提到评释《史通》 的专著尚有陈继儒的《史通订注》(见《中国史学名著评介》第一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 990年;张正佩《史通笺注》),而查明清目录中却不见著录。张先生言南京图书馆古籍 部珍藏有是书的明刊本,并于其书中列出例言,但观其例言,与郭延年的《史通评》无 二,其真伪待考证,故此处不列入。《史通评》见《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 史部史评类,第447册。该书和李维桢评释《史通》之作合刻为《史通评释》,流传较 广。)

陆深校订蜀本《史通》后,采择其中他认为“精粹”的部分,附入“后人论史之语”( 注:《四库全书总目》卷89,史部史评类存目一,第757页。),并参之己见编纂成《史 通会要》。《史通会要》在陆深的文集《俨山外集》里分为上、中、下三卷。(注:按 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史学”类著录陆深《史通会要》四卷。)这部著作也有单本 行世,晁瑮《晁氏宝文堂书目》“史部”、陈第《世善堂藏书目录》的“史论”类、 徐《徐氏家藏目录》的“旁史”类、董其昌《玄赏斋书目》的“史学”类都著录有 这部史著。

陆深的《史通会要》不是简单地摘抄汇编《史通》中的内容,其中有补续,也有他阅 读《史通》以后的心得体会。其卷上由“建置”、“家法”、“品流”、“义例”四篇 组成。“建置”实际上是《史通》中的“史官建置”;“家法”为《史通》中“六家” 和“二体”的综合;“品流”是对《史通》中“杂述”篇的概括;“义例”篇论述了“ 史之有纪”、“史之有传”、“史之有表”、“史之有志”、“史之有例”、“史之有 别”、“史之有断限”、“史之有题目”、“史之有序论”、“史之有附出”、“史之 有补注”十一项内容。其中,“史之有别”、“史之有附出”是《史通》中所没有的。 其“史之有附出”曰:“夫史之有附出也,攀附他传以显名称,若纪季入齐,颛臾事鲁 ,咸托附庸,所谓青云骥尾是也。今夫邵平、纪信、沮授、陈容或运一异谋,树一奇节 ,得以传之不朽者,岂有假于编名作传哉!”

中卷的“书凡”、“修辞”、“叙事”、“效法”、“隽永”是《史通》一书中“言 语”、“模拟”、“载文”、“品藻”等篇内容的汇编;“篇目”一篇列举了从《史记 》到《元史》二十二部正史的编排结构和卷数,为陆深自创。

下卷由六个“丛编”组成,分别论述了直书、书法繁简、史才、史馆修史、曲笔等问 题,是引述的他人见解和陆深自己的看法。

《史通会要》不仅对《史通》中的篇目“采其精粹”,而且还进行了补充,刘知几的 《史通》成于唐中叶,史官建置也叙述到当时,陆深在《会要》中作了补充,他叙述宋 代以后的史官状况云:

宋制,监修国史一人,以宰相为之。修撰直馆,检讨无常员,修撰以朝官充,直馆检 讨以京宫以上充,掌修日历及图籍之事。国史别置院于宣徽北院之东,谓之编修院。故 事,修撰官直馆分季撰日历,上判馆撰次。大中祥符九年,以刑部郎中高绅为史馆修撰 ,天圣元年,石中立以户部郎中充史馆修撰,并以物议不与史事而罢。仁宗重史事,敕 宰相为提举,参政、枢副为修史。其同修史,以殿阁学士以上为之,编修官以三馆秘校 及京官为之,史毕乃罢。元丰官制,别置国史、实录院,以首相为提举,翰林学士以上 为修国史,侍从官为同修国史,庶官为编修,实录院提举官如国史,从官为修撰,余官 为检讨。元祐初,复置国史院,隶门下省。明年,置国史院修撰,兼知院事。绍圣间,复以国史院归秘书省。高宗南渡初,即秘书省复建史馆,以省官兼检讨、校勘,以从官充修撰。绍兴间,移史馆于省侧,后并为实录院,宰相监修,检讨校阅,当是之时,专史职者,修撰而已。孝宗时,召李涛、洪迈修五朝史,皆奉京朝,不兼他职。绍熙末,陈傅良直学士院,请以右文殿、秘阁二修撰并旧史馆校勘为史官,又增检讨官三员以毕高录,自后竟无专官,而傅伯焘、陆游皆自外召以为同修国史兼实录院同修撰官。元世祖初,以命王鹗,至顺帝修《宋史》,以托克托为都总裁,特穆尔达实、张起 岩、欧阳玄、吕思诚、揭徯斯为总裁官,偏任国族,岂立贤之路未广乎?暨皇朝之 绍统也,高皇帝神圣,首以宋濂为起居注,洪武元年,诏修《元史》……十四年定制, 以修撰、编修、检讨为史官,又有秘书监、宏文官及起居注应奉等官,后皆废罢。迄今 修史,以勋臣官高者一人为监修,内阁官充总裁,学士等官充副总裁,詹房经局皆豫纂 修之事,而惟修撰、编修、检讨称史官焉。(注:陆深:《史通会要》,《四库全书》 子部杂家类,第885册,第135-136页。)

所叙史官名称的演变,史官任用状况,史馆的建置等是研究宋元至明初史官制度变迁 的重要参考资料。

《史通会要》中的“家法”是《史通》“六家”、“二体”篇的综合,但陆深在其中也融进了自己的见解,他评价纪传体史书《史记》云:“《史记》出于司马迁,上起黄帝,下穷汉武,《纪》、《传》以统君臣,《书》、《表》以统年爵,因鲁史旧名目之 曰‘史记’,创新义例,解散编年,征而显,绝而续,正而变,文见于此,而义起于彼 ,勒成一家,可谓豪杰待起之士。班书嗣兴,不幸失其会通之旨,而司马氏之门户衰矣 。”(注:陆深:《史通会要》,《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第885册,第138页。)从开 创体例,成一家之言方面对《史记》作了高度评价,也看到了班固《汉书》断代为史, 导致了会通意旨的丧失的结果,可谓颇具识见。

明代学者何良俊称陆深的《史通会要》一书“则作史利病,评陟无遗”,(注:陆深: 《陆文裕公全集·何良俊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9册,第163页。齐鲁 书社。)实际上,这个评价并不确切,《史通会要》一书的价值并不在讨论如何撰写史 书和评价史书的好坏,胡应麟于《少室山房笔丛》之《史书占毕》中称陆深的《史通会 要》“因刘氏者十七,续刘氏者十三,繁者削之,谬者刊之,俚者文之,真子玄荩臣。 ”似较为确切。

继陆深之后,评释《史通》的学者有李维桢、郭延年(孔延)、王惟俭等人,李维桢评 论《史通》的著作今不见传,现流传较广的是李维桢、郭延年二人评释《史通》的合刻 本——《史通评释》,该书以张之象刊行的《史通》刻本为底本,李维桢的评论加在每 篇之末,李评之后,郭延年续为评释,“杂引诸书以证之”(注:《四库全书总目》卷8 9,史部史评类,第757页。)。此书著录在祁承爜的《澹生堂书目》“史评类”。

