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鑫“艾江南赋”的接受、表现及其内涵_哀江南赋论文

于鑫“艾江南赋”的接受、表现及其内涵_哀江南赋论文

庾信《哀江南赋》的接受表征及内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内蕴论文,表征论文,江南论文,庾信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 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587(2011)02-0096-06

庾信集六朝文学之大成,在南北文化交流、魏晋南北朝文学向隋唐文学演进中起了重要作用。庾信及其诗赋对后世影响深远,研究其人其文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文化史意义。庾信的《哀江南赋》,有“赋史”(倪璠《庾子山集注》评)之称。朝廷更迭、政治变故之际,《哀江南赋》以超越于“个人”之上的“时代叙事”题材和“批评时政”、“反思历史”之精神以及“乡关之思”、“哀悼江南”、“忧心天下”意蕴和“形式美”特性,迎合了处于人生观、价值观、民族观、文学观重建阶段文士(特别是江南士子)的期待视野和阅读心理,在后世有着广泛的接受,表现有三:

一、释名章义,寄托哀思:后世对庾信《哀江南赋》的笺注

经典文本具有无限魅力,能引起历代读者广泛的朗诵、阅读、阐释兴趣。《哀江南赋》的文本特性、文化内涵,受到了民族热情者、骈文爱好者的普遍重视,成为他们争相选择以为笺注的文本之一。通过对史书、诗文作品及历代书目中相关著录的考察,其有名可考者大致有:隋之魏澹(彦深、彦渊)注①;唐之王道珪、张庭芳、崔令钦三家注②;宋末元初之王防御注③;明清易代之际,王洄、王婿、归庄、叶舒崇、陆繁弨、胡渭生、徐炯、徐树榖、吴兆宜、倪璠等注;清代向近代转型时期,李详、高步瀛等注。此外,从南宋周文璞《诵〈哀江南赋〉》诗中“惟吾爱好词,细碎穷注笺……重效嘈囋声,庶几与周旋”句可推知,宋代亦常有笺注《哀江南赋》之举④。总之,庾信《哀江南赋》作为一个在“召唤结构”方面有着独特品性、具有“多重”阐释力的文本,不断刺激后人的笺注兴趣,构成一部经典的《哀江南赋》接受史。

综观历代笺注庾信《哀江南赋》风潮,以明清易代之际王洄、王婿、归庄、陆繁弨、徐炯、徐树榖、吴兆宜、倪璠等最为声势浩大。此期到底有多少家《哀江南赋》注,目前已难确切统计。杨复吉辑《昭代丛书新编》,内收昆山徐树榖、徐炯合纂之《哀江南赋注》⑤,据杨复吉《哀江南赋注跋》文称,除徐氏注及所采集的五家注(昆山王洄、王湑合注、归庄补王注、吴江吴兆宜注、钱塘陆繁弨补注)外,此期至少还出现过二十来位注家。他说:“右《哀江南赋注》,徐艺初与其弟章仲同辑者。采集五人笺注,间有支漏,复以己意补之,已称赅备,顾逸于此帙外者,尚有德清胡朏明、钱塘倪鲁玉、太原阎百诗、慈溪姜西溟、桐城张敦复、昆山徐敬思、吴江叶学山、宗山吴汉槎、张损持。及艺初、章仲增注,又近刻《古文眉诠》、《赋钞笺略》内无锡浦二田、华亭雷晓峰、张香圃。参注凡二十家,爬罗剔抉,幽隐靡遗,汇编于后,庶几珠联璧合矣。其中尚有失注者数十条,业为之补。惟毗陵蒋京少笺本当更有进于是者,遍求未获,不能无余憾焉。”另外,从吴兆宜《哀江南赋》笺注所征引注文来看,其中引了16位注家的研究成果,张尚瑗6处、徐树榖17处、王洄103处、王湑95处、陆繁弨89处、阎若璩3处、叶舒崇9处、胡渭生82处、徐炯83处、吴兆骞3处、归庄7处,徐树屏、姜宸英、徐树声、徐树敏、张英、叶舒颖各1处[1]。考顾炎武《日知录》,可知顾氏也曾对《哀江南赋》作过相关考据。这些注家,大部分是江南汉族文人,有的是清代的考据大家、学问家,有的是清代著名的骈文大家,他们彼此之间有一定的渊源联系,在他们的注释文本中亦互相征引,最终于倪璠注集其大成。

