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的“说铁骑儿”话本和《宣和遗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遗事论文,话本论文,铁骑论文,南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话本的发展离不开“说话”的繁荣。南宋的“说话”在北宋已很兴盛的基础上更趋兴旺发达。宋王朝建都临安以后,由“南渡”涌来了原北宋政权的大批王公贵族、地主豪绅等中上层社会人员,也带来了汴京的豪华竞艳之风。它与“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的“临安风俗”(注:见吴自牧《梦梁录》。)合流,如干柴烈火,迅速蔓延而一发不可收。统治者日益醉生梦死,大肆挥霍着民脂民膏,尽情地享受着横流的物欲。“试看百二山河,奈君山万里,元师不发。阃处何人,回首处,铁骑千群都灭。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注:见胡世将《酹江月词》。)他们把恢复沦丧的中原河山和雪耻报仇的宏图大业丢之脑后,反将临安当作苟且偷生的“销金锅儿”和人间乐园。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都市中的娱乐业蓬勃发展。临安城内,瓦子遍布,勾栏林立,“说话”等艺术表演昼夜不息。据说当时狭小的城内,就有二十多座瓦子,如“钱湖门里勾栏内外瓦子、嘉令门外瓦、候朝门外、小堰门瓦、四通馆瓦、新门瓦、若桥门瓦、莱市门瓦、艮山门瓦、朱市瓦、旧瓦、北关门新瓦、钱塘门外羊坊桥瓦、王家桥、行春桥等瓦、赤山瓦、龙山瓦。余外尚有独勾栏瓦市”等(注:见《西湖老人繁胜录》“瓦市”。)。其“说话”等艺术表演的盛况由此可见一斑。
随着“说话”的兴旺发达,都市中的艺术竞争日趋激烈,其专业化的分工也趋向明确和精细。这是艺人们得以立身和发展的基本保证。所以,南宋的“说话”也在北宋分科的基础上,逐渐分了家数。史载南宋“说话”有四家,但它究竟是指那四家,由于现存各种历史文献资料的含混不清,以往学者的理解也不尽相同。一般认为,其中的小说,讲史、说经这三家都没有问题,而另外一家是什么却众说纷纭,成为学界的一个“悬案”。也有人甚至认为,南宋的“说话”只有以上所说的三家。例如,新加坡国立大学的皮述民先生就说过,宋人说话的真正分类,实仅小说、演史、说经三家。我以前也较赞赏皮先生的“三家说”,在拙著《话本小说史话》的“宋人话本有几家”一节中,虽然认为,“耐得翁的‘四家说’是明确认定了的,尽管人们对此疑虑重重,然而迄今尚未发现确凿的材料能否定他。所以他的意见仍然应该重视。”(注:见拙著《话本小说史话》。)但也曾明确说过:“我是倾向于皮先生的‘三家说’的,认为宋人‘说话’有小说、讲史、说经。从目前我们所见的全部宋元话本来看,只有小说、讲史和说经三类,尚未看到有其它的话本范例”。(注:见拙著《话本小说史话》。)近读程千帆、吴新雷两先生所著《两宋文学史》,谓陶宗仪所编《说郛》中的《古杭梦游录》即为耐得翁的《都城纪胜》一书,它被节录后改名辑入其中。今存明抄本《说郛》卷三《古杭梦游录》中的有关“说话”四家的记载云:
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抟(博)拳提刀赶棒及发迹变态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为参禅;讲史书,谓说前代兴废争战之事。
陶宗仪是元末人,距耐得翁的时代不远,所言当为可信。这样,长期聚讼不已的南宋“说话”四家问题,“由于《古杭梦游录》的发现,是总算得到了澄清”。(注:见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换言之,宋人“说话”四家是指小说、说铁骑儿、讲史,说经。我以前的看法应当修正。今特录之存正。
