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当选与美国文化取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巴马论文,美国论文,取向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2008年美国发生了两大有世界影响力的事件,一是次贷危机所引发的金融风暴,二是非洲裔美国人奥巴马当选总统。虽然人们眼下基于自身利益而关注着金融风暴,但历史会证明奥巴马当选将有着更为深远的影响。美国总统是由选民公开选出的。选民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非洲裔年轻政治家当总统,这里有个重新认识美国社会的问题。就在奥巴马胜出的前夕,中国多数学者与舆论都还在持怀疑的态度,认为美国是一个种族歧视根深蒂固的国家,一个非洲裔美国人还不太可能赢得选民的信任。但事实否定了这一怀疑,证明我们对美国社会的认识还不全面,我们对近几十年来美国族裔关系变化与美国社会进步的了解尚不充分。
对奥巴马当选的思考应该置于对美国文化思考的场景中,因为在这一历史性事件的背后是美国社会与文化构成的变动。400年前,非洲人被作为奴隶而掳掠至北美大陆;150年前,美国黑人取得政治上的解放,成为美国公民,但继续生活在种族隔离与种族歧视下;40多年前,非洲裔美国人爆发民权运动,为平等权利而斗争;今天,美国出现了第一位非洲裔总统。显然,这是美国社会巨大进步、美国主流文化演变、美国新文化取向的例证。
美国是一个“移民之邦”,从1607年至今,已容纳了一百多个民族。最早移居北美大陆的是英国人。在英王詹姆斯一世统治时期(1603-1625年),一些贫苦农民离开英国抵达荷兰,不久,这些人移居北美。1620年末,他们开始在北美建立定居地,即普利茅斯。后来,美国人把这个定居地的建立视为北美移民的开始,称第一批乘坐“五月花号”船移居北美的人为移民始祖。①其后在继任的英王查理一世统治时期(1625-1649年),又有许多人(其中有贫苦的清教徒,也有富有的、有社会地位的人)移居北美。1630年,英国移民在这块新大陆上建立了马萨诸塞殖民地。此后10年间,6个英国殖民地都打上了清教徒的烙印。在这些移民中,有乔治·华盛顿、②杰斐逊、富兰克林、爱默生、霍桑、林肯以及亚当斯的祖先。
(一)以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文化为根底的美国主流文化及其主要特征
从第一批移民踏上北美到北美独立这一个半世纪,移民主要来自英国。18世纪后,大批移民来自德国、爱尔兰、瑞士和法国,英国不再是移民的主要来源地。这些来自英国与欧洲大陆的移民是什么样的人,具有什么样的文化呢?英国人以盎格鲁-撒克逊人为主体,大部分英国人信仰新教,故来自英国的移民主要是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WASP)。由于北美最早的移民是英国人,英国人也是北美移民中人数最多的一支,所以英语成为北美居民的通用语言。从人类学和工具学的角度看,语言是传承文化的重要载体,英语在北美的主导优势成功地将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文化习俗建构为美国主流文化,其主要特征是:
第一,崇尚财富。认为致富是人生目标,这也是新教伦理的主要精神。韦伯在其《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指出:新教伦理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资产阶级经济伦理。③把追求财富作为人生的目标,对美国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赋予美利坚民族以特殊的民族性与活力,是我们认识美国社会的一把钥匙。近三十年来中国学界一直在探索美国的强盛之道。笔者以为,美国强盛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美国主流文化的传统价值观,即:美国人崇尚财富,狂热地追求财富,为获取财富而奋斗不息。
第二,崇尚法律。这也是北美移民的主体从其母国英国得到的基因。英国具有悠久的法治传统。1215年,英国国王颁布《自由大宪章》,从此,英国人民在其自由受到威胁时,就把《自由大宪章》作为护身之宝。④美国的联邦宪法和各州宪法都贯穿着英国《自由大宪章》的思想,甚至直接袭用其词句。尤其要指出的是,由于美国人崇尚自由,担心政府会不断延伸其权力并限制与剥夺人民的自由,所以美国宪法在规定人民的权利的同时,特别对政府的权力做了明确的限制。美国宪法的前十条修正案就体现了这种限制。因此,崇尚法律使美国成为一个法治而不是人治的国家。
