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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揭示宇宙物质之一切奥秘,艺术揭示情感的深层奥秘。揭秘工作,其艰苦、欢乐当相似。
我中学时代在浙江大学高工学电机科,后改行学艺,觉得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从此分道扬镳,与科学永不相干了。近几年听李政道教授多次谈论科学与艺术的相互影响,促使我反思在艺术实践中的甘苦,感情的甘苦,而这些甘苦正是剖析艺术中科学性的原始资料。有关这方面的探索和感受,我曾发表过一些短文,引起不少争议,在此我将其归纳为三个方面的问题,就教于科学家和艺术家。
一、错觉
法国浪漫派大师热里柯(GRICAULT1791-1824)的“赛马”早已成为世界名画,人们赞扬那奔腾的马的英姿。然而照相发达后,摄影师拍摄了奔跑的马的连续镜头,发现热里柯奔跑的马的姿势不符合真实。画家笔底的马的两条前腿合力冲向前方或一同缩回,而拍摄出来的真实情况却是一伸一缩的。画家错了,但其作品予人的感受之魅力并不因此而消失。当看到桂林山水重重叠叠,其倒影连绵不绝,我淹没在山与影联袂挥写的线之波浪中了。拿出相机连续拍摄数十张,冲洗出来,张张一目了然,却都只记录了有限的山石与倒影,或近大远小的乏味图像,比之我的感受中的迷人胜影,可说面目全非了。我所见的前山后山、近山远山、山高山低,彼此间俯昂招呼,秋波往返,早就超越了透视学的规律。往往,小小远山,其体形神态分外活跃,她毫不谦逊地奔向眼前来,而近处傻乎乎的山石不得不让步。这“活跃”,这“让步”,显然是作者眼里、作者情怀中的活跃与让步,于是不同作者的所见及其不同的情怀营造了不同的画面。绘画与摄影分道扬镳了。其后,摄影也进入了艺术领域,作者竭力将主观意识输入机器,命令机器,虐待机器,机器成了作者的奴才。也可以说,摄影师想引诱机器出错觉。
画家写生时的激情往往由错觉引发,同时,也由于敏感与激情才引发错觉。并非人人都放任错觉,有人所见,一是一,十是十,同照相机镜头反映的真实感很接近,而与艺术的升华无缘。从艺六十余年,写生六十余年,我深深感到“错觉”是绘画之母,“错觉”唤醒了作者的情窦,透露了作者品位的倾向及其素质。儿童画的动人之处正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天真的直觉感知。直觉包含了错觉。所谓视而不见,因一味着眼于自己偏爱的形象,陶醉了,便不及其余。“情人眼里出西施”“六宫粉黛无颜色”,别人看来是带偏见,但艺术中的偏见与偏爱,却是创作的酒曲。陈老莲的人物倔傲、周昉的侍女丰满、杰克梅蒂骨瘦如柴的结构、莫迪里阿尼倾斜脖子的惑人韵致——统统都是作者的自我感受,源于直觉中的错觉。
据说现在学画的年轻人大都不爱写生了,方便的照相机替代了写生的艰苦。我欣羡时代的前进,也用相机辅助过写生,但在拍回的一大堆照片素材中,往往选不出有用的资料,甚至全部作废,反不如寥寥数笔的速写对创作有助。因高质量的速写之诞生是通过了错觉、综合、扬弃等等创作历程,其实已是作品的胚胎了。我期望绘画工作者仍用大量功夫写生,只有身处大自然中,才能发生千变万化的错觉,画对已定型的照片,感受已很少回旋余地。错觉,是被感情驱使而呈现之真形,是艺术之神灵。但别忘了打假,由于缺乏基本功,根本掌握不准形象,自诩变形,错觉被利用作伪劣假冒的幌子。
“对称”被公认为是美的一种因素,我国传统艺术处理中更大量运用对称手法。但对称中却隐藏着错觉,即对称而并非绝对对称才能体现美。弘仁(1610-1664)一幅名作山水基本运用了几何对称手法,李政道教授将这幅作品劈为左右各半,将右半边的正、反面合拼成一幅镜象组合,这回绝对地对称了,但证实这样便失去了艺术魅力。李政道教授大概是揭开了科学中对称含不对称的秘密而联系到艺术中的共性原理。
错觉的科学性,应是艺术中感情的科学因素。