(二)
南宋“说话”四家中,“说铁骑儿”一家争议最大。以前之所以没能把它单独归入“说话”四家之一,认为是“小说”或者是“讲史”家数,也与对其概念的认识模糊有关。
所谓“说铁骑儿”,是指“士马金鼓之事”,多为民众起义和反辽抗金的斗争事迹。“说铁骑儿”和讲史的主要区别在于它的现实性。讲史话本敷演的主要是前代历史人物和事件,而“说铁骑儿”话本讲述的主要是本朝的人物和事件。它是南宋“说话”中的一个新名目,初见于《都城纪胜》一书。同书又说当时的傀偶戏也有“铁骑公案之类”,“又且变花前月下之情及铁骑之类”。可见,“说铁骑儿”话本表演的内容在瓦舍勾栏中有相当的市场。
然而,稍后的《梦梁录》一书在论及“说话”四家时,却没有“说铁骑儿”这一家。元初的《醉翁谈录》一书也无“说铁骑儿”之目,仅在一首诗中说及“涉案枪刀并铁骑”一句,可见“说铁骑儿”作为南宋“说话”的一家被社会认可的时间并不太长,大约在南宋后期,随着讲史话本的逐步兴盛,有可能它渐渐和“讲史”合流而失去了本身的面目。也正因此,南宋时期的“说铁骑儿”话本除《宣和遗事》外,大多已散佚,不过,它的活跃一时,确也成为南宋时期的一种独特的社会文化景观。
据今人的考证,“说铁骑儿”中的“铁骑”一词始见于《后汉书·公孙瓒传》:“且厉五千铁骑于北隰之中,起火为应”。《魏书》卷九十五《慕容越传》也说:“天赐五年,司马德宗将刘裕伐超,超将公孙五楼劝超拒之于大岘。超曰:‘但令度岘,我以铁骑践之,此成擒也’”。可见,“铁骑”当指精锐的军马。北宋中、后期,封建统治阶级对民众的剥削和压迫日深,国内的阶级矛盾十分激烈。农村的贫苦百姓,尤其不堪繁重赋税,纷纷揭竿而起。方腊、宋江等领导的起义遍及大江南北。“靖康之难”中,徽、钦两宗被掳,中原大地陷入金军铁蹄蹂躏之中,南宋王朝又面临着极其尖锐的民族矛盾。岳飞、韩世忠等,高举抗金大旗,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朝廷爱国官兵和由农民起义发展而来的抗金义兵的英勇抗战,被当时的民间艺人“拿来”编成话本。他们迎合市民们热切赞扬这些热血男儿的心理,以本朝的真人真事为演述的对象,这就直接导致了“说铁骑儿”话本的产生。
据现有的资料可知,在南宋的初、中期,“说铁骑儿”话本的表演较为流行。它和“小说”、“讲史”和“说经”一样,在市井社会广受欢迎,也涌现出一批“说铁骑儿”话本的著名艺人。如张本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社会地位低下,曾被杖脊送千里外州军编管(注: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十一。),但他喜爱“谈说本朝国事”,以表演民众抗金御敌之类的话本为主,成为一个真正的民间艺术家。由于“说铁骑儿”话本的现实性强,所以也受到了封建皇帝的喜爱,常召“说铁骑儿”艺人进宫廷表演。如绍兴年间,有一个叫纲的人,擅长“说话”,不但会表演,而且能自编话本。一次,他把听来的邵青起义招安的故事编成话本,讲给宋高宗听。宋高宗对这一题材极感兴趣,而且纲在改编中把事件的来龙去脉一一叙述清楚,人物的神态、语言等也描摹得非常逼真,所以深得宠信,被封为“内侍”,长期在宫中服侍皇帝。(注:参见上书卷四十七、四十八并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四九及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内侍纲”条。)
