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技术实践”——基于科学、技术的划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技术论文,科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N0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09)06-0011-05
一、“科学”、“技术”的混用
一般认为,技术哲学起源于欧洲大陆。欧陆技术哲学家秉承人文主义传统,从技术批判入手,关注与强调技术使用的哲学与应用伦理问题。随着“技术社会”的概念日益被人们接受,技术逐步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对象,技术哲学开始进入英美国家,并衍生出一种分析的技术哲学。英美哲学家关注技术的本体论与认识论问题,他们解析技术本身,对技术制品的设计、发展、生产、维修进行形而上意义的普遍性追问。目前,在欧陆人文传统与英美分析传统的交互影响下,西方技术哲学的发展渐趋多元化。
不论是早期的欧陆技术哲学还是随后的英美技术哲学,抑或由之交互作用而产生的诸研究纲领系谱,在其问题阐释和理论构建中,对“技术”的理解和划界无疑是最重要的逻辑起点。然而,“技术”具有多义性,不同的人往往在不同的层次上理解并使用“技术”,因此,给“技术”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就显得十分必要,但是,“只要试图给‘技术’一词下定义,人们就会发现离开这个术语的模糊性,就等于不适当地减少了问题的复杂性,从而抹杀了所要研究对象的复杂性”。[1]
然而,对技术作出界定是必需的。正如陈昌曙所讲:“给技术下一个简明的定义是必要的,但更有必要和更有助于理解的是从诸方面展开描述技术的特征,从技术与科学、技术与生产……的种种关系中把握技术的属性。”[2]93“技术实践”是当代技术哲学界的兴趣点之一,揭示技术实践真正内涵的一个基本前提是对科学和技术进行划界,毕竟,在科学哲学范式规制下进行技术哲学研究的局限性已日益显现。本文试图从“科学技术”语词的误用入手,分析科学与技术的关系,揭示“技术实践”的真实内涵。
在当代,科学技术已经一体化,甚至出现了“Technoscience”一词。科技一体化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简短的历史考察中发现。历史上,18世纪第一次产业革命中的主要技术是纺织机和蒸汽机,它们所依赖的基本力学原理早在古希腊时代就已被发现;19世纪后期第二次产业革命中的主要技术是电动机,其所依赖的电磁感应原理是法拉第在电动机发明的57年前发现的;无线电发明距麦克斯韦建立电磁波理论就缩短为35年。从科学原理到技术应用的时间间隔迅速缩短的现象在20世纪更加显著,原子弹、激光器等技术的实际应用与其原理的发现的时间间隔只有短短几年。在今天的高科技领域中,从科学研究到技术发明有时很难说出是否存在时间间隔,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的界线也已模糊不清。正如伊恩·G·巴伯所指出的:“到了1850年以后,技术日益建立在科学之上。今天存在一个从纯科学(目标指向理解的基础研究)通过应用科学(目标指向实际应用的研究)到技术(目标指向建构与生产的操作性设计)的连续的系谱。”[3]25为了反映这种科学和技术一体化的趋势,人们不再将“科学”与“技术”区分开来,而是把它们合称为“科学技术”。
科技一体化的一个可能后果就是人们不加甄别地使用“科学技术”一词。尽管当今科学与技术有一体化的趋势,甚至在很多领域已经一体化了,但我们认为:必须区分科学与技术。
对中国人来讲,“科学”与“技术”是外来语。然而,英文词汇中的science与technology,翻译成中文后却成了使用率颇高的“科学技术”一词。“科学技术”(通常简称为“科技”)一词具有它在中国存在的合理性和优势。然而,“科学技术”固有的概括性和笼统性会抹杀“科学”与“技术”的内在差异,造成人们认识上的模糊性,何塞·卢岑贝格称之为“人为制造的茫然与困惑”。[4]
不少学者已经察觉混淆科学与技术所引发的不良后果。早在20世纪80年代,著名物理学家吴大猷就指出,中国创用“科技”一词是很大不幸。他说:“我们通常将基础科学、应用科学与技术三者笼统地用‘科技’两字包括起来,其实这个简称已引致了社会上许多人对科学和技术的混淆了解,和因此而来的政策和措施上的偏差。”[5]同样,李慎之认为,科学与技术相混淆的害处极大,至少使真正的科学观念输入不了,真正的科学也就上不去。