《史通评释》主要对《史通》进行注释、订误和评论,注释即对《史通》中的言语、 音义、书目进行注解;订误包括指出叙述的失当和订正作者的错误,如评《史通》卷三 的表历,郭延年指出《史通》前后抵误之处:“《史通》‘杂说篇’云:太史公年表虽 燕越万里,而径寸之内犬牙可接,虽昭穆九代,而方寸之间雁行有序,使读者简便,举 目可详。此篇乃谓读者缄而不视,烦费无用。一褒一贬,令人何所适从。”(注:《史 通评释》卷3,《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史评类,第279册,第35页。)再如于“六家 ”中的“《史记》家”纠正著写《科录》的不是济阴王元晖业,而是宗室元晖。“载言 第三”辩论《出师颂》为史孝山作,而非杨雄作。评论则为李、郭二人的见解。其中也 不乏卓见。如《史官建置第一》的评论中,李维桢提到史官之权重于帝王,“帝王止赏 罚一时,史官则荣辱千载。”(注:《史通评释》卷11,《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史 评类,第279册,第156页。)再如李维桢评陈胜列入世家云:“史有变例,何可以一定 拘乎?炎刘并业,由陈胜首事,岂不得比于萧詧乎?且《史通》云:‘牓之以传,则下 同臣妾’,胜非汉之臣妾,编之世家,正为当耳”(注:《史通评释》世家第五,《四 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史评类,第279册,第30页。)也是公允之论。

王惟俭著《史通训故》,主要是将郭延年的注释重新厘正,其注释《史通》,较郭延 年引证更为详实。他自称除了更定“直书”、“曲笔”二篇外,还一共校正了1142字。

明代学者对《史通》的整理和研究对清代《史通》学的兴盛起了先导的作用,自明而 后,清代何焯、卢文弨、顾千里等人均致力于《史通》,都有校本行世。清代注释《史通》者,有黄叔琳的《史通训诂补》,补王惟俭注所未及,而浦起龙的《史通通释》是现今所公认的古代注释《史通》的最好作品。

二、明代学者对《史通》的评价

明人评论《史通》,一般都毁誉兼存。如陆深曰:“昔人多称知几有史才,考之益信 。兼以性资耿介,尤称厥词。顾其是非任情,往往捃摭贤圣,是其短也。至于评骘文体 ,憎薄牵排,亦可谓当矣,善读者节取焉可也。”(注:陆深:《俨山集》卷86《题蜀 本<史通>后》,《四库全书》别集类,第1268册,第552页。)郭延年《史通评释》中称 :“约而言之,考究精核,义例严整,文字简古,议论慷慨,《史通》之长也;薄尧、 禹而贷操、丕,惑《春秋》而信《汲冢》,诃马迁而没其长,爱王劭而忘其佞,高自标 榜,前无贤哲,《史通》之短也。然则徐坚所云‘当置座右者’,以义例言,良非虚誉 ;宋祁所云‘工诃古人者’,以夸诩言,亦非诬善矣。”焦竑亦称刘知几“指摘前人,极为精核,可谓史家申韩矣”,但是“多轻肆讥评,伤于苛刻”。(注:焦竑:《焦氏笔乘》卷3“史通”,《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07册,第414。)

应当注意的是,明人还对《史通》在评论和指导史书编纂上的成就和刘知几的“良史 ”地位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袁黄在其《群书备考》中指出了刘知几《史通》产生的原因 。“观刘知几“三长”之说,袁松“五难”之说,与夫“三等四患”之说,史其可易作 哉?汉有司马迁继父谈为太史作《史记》,褚少孙补之,裴因解之,班固、苏子由讥之 。班固之父彪尝续司马迁《史记》,固因之作《前汉书》,吕东莱以《左传》拟之,洪 容斋以以英茎咸韶比之,而范晔、郑樵讥之,虽以曹大家之补志为之羽翼,而颜师古为 之注释,亦不能尽正其讹,此刘知几所以有《史通》之作也。”(注:袁黄:《群书备 考》,《古今图书集成》卷416,史部总论三,第72038页。)说明《史通》是在众家评 史众说纷坛的情况下产生的一部总结性著作。张鼎思在《续校<史通>序》中明确指出: “要以序体法、明典要,为作史者准绳,则是书岂可少哉!夫其上自唐虞,下及陈隋, 网罗千祀,贯穿百家,虽谓前无古人可矣,此徐坚所以有座右之许也。”(注:张鼎思 :《续校<史通>序》,转引自《史通笺注》第766页。)从作史的角度高度赞扬了《史通 》的成就,对《史通》的价值予以明确肯定。于慎行《史通举正论》曰:“观其《史通 》所述,自三坟五典之书,南史、素臣之记,两京三国之纂,中左江右之历,亦有汲冢 古篆,禹穴遗编,金匮之所不藏,西昆之所未备,莫不探厥渊源,总其体系,捃摭押阁 ,靡有遁形,斯以勤矣。尔其神识融洞,取舍严明,操笔有南、董之志,摛词有班 、马之文,充其蕴藉,不足称一代良史哉!”赞扬了刘知几博采众书,评正众史的“良 史之志”。