第三,等级观念强烈。英国社会中有一个显眼的贵族阶层,他们富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很高的文化素养,注意行为得体,具有强烈等级观念。那些来自英国的富有的、有社会地位的移民也把英国特有的贵族文化带到了北美。他们认为白人是高贵的,而有色人种是低贱的,北美的土著印第安人是野蛮人,被白人带入北美的非洲奴隶则是“会说话的工具”,这些人不能与白人相提并论,更不应该享有与白人一样的权利。在这个理念的支配下,“盎格鲁遵从”理论⑤应运而生。
显然,上述美国主流文化特征源自于英国文化,是对英国文化的移植;但必须看到的是,这一主流文化在北美的具体环境中已发生了适度的改变,特别是在西进运动和大批来自东南欧的移民进入北美大陆之后。
(二)独特的美国文明
早在美国独立之前,从欧洲来到北美的移民就不断地向西部地区开拓,用美国人的话说就是开辟新的边疆。美国独立之后,美国人不满足于以密西西比河作为他们的西部边界(这一边界线是1783年《巴黎和约》规定的),他们以各种形式加速向西开拓,西进运动与领土扩张相辅相成地进行。至19世纪50年代,美国的西部疆界已延伸到太平洋沿岸,成为东临大西洋、西濒太平洋的北美地区大国;19世纪末,英国、西班牙在北美地区的大片殖民地和墨西哥的一部分领土都被美国人占有。西进运动不仅是美国扩大领土之举,也使得新教文化在美国土地上扎根、演变,是新教文化的再一次“本土化”。在这个过程中,诞生了独特的美国文明。
第一,把致富的观念推向极致。西进运动的主要动力是发财,因为西部是一片蛮荒之地,有无限的机会在向移民招手。如爱默生所说:“美国是机会的同义词”。⑥西进运动造就了美国社会不同于西方其他国家的一个重要特征,即流动性,并形成了“先占权”(Priority Rules)、“拼命赶”等新的价值观,这些价值观都是为了发财致富。“先占权”指谁先到达并占有这块“无主”的土地,这块土地的所有权就属于谁。在“先占权”的激励下,衍生出“拼命赶”精神,即在这股争抢土地的潮流中不甘落后。西进时代制造了许多广为流传的“园木屋神话”,⑦令无数美国人心向往之。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不可能进入社会上层,他们依旧是农场主、工匠、城市普通劳动者,不过他们通过社会流动改善了生活,巩固了自身中产阶级的经济地位。“园木屋神话”至今仍被美国人津津乐道。
第二,贵族文化平民化、高贵民主“草根”化。美国早期的民主称为“杰斐逊民主”。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1801-1809年任美国总统)是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人,他认为民主是高贵而有教养的人对庄稼汉的恩赐,后者需要前者的指引和保护。⑧“杰斐逊民主”实际上深深地打上了早期贵族文化的烙印。但杰克逊(Andrew Jackson,1829-1837年任美国总统)是在西进运动中发迹的代表人物,他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出身于非富裕世家的总统,他的当选体现了从“园木屋”到白宫这一富有浪漫色彩的“美国梦”的实现。不同于“杰斐逊民主”的贵族性质,“杰克逊民主”则是把民主进一步向民间扩大,具体表现在:经济上提倡自由,政府对移民的创业与竞争不加干预;在政治上扩大选举权范围,实行人民直接参政。西部边民要求按他们的民主观念修改宪法,取消选举权的财产限制。经过19世纪30、40年代的改革高潮,美国大多数白人成年男子均获得了选举权。“杰克逊民主”另一个主要内容是发展与普及教育。美国开始把教育作为实现人人平等的手段和穷人摆脱贫穷的手段。在贵族文化平民化、高贵民主“草根”化的过程中,美国的中产阶级进一步壮大、成熟,成为国家的支柱和稳定器。
第三,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自豪感与优越感。在西进运动中,白人出于对土地的贪婪,开始剿灭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印第安人。白人相信镇压印第安人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与生存权利,并最终把仅存的印第安人驱赶到设置在俄克拉荷马的保留地。印第安人从此成为美国最贫困、最落后的少数族裔。对印第安人的剿杀和驱赶是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的最黑暗的一页。期间,白人对黑人的奴役也在西进时期体制化了,虽然在美国内战(1861-1865年)之后,黑人奴隶获得了解放,但自由黑人是在遭受种族歧视与种族隔离的境况下生活,处于社会的底层。20世纪上半叶美国主流文化又把对印第安人和黑人的种族歧视应用于更多的非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移民,例如将来自东南欧的移民视为“二等公民”。