对科学与技术相混淆所造成的诸多不良后果,金吾伦也做过论述,他认为这种不良后果表现如下:(1)将科学经由技术和工程而与经济混淆起来,片面地追求科学的物质利益与功利价值,从而导致科学精神价值的淡漠,使得科学观念、科学思想、科学态度等观念世俗化,造成真正科学观念的输入困难。(2)由于科学观念淡薄,对什么是真正的科学辨识不清,给许多非科学、伪科学以可乘之机,造成了在中国打着科学旗号的“伪科学”充斥市场且经久不衰的怪异现象。(3)模糊了政策界限,把用以规范技术工程的政策措施和伦理原则用来规范科学,从而使自由探索的科学精神丧失。[6]
由于在当前文献中“科学”与“技术”混用现象并没有多大改观,因此,对“科学”和“技术”进行学理上的界定,提醒大家在观念中注意区分“科学”和“技术”就显得非常必要。
二、科学、技术的划界
区分科学与技术不仅仅是澄清观念的问题,还与学术研究、学科建设密切相关,涉及“技术哲学这门学科从科学哲学附属地位脱离出来,从而走向独立发展的问题”。[7]
科学是一种社会活动,其直接职能是不断探求和系统总结关于客观世界的知识,形成一定的知识体系,这种知识体系还可以物化为社会生产力。技术则是指为满足社会需要而利用自然规律在实践活动中创造的劳动手段、工艺方法和技能体系的总和,技术既具有自然属性又具有社会属性。二者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存在差别:
第一,对象不同。科学的研究对象是自然界,是客观的独立于人类的自然系统;技术的研究对象是人工自然系统,即被人类加工过的为人类的目的而制造出来的人工物理系统、人工化学系统、人工生物系统及人工社会系统等。
第二,思维方式不同。科学注重理性思维,要处理的问题是“事物是怎样的”;技术除了理性思维,还强调想象性思维,“工程师及更一般的设计师主要考虑的问题是,事物应当怎样做”。[8]由此,科学人才需要有丰富的专业知识、敏锐的洞察力和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除了丰富的专业,技术人才还必须具备创业精神、组织才能、市场竞争能力。
第三,目的不同。人类文明在演进中确立了两种传统,即“为知识而知识”的科学传统和“经世致用”的工匠传统。两种传统的存在实际上说明了科学与技术在目的上的差异。科学的目的与价值在于探求真理,弄清自然界或者现实世界的事实与规律,求得人类知识的增长;技术则是通过设计与制造各种人工事物,以达到控制自然、改造世界、增长社会财富、提高人类社会福利的目的。我们承认,在科学研究活动中要应用技术物,如实验仪器、计算机的帮助等;在技术活动中也要不断掌握科学知识、运用科学真理。但是,在科学研究活动中所利用的“技术物”只是一种手段,它服务于获取科学知识的目的;在技术活动中运用的科学知识,也只是一种达到设计、制造和控制人工事物这一目标的手段。
由于以上原因,科学研究一般具有相对的不确定性,研究结果难以估测,也很难作出准确的科研日程和经费预算。技术活动则不同,对其产品的生产指标、技术经济指标、完成期限以及方法步骤和成本预算等,均可事前作出较明确的规定。应当说,对科学目的与技术目的在学理上的区分具有现实批判的意义。据此,我们不应当把对技术进行的成本和效益分析方法挪用到科学上,应拒斥在科学上狭隘的效益观,不要苛求科学家为我们创造财富。
第四,由于目的不同,导致了科学和技术相异的评价内核。对科学的评价强调真理性标准,对技术的评价则强调功利性价值。
最后,“科学无国界”,科学知识不需要保密;技术则具有民族性、区域性,技术成果可以申请专利,需要法律规范加以保护。
尽管科学与技术有诸多差异,但在历史演进中,它们之间形成了一种互相联系、相互促进、相互制约的关系。在现代社会里,技术的发展离不开科学理论的指导,技术已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科学的应用”;同样,科学的发展也离不开技术,技术需要往往会成为科学研究的目的,技术发展还为科学研究提供必要的技术手段。
因此,对于科学与技术的关系应当持辩证观点。一方面,科学与技术不可分割,现代基础研究并非远离于创新过程,而是直接与创新活动相交叉,许多生产中面临的问题需要直接深入到基础研究领域去寻找答案,如抗生素、晶体管、原子能等技术创新项目的完成都是直接源于科学知识的突破,以基础研究为起点的。另一方面,科学与技术又有着很大的异质性,将技术视作应用科学的观念需要受到质疑。该命题断言:人类总是先找到某些现象的科学知识,然后再把这些知识应用于某个应用的目的。