元初《醉翁谈录》一书的《小说开辟》尝谓:南宋的“说话”中有“新话说张、韩、刘、岳,史书讲晋、宋、齐、梁”。这里的“新话”,即指“说铁骑儿”话本;“张、韩、刘、岳”,系指南宋初期的抗金名将张浚、韩世忠、刘锜和岳飞。他们在民众中有着崇高的威望,正如杨万里所说:“刘岳张韩宣国威”。(注:见《初入淮河四绝句》诗。)其事迹也为市民所乐闻,艺人将其编成话本,广泛流播。如《狄青》、《杨家将》、《中兴名将传》、《复华篇》、《邵青起义》和《吕相青云得路》等,都是南宋民间著名的“说铁骑儿”话本,可惜皆已失传,但故事情节尚有迹可寻。为便于了解南宋“说铁骑儿”话本的概况,下面逐一把几部已失传的话本的本事略作叙述。
(一)《狄青》
话本叙狄青平定西夏赵元昊的故事。《宋史》卷二十九《狄青传》云:“狄青,字汉臣,汾州西河人也。善骑射。初隶御马直。选为散宜。宝元初,赵元昊反,诏择卫士从边,以青为三班差使殿侍延州指使。时偏将屡为贼败,士卒多畏怯。青行常为先锋,凡四年,前后大小二十五战,中流矢者八,破金汤贼,略宿州,屠咩岁香毛奴、尚罗庆、七家口等族。燔积聚数万,收其帐二千三百,生口五千七百,又城桥子谷,筑招安、丰林、新寨、大郎等堡,皆扼贼要塞。”他“临敌披发,带铜面具,出入贼中,皆披磨莫敢当。”这位民族英雄,为市民广泛传颂。他的逸事在《画墁录》、《东都事略》、《谈苑》、《梦溪笔谈》、《邵氏闻见录》和《邻几杂志》等著作中都有著录。金院本《说狄青》杂剧《狄青扑马》、《狄青复夺衣袄车》等,都是演述狄青之事的,想来“说铁骑儿”话本《狄青》讲述的内容,也大抵依据当时民间传说的故事而来。《狄青》故事后来发展为演义小说,《万花楼扬包狄演义》,共十四卷,六十八回。又,《五虎平西前传》十四卷,一百十二回和《五虎平南后传》六卷,四十二回。今存。平西,叙狄青等人讨伐赵元昊事;平南,则叙狄青等人讨伐侬智高事。这两大战役,实为狄青一生最为显赫的功绩。
(二)《杨家将》
话本今已佚。据后世《杨家将演义》推断,话本当叙北宋杨继业、佘太君等一门忠勇战将的故事。王圻《续文献通考》说:“使枪之家十七,一曰杨家将三十六路花枪”。《小知录》又说:“枪法之传,始于杨氏,谓之梨花枪,天下盛尚之”。又《筹海图编》云:“五台之枪,世所谓杨家将是也”。《醉翁谈录》之《小说开辟》所列话本中有《五郎为僧》名目,疑为《杨家将》中的杨五郎故事。这位杨五郎,虽未载于史册,但市井间却盛传他的事迹,且在宋、金之际被编成金院本《打王枢密爨》和元杂剧《昊天塔孟良盗骨》等。其情节与《五郎为僧》基本相同,两者间的演进之迹甚明。有关杨家将故事的戏剧大多依据宋代“说话”艺人表演的话本改编。后世《杨家将演义》,今存有万历三十四年刊本,其内容与宋人话本大同小异。它极有可能是因袭“说铁骑儿”话本《杨家将》重新改写的产物。
(三)《中举名将传》
吴自牧《梦梁录》卷二十“小说讲经史”条著录:“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话,为慕士请给,讲诸史俱通,于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盖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耳”。咸淳,是南宋末年度宗的年号。这位王六大夫,显然是一位“说铁骑儿”话本的艺人。他“诸史俱通”,学问渊博,有较高的艺术表演水准,曾被皇帝召进宫内,专事话本的讲述。因为他会编会说,又“讲得字真不俗”,得皇帝赞许,供养于“御前”。《醉翁谈录》之《小说开辟》载有“说新话张、韩、刘、岳”,似即《中兴名将传》,或系其中的一部分。张浚、韩世忠、刘锜、岳飞的故事,南宋百姓是非常熟悉的。可惜,其话本今皆不传。尤其是张、韩、刘三人的故事,已少有流传。只有岳飞的大量“精忠报国”故事,则仍保存于元、明间的杂剧如《秦太师东窗事犯》、《宋大将岳飞精忠》以及戏文《秦太师东窗事犯》、传奇《岳飞破虏东窗记》、小说话本《东窗事犯》、《游丰都胡母迪吟诗》等之中。