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汉论体文的创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西汉论文,论体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194(2011)02-0035-07
一、西汉论体文的界定
论体文是中国古代散文文体中的一种。这里所说的文体,是指“文学体裁或文学类型”。① 论体文一般是指以“论”题篇、以辨明事理为主要内容的议论性散文。
西汉散文在前代散文发展的基础上又有新的成就,杨慎说:“汉兴,文章有数等,蒯通、隋何、陆贾、郦生游说之文宗战国,贾山、贾谊政事之文宗管晏申韩,司马相如、东方朔谲谏之文宗楚词,董仲舒、匡衡、刘向、扬雄说理之文宗经传,李寻、京房术数之文宗谶纬,司马迁记事之文宗春秋。呜呼,盛矣。”② 西汉散文的成就由此可见一斑。但西汉作家对散文的文体界限并不明晰。终两汉时期还没有出现“文体”一词。“文体”一词的出现,则是魏晋以后的事。梁代萧子显说:“若子桓之品藻人才,仲治之区判文体。”③ “仲治之区判文体”是指晋代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对文体的分类,这大概是较早出现的“文体”一词。尽管西汉还没有出现“文体”这一明确的概念,但西汉散文文体的种类却已经相当丰富,后世散文中常见的文体在西汉的散文中基本能找到。唐代柳宗元的《柳宗直西汉文类序》说:“文之近古而尤壮丽,莫若汉之西京。……以文观之,则赋、颂、诗、歌、书、奏、诏、策、辩、论之辞毕具。以语观之,则右史纪言,《尚书》、《国语》、《战国策》成败兴废之说大备,无不苞也。噫!是可以为学者端耶。”④ 柳宗元把西汉文体区分为赋、颂、诗、歌、书、奏、诏、策、辩、论十种,归纳不是十分全面。明代梅鼎祚编有《西汉文纪》一书,经他搜集整理的西汉散文涉及的文体就有二十多种,分别是书、谕、诏、令、誓、奏、铭、策、议、疏、论、制、序、檄、难、颂、戒、箴、传、诔等,他的归纳相对比较全面。清代刘熙载说“西汉文无体不备。”⑤ 由此可见西汉散文文体之盛。
在西汉散文的诸多文体中,论体是西汉散文文体中的独具特色的、成就很高的文体之一。从表现形式来看,西汉的论体文通常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以单篇的形式出现的论体文,另一种则是出现在专题论著中的论体文。西汉的单篇论体文数量不多,但却极具特色,对西汉以后论体文的创作影响深远。现存的西汉单篇论体文主要有:贾谊的《过秦论》、东方朔的《非有先生论》、王褒的《四子讲德论》、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刘歆的《新序论》等数篇。据史书记载,司马相如撰有《荆轲论》五篇,许商撰有《五行论历》⑥,司马迁有《素王妙论》⑦,这些也应属于单篇论体文,惜这些文章都已失传。
所谓专题论著指的就是诸子著作,或者称子书。诸子著作的书名有的直接以“论”题篇,如桓宽的《盐铁论》六十篇,无名氏的《黄帝诸子论阴阳》二十五卷、《诸王子论阴阳》二十五卷、《三典阴阳谈论》二十七卷,刘向的《洪范五行传论》⑧ 等。而更多数的诸子著作书名则没有以“论”题篇,只是其中篇目以“论”题篇,如《淮南子》中有一篇是以“论”标题的,即第十三卷《氾论训》;《盐铁论》中有七篇也是以“论”题篇的,它们分别是:《论儒》、《论勇》、《论功》、《论邹》、《论灾》、《大论》、《杂论》。显然,诸子著作中这些以“论”题篇的文章应属于论体文。
而对于那些没有以“论”题篇的文章,无论是单篇文章还是专题论著,是否归入论体文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单篇文章如贾谊的《过秦论》最初就不是以“论”题篇,它被收入《新书》中已分为三篇,其标题分别是《过秦上》、《过秦中》、《过秦下》,标题中并没有“论”字,其分为上、中、下三篇也很可能是后人所为。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在引用贾谊的《过秦》时,都未出现“论”这个字。“论”字出现在《过秦》的标题中,是在魏晋时期。曹丕《典论》曰:“余观贾谊《过秦论》,发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滞义,洽以三代之风,润以圣人之化,斯可谓作者矣。”⑨ 陈寿《三国志·吴书》载“权尝问:‘书传篇赋,何者为美?’泽欲讽喻以明治乱,因对贾谊《过秦论》最善,权览读焉。”⑩ 所以,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云:“贾谊《过秦》,盖《贾子》之篇目也,因陆机《辨亡》之论,规仿《过秦》,遂援左思‘著论准《过秦》’之说,而标体为论。”(11) 显然,《过秦论》中的“论”是后世加上去的。像贾谊的《过秦》这种本属于“论”体却未以“论”标题的文章,在西汉的散文中应该是较为普遍的。又如蒯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颜师古说:“隽,肥肉也。永,长也。言其所论甘美,而义深长也。”(12) 因此,《隽永》也是属于论体而未标题为“论”。贾山的《至言》和贾谊的《过秦》都是借秦为谕,应该归属于论体文,但篇目中也未出现“论”字。