实际上,事情并非经常如此,更不是总是如此:“技术不需要科学的帮助就能创造精致的结构与器具,不承认这一点我们又怎能解释里程碑式的巨大的古建筑或中世纪的大教堂及机械技术(风轮、水轮、时钟)呢?又怎能解释古代中国技术上的众多杰出的成就呢?”[9]3018世纪末以前,农业、建筑、矿业、玻璃与陶瓷制造以及纺织工业等重要技术从科学上得到的帮助微乎其微,反倒是科学从技术中学到了不少东西,例如,“伽利略和托里拆利发现大气压就是制造抽水机的工程师们的实践所导致的结果;哈维提出他的血液循环理论部分地是依靠了当时外科医生所采用的那种结扎法;哈尔从制造玻璃所使用的方法中了解到熔融物质冷却速率的意义”。[10]
作为历史形成的两种人类活动,科学与技术的互动关系经历了一个历史演变过程。从时间上看,技术的产生早于科学。在古希腊时代,科学与技术是截然分离的,科学研究只是少数科学家的个体活动,技术也按照生产自身的需要独立发展,“传统的技术不是源于科学而是源于反复实验与在工商业活动中不断积累的经验。”[3]3516、17世纪,近代自然科学的出现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促进了科学与技术的融合。科学不只依靠思辨而且依靠干预自然的实验手段和技术,技术也开始运用科学成果向前发展;18世纪产业革命以后,随着大机器生产体系的生成和商品经济的加速发展,科学与技术开始走向融合;到了现代,科学与技术已经不可分离,出现了科学技术化和技术科学化的现象。这种现象的出现正是人们将科学与技术统称为“科学技术”的深刻根源。认识到这一点,就更应当将科学与技术分离开来,正如乔治·巴萨拉通过对技术史的研究得出的结论:“只是到了19世纪后半叶,科学才对工业产生实质性的影响。……20世纪又出现了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技术大发展。尽管有新科学理论和资料的涌入,现代技术并不是简单地、按部就班地把科学的发现应用于实践中。在现代工业生产中,科学和技术是平等的伙伴关系。”[9]30
三、从“技术”到“技术实践”
物质生产活动、技术活动等实践领域是人类生活最基本的前提和基础,理应成为学术研究的主题,正如卡尔·米切姆所讲:“技术要求批判的哲学评价并不惊奇。”[11]然而,在西方的学术传统中,“技术实践”范畴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在整个文明历史的长河中,人类的社会结构及其事业是通过技术之丝编织成网的;当今社会,技术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也日益重要。我们需要熟悉技术,把握技术实践,了解无所不在的技术实践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联系。
人们通常把“技术”与英语中的technology作为同义词对待。实际上,英语中有多个词可以译成“技术”,比如art、skill、technique、technology等,其中,前两个主要是指技艺、技能,后两个则与汉语中的“技术”相当。英语中的technique与technology又有所区别,前者主要是指制作事物的具体操作和专门方法,例如干燥、算析、激光探测等,后者是指对多种technique的系统研究。[2]2在汉语中,技术的最原始的意义是熟练,与其相对应的概念是“巧”和“工”。所谓熟能生巧,巧就是指技术;“工”除了指工具,也常常指加工制作技术,如“发调工巧,制作器物”。
西方学界流行的技术观诸如工具论、实体论、批判理论等之间的不同主要体现在对“技术”内涵的假定上。工具论假定:(1)技术是工具。(2)技术与其应用无关,与其服务的目的无关;技术仅仅提供可能性,偶然地与人的目的联系起来。(3)价值选择是人的事情。人既通过理性进行工具的创造,又通过理性进行价值的选择。发展理性能力成为文明的基本要求,成为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实体论技术观假定:(1)技术是实践,是活动,是相对独立的系统。(2)技术与其应用不能分离,其中蕴藏着价值。(3)技术必然与人的目的相关,技术的充分运用对于人和人性的重要意义远远超过使用它的表层目的。批判理论技术观假定:(1)技术是非中性的社会性产物,因为不仅在技术的使用中,而且在技术系统的设计中就已渗进了社会价值。(2)技术与政治、意识形态、文化、经济等密切关联。(3)技术不仅提供了技术的可能性,而且提供了社会的可能性。