(一)对《哀江南赋》文本质性释名章义

笺注《哀江南赋》,一般而言,主要在于考证文本中所载人文风物、历史地理、文化典实等内在质性,王洄、王湑、叶舒崇、吴兆宜、倪璠注本等,在此一方面用力甚勤,可为代表。王洄、王湑本是清代较早的《哀江南赋》注本,徐树榖、徐炯合纂《哀江南赋注》及吴兆宜的《哀江南赋注》对之引用颇多。清初钱陆灿有《八九月之交又得十诗并似蔗庵》诗,曰:“身外身游刘子骥,梦中梦赋庾兰成。”自注曰:“二三两句,在常州梦中作也。复梦至一处,似非人间,案上有昆山王氏注《哀江南赋》一篇,诵之而觉。”[2]杨万里《书王右丞诗后》曾言:“晚因子厚识渊明,早学苏州得右丞;忽梦少陵谈句法,劝参庾信谒阴铿。”(《诚斋集》卷七)杨万里在“江西诗派”风头正劲之时,曾梦见杜甫梦中教他句法,要他学习庾信,而钱陆灿则在梦中见庾信《哀江南赋》之二王注本,这均说明了庾信文本在后世的深远影响力,从此也可以看出王氏《哀江南赋注》在清初读者中有着深刻的影响。清初另一注家叶舒崇的《哀江南赋注》虽然没有完稿,但他对《哀江南赋》文本质性考据、笺证也有着巨大贡献,在当时有着较大的影响。惠栋曾说:“《哀江南赋》云:‘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近代注此赋者,如吴江叶氏舒崇、昆山徐氏炯皆不详所出。”(《九曜斋笔记》卷一)可见叶氏注本有未详之处。但即便是“未详之残稿”,也丝毫不影响它在当时的传播接受。叶舒崇之师王士祯指出:“余门人吴江叶进士元礼舒崇,神清不减卫叔宝,少负隽才,尝注庾子山《哀江南赋》,为时所称。”(《古夫于亭杂录》卷三)徐炯、徐树榖合注本及吴兆宜本均征引了叶舒崇注文。吴兆宜、倪璠本笺注最为精细厚实,辑录了前人近乎一切考据结果并作出了自我审视考辨,错漏甚少,可谓是后世最常用的庾信《哀江南赋》注本,影响也最大,许逸民先生《庾子山集注》在笺注《哀江南赋》时以之为底本,自不待言。

(二)笺注《哀江南赋》以寄托哀思

后世笺释《哀江南赋》,除秉持“朴学”方法对其文本质性予以考据外,更多的是借笺注《哀江南赋》以“寄托哀思”,表达注家的“乡关之思”、“故土之悲”、“家国之痛”,特别是在易代之际尤为显著。如宋金元之际、明清之际,不少不愿出仕异族的仁人志士,注释《哀江南赋》,表达他们反抗战争、对抗时政的意识。如陆繁弨,其父陆培也是一位反清复明的激进人士,后以身殉明。陆繁弨受其父影响,入清后,拒绝了清廷给予的生员资格,一生隐居田乡,著书自娱。陆氏注释《哀江南赋》用意非常明显,乃寄托亡国之思,其《善卷堂四六》著有《哀江南赋序》(原注代徐艺初先生作),感喟曰:“嗟国恨之未申,惜家声之已堕”[3](P420),缅怀庾信,引为知音,从中我们可以体察其一片苦心。又如明末之归庄,早年以抗清为任,明朝覆亡后,改名为“祚明”,以明心志,他一度削发为僧,游历山林,常有怪异之举,与同乡顾炎武齐名,时称“顾奇归怪”。归庄笺注《哀江南赋》本在当时也有着广泛影响,许多效忠明朝的义士以归庄为榜样,选择了《哀江南赋》作为笺注文本。注释《哀江南赋》是清初江南汉族士人对抗清政府“文化专制”政策的一种策略。从《哀江南赋》注释这一行动,我们还可以把握当时的社会文化氛围、学术态势,了解清初统治者“文化专制”政策的强度。随着清政府对汉族文人话语控制的日益加强,制造“文字狱”来打压士人,文人士大夫注释《哀江南赋》也不敢那么率性而为,即使是有“故国之哀”,也不敢再像陆繁弨那样无所隐讳、肆意而为。徐炯、徐树榖合纂《哀江南赋注》时,“文字狱”已渐渐拉开了帷幕,是以徐炯特意安排了一个“主客对话”的形式,辩解他的这一笺释行为。后来,随时推移,社会逐渐趋于安定和平,汉族士人的家国哀痛也慢慢平复,注释以寄托哀思的思想慢慢淡化。在“实学思想”指导下,胡渭、阎若璩等分别从地理、历史等角度对《哀江南赋》作了注释,为后世提供了一个较好的解读庾信名赋的文本。