盎格鲁-撒克逊主流文化有其固有的优势与强大的影响力,它曾努力实现白人内部“人人生而平等”。例如,1789年邦联通过的《西北地域法令》确立了一个原则:先后加入美国领地的新州在联邦内部一律享有平等地位。⑨《西北地域法令》是美国历史上最光辉的成就之一,使每个州的白人(不论加入联邦先后)都享有公民的权利。然而这个主流文化有着明显的弊病。美国的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在西进运动中,歧视印第安人、黑人与其他少数族裔,这进一步表现出它只是一种属于白人的以及破坏人类赖以生存之自然环境的文明。这些弊病会在一定的条件下使盎格鲁-撒克逊主流文化失去优势和对社会的控制力。
使盎格鲁-撒克逊主流文化失去优势和对社会控制力的首要因素是美国人口结构发生变化。长期以来,来自东欧、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移民大量涌入美国,加上各少数族裔人口的增长率远高于盎格鲁-撒克逊白人,使得盎格鲁-撒克逊白人占美国总人口的比重相应降低,不再构成美国居民中压倒性的多数。美国人口调查局曾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对各族裔人口做过统计与预测,见下表。
当少数族裔人口不断增长而白人将成为少数的趋势开始出现时,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中的一些保守分子就担心本群体的优势地位将会丧失。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著名学者塞缪尔·亨廷顿。在他的两本代表作《文明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与《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中,他一方面担心美国国内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会丧失优势;另一方面担心在冷战之后诸文明(主要是基督教文明、东方儒教文明、中东的伊斯兰文明)间的冲突中美国会失去对世界的控制,丧失其霸权地位。⑩白人与少数族裔通婚日益增多的趋势也表明白人的族性淡化。事实上,今天在美国很难再找到殖民地时代与建国时代的那种纯粹的盎格鲁-撒克逊人。
使盎格鲁-撒克逊主流文化失去优势和社会控制力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19世纪以后有大量东南欧移民、亚洲移民(主要是中国人与日本人)和拉美裔移民进入美国,这些新移民具有与盎格鲁-撒克逊文化迥然不同的文化。当初,盎格鲁-撒克逊移民很容易地同化来自西北欧的移民,形成“大熔炉”文化和社会,这是因为后者与前者具有相同的新教价值观。而今,美国的主流文化仍力图同化来自不同国家、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移民,要他们全盘接受美国主流文化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即实行“盎格鲁遵从”,但这显然不再可能。于是,美国有一些社会学家认为,美国不再是“熔炉”社会,而是“色拉盘”、“多元文化”或“马赛克”社会。20世纪60年代的一系列社会运动加速了美国多元社会的建构进程。(11)这些社会运动表明,盎格鲁-撒克逊主流文化的优势已受到怀疑和挑战,正在失去其优势和对社会的控制力。
研究美国社会大趋势的学者注意到,在盎格鲁-撒克逊主流文化日渐淡化与丧失优势的同时,一个保护同一族裔文化特色的运动正在兴起。美国的非洲裔和其他少数族裔在与社会的长期融合中,特别是在民权运动以后,开始寻找一条更健全、更符合美国国情的族裔融合之路,这就是“族裔认同”:少数族裔坚持让美国社会承认他们是来自别的国家的一个民族群体,允许乃至鼓励其保留文化差异,即保持对母国文化的部分认同;同时,他们努力融入主流社会,接受美国的法律、政治、社会结构,以及包括语言在内的文化。由于美国少数族裔的“族裔认同”具有双重含义,有时又称作“双重认同”。(12)“族裔认同”其实就是具有美国特色的“文化多元”,它正在成为美国的文化取向,被认为是美国多种族实行融合的主导模式。