专题论著的情况则更为复杂。刘勰《文心雕龙·诸子》曰:“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逮及七国力政,俊蜂起。……并飞辨以驰术,餍禄而馀荣矣。”(13) 《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总叙》曰:“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14) 由此可见,诸子著作的基本特点是“立说”、“飞辨”、“入道见志”。而“立说”、“飞辨”、“入道见志”是离不开“析理”的,而这正是“论”体文的特点。曹丕《典论·论文》说:“书论宜理。”陆机《文赋》说:“论精微而朗畅。”刘勰《文心雕龙·论说》曰:“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萧统《文选序》说:“论则析理精微。”这些批评家都不约而同地指出论体文的根本属性就是“析理”,“析理”就是为了“立说”、“飞辨”、“入道见志”。可见,“以立意为宗”、“入道见志”的诸子著作与以“析理精微”的论体文具有某种相通的属性。因此,诸子著作中的相当部分也应属于论体文。
但刘勰在论述文体时是把“诸子”做为一种独立文体来看待的,并使它和“论体”区别开来。《文心雕龙·诸子》曰:“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寔《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或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实际上,“博明万事”的“子”与“适辨一理”的“论”不存在根本的差别,“子”中亦有“适辨一理”的“论”,我们不能因为诸子的“蔓延杂说”,篇幅较长而把它与“论”勉强分割。显然,刘勰把“诸子”列为一种文体具有明显的不合理性,因此,后世的批评家在进行文体分类时也就不再把“诸子”视为一种文体了。刘永济先生说:“诸子者,六艺之支流,文章之渊薮也。而昭明选文,乃谓老、庄、管、孟之流,不以能文为本,略而弗录。是盖不知文之涵义,有非纯取藻绩者矣。”(15) 诸子是文章文体的渊源,后来的各种文体许多是从诸子发展而来,诸子不是一种独立的文体,论体文也源自诸子。所以昭明选文着眼于文体,已把“诸子”排除在文体之外也是理所当然。
二、借秦为谕与史论文的创作
西汉前期,战祸刚息,经济凋敝,民不聊生。《汉书·武帝纪》曰:“汉承百王之弊,高祖拨乱反正,文景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16) “拨乱反正、务在养民”便是摆在统治者面前的首要课题,要“拨乱反正”,就必须解决秦何以亡的问题,要“养民”,就必须解决汉何以治的问题。
较早为统治者出谋划策的便是陆贾。《汉书·陆贾传》记载,“贾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以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有惭色,谓贾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贾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称其书曰《新语》。”(17) 陆贾向汉高祖的建议表现了一个谋略家在政治上的高瞻远瞩,他所写著作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得到了汉高祖的高度赞赏。刘勰说“汉室陆贾,首发奇采”,(18) 明代归有光说陆贾《新语》“卓识宏议,为汉儒首唱”。(19)。可以说,陆贾是汉初第一个写作以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为主题的散文作家。
陆贾所著《新语》,其基本主题就是“论秦、汉之失得,古今之成败。”(20) 陆贾著论的成功启发了汉初文人士大夫,极大地鼓舞了他们参政、著论的热情。而“借秦谕汉”这一史论体裁也就成为著论的一个基本主题。据史书记载,贾山也善“言治乱之道,借秦为谕”,著书名曰《至言》。“其言多激切,善指事意。”张释之也擅长“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汉所以兴者。文帝称善,拜释之为谒者仆射。”邹阳也善“引秦为谕,因道胡、越、齐、赵、淮南之难,然后乃致其意。”(21) 宋代洪迈曾列举二十二位西汉作家论述“借秦为谕”内容的文章,并说“凡汉人之论秦恶者如此。”(22) 由此可见西汉一代人们对秦之速亡的触动之深,因此总结有关“秦亡”的历史经验也就成为当时现实政治的一种需要,史论文的创作也因此繁盛起来。