二、承传拟仿,旧题新作:后世对庾信《哀江南赋》的继作

由于庾信《哀江南赋》内蕴“缅王室、述祖德、叙时事、寄哀情”等质性,恰好能够满足后代许多文人表达故国之哀、乡关之思这一愿景。特别是《哀江南赋》本身审美价值极高,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是以《哀江南赋》成为了文人的范文,摹仿《哀江南赋》写作笔法进行创作的人甚多。后世对庾信《哀江南赋》的继作,可以用杜甫的“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来予以概括,所谓“后贤兼旧制”即是在韵律、格式等方面模仿庾信《哀江南赋》,只是具体内容不同而已;“历代各清规”则是在创作形式上随着时代的发展,文体等方面有所变更,而思想主题与庾信之赋趋同。

(一)承传庾信《哀江南赋》写作形式而拟仿

摹仿《哀江南赋》形式创作,体现在写作笔法、形式结构等方面援引、承袭庾信文本。这类作品有:夏完淳的《大哀赋》、毛奇龄的《续哀江南赋》、金应麟的《哀江南赋》、王闿运的《哀江南赋》(并注)、章炳麟的《哀韩赋》、《哀山东赋》等。他们大多步庾信《哀江南赋》旧韵,借庾信《哀江南赋》格套,改换新词,注入新的思想内容和时代精神。

由于创作者的境遇、思想、品格等与庾信有所不同,夏完淳、章炳麟等人的创作一定程度上对庾信赋文有所超越。清朱彝尊曾说:“其《大哀》一赋,足敌兰成。昔终军未闻善赋,汪踦不见能文,方之古人,殆难其匹。”[4](P644)近人汪国垣《再题内史集》说:“文采风流古江左,大哀一赋敌兰成。”的确,夏完淳的《大哀赋》可以称得上是几百年来拟仿庾信《哀江南赋》的最优秀作品之一。后世不少评论者经常将庾信的《哀江南赋》与夏完淳的《大哀赋》作比较。他们认为夏完淳气节高迈,大义凛然,在人格精神方面,是庾信远不及的。虽然夏完淳是摹仿庾信的《哀江南赋》进行创作,但就赋的思想内容来看,由于其中贯注了夏完淳的精诚节义,故而夏氏赋的格调、境界超出了庾信赋。如马积高先生说:“其文辞的老练苍劲,虽稍逊于庾信的《哀江南赋》,而其思想境界却高过了他。这是由他们的境界、思想、品格不同所决定的。”[5](P562)另外,郭沫若、郑振铎、白坚、王学曾、山公等人则认为夏完淳之赋比庾信赋感染力更强,更真切动人。白坚在《笺校夏完淳集将成漫书寄意用代题辞》中云:“《大哀赋》共《南冠草》,点点斑斑血染成。”[6](P703)他高度赞赏了夏完淳的诗赋,认为这些文章都是夏完淳用他的血染成的。因为夏完淳才气纵横,气势非凡,不似庾信那么抑扬顿挫,文气扭曲,故而王学曾等人认为夏完淳赋在“造句与文字”方面比庾信赋更流畅。山公甚至将“气节”作为评判诗文高下的主要标准,抓住庾信变节这一事由大加抨击,他在《题夏存古集》云:“《大哀赋》罢感精诚,《易水歌》传变徵声。一代文章缘气节,江关羞杀庾兰成。的确,夏完淳是明末少年英豪,他坚持自我操守、视死如归,为了复兴大业而矢志不渝、英勇捐躯,在立身、行事等方面,他超越了庾信甚多。但是我们也不能因此而贬抑庾信,否定庾信《哀江南赋》的审美价值、思想意义,而应该客观地看待,特别要看到夏完淳之赋正是接受了庾信赋的精神养分,同时又注入了自我和时代的特性才有了突破和发展的。