明人还编有长篇通俗小说《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附会纂宋岳鄂王精忠录后集》(一名《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和《重订按鉴通俗演义精忠传》(一名《尽忠报国》)以及《精忠全传》(清人钱彩又加修订,编成《精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又称《说岳全传》)等,似皆据民间传说改编而成。其间,“说铁骑儿”话本《中兴名将传》是它们最早的母本。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部存目三著录有《南渡十将传》十卷,云:“宋章颖撰。十将者,刘锜、岳飞、李显忠、魏胜、韩世忠、张浚、虞允文、张子益、张宗颜、吴阶是也。刘、岳、李、魏四传,开禧二年表上,后六传未上”。《南渡十将传》有元刊本(注:见江标《黄荛圃年谱》,转引自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兴名将传》疑似《南渡十将传》之类。
(四)《复华篇》。
此篇实为《福华编》,是南宋又一“说铁骑儿”话本。周密《志雅堂杂抄》卷下《书史》条云:“廖群玉诸书,则始于景开《福华编》,备载江上之功。虽夸张过实,然文字古雅颇奇”。其书今已不存,但从《宋史》卷四七四及《西湖游览志余》卷五等有关记载看,它所记录的“江上之功”,系指宋理宗宝祐四年(1156)十二月,蒙古人开始进攻鄂州,而当朝权臣贾似道于开庆、景定年间,私自向蒙古乞和,请称臣纳币。由于南宋爱国军民的坚决抗击,蒙古贵族内部矛盾激化,鄂州之围遂解。事后,贾似道隐匿和议之事,并上奏章诡称诸路大捷,江汉肃清。宋理宗不明真相,下诏行功论赏。景定元年(1260)七月,贾似道命其门客寥莹中、翁应尤等撰写《福华编》,以称颂“鄂功”,为己涂脂抹粉,并遣王六大夫等艺人讲说这则话本,扩大此事在民间的影响。但历史是无情的,经过贾似道的这番折腾,南宋朝廷更为虚弱,仅支撑着维持了十多年就一命呜呼了。故董师谦有《钱塘怀古》诗说:“历历庚申事,分明在眼前。讲和如有弊,飞渡定无船。北使三千里,真州十四年。酿成亡国恨,一部《乱华编》”。他把《福华编》称作《乱华编》,含有对贾似道之流的愤慨和讥讽。但《福华编》敷演的是南宋末年的重大时事政治,深为市民们关心,其影响很大。
此外,南宋的“说铁骑儿”话本还有《邵青起义》和《吕相青云得路》。前者叙邵青起义之事。史事见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炎兴下帙四十九:“绍兴元年十二月,召青受招安,为枢密院水军总制。先是杜充守建康时,有秉义郎赵祥者,监水门,金人渡江,都青聚众,而祥为青所得。青受招安,祥始得脱身归”。南宋初,此事在社会上影响较大。艺人“思得新事编小说,乃令祥具说青自聚众已后踪迹,并其徒党忠诈及强弱之将,本末甚详。编缀次序,侍上则说之”。由于话本的内容系从逃归的赵祥口中得知,因而十分真切、具体。有相当的艺术竞争力。后者乃敷演吕蒙正发迹变泰的故事。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说:“吕文穆公(蒙正)父龟图与其母不相能,并文穆逐之龙门山利涉院。僧识知其为贵人,延致山间,为凿山岩为龛居之。文穆居其间九年。既登茅,携其母以见龟图。虽许纳之,终不与相见,乃同堂异室而居”。吕蒙正是宋代的一位著名人物,曾官至宰相之位,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但他在未发迹前,历尽坎坷,蒙受他人凌辱,生活困苦不堪,甚至连妻子也弃之而去。民间有杂剧《吕蒙正风雪破窑记》等即演绎此事。吕蒙正发迹变泰的故事,对社会地位低下的市民有巨大的心理冲击力。他们乐道于此,企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如主人公那样“青云得路”。