三、《史通》对明代史学的影响

明代没有出现能与《史通》相媲美的史学理论著作,但是由于《史通》一书的评释和 传播,其社会影响不断扩大,仿照《史通》的评史文章也不断涌现,何乔新《何文肃公 文集》中的“诸史”,何良俊《四友斋从说》中的“史一”,詹景凤《詹氏性理小辩》 中的“史学”,袁黄《群书备考》中的“史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中的《史书 占毕》都留存了《史通》的风格。朱明镐的专著《史纠》也颇沿袭刘知几《史通》之文 (注:《四库全书总目》卷88,史部史评类,第755页。)。这些文章中无不渗透着明代 学者们对历史的理解和对史学的建议,以下从《史通》中论述的几个较为突出的问题— —史家修养、史书繁简、史书体裁、史馆修史、评述历代史书五个方面进行分析,以见 其间的联系所在。

1、史家修养。刘知几指出,才、学、识“三长”是一个称职的史学家应当具备的品质 。刘知几的“史才三长”说被明代学者所接受,并以此来作为衡量史家优劣的标准。詹 景凤分析了才、学、识的关系,认为:“作史在学博,尤贵识高。盖该核在学,删取在 识,宣叙在才。才自天成,非由力致;学则可以力求,识非见道明即高,终涉过当,唯 道明而见超物表,斯其犹日月之照临无私故也。”(注:詹景凤:《詹氏性旦小辩》卷3 0,《史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12册,第396页。)胡应麟在刘知几“史才 三长”的基础上又加上了“公心”和“直笔”两条,认为只有如此才是真正的良史。他 说:“才、学、识三长,足尽史乎?未也,有公心焉,直笔焉,五者兼之,仲尼是也。 董狐、南史制作无征,维公与直,庶几尽矣。秦汉而下,三长不乏,二善靡闻。左、马 恢恢,差无异说。班《书》、陈《志》,金粟交关;沈《传》、裴《略》,家门乎易, 史乎!史乎!”他还认为“公心”、“直笔”二者缺一不可:“直有未尽,则公心虽公犹 私也;公有未尽,则笔虽直犹曲也。”(注:胡应麟:《史书占毕》一,《少室山房笔 丛》第127-128页,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主张客观反映历史,不因 个人好恶爱憎而有所取舍。清章学诚在“三长”之外也增加了“史德”这一概念,强调 “著述者之心述”,“欲为良史者,当慎辩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注:章学 诚:《文史通义》内编卷3,《史德》,《文史通义校注》第220页。)也是强调了不能 以个人主观的观念左右史书修撰,这与胡应麟的观点不无联系之处。

许多明代史学家还从其他的方面对史家修养有所认识,如何乔新从“明”、“道”、 “智”、“文”四个方面的素质来论述任史之职,他说:“苟非明足以周万物之理,道 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岂足以任其责哉?”(注:何 乔新:《何文肃公文集》第67页,台北伟文图书有限公司1976年影印本。)孙宜则指出 ,作为一个合格的史家,必须先有“达观大同之心”和“舍己从人之度”,然后才“可 以定百代之是非,裁历代之枉直”。(注:孙宜:《遁言》卷7,史论,《四库全书存目 丛书》子部第102册,第255页。)