(二)接受“哀江南”母题且变化新创

也有以《哀江南赋》为母题而“同题继作”的,与前面“仿作”不同的是,他们在写作模式、文体等方面有所改变。如南宋谢翱撰《续琴操·哀江南》,凡四章(《晞髮遗集补》),采用的是“操”文体;元陈樵撰《哀江南效李义山》、明谢榛撰“《哀江南》诗八首”(《四溟集》卷三),用的是“诗”文体;而孔尚任作《桃花扇·哀江南》、陆繁弨之《万愁曲》,则又是“套曲”;吴梅村的传奇《秣陵春》、杂剧《通天台》亦有“哀江南”之隐旨,等等。但不管后世作家采用何种文体,他们均接受了庾信开创的“哀江南”这一母题。

以孔尚任《桃花扇·哀江南》套曲来说,曲中不仅寄托了作者深深的故国哀思,而且揭示了当时民间社会的凋败萧条,将之与统治者纸醉金迷、荒淫奢华的图景作对比,批判了明朝统治者的腐朽堕落。孔尚任认为,正是明朝统治者贪图享受,不关心民生疾苦,加之对百姓横征暴敛,使得内外交困,最终山河沦陷。孔尚任如庾信一样具有强烈的反思意识、批判意识。孔氏在《桃花扇·先声》中明言:“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萧条异代微臣泪,无故秋风洒玉河”(《拜明孝陵》)。“日照偏逢鸦点点,秋风只少黍离离”(《过明太祖故宫》)。读者从苏昆生那一曲曲悲怆的号哭声中,对千古兴亡的历史有深重悲切的感受。是以吴穆《〈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指出:“痛恨于山河变迁,而借波于侯、李”。徐旭旦《桃花扇题辞》亦说:“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也。”虽然明朝的灭亡和南朝梁的覆亡,具体的原因甚有不同,但是它们最终都落入了异族之手,这让庾信、孔尚任等汉族知识分子痛心疾首,他们希望能用他们手中之笔,叙写和记录下这段历史,一方面警示统治者,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要居安思危;另一方面,也启发世人,怀忧患之心,忧国伤事,不要只沉溺于儿女私情、家庭琐事之中。梁启超先生在评价《桃花扇》时,指出它是一部“哭声泪痕之书”。孔尚任的《哀江南》套曲继承了庾信“哀怨”精神,以悲为美,可谓是《桃花扇》的“画龙点睛”之笔。

其他继承庾信“哀江南”精神吟成诗歌的,有杜甫《北征诗》、《八哀诗》、《悲陈陶》。“李华《吊古战场》,文本于庾信《哀江南赋》”[7]。卢献卿作《愍征赋》,时人赞誉,称曰:“为庾子山《哀江南》之亚”(孟棨《本事诗》)。元赵文“以迟暮余年,重餐元禄,出处之际,实不能无愧于诸人。然其文章,则时有《哀江南赋》之余音,拟以古人,其庾信之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青山集》)。清初陈维崧师法庾信,《四库提要》称其“导源于庾信,气脉雄厚”;魏子安特意在其《花月痕》小说中写韦痴珠、刘秋痕唱酒行令,韦痴珠“噙着眼泪,将筷子乱击桌板,诵那庾信《哀江南赋》,声音哽咽起来。”借此抒悲情,言志气。

三、知人论文,割情析采:后世对庾信《哀江南赋》的批评

后世对庾信《哀江南赋》的批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有四种不同的表现:一是将《哀江南赋》的批评赏析与庾信的人生遭际、身世变幻相联系起来,体认庾信人生变故、原谅庾信失节变义行为者,肯定了《哀江南赋》中丰富的“乡关之思”、“故国之哀”;苛责庾信行为者,则因人废文,贬抑《哀江南赋》,认为此不过是庾信为己开脱罪责的虚伪表现。二是立足“文本形式”论析《哀江南赋》,好“骈俪之文”者,以之为赋文写作范式;恶“骈俪之文者”,抨击其形式过于靡丽,华而不实,有碍于文人主体情性的自然书写。