(三)
南宋的“说铁骑儿”话本,今存《宣和遗事》一种。此书又名《新刊大宋宣和遗事》、《新编宣和遗事》,作者未详。其刊本首见于明人郎瑛《七修类稿》一书。明高儒《百川书志》著录“《宣和遗事》二卷”。明周弘祖《古今书刊》记有“福建书坊:《宣和遗事》”。清人钱曾《也是园书目》题作“《宣和遗事》四卷”。今存刊本主要有璜川吴氏旧藏明本,二卷;士礼居丛书本,二卷;金陵王氏洛川校正重刊本,分元、享、利、贞四集等,通行本为士礼居丛书本。
高儒《百川书志》注曾说,《宣和遗事》系“宋人所记”,《也是园书目》也将它列入“宋人词话”一类,士礼居丛书本之跋中作者认为其所据底本“当出宋刊”,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也说它是“宋人旧编”。而鲁迅则以《宣和遗事》中有吕省元《宣和讲篇》及南儒《咏史诗》为依据说:“‘省元’、‘南儒’皆元代语,则其书或出于元人,抑宋人旧本,而元时又有增益,皆不可知,口吻有大类宋人者,则以钞摄旧藉而然,非著者之本语也”。(注: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吕中,字时可,晋江人,宋淳祐七年进士,迁国子监丞,兼崇政殿说书。著有《演易十图》和《皇朝大事记》等。《宣和讲篇》是《皇朝大事记》中的一篇。《宣和遗事》中引用《宣和讲篇》并不能作为否定它是宋作的证据,因古代语言现象的复杂,说:‘省元’、‘南儒’皆元代语”,也尚不足以否定《宣和遗事》为宋人所作。至于“南儒的《咏史诗》”一说,大约指《宣和遗事》终卷援引之刘后村的《咏史诗》,刘后村,名克庄,是南宋末年的著名诗人。他卒于南宋咸淳五年,其时距临安陷落还有七年。引用刘诗入书,也难以否定其为宋人所作。倒是书中前集记有赵太宗和道士陈抟的一则对话,隐约透露了《宣和遗事》的成书年代:
一日,太宗问:“朕立国以来,将来远祚如何?”陈抟奏道:“宋朝以仁得天下,以义结人心,不患不久长,但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闽、四广。”
这里的“一汴、二杭”,分别指北宋建国汴梁(京)和南宋立都临安,而“三闽”显指南宋末年蒙古人攻陷临安后,张世杰、陈宜中、陆秀夫等在福建拥立广王显为端宗事,“四广”则指端宗死后,文天祥、陆秀夫继立八岁的赵昺为帝,流徙于南海厓山之事。可见《宣和遗事》一书的撰成约在宋亡或距宋亡不远的时期。其作者为南宋的下层文人,目睹南宋王朝的覆亡后疾首痛心而作。
正如书名所标明的《宣和遗事》主要叙写宋代宣和年间,金人入侵,北宋衰亡和南宋建都临安等历史事件。这是宋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其间的历史教训值得总结。此一创作题旨在话本篇首的一首七律诗中已说得十分明白:“暂时罢鼓膝闻琴,闲把遗编阅古今。常叹贤君务勤俭,深悲庸主事荒淫。致平端自亲贤哲,稳乱天非近使臣。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作者说古道今,上至三皇五帝,下迄炀帝、明皇,以阐述国家的兴亡盛衰“都关系着皇帝一人之心术之邪正”的道理。紧接篇首的这一“入语”为全书奠定了思想基调。作者“深悲庸主事荒淫”的愤懑,在“入话”后喷涌而出:
今日说话的,也说一个无道的君主,信用小人,荒淫无度,把那祖宗混沌的世界坏了,父子将身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创造基业时,直不是容易也!