融合,自移民尤其是非盎格鲁-撒克逊移民进入美国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了。一般来说,移民视美国为“希望之乡”,如同当年美国人把西部视为“机会之乡”一样,他们渴望融入美国社会,与主流社会、主流文化融为一体。但是,美国政府出于维护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利益的需要,在接纳来自世界各地移民的同时,也对外来移民实行过排斥与限制。中国人不会忘记美国政府19世纪末对华工的排斥。中国华工是在19世纪中叶开始进入美国的,对美国的西部开发特别是对横贯美国大陆的铁路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许多人为之献出生命。但美国社会对这个与之文化背景不同的移民群体加以歧视,1882年国会通过“排华法”(直到1943年才废除),在美国西部出现排华运动。美国对日本移民也有过类似的举动,二战期间,美国政府曾迫害日本移民甚至将他们送进隔离营。美国历史上对来自不同国家的移民给予不同的对待,表现出其种族歧视的恶劣倾向。美国于1924年通过的《国籍法》对不同民族规定了不同的移民配额,这其实是美国政府严格限制其所认为的“落后民族”移民进入美国,其目的是要保持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在美国社会居优势的种族结构。
虽然如此,但由于美国大环境的宽松与包容,也由于移民的自强不息,融合还是取得了重要进展。应该说,融合而非冲突是美国族裔关系的主流。大多数移民都在美国寻觅到了生计,许多移民还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从而在美国社会中有职业升迁的可能。他们中有的人还得到了社会与职业的荣誉,乃至成为诺贝尔奖的得主。
必须指出的是,族裔融合是双向的,就是说,非盎格鲁-撒克逊移民带来的文化也影响着美国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主流文化的内涵,并且给其注入了新的活力。例如,欧洲移民带来了文体活动,使美国人学会休闲与清逸;爱尔兰移民带来了政党政治;非洲裔移民带来的音乐节奏,使美国产生爵士音乐,并风靡全美,以至20世纪20年代被称为美国历史上的“爵士音乐时代”。汉堡包作为美国快餐文化的标志,也是由移民带到美国的。至于外来移民中的那些科学家、发明家,更为美国的发展做出了杰出且重大的贡献。正如我们今天在美国找不到“纯粹”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一样,我们在美国也看不到纯粹的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美国的文化与生活方式事实上是在不断变化并生成适合其社会发展的一种动态文化。在这一文化生成过程中,外来移民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外来移民对美国最深远的影响是促使美国社会的流动性更为扩大与持久化。西进运动促使了美国社会的流动,影响了美国的民族性;而移民不断进入美国,他们在这个社会里谋生与竞争则成为继西进运动后,巩固与扩大美国社会流动性的又一重大且持续的动力,使美国社会一直保持着活力。同时,移民将其母国文化带到美国,也为美国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输送了养分。
早期来到美国的非洲黑人并不是自愿迁徙者,而是被掳掠到北美这块新大陆的。黑人同美国主流社会的融合比那些自愿“拔根者”的移民要艰难得多。四个关键词——奴役、解放、大迁徙、民权运动,代表了美国黑人同白人社会的冲突与融合的过程。
奴役:黑人与英国移民几乎同时进入北美,黑人是从西非作为奴隶被贩卖到北美的。1660年,弗吉尼亚通过北美第一部明文确定奴隶制度永久性的法律,此后其他各地都援用这一法律。这决定了黑人的历史命运:他们不被称作非洲裔移民,而是被称作黑人奴隶。从此,这些黑人遭到奴役,到19世纪美国内战爆发前,黑人主要是在南方充当种植园的奴隶,人口约400万人。(13)