(一)知人论文,评骘庾信兼及《哀江南赋》,以为褒贬

在社会矛盾激化、民族问题上升、地域冲突激烈之际,《哀江南赋》经常进入文士观照批评视野。后人大多秉持“知人论世”原则,将之与庾信为人处世相联系,或理解庾信的痛苦遭际,或抓住庾信“变节”这一人格污点大肆批判,对庾信《哀江南赋》进行相应的褒贬。

后世不少学人能设身处地体验庾信痛苦遭际,理解庾信内心苦衷,原谅庾信变节失义行为,如元方回《瀛奎律髓》“忠愤类”指出:“世不常治,于是有麦秀、黍离之咏焉。庾信《哀江南赋》亦人心之所不容泯也”(《瀛奎律髓》卷三十二)。明屠隆评点《庾子山集》认为“子山江南之哀,不愧湘累”,陈沆《诗比兴笺》亦比之为“湘累之吟”,洪亮吉《北江诗话》称“《哀江南赋》无意学《骚》,亦无一类《骚》,而转似《骚》”。他们肯定《哀江南赋》为庾信“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的代表之作,如宋杨亿亦认为:“兰成述赋,实主于悲哀”(《武夷新集·谢太仆钱少卿启》)。清孙梅渭“《哀江南赋》有黍离麦秀之感,《哀郢》之赓载也”。而明末清初大思想家王夫之更是称“六代文士有心有血者,惟子山而已”。陈沆在《诗比兴笺》中也着眼于庾信生活在一个“多士乌栖”的时代,体谅其屈身事敌的辛酸苦痛。“哀江南”成为继庾信之后吟咏不绝的主题,而“庾信哀”则成了后世诗词写作中的常见意象,文廷式指出:“‘庾信愁’字乃是宋人常语”(《纯常子枝语》卷四)。以民族矛盾、思想文化冲突甚为激烈的南宋末年来说,《哀江南赋》广受欢迎。杨万里“更哦庾信之句……不羡圣俞之诗”(《诚斋集·谢周丞相年节送一麞十兔》);韩淲“北望刘琨啸,南游庾信愁”(《涧泉集·初六日过尹家再和西轩韵赠子文》);俞德邻“更怜庾信江南赋,音调凄清不忍闻”(《佩韦斋集·吴门逢友人》);刘辰翁《摸鱼儿·和柳山悟和尚与李同年嘉龙韵》言:“当年事,伤心说庾开府”(《须溪集》),等等。颂赞庾信《哀江南赋》等名篇,运用了庾信“悲哀”、“愁苦”意象以为诗歌,凭吊江南,缅怀故乡,这是时代语境造成的,与当时南宋半壁江山,士民遭契丹、女真、蒙古铁骑蹂躏状况有关,把握此,丰富了我们体认宋人对庾信的接受。

苛责庾信失节行为者亦有不少,他们因人废《赋》,漠视《哀江南赋》的“哀怨”精神和“乡关之思”。如晚唐崔途《读庾信集》:“四朝十帝尽风流,建邺长安两醉游。惟有一篇《杨柳曲》,江南江北为君愁。”讥讽庾信入仕多位君王,恍如醉游;王若虚有言说:“尝读庾氏诸赋,类不足观,而《愁赋》尤狂易可怪。然子美推称如此,且讥笑嗤点者,予恐少陵之语未公,而嗤点者未为过也”。全祖望批评说:“甚矣,庾信之无耻也。失身宇文,而犹指鹑首赐秦为天醉,信则已先天而醉矣,何以怨天?后世有裂冠毁冕之余,蒙面而谈,不难于斥新朝颂故国以自文者,皆本之天醉之说者也。”[8]王若虚、全祖望之所以如此苛责庾信及其赋文,乃在于他们不认同庾信的“君臣观”和“夷夏观”,看不起庾信入仕多朝君主,卖身求荣行端。在他们看来,缺乏文人“自清”、“自重”气节的庾信不足以言文。

针对历代对庾信及其赋文的或褒或贬现象,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全后周文卷八》中有精辟论断,他指出:“好其文乃及其人者,论心而略迹;恶其人以及其文者,据事而废言,半桃啖君,憎爱殊观;一口吐息,吹嘘异用。”[9](P1519~1520)可谓一语中的,总结出了后世读者在“庾信及其诗赋接受”这一问题对待性向度上的两种极端态度。