这里“无道的昏君”,显然直指宋徽宗赵佶。正是他的“信用小人”和“荒淫无度”,毁了祖宗创造的基业,造成父子“将身北去”的奇耻大辱。作者在“正话”中,不专叙宣和年间之事,而首先从宋朝立国讲起,历数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等,认为他们或是“贤君”,或为“聪明的官家”,建立和稳固了宋王朝。至宋徽宗则重用奸佞,纵情声色,提倡道教妖术,大肆挥霍人民血汗,促成了这场历史悲剧的发生。前集引用谏议大夫张商英的奏表,历数徽宗的罪行说:
今陛下惑佞臣之言,恣骄奢之欲,起万岁之山,运太湖之石,建宝箓之宫,修同乐之园,役天下农工,大兴土木,赋烦役重,民不聊生。固宜频年旱蝗,日月薄蚀,妖星示变,风雨不调。不能严恭寅畏,以谨天戒;方且与群臣溺意游欢,留情声色,忘祖宗创造基业之根,使生灵各罹涂炭之苦。
话本把批判的予头径直指向了封建社会的主子—皇帝。为了强调总结宋亡的前车之鉴的思想主题,作者在前集结尾处特意附载了吕省元的《宣和讲篇》,指出“宣和之间,使无女真之祸,必有小人篡弑,盗贼负乘之祸矣”,把北宋覆已的根源归结于“自熙宁至宣和小人用事六十余年,奸幸之积久矣”。作者认为这番评论“说得宣和过失,最是的当。”
除总结北宋覆亡的历史教训外,《宣和遗事》中保存的许多珍贵史料也常为人称道。如有关宋江起义的历史记载,是书中篇幅最多,也最精彩的部分。作者从晁盖、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人的“智取生辰纲”叙起,引出“宋江杀惜”以及杨志、董平、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鲁智深、呼延绰等人的事迹。他们在宋江的带领下,汇聚梁山泊,“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这些艺术描写,和《水浒传》的故事情节基本相同。三十六人的姓名和浑号等,也和《水浒传》相差无几,成为这部文学名著的刍形。话本对梁山泊聚义始末的描写虽较为简略,但《水浒传》故事的基本框架和艺术结构,却已略具规模。在《宣和遗事》之前,梁山故事一般以单个人物事迹居多,非常分散零乱。《宣和遗事》第一次将他们组合起来,构成比较完整的前、后尚可连贯的故事。又如有关方腊的记载,虽仅一节,但也相当具体:
时方腊家有漆园,常为造作局多所科须,诸县民受其苦;两浙兼为花石纲之扰。腊以妖术诱之,数日之间,啸聚睦州青溪帮源洞,响聚者数万人,以诛朱勔为名,纵火大掠,驱其党四出。两浙都监蔡遵、颜坦击贼,败死,遂陷睦州。于是寿昌、分水、桐庐等县皆为贼所据;僭号,改元永乐。又陷休宁县,执知县曲嗣复,贼复胁之使降。面斩二士,以恐嗣复。嗣复骂贼曰:“自古妖贼无长久者!尔当舍逆以从顺,因我以归朝廷,朝廷必宥尔。奈何使我降贼?何不速杀我!”贼曰:“我,休宁人也。公宰邑有善政,前后官无及公者,我忍杀公乎!”遂委之而去。未儿,诏命嗣复知睦州,进官二等。陷歙州,将官郭师中、士曹橼等御贼,遇害。陷杭州,守臣赵霆遁去,廉访赵约战死,王禀败于城外,又败于桐庐。陷衢州,彭汝方死之。陷劫掠州,缙云尉詹良臣御贼。为贼所执,胁良臣降。良臣骂曰:“往年王纶反,戮于淮南;王则反,磔于河北;同恶无少长,皆弃市。今不鉴前祸,猖獗至此,旦暮官军至,尔肉餧狗鼠矣?”贼怒,割其肉,使自啖(注:见吴自牧《梦梁录》。)之。且吐且骂,死不绝声。帝闻而悯之。官其二子。陷剡县,知县未旅死之。犯越州,守臣刘败之。青溪县知县陈光,弃邑遁,闻朝廷,诛之。
这类史料,为他书所未载。
此外,如李师师和王安石的故事以及道君宠信林灵素等,都在书中有较详尽的描写。虽然它们已经过民间艺人之口,有较多的文学色彩,但依然十分受人重视。