在这一系列总结历史经验的文章中,最有成就的当属贾谊的《过秦论》。此论一出,即确立其在史论文体中的经典地位。(23) 宋代王炎《松窗丑镜序》曰:“西汉以文名世者自贾谊始,政事一疏,《过秦》一论,鵩鸟一赋,笔力顿挫卓诡,此天下杰作也。”(24) 王十朋《杂说》曰:“贾谊《过秦论》,班固《公孙弘赞》,韩退之《进学解》,真文中之杰也。”(25) 吴曾祺说:“贾生之《过秦论》三篇,世之学为论者祖焉。”(26)清代冯班说:“《过秦论》,论之首也。”(27) 以致后世出现了许多“效过秦”、“拟过秦”、“追过秦”的作品。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曰:“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28) 《文心雕龙·论说》曰:“至如李康《运命》,同《论衡》而过之;陆机《辨亡》,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左思《咏史诗》曰:“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29) 张嵲《遣兴》曰:“少年豪纵志凌云,著论将期拟《过秦》。”(30) 杨万里《送子上弟之石井》:“作赋拟三都,著论追过秦。”(31)
贾谊的《过秦论》之所以能取得巨大的成功,原因有二:一是由于它对于历史的深刻总结。《过秦论》是一篇著名的史论散文,“过秦”即言秦之过失,其主旨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异势也。”贾谊认为攻打天下和治理天下方法不同,要用权谋以攻,用仁义以守,才能达到目标。这一观点和陆贾“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以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32) 的“逆取顺守”之说基本一致。贾谊的话说得更加充分,(33) 体现出贾谊对于历史的远见卓识。历代史学家对贾谊的《过秦论》之所以赞不绝口也正因为此。司马迁把《过秦论》引入《史记》作为《秦始皇本纪》的传赞,并称赞“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34) 班固《汉书·贾谊传》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35) 唐代刘知几《史通·载文第十六》曰:“篇则贾谊《过秦》,论则班彪《王命》……此皆言成轨则,为世龟镜。”(36) 清代赵翼说:“贾谊《过秦论》,大指谓秦尚法律,不施仁义,以至一夫作难,天下土崩。史迁用之《秦本纪》后,最为切当。”(37) 王懋公曰:“若贾谊《过秦》入于《史记》,《治安》载于《汉书》,皆经济文章,堪为论策弁冕。”(38)
二是由于它出色的文学感染力。作者非常善于运用文学的艺术技巧来增强其感染力。首先是善于运用对比。《过秦论上》先极言秦先世之强,再极言秦之威烈,极言秦亡之易,然后以陈涉与六国形势反覆比较,自然引出文章主旨;“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鲜明的对比造成了极大的反差,带给读者的是强烈的震撼。其次是富有气势。贾谊受战国时期纵横家文风影响,又擅长西汉辞赋的创作,善于蓄势、造势,因此其作品表现出雄健激昂的气势,其《过秦论》表现得尤为突出。陈衍《石遗室论文》曰:“论辨一类,古今以贾谊《过秦论》称首。……三篇枢纽合在首篇末二句,则合三篇为一篇。气势尤觉雄骏,血脉尤觉贯注。”(39)
三、总结学术与文论的创作
对学术思想加以评述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庄子·天下》篇应是最早对当时学术思想进行批评的文章。《荀子》有《非十二子》、《解蔽》、《天论》三篇也都对当时学术进行了评述。但《庄子》、《荀子》对各家学术思想的评述并不十分严谨。
西汉初期承战国余绪,各派学术思想盛行。清代洪颐煊《读书丛录·汉初杂学》载:“《武帝纪》,建元元年,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颐煊案,《陈平传》,治黄帝、老子之术。《田叔传》,学黄、老术于乐钜公。《张欧传》,孝文时,以治刑名事太子。《晁错传》,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与洛阳宋孟及刘带同师。……《儒林传序》,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孝景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术。及窦太后崩后,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而公孙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向风,而杂学始废。”(40) 到西汉中期,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议,学术界一尊的局面逐渐形成。那么对前代学术的总结就显得十分必要。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