解放:南方种植园主担心美国民主派废奴运动会导致南方奴隶的解放,于是宣布南方各州独立。美国内战是为了维护联邦统一的战争,但问题的核心是黑人奴隶。林肯总统发布《解放宣言》,宣布全美国的黑人奴隶于1863年1月1日起获得解放。1865年联邦政府赢得了内战的胜利,南方进入“重建”时期。“重建”是围绕着解放黑人还是继续奴役黑人进行的。这一时期,美国国会曾以立法的形式通过了宪法第13、14、15条修正案,肯定了黑人的公民地位。“重建”是一场不同种族落实“人人生而平等”信条的试验,但这次“重建”以失败而告终。黑人奴隶成为南方的“分成制”佃农。(14)与此同时,美国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进一步演变为种族隔离,白人极端分子组织的“三K党”将迫害黑人的活动演绎至顶峰。
大迁徙:指黑人迁离农村,前往城市尤其是北方城市定居。大迁徙被证明是改变黑人命运乃至美国历史的重要一章。19世纪,美国绝大部分黑人生活在南方乡村;但到20世纪初,特别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黑人大规模地进入城市尤其是北方城市生活。推动黑人大迁徙的主要原因是工业化与战争的需要。工业化需要劳工,在战争中,数十万计的黑人充当士兵和后勤部队的苦力,而这些人在战后也留在了城市。美国最大的黑人社区纽约哈莱姆区就是在20世纪20年代形成的,而在1910年,那个地方的大多数居民还是白人。20世纪40年代,有100多万黑人迁出南方;1940-1970年,共有400多万黑人迁离南方。(15)黑人因进入城市而得以同社会发生更广泛的接触,其维护自身政治、经济等权利的意识迅速觉醒。尽管白人居民采取同黑人隔离的举措,但文化适应与种族融合仍在加速进行之中。伴随着黑人经济地位的缓慢上升,黑人中产阶级悄然崛起,广大黑人也开始体验他们的“美国梦”。
民权运动:黑人的“美国梦”导致20世纪50年代中期爆发黑人民权运动,这一运动至60年代中期进入高潮。在这场运动中,出现了伟大的黑人领袖小马丁·路德·金牧师与开明的白人精英约翰·肯尼迪总统。小马丁·路德·金牧师在其演讲《我有一个梦想》中表达了非洲裔与其他少数族裔历来的梦想:“我梦想有这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16)肯尼迪总统谨慎但坚定地支持黑人争取平等权利的斗争,他认为黑人问题是一个道德问题,解决黑人问题的最终目标是在美国建立“一个社会”(one society)。(17)黑人民权运动不仅动摇了美国主流文化对社会的控制力,而且对美国全社会都产生了持久和深入的影响,主流社会和非主流社会都在沉思着这个国家怎样实现种族融合与种族平等,以建立“一个社会”。
民权运动期间及以后,美国政府采取了一系列进步的举措,旨在使美国社会走向种族平等。1964年《民权法》推翻了1875年确立的“隔离但平等”原则,禁止在公共设施中实行种族歧视。1965年美国国会通过《移民国籍法》,使新移民的成分发生重大变化。这项法律废除了1924年《移民法》中带有歧视倾向的国籍限额规定,代之以按美国社会所需的专业技能与家庭团聚的原则接纳移民,结果使亚裔、拉美裔以及东欧国家的赴美移民大幅度增加,西欧与加拿大的赴美移民急剧下降,甚至出现移民回流。同年,美国国会通过了《选举权法》,该法禁止行使选举权中的歧视,从而使美国的政治结构发生了改变,“重建”以后的第一位黑人参议员爱德华·布鲁克(Edward William Brooke)称它为“黑人最重大的一次胜利”。(18)美国主流社会默默地吸纳了在20世纪60年代风暴中产生的一些价值观,以丰富主流文化,“政治正确”(19)成为美国社会的时髦话语。在1964年《民权法》被批准前,种族平等与社会公正还被认为是相当激进甚至是危险和具有颠覆性的思想,但20世纪60年代“政治正确”这一话语的流行表明,美国主流社会对过去的种族歧视感到忏悔并决心与之决裂。
虽然如此,但在一个几个世纪都是由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主导的国家,要想把少数族裔置于平等地位来对待,其进程不会平坦无阻,“族裔认同”必定是一条崎岖之路。在走向族裔和谐的背后,存在着认同还是遵从、平等还是歧视的斗争。白人中的保守派与极端主义者对社会的进步进行抵制,对少数族裔仍充满偏见,只是不能像以前那么公开罢了。他们对白人统治地位的丧失有一种失落感,对其他族裔文化的融入感到失望,对“政治正确”这个口号十分厌恶。这些保守势力一贯以自我划线,享受“白人绝对正确”的殊荣,如今要他们按“政治正确”规范自己的一举一动,真感到是两重天了。他们不要多元文化,坚持对非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实行百分之百的同化,试图用这一极端的方式阻止种族融合与“族裔认同”。