话本对宋江等人聚义梁山泊大加赞赏,认为他们“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尤其是作品对抗金将领的讴歌,令人感动。如写宗泽之死时说:“宗泽招抚河南群盗,又募义士合百余万,粮可支半岁之食。泽上二十余疏,请高宗还京,又上疏欲合诸将渡河。汪伯彦、黄潜并善力主迁东南之议,忌宗泽成功,屡沮挠之。泽因忧郁成病。十月,宗泽疽发背死,临终无一语及家事,但连呼‘过河’者三,又厉声高吟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遗表犹赞高宗还京。”真是回肠荡气。鲁迅曾说《宣和遗事》“近进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注: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这正体现了介于讲史和小说间的“说铁骑儿”话本的基本艺术特点。又说此书,“虽也有词有说,而非全出于说话人,乃因作者掇拾故书,而精彩遂逊”,(注: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的这一评论,抓住了《宣和遗事》的主要艺术特点。
《宣和遗事》前、后集的艺术风格颇不统一。前集纯是“说话”表演的艺术气息。篇首为一首七律诗,初步揭示全篇主题。“入话”追叙“上下三千余年,兴废百千万事”,对比历史上的贤君与庸主,逐步导入主题。“正话”则从宋朝立国说起,很快转入“宋朝失败,国丧家亡”的惨痛现实,引出王安石变法和蔡京专权以及梁山英雄聚义,宋徽宗和李师师、林灵素的故事等。作者采用“说话”的艺术程式,说唱特点非常鲜明。其中的梁山英雄和李师师、林灵素故事等,是在民间流行的话本基础上敷演而成的,作者穿插编缀,将其组织成一幅较完整的宣和社会生活画。篇首“青春过了增华发,欢乐既极哀情来”及附载吕省元的《宣和讲篇》,点明题意,并为过渡到后集作了铺垫。后集的艺术结构明显和前集不同。作者以编年体的叙事方式,论述了汴京的陷落,徽、钦两帝被掳、高宗迁都临安等事,尤其对徽、钦两帝的沦落异乡,于颠沛流离中死去的情景写得较为具体、详尽,其间虽也穿插少量诗词,对所叙之内容略加评说,但说本说唱的艺术特点基本丧失,而较接近于野史笔记中的史事记载。看来,《宣和遗事》在成书过程中,曾较多地依傍《黄烬纪闻》、《窃愤录》、《窃愤续录》以及《南渡录》等前人的著作。后集所叙的故事,很可能是书会中艺人编撰话本的资料。作者匆忙编成,未经艺人的演出实践。明人胡应麟认为,《宣和遗事》乃“胜国时闾阎俗说”。(注:见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作者痛恨徽钦两帝的荒淫失政,鞭挞朝廷权臣豪贵的屈膝媚敌和道人妖术的惑众扰政,同情方腊、宋江等反抗封建压迫和统治的正义行动,赞扬丰稷、陈师钓、陈东、胡卖等人的力挽狂澜,歌颂宗泽等抗金将领力图恢复中原的凛然气节之情,跃然纸上,字里行间,渗透着强烈的民族意识。
作为文学作品,《宣和遗事》对人物形象的刻划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全书的主要人物是宋徽宗。他在当政期间,宠信奸臣,荒淫享乐,倚重道人妖术,又大征奇花异石,大肆挥霍人民血汗,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直接导致了民族入侵,江山易代。这是一个昏君、庸主的艺术形象。然而,话本在表现宋徽宗“无道”之时,也描写了他“才俊过人”的另一面:“口赓诗韵,目数群羊;善写墨看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曲”,并且以他在荒谟中口占“玉京曾忆日繁华”一词来展示其杰出的艺术才华,这更使人物性格丰满,复杂,而形象趋于饱满、真实,也有利于深化主题。
《宣和遗事》用笔恣肆宏丽,语言生动传神,艺术描写不乏精彩之处。如描绘北宋皇室内苑的园林建筑时,主要通过游人之眼,从流动中表现它们的小巧玲珑,层次叠出,体现了人和自然的和谐统一。又如书中描写北宋元宵佳节的盛况,运用具体的数字,并调动一切遣词炼句之法,叙写得历历在目,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至今读来,仍觉文采斐然。
以上对南宋的“说铁骑儿”话本及《宣和遗事》作了初步的探讨,权作抛砖引玉,粗疏之处定然不少,尚祈有识者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