所谓“论六家要指”,即论六家之大要。司马谈把先秦以来主要的学术思想归纳为六家,即阴阳、儒、墨、名、法、道,并引用《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来说明其共同的政治理想是“务为治”,他们的终极追求是相同的,都希望天下大治,所不同的是“直所从言之异路”,即实现其政治理想的途经和方式有别。接着,作者对六家实现其“为治”理想的途径和方式进行评述,指出它们各有利弊。作者对阴阳、儒、墨、名、法五家都一一指出了他们的利、弊,唯有对道家充分分析了它的利,而没有指出它的弊。作者认为,道家优越性有二:一是“澹足万物”,没有过度的私欲;二是它的方法正确,能“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像海纳百川一样兼容并蓄,取彼之强,补己之短。由此可见作者对道家学术的肯定和赞扬。
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是对先秦以来直至西汉前期各种学术思想的一个总结,他以“六家”来归纳概括众多的学术流派,较之庄、荀要更加科学而合理。梁启超说:“庄荀以下论列诸子,皆对一人或其学风相同之二三人以立言,其櫽括一时代学术之全部而综合分析之,用科学的分类法,厘为若干派,而比较评骘,自司马谈始也……谈所分六家,虽不敢谓为绝对的正当,然以此櫽括先秦思想界之流别,大概可以包摄。”(41) 自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之后,刘歆“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42) 其中《诸子略》在司马谈的六家之上增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梁启超说:“彼为目录学上著录方便计,原未始不可,若纯以学术上分类之轨则,则殊觉不伦。”(43) 可见,刘歆、班固在这一点上并没能超越司马谈。
四、士不遇与讽论的创作
曾巩说:“自古以来天下之士不遇者多矣。”(44) 而抒写“士不遇”也就成为古代文学的一个基本主题。故司马迁说:“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45) 司马迁所列的这些圣贤发愤之作都创作于先秦时代,它们虽不全是抒写“士不遇”的内容,却是圣贤处于不遇的困境中完成的,不遇是这些贤哲完成巨著的强大动力。
到了西汉,创作士不遇题材的作品开始大量出现。究其原因,主要在于社会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在战国时代,“诸侯各擅其土地,士不遇于齐则之楚之魏,无不可者,非一国所能专制也。故士于斯时有不为臣之义,时君苟无尊德乐道之诚心,不足与有为,则虽欲亟见之且不可得,况得而召之乎!”(46) 所以,“一般游士是很受时君世主的尊重优待的。‘诸侯卿相,皆争养士’。那时士的地位非常之高。至于士不得志以致像屈原那样遭到放逐的事,是很少见的。”“自秦朝统一天下,士的地位陡然下降,于是很多人感到不满,‘入则腹诽,出则巷议’。而有些人刚一发泄牢骚便被坑杀,连《离骚》那样的作品也没留下。到了汉代,士的地位虽然没有多少提高,但汉法究竟比秦宽大,允许士发牢骚,于是便陆续出现了一些骚体之赋。”(47)
从文体的角度来说,抒写士不遇主题的大多采取赋体的形式,最典型的就是董仲舒的《士不遇赋》,模拟此作的有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此后这类作品代有出现,如东晋陶渊明的《感士不遇赋》、宋代周紫芝的《感士不遇后赋》、明代伍瑞隆的《惜士不遇赋》(48) 等等。贾谊的《吊屈原赋》《鵩鸟赋》、严忌的《哀时命》、扬雄的《逐贫赋》等虽未题篇为“士不遇”,但实为“士不遇赋”。
抒写士不遇内容的西汉散文除了采用赋体的形式外,也有采用其他的文体形式,如东方朔的《答客难》属于“对问”体,扬雄的《解嘲》《解难》属于“解”体。后世模拟这类文体的作品非常之多,“班固《宾戏》,崔骃《达旨》,崔寔《答议》,蔡邕《释诲》,陈琳《应议》皆出于《客难》而作。”(49)
作为抒写士不遇内容的论体文,东方朔的《非有先生论》是很独特的一篇,其独特之处就在于其选择的“论体”这种文体形式。刘勰说:“述经叙理曰论”,“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50) 也就是说,论体是一种说理性的文体,而东方朔却用它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的确是一个独创。《非有先生论》中的非有先生和司马相如赋中的子虚、乌有先生一样同属作者的虚构。文章写非有先生和吴王的对话,中心主题是表达有志之士的进谏之难和君主的纳谏之难,四个“谈何容易”反复出现,贯穿于文章的始终,突出了文章的主题,它既表达出对君主的强烈不满,有对君主劝谏和讽刺之意,也寄寓了一种很深的士不遇伤感。非有先生实是作者的借词,作者只不过借他来抒发自己之牢骚。但文章的意义是它已超越了东方朔个人不遇的界限,表达出了西汉社会君臣遇合的普遍问题。