2.史书繁简。史书繁简问题是撰写史书时应当注意的问题,刘知几提倡编写史书力求 “简要”:“国史之美者,以叙述事为主,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又大矣 哉!”(注:刘知几:《史通》卷6,《叙事》,《史通通释》第168页。)主张文约而事 丰。关于史书的繁简问题,明代学者的论见值得我们分析。孙宜认为:“夫史者,所以 兼载治乱,详考得失,博观邪正,广究谟议,可备而不容略者也,盖宇宙古今之事千态 万状……故史之为体,因详证略可也,沿略核详不能也……作史者岂贵于厌繁而就简乎 ?”(注:孙宜:《遁言》卷7,《史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02册,第258 页。)主张详述始末,备载史实。事实上,在史书编写的发展中,可以记述的内容越来 越多,单纯追求简约也是不切实际的。

胡应麟对史书繁简提出了新的见解,他批评了一直流行的史书尚简风气,对史书的“ 繁”和“简”进行了阐释:“史恶繁而尚简,素矣。曷谓繁?丛脞冗阘之谓也, 非文多之谓也。曷为简,峻洁谨严之谓也,非文寡之谓也……较卷轴之重轻,计年代之 近远,秕乎论哉!”他认为史书的“繁”、“简”指的不是文字的多少,而是结构上的 安排,史书文字应该繁还是应该简应当根据实际情况而定:“简之胜繁,以简之得者论 也;繁之逊简,以繁之失者论也。要各有攸当焉。繁之得者遇简之得者,则简胜;简之 失者遇繁之得者,则繁胜”就是说如果安排得当,则“简者约而该,繁者赡而整”;失 当,则“繁者猥而冗,简者涩而枯”。(注:胡应麟:《史书占毕》一,《少室山房笔 丛》,129页。)

3、史书体裁。纪传体和编年体是中国古代史书的两大基本体裁,刘知几《史通》中有 “二体”一篇对此加以论述。詹景凤在论述这两种体裁的发展时,基本上沿用了刘知几 《史通》中的文字:

干宝著书,盛誉左丘明以深抑子长,谓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遗 焉。寻其此说可谓劲挺之词乎?按春秋时事,入于左氏所书者,盖三分得其一耳。丘明 自知其略也,故为《国语》以广之。然《国语》之外,尚多亡逸,安得言其括囊靡遗者 哉?至或身隐位卑,未预朝政;或以文烦事博,难为次序。皆略而不书,亦可也。如必 情有所,一以登之,不加刊削,则汉氏志传百卷,并列于十二纪中,直恐碎琐多 芜,阑单失力,不可以为书也。班固知其若此,设纪传以区分,使其历然可观,纲纪有 别。荀悦又依左氏成书,剪截班史,篇才三十,历代褒之,有逾本传。然则班、荀二体 ,角力争先,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后来作者,不出二途。故晋史有王、虞,而副以干 《纪》,《宋书》有徐、沈,而分为裴《略》。各有其美,并行于世。

其文几乎全部照搬刘知几《史通》之《二体》,只有个别字句有所改动。何乔新《何 文肃公文集》之《诸史》一篇中记述了纪传体、编年体史书的变迁和纲目体史书的特点 :“……司马迁易编年之法为纪传之体,上起轩辕,下终汉武,《史记》作百三十篇… …至(班)固删定史迁之书,成父(班)彪未就之业,起于高帝,迄于王莽,作《汉书》凡 百卷……他如荀悦省前汉之繁而为《汉记》,袁宏剪后汉之秽而为编年体,制近古,辞 约事详,然既不逮夫左氏之当艳,复不若史记之盛行矣……司马温公复纪传而为编年, 总历代而为《通鉴》,上下一千二百六十二年,为书二百九十四卷,凡关国家之兴衰, 系生民之修戚者,罔不毕载,删述去取,亦莫不有深意焉……若夫子之作纲目也,岁年 有远近,详书甲子以纪之,则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国统有离合,特书正统以别之,则 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胡应麟《史书占毕》中云:“纪传之史创於司马氏而成於 班氏也,编年之史备於司马氏而精於朱氏也。司马、班氏出而汉以后之为纪传者靡矣, 司马、朱氏出而宋以前之为编年者废矣。”看到了班固《汉书》对纪传体正史,司马光 《资治通鉴》、朱熹《通鉴纲目》对编年体史书的深远影响。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史 一》没有明确提到史书体裁,但按其对史书的归类,则有纪传体的“十九代正史”;《 汉纪》、《东观汉记》等编年史;《汉官仪》、《汉书仪》、《大唐六典》等“皆杂载 各代之典章,以备作史者也”的典章制度史;(注: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5,《史 一》,第42页。)“偏霸之朝”如《吴越春秋》、《越绝书》、《华阳国志》、《十六 国春秋》等“霸史”;他还特别指出《资治通鉴》为编年体通史,朱熹的《通鉴纲目》 则“大率即《通鉴》之事而稍寓以书法。纲以法经,目以法传,盖欲以继《春秋》之笔 也”。