(二)割情析采,立足“文本形式”,细读论析《哀江南赋》

从文本形式讲,《哀江南赋》大量采用四六文写成,使事用典繁多而精到、结构宏伟壮阔、语词华丽优美、文辞情感浓厚、富有深重的历史文化底蕴和“史诗”气魄,是“骈俪之文”的典范,后人常揣摩玩味之,探析其中写作技艺、结构章法、精神意趣等。

总体而言,从文本形式方面论析《哀江南赋》,持两种态度:一是站在文体发展的立场上看待庾信《哀江南赋》在古文向骈文(古赋向骈赋)新变中的贡献,既肯定《哀江南赋》的乡关之思和反思批判精神,又肯定其声韵对仗、结构辐辏、遣词用语、使事用典等方面形式美感。北周滕王宇文逌《庾信集序》赞赏庾信“妙善文词,尤工诗赋,穷缘情之绮靡,尽体物之浏亮”;初唐卢照邻《南阳公集序》中肯定“南国轻清,惟庾中丞时时不坠”;张说《庾信宅作》称颂庾信“笔涌江山气,文骄云雨神”,认为庾信赋文可追步宋玉;唐杜甫《戏为六绝句》褒扬“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九《蒋乂传》载:“(蒋乂)七岁时诵庾信《哀江南赋》,数遍而成诵在口”;唐吕温《题梁宣帝陵》诗惋叹:“凄凉庾信赋,千古共伤情”;宋晁迥《法藏碎金录》卷六记:“进士刘安国酷爱庾信《哀江南赋》……自言每诵此赋,虽日旰未食而不饥。予亦素曾披览,美其雄富”;元代王恽在《题〈哀江南赋〉后示韩、陈二生》中,号召二生“句句详读,且究其用事”(《秋涧集》卷七十二);明张溥言庾信之赋“辞生于情,气余于彩”(《张天如先生原序》);清蒋士铨《评选四六法海·总论》称赞庾信之赋“遒逸兼之,独有千古”;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庾信“四六宗臣”,赋文“华实相扶,情文兼至”;倪鲁玉《注释庾集题辞》赞子山“穷南北之胜”,将其文比于“钟、王楷法”,“意态之间,横生古趣”;王闿运《湘绮楼论文》:“骈俪之文起于东汉……至齐梁纯为排比,庾徐又加以抑扬,声韵弥谐。”对庾信在骈俪文写作之句式排比、遣声用韵等方面的开拓之功予以肯定,王闿运对于《哀江南赋》爱不释手,曾用此赋旧韵而仿作新文。孙德谦《六朝丽指》:“至徐、庾两家,固多四六语,已开唐人之先园。”谭献评李兆洛《骈体文钞》卷十九徐孝穆《与王僧儒书》语:“徐、庾出而大变六朝之体势,比于诗家之有沈、宋”,均特别指出庾信在骈俪文发展史上的突出贡献。

另一种则认为《哀江南赋》过于在形式方面用力,缺乏思想内涵和风骨兴寄,为齐梁以来“绮丽华靡”文章的代表,从而予以否定。隋王通《中说》卷三批评庾信“文诞”;唐令狐德棻等撰《周书·庾信传》认为庾信之文“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魏征《隋书·文学传序》及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批评庾信“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中攻击庾信说:“徐庾并驰,不能免周陈之祸”;宋张戒站在儒家诗教立场,以“温柔敦厚”标准论文,其在《岁寒堂诗话》中批评说:“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惟陶渊明杜子美耳,余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颜鲍徐庾,唐李义山,国朝黄鲁直,乃邪思之尤者”;元陆文圭《跋陈元复诗稿》提出:“《骚》、《选》而下,徐、庾不可学”,对庾信的创作成就全盘否定;近代朴学大师章炳麟,诗文宗法先秦及汉魏,对于齐梁骈俪之文非常不喜。他在《国故论衡·辩诗》中论及赋说:“自屈宋以致鲍、谢,赋道既极。至于江淹、沈约,稍近凡俗。庾信之作,去古逾远,世多慕《小园》、《哀江南》辈,若以上拟《登楼》、《闲居》、《秋兴》、《芜城》之侪,其靡已甚。赋亡盖先于诗。继隋而后,李白赋《明堂》,杜甫赋《三大礼》,诚欲为扬雄台隶,犹几弗及。世无作者,二家亦足以殿。”自视甚高的章太炎连李白、杜甫都看不起,对于庾信“靡丽”之文更有不屑之意。