另一个阻力来自非洲裔和其他少数族裔内部。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期间,非洲裔中的种族主义者鼓吹“黑人至上”,主张暴力行动。“烧啊!伙伴们,烧啊!”乃是一些黑人极端主义者的口号。金牧师当时指出“黑人至上”与“白人至上”同样荒谬。(20)最极端者主张黑人从白人社会分离出去,成立黑人独立国。可见,黑人种族主义从另一个极端阻止种族融合。20世纪90年代,美国社会就“族裔认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论争。在这场论争中出现了一种分离主义的倾向,非洲裔与其他少数族裔的极端主义者鼓吹“族裔至上”,摈弃美国认同。其结果必定是导致美国分裂,让美国变成各具独立文化的族裔联合体。
总之,自20世纪60年代起,种族融合还是种族隔离的斗争十分激烈,形成上世纪美国最激烈的一场社会运动与思想运动。这一斗争渗入到社会与思想的每个方面。如上世纪60年代,在非洲裔的压力下联邦政府制定了“肯定性行动”政策,对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各少数族裔采取赞助行动,在就学、就业等方面适当地优先照顾少数族裔和妇女竞争者。这明显是一项对长期受到歧视的弱势群体(少数族裔、妇女)的补偿性政策。但这项政策遭到白人原教旨主义者(即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中最为激进的那一部分人)的强烈反对,他们称这是“反向性歧视”,与“人人生而平等”相悖。这项旨在纠正历史上形成的不平等的政策在实施过程中遭遇了重重阻碍,但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扶持了少数族裔中产阶级的成长,不过其贯彻过程表明了实现种族平等是那么的复杂与举步维艰。另一个例子是“教科书之争”。20世纪90年代美国教育界发生的一件大事是对编写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的辩论。1994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全国中小学历史教学中心公布了一套《全国(中小学)历史教学标准》。这套标准对美国的历史教科书编写进行了大胆的改革尝试,引发了教育界、学术界与政界的一场持久的辩论。反对者认为,该标准迎合了多元文化主义的思潮,删减了美国历史的精华,无视美国历史的优秀传统,是为了符合“政治正确”这一理念而写的美国各族裔的历史。支持这套标准的学者批评过去的历史教科书存在严重缺点,是一部“不真实的历史”,他们认为美国历史确实应该重写,使其成为一本“新美国史”,要加强对过去被传统史学忽视或无视的群体历史的研究,而且对这些群体历史的研究“不是对已经存在的历史仅做一种简单的补充,而是对历史本身的一种重新定义”。(21)我们从这场辩论中可以看到几十年来美国社会伴随“族裔认同”发生的思想斗争的深度。
长期以来,美国的少数族裔文化同白人主流文化之间不断发生碰撞、整合乃至融合。在这一过程中,各少数族裔文化所表现出的持久的活力究竟给美国文化带来了什么?全球化时代与世界的文化多元取向也给这一思考提供了新的场景。美国少数族裔的精英由于母国的兴盛而受到鼓舞,例如,非洲裔美国人开始为自己的非洲文化渊源感到自豪,歌颂自己的黑色皮肤;华裔、印度裔也因母国国际地位的提高而得到精神支持,要求他们的母国文化在美国受到尊重。在一个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美国这个“移民之邦”难道不该容忍多元?保留各族裔的母国文化特征,看来要比强制性地消灭它们、实行一元的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更能体现文化多元这一时代特征。“族裔认同”这个新的理念越来越受到美国民众的认同。与此同时,非洲裔与其他少数族裔的心态也在发生变化,从热衷于被同化以便融入美国社会,演变为融合但保留若干可以适应美国社会的母国文化因素,他们发现这种保留有助于他们与主流社会的融合,有利于实现金牧师的梦想。实际上,自民权运动以后,白人精英内部也发生了分化。有一部分人正视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统治地位的丧失,开始怀疑白人主流文化的唯我独尊;同时,全球化使他们开拓了眼界,同世界各民族的交往也增加了他们的文化多元意识。企业家中的精英更感到种族界限淡化的必然:各种族成员都是美国商品的消费者,在商品面前人人平等。开明的白人精英开始对“族裔认同”持宽容的态度。