4、史馆修史。中国古代史馆修史肇兴于西汉明帝时著书东观,后经各朝发展。魏明帝 时设立专职史官著作郎,隋代又置监修官,至唐初设史馆于禁中,史馆修史逐渐制度化 ,一直沿袭至清末。在史馆修史制度下,因为由政府组织起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来 完成史书编纂,所以为修史提供了很大方便,但设馆修史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很多弊端 。在史馆制度规模已具的唐代,曾“三为史臣,再入东观”的刘知几就对监修者的“坐 啸画诺”,修史者的“争学苟且,务相推避,坐变炎凉,徒迁岁月”予以痛诋。谓“头 白可期,汗青无日”(注:刘知几:《史通》卷20,《忤时》,《史通通释》,第590页 。),转而盛赞《史记》、《汉书》出自一人。

明代学者对史馆修史的见解比较统一,一般都认为官修不如私撰,王世贞、詹景凤、 何良俊、胡应麟都认为修史必须专于一人,詹景凤分析了史成于一人虽会有所缺失,但 “作之自我,议论规一,瞻前顾后我自得之,此一人所为则尽其长”,相反,众手修史 则面临着种种问题:“若必顾集群秀而更众手,其意岂不谓人人抱荆壁,家家握灵珠, 事理必无逸矣。不知聚讼纷挐,各执其议,既不能相下,又罔能兼收,以故文不能 成一家,事亦散失。”(注:詹景凤:《詹氏性理小辩》卷30,史学,《四库全书存目 丛书》子部第112册,第403页。)何良俊认为自唐以前诸史,《晋书》最为冗杂,“正 以其成于众人之手也。”他还形象地比喻说:“此之谓百家衣骨董羹。夫布褐虽至麄恶,然使其为完衣,则犹可适体。今或以布褐与锦绮杂缀成服,其得为美观乎?”(注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5,《史一》,第47页。中华书局1997年。)胡应麟《史书 占毕》中指出“史非专不可”:“司马、班氏人自为史,其史也,史百代而有余;司马 、班氏合而为史,史一代而不足,则史非专不可。”他还以唐代为界,对私家修史和官 方修史进行了总结和比较:“唐以前史一人,而其业精,故史无弗成而无弗善。唐以后 史之人二,而其任重,故史有弗善而无弗成。唐之时,史之人杂而其秩轻,其责小而其 谤巨,故作者不必成,成者不必善。”