从文体的角度看,《非有先生论》应属于论体,它最早出现在班固的《汉书》中即题篇为《非有先生之论》,班固明确视它为论体。此后的《文选》、《艺文类聚》、《西汉文纪》、《文章辨体汇选》等类书皆以论体收入。但也有把这篇文章归属于传而称之为《非有先生传》,如任昉的《文章缘起》说:“传,汉东方朔作《非有先生传》。”(51) 清代顾炎武的《日知录论文》也说:“梁任昉《文章缘起》言传始于东方朔作《非有先生传》,是以寓言而谓之传。”(52) 考虑到任昉的《文章缘起》早已亡佚,现存的《文章缘起》是后人所补,其中存在不少错漏,因而它的准确性值得怀疑。顾炎武是就文章内容上的特点而说的,他并没有因此而否定其“论”的文体属性。实际上《非有先生论》也有赋的特性,郭预衡先生说它“也是文体之赋,虽命篇为‘论’,其实与赋同类。”(53) 但我们不能说它就是赋。明代贺复征的《文章辨体汇选》把论体文分为八类,“一曰理论,二曰政论,三曰经论,四曰史论(有评议述赞二体),五曰文论,六曰讽论,七曰寓论,八曰设论。”(54) 依此说,《非有先生论》似应归入讽论更为合理。
和《非有先生论》类似的还有王褒的《四子讲德论》。《四子讲德论》仿东方朔的《非有先生论》而作。四子者即微斯文学、虚仪夫子、浮游先生和陈丘子四人,文章写他们四人之间的对话。虚仪夫子“专精趋学”“而久怀宝”,“欲显名号,建功业”却“无介绍之道”,不遇于时,与微斯文学游于西州。浮游先生和陈丘子晓之以天下治平,“今圣主冠道德,履纯仁,被六艺,佩礼文,屡下明诏,举贤良,求术士,招异伦,拔骏茂。”贤人士子应“推而咏之,扬君德美”,(55) 规讽劝谏之意非常明显。所以张溥说王褒之文“意主规讽”。胡樸安《读汉文记》说:“《非有先生论》亦设为问答,王子渊《四子讲德论》效之,其体遂卑。”(56)
五、文人议政与政论文的创作
西汉后期,社会危机加深,矛盾加重,统治者调整汉武帝以来的一系列统治政策势在必行。为此,朝廷召开了著名的“盐铁会议”。会议的主要议题是讨论西汉后期的经济政策,即“盐铁”问题。“盐铁”问题的基本内容就是如何处理“郡国有盐、铁、酒榷、均输,与民争利”(57) 的问题。围绕这一问题,代表政府的丞相、御史和代表民间的贤良、文学展开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大辩论。《盐铁论》就是这次大辩论的直接成果。
《盐铁论》的成书是在汉宣帝年间。此时汉宣帝依然延续武帝时期的施政措施。宣帝表面上奉行儒家的治国方略,实质却是儒霸杂用。“霸王道杂用”实质上还是重法轻儒。《盐铁论》成书于“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58) 的宣帝朝,但它带有明显的黜法崇儒、复兴儒学的思想倾向。全书共分六十篇,除最后一篇《杂论》是作者的评论外,其他全是丞相、御史和贤良、文学的论辩。每当论辩双方出现激烈交锋、互相说服不了对方时,文中常常以“大夫缪然不言,盖贤良长叹息焉”、“御史默不对”、“御史默不答”、“大夫不说,作色,不应也”、“大夫默然”等这样的方式结束辩论,这些明确表达出作者对贤良、文学立场、观点的同情与肯定。这种情感也体现在全书的最后一篇《杂论》中,作者在总结论辩双方的辩论时说:“贤良茂陵唐生、文学鲁万生之伦六十余人,咸聚阙庭,舒六艺之讽,论太平之原。智者赞其虑,仁者明其施,勇者见其断,辩者陈其词。訚訚焉,侃侃焉,虽未能详备,斯可略观矣……公卿知任武可以辟地,而不知德广可以附远;知权利可以广用,而不知稼穑可以富国也……而务畜利长威,岂不谬哉!”(59) 这也就是历代书目为什么列《盐铁论》于儒家之原因。所以《四库全书总目》说:“所论虽食货之事,而言皆述先王,称六经,故诸史列之儒家。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改隶《史部·食货类》中,循名而失其实矣。”(60) 《盐铁论》的基本议题是“盐铁、酒榷、均输”,但全书所论及的问题却不仅仅是“盐铁、酒榷、均输”,围绕盐铁议题,论辩双方探讨了当时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其中最主要的内容有三:一是力本,二是富民,三是兴教化。《盐铁论》的出现,代表着西汉后期儒学复兴的开始。《盐铁论》中有一篇即题为《复古》,“复古”即恢复古道,也就是文学所说的“辅明主以仁义,修润洪业之道”、“议五帝、三王之道,《六艺》之风”。(61) 《复古》篇揭示了双方辩论的实质是复古与反复古的斗争,显然,贤良、文学是以传统的儒家理论为依据来反击丞相、御史的,又把复兴传统的儒家思想作为实现天下治平的理论依据。从中我们看到贤良、文学参政议政热情的高涨。
总之,西汉论体文的主题已十分广泛,它涉及西汉社会的方方面面,并随着西汉社会的发展进程而不断演变。聂石樵先生说:“西汉学术思想之演变,可分三个时期。前期行黄老刑名之学;中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所尊之儒术,即以儒学为主,刑名学为辅之董仲舒《春秋公羊》学;后期行纯儒学,所谓纯儒学,即西周所行之以温柔敦厚之《诗》学为核心的儒家学说。”(62) 西汉论体文的主题之变化实与西汉学术思想之演变密切相关。大体来说,西汉前期“行黄老刑名之学”,思想相对自由开放,少拘谨束缚,因此,这个时期的论体文创作出现了大量富有批判精神的文章,最典型的就是总结秦朝速亡教训的史论和总结先秦学术思想的文论。西汉中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汉书·儒林传赞》)但儒生步入仕途、进身上层并不是一条坦途,因此,表现“士不遇”的讽论成为这个时期论体文的基本主题。西汉后期“行纯儒学”,思想界要求改变“以霸、王道杂之”而代之以“纯任德教”,表现出复古的倾向,这个时期儒学地位得以提高,文人积极参政、议政,政论杰作《盐铁论》即是受到了这种思潮影响的结果。