美国的少数族裔与白人精英促进了社会的融合与平等,美国社会在悄悄地加快进步的步伐。非洲裔美国人几乎是美国任何一个体制的组成部分,从国会大厦和最高法院到棒球场,随处都有他们的存在。其他少数族裔也都提高了参政意识,有愈来愈多的人登上政治舞台,进入决策层。非洲裔的鲍威尔与赖斯先后担任美国国务卿,至此,非洲裔精英登上总统宝座可谓仅一步之遥。
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是在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文化社会控制力下降、出现“族裔认同”这一文化取向的背景下发生的。奥巴马的当选是美国文化多元与种族认同的一种“授权”(mandate)。每一张支持奥巴马的选票都是对“族裔认同”的确认,因为在这些选民看来,不仅白人可以领导他们的国家,有其他文化背景的少数族裔的精英也可以;种族、肤色等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是否有能力领导美国,是否能把“美国梦”继续发展下去。不能把奥巴马当选仅仅视为非洲裔或少数族裔的胜利,这也是白人选民的胜利。对广大非洲裔美国人来说,一个非洲裔公民当选总统是对他们历史伤痛的一个有力的安慰,让他们相信美国是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先驱金牧师的梦想是可以实现的,而暴力、“黑人至上”、独立建国是不可取的。对于广大美国白人来说,让一个非洲裔公民领导国家是克服弊病、重建美国主流文化的明智的选择,是履行“人人生而平等”的承诺;与非洲裔融合是实现白人主流文化复兴之路,因为白人与非洲裔会永久地构成美国人口的多数,这个多数是实现“美国梦”的核心。正如奥巴马在竞选感言中所说:“如果还有人不相信美国是梦想可以成真的地方,如果还有人纳闷建国先贤的理想是否依然充满活力,如果还有人质疑我们民主的力量,你的答案就在今夜。”(22)
当然,一个非洲裔美国人当选总统并非万事大吉,因为美国的种族歧视的阴影尚存在,不同族裔的机会差异也还存在,受陈旧观念影响的偏见并未完全消失。在美国的现实生活中,非洲裔和其他少数族裔与白人的生活水平不仅存在着难以消除的差距,很多少数族裔实现心中梦想的希望仍然渺茫。美国选民之所以选择奥巴马,重要的不是一个非洲裔总统能做多少事,而是要让白人和各少数族裔共同重建“美国梦”。
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主流文化的第一次演进发生在西进年代,它是白人包括英国移民与欧洲大陆移民共同完成的,有色人种被排除在外;当今的“族裔认同”是盎格鲁-撒克逊主流文化的第二次演进,它将由白人与各少数族裔共同完成。一个以盎格鲁-撒克逊传统文化为主体、由各少数族裔以平等地位对它加以重新塑造的新的主流文化,将引领美国实现“一个社会”与社会和谐的目标。
注释:
①[美]J·布鲁姆等著,杨国标、张儒林译:《美国的历程》(上册),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35页。
②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的曾祖父在1657年到达弗吉尼亚。
③[德]马克斯·韦伯著,于晓、陈维刚等译:《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1987年,第136-137页。
④英国的《权利请愿书》(1628年)和《人身保护法》(1679年)直接来源于《自由大宪章》第39条。详见《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2卷“大宪章”条,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第407页。
⑤“盎格鲁遵从”(Anglo-conformity)理论的核心是种族优越论和强权文化,是美国种族主义的理论基础。但在美国建国前后的特定背景下,该理论满足并指导众多移民群体聚合在一个规范化的社会机制下,有利于北美开拓时期的安定和发展。
⑥转引自[美]卡尔·戴格勒著、王尚胜等译:《一个民族的足迹》,辽宁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65页。
⑦“园木屋神话”最初出现在美国西进运动中,它代表着“独立、成功”。林肯总统被认为是实现“圆木屋神话”的最高标志。详见杨生茂编:《美国历史学家特纳及其学派》,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8、61、63页;李庆余:《美国史》,台湾三民书局,2008年,第45页。