在这些关于技术的基本假定之上进行推演,其基本理论概貌便不难呈现出来。广义地讲,技术是人类为实现社会需要而创造和发展起来的手段、方法和技能的总和。我们认为,可以从认识论、人、社会关系、形而上学等四个维度理解技术,技术实践维度则是当代技术哲学中发展起来的理解技术的新维度:
第一,认识论维度:对技术活动进行认识论分析,把技术同其他知识形态如科学联系起来加以考察。与科学作为一种知识指向的理论结构相对,技术则是实践指向的理论结构,技术追求的是生产特定产品的有效性。
第二,人的维度:类比人体器官来考察技术。如卡普提出的器官投影说,将技术器具视作人的体外器官,是人的自然器官的模仿与延伸;盖仑也认为技术是客观化的人类器官,可以补偿、加强和替代人体器官。
第三,社会维度:根据技术与社会的关系来理解技术。该维度有两极:其一是把技术视作现代社会中的决定性因素,即技术决定论;其二是技术的社会建构理论,把技术视作社会价值的体现,看作社会建构的产物。
第四,形而上学维度:强调对技术本质的询问需要从形而上学层面上进行。例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详细描述了人与世界的关系首先是一种“操持”关系,其次才是认识观照的关系,他认为技术在一开始并不是那些器具所代表的东西,其实质是真理的开启方式。德里达也提出,技术是真理的存在方式等。
当代技术哲学界已经提出从实践维度对技术的理解。例如,戈德曼将技术定义为一种由决策支配的行动,在这种行动中,工程、科学和技能中的特殊知识被贯彻到那些本身不懂这些知识,但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立法的和社会的价值取向的人的处置当中。这种理解把技术实践看作社会实践中的一个重要实践活动,彰显了技术实践活动的社会价值属性。而McGinn更是明确指出,技术是人类活动的一种形式,“由实践者的精神状况所引导”。[12]
佩斯明确提出了“技术实践”概念,他认为技术实践包含技艺、组织和文化等三个维度。[13]技艺主要包括知识、技能、工具、机器、化学制品、资源用品与废物等;组织主要包括经济活动与工业活动,使用者与消费者等;文化主要包括目标、价值观、伦理规范,对进步的信念、意识和创造性等。他强调技术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将技术实践的概念用于技术的所有分支,我们将对技术有更清晰的认识。佩斯的技术实践概念的提出具有重要的意义,有助于我们对技术进行更深入的探究和多层面的分析。科学哲学研究经历了从逻辑实证主义到历史主义学派的转换,科学实践哲学正是沿着历史主义学派所开创的道路对科学进行探究中所兴起的重要研究进路,在技术哲学中引进“技术实践”的概念必将促进和深化对技术以及技术与社会相关主题的思索。在思考技术实践时不仅要思考技术活动的内在方面,而且要考虑技术实践活动与其他人类实践活动的关系及其在整个人类活动中的地位。
技术现象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现象,对技术的任何定义都会消解其本身的复杂性,在“科学实践哲学”全面兴起的背景下,从实践维度探究技术哲学具有重要意义。技术是一种有别于科学的以实践为指向的人类活动,在技术的认识论、人、社会及形而上学维度中扩展出实践维度是当代“实践哲学”的兴起在技术哲学领域的映射。技术实践是一种复杂的实践活动,具有如下特质:(1)历史性和动态性:技术实践不是一成不变的活动,而是有它的起源、发展和演化过程;(2)社会性与文化性:技术实践的产生、选择和实现离不开社会经济因素和文化心理观念的支撑;(3)多元性和层次性:技术实践在不同领域有不同表现,即使在同一领域也有不同层次的样态;(4)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技术实践具有复杂性,不能作简单的理解,技术的发生及其社会后果具有不确定性的因素,需要引起高度重视。
可以确信,把握了“科学技术”一词产生的历史合理性,理解了“科学技术”语词误用的危害性,明确了科学与技术的异同及“技术实践”的特质后,技术哲学研究将拥有一个牢固的逻辑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