从文体发展的角度来看,论体至西汉才真正进入成熟期。表现在:一是后人常把论体的源头追溯到西汉。梁任昉认为论体始于西汉王褒的《四子讲德论》。(63) 如果从纯文学的角度看,也许不无道理。所以胡朴安先生说:“文章体裁至西京备矣,彦昇言之最详。……彦昇谓论始於《四子讲德》。彦和《文心雕龙》则云:‘庄周《齐物》,以论为名。’此彦和之失。……彦昇著《文章缘起》,取《四子讲德论》,识见过於彦和远矣。”(64) 二是西汉已经有对论体文文体特征的理论探讨,淮南王刘安在《淮南子·要略》中说:“夫作为书论者,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65) 这里的“书论”即是论体的一种,刘安把论体的特征归纳为“理”,的确是真知灼见,这也是最早对论体文的文体特征进行理论归纳。三是西汉论体文已成为后世论体文创作的典范。西汉之后出现大量的“效过秦”、“拟过秦”、“追过秦”作品,即充分表明了西汉论体文在论体散文中的地位。
[收稿日期]2010-11-09
注释:
① 郭英德:《前言》,《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页。
② 杨慎:《汉文》,《升庵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0册,第369页。
③ 萧子显:《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72年,第907页。
④ 柳宗元:《柳宗直西汉文类序》,《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09页。
⑤ 刘熙载:《艺概·文概》,《历代文话》第六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546页。
⑥ 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41,3604页。
⑦ 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卷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57册,第65页。
⑧ 班固:《汉书》,第1727,1767,1950页。
⑨ 李昉:《太平御览》卷五百九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8册,第485页。
⑩ 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249页。
(11) 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1页。
(12) 班固:《汉书》,第2167页。
(13) 刘勰:《文心雕龙·诸子》,《文心雕龙解说》,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32页。
(14) 《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769页。
(15) 刘永济:《十四朝文学要略》,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3-65页。
(16) 班固:《汉书》,第212页。
(17) 班固:《汉书》,第2113页。
(18) 刘勰:《文心雕龙·才略》,《文心雕龙解说》,第927页。
(19) 归有光:《诸子彙函·云阳子》卷十四,《新语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97页。
(20) 都穆:《新语后记》,《新语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95页。
(21) 班固:《汉书》,第2327,2307,2338页。
(22) 洪迈:《秦隋之恶》,《容斋随笔·续笔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1册,第439—440页。
(23) 吴承学:《〈过秦论〉:一个文学经典的形成》,《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
(24) 王炎:《松窗丑镜序》,《双溪类稿》卷二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册,第721页。
(25) 王十朋:《杂说》,《双溪类稿》卷二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1册,第288页。
(26) 吴曾祺:《涵芬楼文谈附录》,《历代文话》第七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632页。
(27) 冯班:《钝吟杂录》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6册,第577页。