⑧[美]杰斐逊著,[美]彼得森注释编辑,刘祚昌、邓红风译:《杰斐逊集》(上),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1993年,第495、503页。
⑨《美国邦联议会西北地域法令》,载http://sifaku.com/Law/zdww61a1a9wa.html。美国在独立战争后曾建立“邦联”体制,存在于1777-1787年。1787年美国举行制宪会议,建立“联邦制”,是为联邦时期的开始。——作者注
⑩亨廷顿把拉美裔移民也视为对美国主流文化的最大威胁,因为拉美裔移民主要持天主教文化,并且是数量增长最快、占人口比例最大的少数族裔群体。
(11)上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爆发了黑人民权运动、妇女争取平等权利运动、反主流文化运动、反战运动和奇卡诺运动,美国社会的弱势集团包括非洲裔、西语裔等少数族裔以及妇女等群体都对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文化发出了挑战。
(12)关于美国少数族裔的“族裔认同”和“双重认同”的理论阐述,详见钱皓:《美国西裔移民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
(13)[美]卡尔·戴格勒著、王尚胜等译:《一个民族的足迹》,第184页。
(14)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被解放的黑人奴隶在获得人身自由后并没有得到土地,也无力购买生产资料,无法成为独立小农或雇佣工人。于是,土地所有者把土地分成小块,出租给黑人。分成制佃农没有土地,只拥有一部分生产资料,如种籽、农具等。地租是收获后按一定比例以实物交纳,一般占全部收成的1/4或1/3。“重建”后的南方黑人大部分是这种分成制佃农。详见黄虚峰:《从黑奴制到收成制——美国南方重建时期经济体制和社会阶级结构的变化》,载《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15)[美]托马斯·索威尔著、沈宗美译:《美国种族简史》,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70页。
(16)转引自赵一凡编:《美国的历史文献》,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1989年,第318页。
(17)肯尼迪认为黑人问题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他不主张对黑人过去所受的苦难进行某种形式的补偿。“平等机会、平等伙伴”是肯尼迪提出的“一个社会”的基点。在这个社会里实行种族融合和种族平等,以防止美国社会基于种族和肤色的分裂。“一个社会”概念后演进为“平等社会”。详见王波:《肯尼迪总统的黑人民权政策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0页。
(18)[美]J·布鲁姆等著、戴瑞辉等译:《美国的历程》(下册第二分册),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694页。
(19)“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的意思是种族与性别歧视不能再继续下去,因为它背离了美国宪政包含的价值观(诸如自由、民主、平等、多元文化等),那样做在政治上是不正确的。
(20)[美]J·布鲁姆等著、戴瑞辉等译:《美国的历程》(下册第二分册),第607页。
(21)王希:《何谓美国历史》,载黄安年等编:《美国史研究与学术创新》,中国法制出版社,2003年,第91页;[美]乔伊斯·阿普尔比等著,刘北成、薛绚译:《历史的真相》,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274、277页。
(22)Barack Obama,"Change has Come to America",http://change.gov/newsroom/entry/president_elect_obama_speaks_on_the_eve_of_this_el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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