当然,也有对庾信《哀江南赋》客观分析,辩证认识的。如陈寅恪先生在《读哀江南赋》一文中赞道:“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10](P459)陈寅恪先生并不因庾信诗文中时有“以情害典”之举而加以贬抑,他肯定了庾信高超的写作技艺,妙笔生花,赋文独具美感。

综上可见,后世对庾信《哀江南赋》的接受,主要体现在对《哀江南赋》的笺注,考据其文本特性,释名章义,发掘内在精神意旨,寄托哀思;对《哀江南赋》的仿作,拟写“乡关之思”、“故土之悲”;对《哀江南赋》的批评,联系庾信变节失义行为,褒贬《哀江南赋》,表达自身对“家国沉沦”的悲哀,或从“文本形式”论析《哀江南赋》,好骈俪文者,以之为赋中范文,恶骈俪文者,抨击其形式靡丽,华而不实,有碍于文人主体情性的自然书写。

注释:

①《隋书》卷五十八《魏澹传》:“魏澹字彦深,钜鹿下曲阳人也。……废太子勇深礼遇之,屡加优锡,令注《庾信集》,复撰《笑苑》、《词林集》,世称其博物。”余嘉锡先生从《通志·艺文略》中见到郑樵著录《哀江南赋》注有“魏彦渊”一家,认为魏彦渊“即魏澹也”,并推断“此盖所注《庾信集》中之一卷,经唐人析出,偶存于宋秘阁者”。参见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中华书局,1980年,1247页。

②《崇文总目》卷五曰:“《哀江南赋》一卷王道珪注《哀江南赋》一卷张廷秀注”;南宋郑樵《通志·艺文略八》曰:“开府仪同《庾信集》二十一卷又《略集》三卷庾信《哀江南赋》一卷 唐 张廷芳注又一卷崔令钦注 又一卷魏彦渊注”;《宋史·艺文志七》曰:“《庾信集》二十卷又《哀江南赋》一卷”。根据上引史书及书目所载,知唐时确实出现过三家《哀江南赋》注。此三注至南宋时期还在流传,后散佚。

③方万里挽王防御云:“温饱逍遥八十余,稗官原是汉虞初。世间怪事皆能说,天下鸿儒有不如。耸动九重三寸舌,贯穿千古五车书。哀江南赋笺成传,从此韦编锁蠹鱼。”可惜王防御笺注《哀江南赋》本今亦不存,我们无法一睹其貌。参见元陆友仁撰《研北杂志》卷下,四库全书本。吴景旭撰《历代诗话》卷十“乙集中之下、楚辞、九百”亦载,四库全书本。

④周文璞《诵〈哀江南赋〉》诗说:“高桥沙水涸,台城蔓草缠。下有烦冤人,诵此危苦篇。我生楚臣后,身在江枫前。但见去魂远,不见归魂还。惟吾爱好词,细碎穷注笺。中间多佚事,他书亦不传。极欲补阙漏,今方长弃捐。重效嘈囋声,庶几与周旋。”细读此诗,既见出周氏笺注《哀江南赋》用力颇勤,也反映出宋人有着不少笺注《哀江南赋》的行为。另,李步嘉先生《〈哀江南赋〉旧注发微》一文曾引“宋晁迥《法藏碎金录》卷六记刘安国好诵《哀江南赋》”事,再结合晏殊《类要》、曾慥《类说》中有“《哀江南赋》注”,推断“宋人在读《哀江南赋》后曾作过不少笺注是可以推知的”,此见可足采信。参见李步嘉《哀江南赋》旧注发微,江汉论坛,2003第8期,59-63页。

⑤徐炯、徐树穀合纂之《哀江南赋注》,初刻于康熙二十一年。乾隆二十三年,梅村书屋又有重刻本。乾隆四十一年,杨复吉将其缉入《昭代丛书新编》,并对其中所有注本脱漏之处进行了补注,附录于徐氏注文之后。此书在杨复吉生前并没有刊刻,而是直到道光年间才刻版发行。参见徐树穀、徐炯《哀江南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6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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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鑫“艾江南赋”的接受、表现及其内涵_哀江南赋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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