5、评述历代史书。刘知几《史通》中有“古今正史”一篇,对先秦至唐代的史籍进行 了介绍和评价,涉及《尚书》、《春秋》、《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 志》、《晋书》、《宋书》、《齐书》、《梁书》、《陈书》、《十六国春秋》、《魏 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唐书》等史籍。明代学者的著作中也不乏 此类文章,以上所述何乔新《何文肃公文集》中之“诸史”,何良俊《四友斋从说》中 的“史一”,詹景凤《詹氏性理小辩》中的“史学”,袁黄《群书备考》中的“史论”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中的《史书占毕》都遍举编年、纪传各类史籍,并对历代诸 史展开评论,颇有《史通·古今正史》之意。明代还出现了专门评述古今史学著作的文 章,如瞿景淳的《古今史学得失论》,评述历代纪传体、编年体史书的得失,虽然其观 点大部分总结前人评价,新意不多,“但如此长篇、系统的叙述,《史通·古今正史》 以后不多见。”(注:钱茂伟:《论明中叶史学风气的变化》,(《史学史研究》2001年 第2期)。瞿景淳:《古今史学得失论》,见钱茂伟:《明代史学编年考》第169—174页 ,(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12月)。)朱明镐的《史纠》更是一部总体评价历代正史的著 作。

朱明镐的《史纠》已颇具著作规模,《四库全书》中收录的《史纠》为六卷,其对《 三国志》、《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北魏书》、《北齐书》、 《北周书》、《隋书》、新旧《五代史》、南、北二史,《宋史》、《辽史》、《金史 》等十六部史书展开考订和评论,“考订诸史书法之谬及其事迹之抵牾”(注:《四库 全书总目》卷88,史部史评类,第755页。),是一部专门评史的著作,其中颇沿袭裴松 之《三国志注》、刘知几《史通》、吴缜《新唐书纠谬》、司马光《通鉴考异》之文。 《史纠》考订诸史,主要是考证史书史事的记载错误,朱明镐采用的主要考证方法是史 书对勘,通过《新唐书》、《旧唐书》的对校,沈约《宋书》、姚思廉《陈书》和李延 寿《南史》的对校,魏征《隋书》和李延寿的《北史》对校,发现抵牾之处并进行考证 ,或存疑,或纠正,同一史书各传间的参订也用得很多。在考订诸史的同时,《史纠》 还指陈出各史得失,如朱明镐肯定陈寿的《三国志》“纪事简质,有良史风”,但统观 大体,他认为其有“不志历学”、“不传列女”、“不搜高士”、“家乘国志未及广采 ”的四缺。评论《宋史》时,朱明镐又指出了《宋史》列传的“三善”、“七失”(注 :见朱明镐:《史纠》卷5,《总论》,《四库全书》第688册,第521页。)。总的来讲 ,《史纠》是一部系统、全面评价前代正史的读史札记,它以对各部正史的校勘考证为 基础,对史法、史事进行了考证和分析,为清代正史考据之学风兴起之先声。《四库全 书总目》在激烈抨击明代史论之时,唯独对朱明镐的《史纠》有所认同,认为:“明镐 名不甚著,而于诸史皆钩稽参贯,得其条理,实一一从勘验本书而来,较他家为有根据。”

许凌云先生认为:“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史通》是一部划时代的著作,是史学发 展到一定阶段时对史学工作作出的批判性和建设性的总结,体现了当时先进史家的自觉 精神。这种工作势必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注:《中国史学名著评介》第一卷, 第474页,山东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如果说《史通》是中国史学史发展过程中的一朵 奇花,那么它在唐没以降直至宋元以至明初几乎都是悄然开放,孤芳落寞,明代中后期 的学者们惊羡于这朵奇花的绚丽,认识到它“考究精核,义例森严,一团光彩,不可磨 灭”(注:《史通评释》卷10,“郭孔延评”,《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史评类,第2 79册,第153页。),因而作出努力,“使其全书不废于世”(注:于慎行:《史通举正 论》,转引自《史通笺注》,第773页。),将它展现在人们面前,无论这些明代学者对 《史通》的评论是褒还是贬,有一点是十分肯定的,他们都认识到《史通》是著写史书 不可缺少的史学评论著作。他们对《史通》的整理评释也许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果,但 是与明代史学的发展联系起来,我们至少应该提出一个问题:对一部史学理论著作的普 遍重视意味着什么?这表明,明代史家已经开始重视史学评论,已经开始有了对史学的 总体把握意识,而这正是史学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环节。

收稿日期:2002-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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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基的“史同”与明代史学_史记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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