(28) 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30页。
(29) 左思:《咏史诗八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32页。
(30) 张嵲:《紫微集》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1册,第400页。
(31) 杨万里:《诚斋集》卷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0册,第68页。
(32) 班固:《汉书》,第2113页。
(33) 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36页。
(34) 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76页。
(35) 班固:《汉书》,第2265页。
(36) 刘知几:《史通·载文第十六》,《史通》,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8页。
(37) 赵翼:《过秦论三处引用》,《廿二史札记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页。
(38) 王之绩:《铁立文起后编卷之五》,《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793页。
(39) 陈衍:《石遗室论文》,《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688页。
(40) 洪颐煊:《读书丛录·汉初杂学》,《丛书集成新编》,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第十三册,第695页。
(41) 冯天瑜:《中国学术流变》,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23页。
(42) 班固:《汉书》,第1701页。
(43) 冯天瑜:《中国学术流变》,第347页。
(44) 曾巩:《拟辞免修五朝国史状》,《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191页。
(45) 司马迁:《史记》,第3300页。
(46) 杨时:《龟山集》卷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5册,第173页。
(47) 郭预衡:《中国散文史》,第209页。
(48) 《御定历代赋汇》外集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5册,第173页。
(49) 洪迈:《容斋随笔》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2册,第373页。
(50) 刘勰:《文心雕龙·论说》,《文心雕龙解说》,第360页。
(51) 陈懋仁:《文章缘起注》,《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532页。
(52) 顾炎武:《日知录论文》,《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242页。
(53) 郭预衡:《中国散文史》,第225页。
(54) 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06册,第699页。
(55) 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162页。
(56) 胡樸安:《读汉文记》,《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069页。
(57) 王贞珉:《盐铁论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第1页。
(58) 班固:《汉书》,第277页。
(59) 王贞珉:《盐铁论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第522页。
(60) 《四库全书总目》,第771页。
(61) 王贞珉:《盐铁论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第54页。
(62) 聂石樵:《先秦两汉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03页。
(63) 陈懋仁:《文章缘起注》,《历代文话》,第2525页。
(64) 胡朴安:《读汉文记》,《历代文话》,第9077页。
(65) 刘安:《淮南子·要略》,《淮南子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10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