二、艺与技
石涛(1642-约1718)十分重视自己的感觉,竭力主张每次依据不同的感受创造相适应的绘画技法,这就是他所谓“一画之法”的基本观点。别人批评他的画没有古人笔墨,他拒绝将古人的须眉长到自己的脸面上,凡主张创新的人们都引用他的名言:笔墨当随时代。他珍视艺术的整体效果,画面的局部绝对服从全局的需求,他大胆用拖泥带水皴、邋遢透明点,有意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万点恶墨图”。艺术规律没有国界,不分古今,只是人们认识规律有早晚,有过程,有深浅。威尼斯画家弗洛内兹(VERONESE 1528-1588)以色彩绚丽闻名,有一次面对着雨后泥泞的人行道,他说:我可以用这泥浆色调表现一个金发少女。他阐明了一个真理:绘画中色彩之美诞生于色与色的相互关系中。某一块色彩孤立看也许是脏的,但它被组建在一幅杰作中时,则任何艳丽的色彩都无法替代其功能。同样,点、线、面、笔墨、笔触等等技法优劣的标准,都不能脱离具体作品来作孤立的品评。缘此,多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笔墨等于零”,强调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
笔墨、宣纸或绢、国画颜料,其材质具独特的优点,同时有极大的局限,难于铺覆巨大面积。我自己长期探索用点、线、面、黑、白、灰及红、黄、绿有限数种元素来构成千变万化的画面,展拓画幅,在点、线的疏密组合中体现空间效应。我有不少作品题名“春如线”“点、线迎春”,都缘于想凭这些有限元素的错综组合来抒写无限情怀。不意,物理学中复杂性对简单性正是一个新课题,自然中许多极复杂的现象却由最简单的因素构成。就因那次复杂性对简单性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李政道教授选了我这方面的一幅作品用作招贴画,令我听到科学与艺术之间的呼应。
最近在清华大学生物研究所看微观世界,那些细菌、病菌、蛋白等等各类原始生命状貌被放大后映在屏幕上,千姿百态,繁杂而具结构规律,仿佛是出人意外的现代抽象艺术大展,大都很美,远胜于装腔作势的蹩脚美展。讲解的生物学教授们也感到很美,他们发现了深藏于科学内核的艺术世界,引起他们捕捉、分析科学中艺术身影的欲望。看完细菌、病毒等形象,大家有同感:美诞生于生命,诞生于生长,诞生于运动,诞生于发展。舞蹈和体育之美主要体现在运动。艺术创作之激情就因身心都已处于运动之中,“醉后挥毫”早就是中国传统中的经验之谈。激情中创作的作品必然铭记了作者心跳的烙印,所以从笔触、笔墨之中能够按到作者的脉搏,从其人的书法或绘画中可感受到此人的品位,这躲不过心电图的测试。
我们看到的病毒包括癌症、艾滋病等诸多恶症,单看它们活跃之美,并不能认识其恶毒的本质。真、善、美是人类社会的理想,我们为之提倡,但实际上,这三位一体的典型并不多,美的并不一定是善的,剧恶的艳花岂止罂粟,这当是美学家和社会学家们的课题了。
新的艺术情思催生出新的艺术样式,新的艺术技法。但材质、科技等等的迅速发展却又启示了新的艺术技法,甚至促进了艺术大革新,这个严酷的现实冲击不是死抱着祖宗的家传秘方者们所能抵挡的。技、艺之间,相互促进,但此艺此技必然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的。
我写过一篇短文“夕阳与晨曦”,谈到夕阳与晨曦的氛围易混淆,然而人生的晨曦与夕阳却是那么分明,会有人错认青春与迟暮吗?由此感受我作了一幅画,画面乌黑的天空中有月亮的各种身影:满月、月半、月如钩——想暗示时间流逝之轨迹。处处闪烁着星星,但画面最下边却显露出半轮红日,谁也无法确认她是夕阳或晨曦。李政道教授见此画后,谈到屈原在“天问”中已发现地球是圆的,这促使我将此画改作成“天问”,以参加艺术与科学国际作品展,自己并写了画外话:
月亮嬗变脸,多姿多态。千里共婵娟,千里外的月亮倒都是同一面貌。夕阳矣晨曦,今天的晨曦本是昨天的夕阳,原来只有一个太阳。夜郎自大,我们先以为太阳绕着地球转,其实地球一向绕着太阳转。
李政道教授发现屈原在“天问”中已感知地球是圆的,椭圆的。屈原推理: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隔隈多有,谁知其数——就是说假定天空的形状是半球,若地是平的,天地交接处必将充满奇怪的边边角角。因此,地和天必不能互相交接,两者必须都是圆的,天像蛋壳,地像蛋黄(其间没有蛋白),各自都能独立地转动,这天地的转动间当构成无尽美妙的图画。
三、诗画恩怨
大漠孤烟直,表现大漠空无所有,只须一线横跨画面;无风,孤烟上升,形成一道纵直线。长河落日圆,长河是一道弯弯的长曲线,落日是一个圆圈。王维这两句诗书写大漠有苍茫、浩瀚且华丽,发挥了形式美中直与曲的对照魅力。苏东坡品味出王维的诗中画和画中诗,但王维的画上却从不题诗,诗不是画的注脚,画不是诗的插图。后世在画面上直接题诗了,所谓诗画相得益彰,但,从何处相得?她们难得彼此知己,相逢对饮千杯少?遗憾多数情况却是同床异梦,话不投机半句多。画上题诗绝不等于画中有诗,甚至是诗画相悖,媒约婚烟,彼此缺乏了解,谈不上水乳交融的爱情。贾岛以苦吟闻名,他的诗中潜藏着形式美感,他之苦吟也许苦于极难找到诗与画的交汇点。他的推敲之苦成了后人钻研艺术的一盏明灯。鸟宿池边树,鸟宿,是收缩的形象,近似一个圆圈;僧推月下门,推开门是一道线状的展开,展开的线状与收缩的圈状是形象对比,是绘画之美。僧敲月下门,敲门出声响,则联想到鸟宿悄无声,是动与静的对照,属音乐之美的范畴了。故推之敲之的问题是采用绘画美还是音乐美的选择,贾岛自己当时也许并未意识到这种区别,因而为之彷徨,推敲。
诗、书、画三绝是传统中追求的目标,三绝结合在同一幅画中更属综合型的艺术珍品,但这样的珍品实属凤毛麟角。其反面,倒是画上乱题诗,诗情非画意,或误导了画境。画面题跋中也是精辟之论不多,废话不少。绘画是分割和利用平面的科学,画中任何一块面积都价值连城,不可轻易浪费。马蒂斯说画面上没有可有可无的部分,如不起积极作用,必起破坏作用。故传统绘画中的空白部分亦系整体构成中的组成因素,所谓计白当墨。如果要题诗,这诗和题诗的面积都早设计在整体布局中,而习惯性的为补白而题诗、题款,都缘于画面已铸成缺陷。
不依赖文字的阐释,造型本身的诗和意境如何表达,这是美术家的专业,这个专业里的科学性须待更深的挖掘。德国的莱辛(LESSING 1729-1781)通过对雕刻“拉奥孔”和诗歌“拉奥孔”的比较,明确前者属空间构成,后者系时间节律。我感到这亦是对画与诗作出的血淋淋的解剖。
结语
人类生活在科学与艺术中,这两者的关系本来是和谐一体的,典型的例子是达·芬奇。徐霞客是文学家?科学家?都是。隋代李春建造的赵州桥是科学创举,更是艺术杰作。梁思成先生讲中国建筑史时,曾猜测河底里可能还有另一半拱形建筑,与水上的拱形合成一个鸡蛋,因而这个椭圆结构特别坚固。梁先生的这一思考本身就十分引人入胜。据科学家们说当他们掌握大量客观素材后,往往会突然觉察其间的特殊规律,一朝明语,因而发现新的科学论据,这情况正如艺术家一时灵感的喷发,其实都缘于长期积累,一朝呈现,证明了真理的普遍性。
不如从什么时候起,艺术与科学逐步远离,对峙,尤其在中国,两者间几乎河水不犯井水,老死不相往来。错了,变了,新世纪的门前科学和艺术将发现谁也离不开谁。印象派在美术史上创造了划时代的辉煌业绩,正缘于发现了色彩中的科学性;塞尚奠定了近代造型艺术的基石,当获益于几何学的普及。模仿不是创造,而创造离不开科学,其实创造本身便属于科学范畴。中国几百年来科学落后,影响到艺术停滞不前,甚至不进则退。传统画家中像石涛、八大山人、虚谷等等,才华和悟性极高,但缺乏社会生活中的科学温床,其创造性未能获得更翻天覆地的发挥。这次艺术与科学的国际作品展及研讨会是盛大的联姻佳节,新生代将远比父母辈更壮健,智商更上层楼。